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演绎在人们身边的事情,越要记得当时的详细情形,越是想不起来。
夜里有鵩鸟连连叫唤,也是老命和四婶她们后来回忆起来的。鵩鸟叫主凶,从前多有应验。那叫声像一位老人哭笑不定,听到的人,心都住黑洞里沉。
早晨时,老命把昨夜张明祖送来的肉割了一半给四婶送去,给四叔补养身子。老命猪肉羊肉辨不清楚,王四看了说是驴肉,老命才知道张明祖把她的一头驴给杀了:“家里人单,驴足顶个劳力使唤哩,生生给杀了……”眼里垂下泪来,死活不肯吃那肉,把肉都给了王四婶,只让探儿在四婶家里吃了一顿。
四婶看着被张明祖拆烂的窑洞,黑黑地张着口,说不来有多伤心。老命安慰说:“等他四叔好了,叫探儿帮着用石头插起来,以后慢慢修补。”
不多时,村里人声嘈杂,一句句都听不分明。
探儿顶着满头的汗水跑了进来。
“可不得了……马店把乱子蹲大啦!”满窑人都急急巴巴地瞅着探儿。
“杀下人了!”
“谁……”四叔急着问。
“张明祖那些人。都杀倒了……”
“你不敢乱说!探……”
“你出门看去,马店早叫人围死了。”
“哎唷!……”四婶慌了。“那也许……我昨夜里听得鵩怪子叫,还道是凤儿他大要放命哩!”
老命听了色变:“叫你一说,我也记起来哩,一声一声真真儿的。”
把王四也从炕上拉起来,到外面去看。
凤儿找不着鞋,跑得慢了,连自家的窑洞也看着怕起来。
“哇……”凤儿哭着。
“死女子,不敢哭……”四婶呵斥道。“人听着心慌!”
马店坡道周围及脑畔上被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一个个大气不敢出。马店院子里穿长袍,戴呢帽的人在检验尸体。马店旁边窑里刀斧砍死了两个包粮人,当中窑刀斧砍死了张明祖,伤了一个粉头。包粮人身上丢了随身武器,圈棚里丢了骡子头口,粮货也丢了不少。现场走了疑凶货郎一人。
县长亲自带着保安团,会同乡里保甲等人到场察看,兵卒个个斜挂着盒子炮,不多时把围观的人群都驱散了,把村子围定,一个也不叫出入。
晌午时分,几个兵卒便衣保安到王四家四处搜查,全家人吓得抱作一团。黄衣兵卒搜了一遍,没甚异常迹象,黑衣保安又搜了一遍,“若是这家人做下的,丢的粮货、枪支必定送不远,只在近处。”也没搜出可疑的东西。把睡在炕上的王四叫起来盘问,三个儿子在哪里做工,都问得清楚。
日偏西时,尸主家从本乡赶过来,把尸体擦洗包裹起来。看起来也都是平常人家,暂时没处喊冤,抬着尸体,一路嚎哭着去了。
卖凉粉的老王头,卖碗索的老赵头,打油饼的红眼马五都被盘问过了。直到晚上,忙了一天的保安团及张祖明的民团押了马店的伙计和一个粉头,灯笼火把地往县城里去了,又放出探子四处捉拿疑凶卖货郎。
三十里铺的人深夜不睡,相互传递着各种各样的消息。
两天后,城里传出话来,王家的三个儿子都在各自做工的地方被保安捉住,投到县衙牢里去了。
周掌柜赶早先到了马店,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也不敢近前细看,等第一拨快马保安来到马店,才相跟到窑里察看,三个包粮人死得凄惨,连面目都模糊了。周掌柜懵了头,不知道随后的事应该怎样做,但盖在张明祖脸上的那张血迹斑斑的麻纸,上面的黑字却记得清楚:
中国工农红军陕北游击队布告:为处决大恶霸张明祖事
获得人民群众控诉,共产党查证,张明祖逼粮要债,掠夺人民财物万计。乘人之危,高租出佃,高利放贷,欺压人民,无恶不作。本队奉命捉拿张明祖,受审处决。
包粮人白×苏×与张明祖狼狈为奸,作恶多端,民怨极深,判处死刑,立斩以平民愤。
仰我人民大众知照,切切此布!
