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的鸣声锵然回响,栖息在诸沃之野的鸾凰瑞鸟围绕霖丘翻飞翱翔,洒下片片发光的彩羽。
霖丘圣山形如合掌,就在对峙的两峰之间,座座琼楼玉宇依山随势层叠而上,仿佛悬挂下一道桂栋兰橑的瀑布。沃民武士和神官各据一峰,整齐的队列一直延伸到崖边,两山绝顶之间铁索横架,凌空牵起一座七宝台,这便是牧云台了。
它和深藏于山腹中的“心斋”,都是霖丘圣山的至关重要之处——心斋石室是牧云者与世隔绝,潜心修护结界的居所,而牧云台则是举行交接仪式继任典礼的地方。在这里,新任牧云者将进行“初牧”,第一次在所有族人面前,展示其呼风唤雨、兴云起雾的“魂力”。
天空中霏雾氤氲,烟霭沉沉。星璘踏着微光,率萤火和阿铁等一众侍者卫士们走上峰顶,一路上只听见人们窃窃私语:
“真美啊。”
“没想到新的牧云者真么漂亮。”
“简直就是天人嘛!”
“天人”是拥有惊人之力和超群之美的上神族群。据说他们变化无碍,无所不能。人类谈之色变的魔兽等庞然大物,却被他们随意驱遣。而遍及四方的昆仑、建木等高山巨树,则是供他们自由来往于天界和人间的天梯。然而阪泉、冀州、涿鹿等数场诸神大战,令大地上生灵涂炭,于是天人在其首领黄帝率领下全部回归天界,他们驱遣的幻兽也纷纷匿影潜形,昆仑天梯被封闭,其余的均遭摧毁,天界和下界间的道路被遏阻,这便是“绝地天通”。
此后有颛顼至舜等数位天人受命为帝,管理人间下界,完成由乱到治的过渡,此后这一族便彻底消失了踪迹,但他们的传说依然在人类之间口耳相传直至今天。
“我们的星璘不输天女呢!”萤火在背后低声鼓励道,“别紧张,照平时那样做就好。”
星璘默默点了点头,独自一人登台而去。随着她的身影渐渐显现,雷鸣般的欢呼声高涨起来。只见山脚下、原野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而前代牧云者飞英妪早就等候在牧云台中央。从那佝偻的身形和苍苍的白发,可以看出此人已上了年纪。她的衣饰打扮却与星璘如出一辙,只是额上多了一顶光华耀目的宝冠。
仔细看去,这顶冠冕竟是透明清澈的流水凝结而成,水脉还在不停地涌动变幻,形成枝桠根茎,延伸进飞英妪的额角头骨,交结在眼耳口鼻之上,让人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孔。
这就是沃民一族的至宝——“雾豹之冠”。依靠它,牧云者即使封闭五感身处心斋石室,依然能同外界保持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甚至比亲眼所见,亲耳听到还要来得更加清晰。
感应到继任者的来到,飞英妪转身伸出手。而星璘上前几步,准确地来到她面前,恭敬地俯身行礼。
飞英妪抚触星璘的额头,不见她开口,苍老的语声却震响在牧云台上:“这一位就是天命之子,她注定将超越我成为最强大的牧云者,只有她能救我们沃民一族于水火之间。”
“飞英婆婆……”星璘实在不知道飞英妪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自信,她嗫嚅着开口了,“我真的可以吗?我造出的结界一直都没有萤火稳定……”
“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虽然看不见飞英妪的表情,牧云台上的气氛陡然一沉。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牵引继任者起身站立,“可以不可以,‘初牧’过后,一切自然便会明了。天命之子,你要做的,就是遵循心魂的指引。”
“遵循……心魂的指引……”星璘下意识地重复着。
飞英妪决然转身:“从现在开始,我将卸下雾豹之冠!”
这样说着,飞英妪猛地挥动沉重的衣袖。伴随着山下沃民如雷的惊呼,从她所站立的地方开始,郁金光柱直冲向天空,深入云层,随即如同扇面一般缓缓打开,旋转着排开云霭。一瞬间,清澈的夜空渐次呈现在众人面前,明月朗照,银河横挂,群星如宝石之网笼罩着大地。凭借她强大的魂力张建而起的结界,就此宣告终结。
与此同时,“生长”在飞英妪脸上的水脉蠕动起来,纷纷抽离那苍老的肌肤,她的口鼻五官顿时摆脱了雾豹之冠的掌控,皱纹纵横的面孔随即袒露在月光之下。
被剥夺五感数十年的飞英妪失去雾豹之冠,就像被猛地投入黑暗岑寂的深渊中一样,她强自支撑着托起宝冠,以多年不曾使用,已经变得嘶哑怪异的嗓音呼喊着:“诸沃之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列强和魔兽随时都可能进犯,快快承担起你的责任!”
