欧阳杉双手在方向盘上轻松自如,改变方向或是刹车,完全意识不到是在车里。我坐在副驾上,不知手该往哪里放,额头微微冒汗,打开一点车窗,冷风立刻和着雪钻进脖子,半身清凉。
欧阳杉问初遇地点,我照实回答:“乌托邦咖啡馆。”并将地址道出。欧阳杉叹口气,不晓得意义何在。堵车途中,许多酒店和商场门口,扫雪工正费力地将一坨坨雪挪开,而雪,下得正紧。
村上春树小说中的“我”,说自己是文化扫雪工,写一些无意义的文字,拍一些无意义的照片,拼凑组合在一起,换取工钱,本质上同扫雪工无异。我也是这样的文化扫雪工,工作和生活一样毫无趣味,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别无选择。我不挑剔,代写书信、编纂故事、草拟诉状、广告软文、商品说明、政府报告,甚至是挽联和悼文,只要给付报酬,统统接纳。——倒不是自轻自贱,而是除此之外,身无一技,不知还能干什么。
车子停进车位,目的地到了,“乌托邦”,我默念一遍,鼻子被冷冽空气冻得发酸。
“就是这里,这个座位,喏。”我用手指指靠窗的第三排卡座。欧阳杉径自坐到女王的位置。服务生眼神中闪过诧异,印象中我总是一个人来,坐固定的座位,点同样的东西。她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马上恢复职业性微笑,“两位需要些什么?”
欧阳杉叼住抽到一半的烟,脱下黑色外套,话音干脆利落:“一杯曼特宁,不加糖不加奶。”烟不知道何时又返回他指间,问我要点什么,我盯着那火星,“一样就好。”只听得见服务生在纸上飞快划拉。我的手绞在一起,无处摆放。
欧阳杉不紧不慢抽完烟,将烟屁股拧入咖啡渣,一系列动作如同放下慢放键,每帧都无比清晰。咖啡馆里很热,我脱掉羽绒服,露出女王送的条纹衬衣,欧阳杉的嘴角划过一丝笑,然后喝一口柠檬水,将烟盒和打火机摆放整齐,弄平桌布上的小褶皱。得需要多大的耐心,对眼前诸事才能一一理顺?
“燕洋,我不喜欢绕弯子,一切从直,如何?”
“听你的,叔叔。”
“我已经调查过,想不通一荔为何会喜欢你。我女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天赋异禀,性格古怪,和她母亲一样,总试图反抗什么……”
欧阳杉停住,又点燃一支烟,“她母亲,五年前失踪了。”
雪再次铺天盖地而来,微调了降落的方向,扫雪工的努力又是徒劳,转念一想,那工作本应如此,扫掉,落雪,再扫掉,再落雪……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才显现出价值。曾试着问过女王一次关于她妈妈的情况,她总以一句“不想说”含混带过。
听到欧阳杉说妻子失踪,我并无太大惊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宇宙自有其运转规律,非我辈凡夫俗子所能参透。
沉默之时,服务生又出现,摆上曼特宁咖啡,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响动。咖啡芬芳扑鼻,实则苦涩异常,喝过一次,女王点的,受不了。黑色液体表面上,自己的模样清晰可见,连同眼角皱纹。不敢相信,居然都有了皱纹。欧阳杉品尝了一口咖啡,“我女儿爱喝这个,我也试着喝,刚开始受不了,慢慢习惯后,味道还不错,酸度和苦度都是咖啡中顶高的,你试试?”他的慢条斯理让人不安。我低头。喝。咖啡苦中带涩。
欧阳杉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以一荔的性格,强行搜捕只会适得其反,倔得像头小毛驴,和她母亲一样。这世界上只要我想把握的,统统不在话下,唯独妻子和女儿例外,你说,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自见到欧阳杉以来,他第一次连续发出这么多音节,且最后增加超强反转,我适应不来,脑子飞快思索那句“这世界上只要我想把握的,统统不在话下,唯独妻子和女儿例外”,思索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连接“反转”,脑袋就内存不足,死机,再重新开启,数据已经清空。
眼前的场景熟悉而陌生,女王轻轻走过来,和醉醺醺的我拼桌,脱下白色外套,顺手抓起一瓶科罗娜,往桌棱上轻轻一磕,取下瓶盖儿,动作娴熟优雅。细节历历在目,再想,又模糊不清。好像是,我喝多了,女王结了账,扶我下楼,带我走进她的车,黑色的马自达RX—8,问过住址后,一路听我疯言疯语,送我回家,然后……
然后,就在一起了。
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断断续续的回忆说出,对了,遗漏了一个重要线索,忘了看看女王那辆跑车,是否还在小区地下停车场。听我说出这线索后,欧阳杉迅速穿上外套,掏出一张红色毛主席放在桌上,说了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