星璘虽还有些害怕,可飞英妪的态度却让她不敢有丝毫怠慢,慌忙接过宝冠戴在头上。晶莹的水光闪过,封住她视觉的咒纹顿时化作星屑消失。
雾豹之冠的水脉在星璘的脸庞周围缓缓蠕动,渐渐覆盖住她的眼睛,蔓延向耳廓……
现实中的一切瞬间远了,星璘只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忽然来到一个空无世界。再也不见外物打扰,心中纷乱的思绪霎时全部沉淀下来,犹如万川归一。
渐渐的,空无一物的世界隐约动荡起来,一缕缕的风絮依稀扑打在脸上,慢慢明确,缓缓增强,直至能分辨出每一丝气流的走向。沃民的欢呼声再度涌入耳中,随即便排山倒海,奇妙的是竟可以听得出每个人不同话语和嗓音。星璘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世界的联系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强韧。
脑海中,诸沃之野的全景浮现出来,以霖丘圣山为中心,铺展开肥沃丰饶的一马平川。沃野之外,地势忽地险峻崎岖,深山中人面蛇身的巨怪蛰伏潜藏,那是轩辕之国的主人;绝壁上众人手执青赤双蛇,飞扬上下,那是巫咸国的群巫;水滨的丈夫国巨人,空中的奇肱国飞车,原野上双头野猪并封兽奔突驰骋,深海中龙鲤鱼飒然跃出水面……
诸沃之野以外的国土一一清晰浮现。星璘任自己的心魂带起蒸腾的云雾一路奔驰,犹如划过西海列强、魔禽妖兽头顶的一颗流星,俯仰之间便远飞长逝,快到无法捕捉。
而现实中的诸沃之野国土上,云雾蓬勃涌起,渐渐掩盖四境,引得沃民发出阵阵赞叹惊呼。就连牧云台上,奋力睁眼观望的飞英妪也不由得脱口感叹:“多么强大的魂力……我飞英妪果然没有看错人!”
可是星璘早已经“不在这里”了。心魂脱离了肉身躯壳的束缚,越飞越远,在天地之间自由来去。她并不觉得这些国土陌生,只觉得如同一个牧人,正从深川大河等水汽丰茂之处,唤起一丛丛洁白的云团,它们就像温顺的牛羊一样依恋跟随在自己身后,就这样越走越远……
突然间,星璘看到了郁勃的云气,翻滚着,腾跃着,如同万匹奔马,在青天之海上卷起千重雪浪……
那是……北冥大泽!
无冬无夏、无昼无夜的大荒东北苦寒之地,有一片宽广无垠的水域,传说那里栖息着无数太古幻兽,至今都没有人能穷尽其崖岸。每一天每一天,大泽喷吐出无尽的烟水云雾,遮天迷地……
转念之间便已抵达,星璘从不曾体会过这般逍遥自在、悠闲从容的感觉。这就是遵从自己的心魂吗?这就是“牧云”吗?非但丝毫不困难,而且感觉好到甚至让人想歌唱……
“云容容兮,众纷纷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
每次一走神,星璘都会唱这首奇怪的曲子。
萤火等人曾对此深表不解。因为这首歌不是沃民一族的语言和旋律。哪怕是为了修习武艺而走遍整个西陲海疆的阿铁,也没听过这么怪异的歌谣,大家都想不通星璘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被问起的时候,星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出来你们也许不相信——其实我是从梦里学来的。在梦里啊……”
萤火却笑着抢过话头:“在梦里你走遍了整个世界,抵达过四海大荒边陲,还亲眼看到太古时代的天人大战!都听你讲过无数遍了。所以从梦中学到歌谣算什么啊,我们相信你,全都相信你。”
可星璘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说谎。即使视觉被封住了十五年,哪怕接下来会面临更漫长的与世隔绝的时光,也不能令她畏惧。因为这专属于她的梦之世界,正是星璘可以无惧寂寞孤独的过人天赋。
此刻,这首梦中的古歌谣不知不觉间,再度流淌出喉间。星璘任自己自由浮游于北冥大泽之上,穿行于云山雾海之间……
突然间,一座嶙峋陡峭的高山剪影蓦地隐现在前方雾霭中,等到发觉则为时已晚,她躲闪不及一头撞进山里。
虽然心魂不会感觉到疼痛,但这意外还是令星璘大吃一惊,歌声也陡然变了调。神念略略分散,就在这一刻,她看见漆黑的山坳深处,突然亮起一对绯红的灯盏……
不,那根本不是灯,而是一双耀然的眼眸!
一瞬间,思绪飞速后退。星璘只觉得劲风狠狠扑打在脸上。今天的风实在异样,风里,似乎裹挟着某种不确定的消息……
侧耳倾听,风中的征兆渐渐变成了遥远的呼喊,是谁?在喊什么?
星璘努力辨认着,好像……是飞英妪的声音?她在喊什么?
不只是她,似乎还有萤火,还有阿铁……
慌乱惊恐的号叫哀呼混杂在一起,让星璘悚然清醒。
发生了什么?
此刻,一连串变了调的音节她撞入耳中:
“那个不是冬扶摇吗?”
“是冬扶摇,冬扶摇啊!”
“冬扶摇!冬扶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冬扶摇不是生活在大荒东北,凶犁土丘上的恐怖魔兽的名字吗?
就在星璘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将她撞倒在地。头上那顶尚未戴稳的雾豹之冠也顺势滚落下来。
遮蔽五感的东西顿时不存在了,终年被咒纹封住视觉,星璘早已没有了睁眼闭眼概念。只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然而某种鲜明炽烈的印象,却瞬间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不知道第一次睁开眼睛,会看到什么呢?
——若能真实地亲眼去“看”,那最初映入眼帘的,究竟是什么呢?
星璘曾无数次猜测幻想过这一刻,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竟会是眼前这番景象——
浓密的云层笼罩苍穹,重重叠叠,几乎掩盖了整个诸沃之野,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完美的结界,除了……除了牧云台正前方,一道深邃无底的漆黑裂缝。
那是结界唯一的缺口。
不,不是缺口那么简单,这分明是一道时空的裂缝!
就从那裂缝中,通天彻地的铁青色龙卷风奔涌而出。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它如拂去蝼蚁般轻而易举地纷纷抛起。而这势不可挡的怪风正激起丛云,犁开地面,留下一路疮痍,直奔牧云台而来!
这一刻,萤火也顾不上规矩了。她奔上飞台挡在星璘身前:“这真的是冬扶摇吗?就连能征善战的夸父族都毁在了这凶兽手里,没想到它真的存在!”
“冬扶摇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西海?传说中它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大荒东北啊!”阿铁亦步亦趋地随她而来,他的呼喊声被风声扯碎了。
然而星璘早已被这最初的视觉印象吓呆了。
就在这时,一只干枯皱缩的手猛地将一团光彩莹莹之物塞进她怀中——那是方才掉落在地的雾豹之冠。只见飞英妪以异样的敏捷,猛地返身将星璘推给萤火与阿铁:“继任仪式已经完成,快护送牧云者去心斋石室,冬扶摇由我来抵挡!”
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山腹神道中,星璘依然感觉得到整个霖丘都在摇晃。
“是我……是我造成的?是我闯的祸?”星璘机械的奔跑着,失神的话语逸出唇间。
萤火拉着她沉着地避开落石:“现在还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听飞英婆婆的,一进入心斋你就专心制造结界,把冬扶摇困住,尽快引它出诸沃之野,别想那些有的没有的!”
阿铁只嫌速度太慢,顺手将松明交给萤火,返身一把背起星璘,随即飞跑在了前面。
转瞬间,藏在两峰间山坳深处的心斋石室大门已近在眼前。
感应到雾豹之冠的接近,沉重的石门轰然开启。混乱中的星璘几乎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推进室内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大门凝然合拢。
外界的色彩、声音、气味、温度……突然间全部消失了。星璘再度坠进了一无所有的世界。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即使再度戴上雾豹之冠,星璘也感觉不到水脉与自己共鸣融合。心中的思绪万起万灭——不知道萤火和阿铁怎么样了,不知道飞英婆婆怎么样了,不知道沃民百姓怎么样了,不知道那可怖的冬扶摇魔兽……
一旦集中精神,冬扶摇恣意横扫的画面就在眼前肆虐。星璘无法逃避这样的追问——这一切是自己造成的吗?因为自己无能,无法恰当地控制魂力,不仅不能张起结界保护大家,还引来了致命的魔兽……
如果自己继续的话,还能顺利补完结界吗?还是……会引来更凶残的怪物,造成更无法挽回的后果呢……
已经无法再运用魂力了!
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巨响带起一线微弱的光明,猛地闯入室内。
星璘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有人,要冲撞开心斋石室的大门?
可是这扇沉重的石门有历代牧云者魂力的守护,是绝对无法打开的啊?
又是一声雷鸣般的轰响,如闪电划过,石门上竟裂开一丝细缝,微光隐隐透入。
不是说心斋石室的大门坚不可摧吗?是谁,是谁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是……冬扶摇吗?
又是一声爆响,石屑纷纷坠落,大门摇摇欲坠……
星璘本能地按住雾豹之冠,步步后退着,却不小心踏中重叠的裙摆,一下子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刻,无比强劲的气流裹挟着碎石,如万钧雷霆般猛然撞开石门……
星璘只觉得仿佛被无形之手攫住,身不由己地被卷出石室,周遭一片迷蒙的苍青铁色。这一刻,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边霖丘主峰已被夷为平地,牧云台也坍塌垂挂下来。连岩块碎石都被狂风卷得四下远扬,令原本藏在山谷里的心斋石室就这样暴露在星空之下,平川之前。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满身伤痕的萤火和阿铁,就倒在门口的碎石上,生死不知。
“萤火,阿铁!”星璘哭喊着,身体却腾云驾雾般被带上半空。她终于意识到此刻的处境——自己是被冬扶摇卷走了!
然而裹挟着星璘的罡风没有升腾多远,就突然止住——排云层叠,如巨网拦住了冬扶摇的去路。
只见被削去了大半的山峰绝顶上,飞英妪孤身卓立,通体被强烈的光芒笼罩着,她的呐喊震响在天地之间:“冬扶摇,放下星璘,放下我们的牧云者!”
此刻卸去雾豹之冠的她,正孤注一掷地燃烧残余的全部魂力、全部生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从魔兽手里夺回星璘。
冬扶狂乱地摇奔突挣扎,想要脱离困境。从龙卷风中央,一片片锐利的风刃激飞而出,割开层层云网……
这时沃民一族的武士们也已反应过来,他们整束队伍驾起鸾鸟,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半空中列开阵势,射出一丛丛光箭,协助飞英妪阻击冬扶摇。
然而龙卷风陡然分出一脉,如同铁鞭横扫,瞬间击溃了飞鸾武士的阵脚,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飞英妪打倒,云网也因此逐渐融散崩溃……
“飞英婆婆!”星璘奋力探出身去,头顶的雾豹之冠却一下子滑落了下去。
熠熠发光的水冠在罡风间飘摇着,越坠越远,飞鸾武士们惊呼着想去扑救,却根本无法接近那强劲的狂飙。
就在这时,一道雪影迎着风势,如流星般俯冲向雾豹之冠——那是萤火驾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飞鸾,去抢救那重要的宝物。
“不要啊!”星璘失声惊呼。
萤火本就不是武士,她临时寻到的飞鸾非但赶不上冠冕坠落的速度,更被锐利的风刃切断几丝翅翎。只见她的身影瞬间一沉,差点被狂飚卷走,一时间险象环生。
就在这一刻,身手敏捷的少年武士阿铁驾着墨黑的鸾鸟疾飞而来,化为一道玄光,瞬间超过萤火,赶上了雾豹之冠,随即不顾一切地朝它伸出手去。然而此刻,乱流的风刃斜切而来,将他的右臂卷入其中……
伴随着凄厉的呼号,阿铁的手臂瞬间扭曲变形,然而在此之前,他已拼尽全力将冠冕抛给了身后的萤火。
萤火毫不犹豫地反手戴上冠冕,眨眼间,厚重的云层便在她四周凭空涌起,翻滚蒸腾着扑向冬扶摇。
而冬扶摇的罡风之刃也随即调转方向,笔直地朝她劈去。
“不要伤害我的族人!”星璘绝望地喊道。
没想到就像是听懂了她这句话一样,冬扶摇的风刃微微一滞,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一枝郁金色的光箭蓦地劈空而来,直奔这魔兽而去。
只见霖丘残存的峰巅之上,飞英妪的身躯颓然瘫倒,周身一层淡淡的金色荧光正黯然熄灭——她燃尽最后的生命与魂力,化为一枝光箭,要与冬扶摇同归于尽。
然而气流一阵迅猛震荡,却令这光箭的方向微微一偏,竟径直射入了星璘的胸口!
与此同时,萤火全力营造的结界也彻底完成,云蒸霞蔚弥补了星璘造成的空间裂缝,诸沃之野被成功地隐藏入一片迷离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