……
晚上,周掌柜在明间茶椅上托着腮坐着,忽见张明祖走进门来,黑影里面目看不清楚。“老掌柜,一向多有打扰,今日已完了公干,就此别过……”在茶几上放了一样东西,圆桶似的一个大漆盒,里面装了一顶川蜀大礼帽。张明祖打了一恭,往外疾走。周掌柜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使女宁儿端了茶水来,一声不响地放在茶几上。
周掌柜已惊出一身冷汗。吩嘱下人紧关了各处院门,明间里燃起一炉香火,供着南海观世音菩萨,礼拜了一番后上炕去歇息,才闭上眼睛,又见张明祖在眼前晃动,扰得周掌柜一夜不能合眼。
第二天,周掌柜叫人打开下院侧门,里面又有一个小院,碾磨齐备。向里一间房,房里又有一道门,门里是一条地道。原来周家老祖宗在清朝同治年间是一员武将,曾任绥德州提督总兵官,镇守城郭时,被甘肃来的回民攻破城池,总兵带着金银,弃城逃在三十里铺,于偏僻处挖了个深洞埋藏金银,日后斥资置地亩,修屋宇始得庄园。后来经营中又把地洞继续深挖,宽高可以走马。直通到后山背洼,也修了一个小院,两头都修缮遮挡起来,兵乱时躲藏在地洞里,外人鲜有知晓。
周掌柜叫心腹家丁把地洞通头收拾出来,入口处另加了伪装,又预备了马匹鞍鞯,刀枪棍杖,防备不测。
王四的三个儿子都继承了父亲的石匠手艺,一个锻得好碾磨,一个善勒碑刻石,另一个工牌楼石雕;若是起楼盖房,又都是行家里手。三个儿子一年里很少在家里逗留,只在外面做工。王四被张明祖拷打那天,老命母子俩就在人群里,看见王四被包粮人拴绑捶腾,却无力阻拦。还是探儿机灵,抽身出了人群,放开腿脚,顺大路往东十五里到赵家铺找到了四叔家一个儿子。
两人一起回到了三十里铺,那时已近后晌饭时,四叔在炕上躺着呻吟。儿子声言要找张明祖理论,被王四按压了。自古官打民不羞,忍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不可再生事端。儿子们自小被父亲管束得紧,养成仔细谨小的性格。看看没甚插手的,赵家铺的工也催得紧,心又想着俭省家里的一顿饭食,就返身往赵家铺去了。等到张明祖被人砍杀,保安团到家里搜索查问,王四为图无事,张口便说儿子们都不曾回来过。不想保安找到在赵家铺做工的儿子,露了破绽,立成公案,当时把王家的三个儿子绳捆索绑,一起投监看押起来。
几日来,王四两口子把不济事的办法想过了几十个,悲愁中又平添了几多白发。这一日看看天又将黑,四婶也不与王四商量,起身来到周家大院,向周掌柜指地借银洋,也只借得三五个,凑成盘缠,打发王四进城打探消息。
四婶天不亮打火做饭,也不过稀和里跌了两个鸡蛋,王四草草吃罢,箱柜里翻出行走时的穿戴,一件出面子长袍,一顶四页卷棱儿小帽,一双遍纳底圆口布鞋,穿戴起来,把棉布袜腰紧紧套在裤脚上,打裹严实,腰上绾了一根防风带,插上烟枪烟袋,肩上搭了一条棉线褡裢,装填了儿子的几件衣服并盘缠银两。四婶又叫凤儿搂柴添火,把昨天老命送来的半升豆面烙成两张饼,给四叔装填到褡裢里,母女俩把四叔送出门。星宿当头,冷风顺着山坡刮下来,带来了几声蝉鸣。母女俩四只眼看着四叔趔趄在黑地里,直站得听不到脚步声儿,才回了家。
天将明时,王四已经走出十几里地。看看道路渐渐开阔,晨雾里罩着一条大川,耳听得水声渐渐响亮。又走了一程,到了河边。
无定河从天马山左侧流过,一路向东至绥德城北郊校场滩两河口处,汇着西来的大理河,又添了气势,浪花纠结着向东南流入秦晋交界的黄河。
河上无桥,往来尽是船渡。
王四行至河边,遇着一个大河湾,水流愈加宽阔。
两岸水田里广种稻粟,近水处则树木参差。王四在庄稼地里找到船家住的小茅屋。时候尚早,王四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放下肩上的褡裢,摸着硬头货都在,腰里解下烟锅袋儿,取火镰儿打着火绒,点着烟抽着,船家早听到了响动,出门张望。
“拜识。”
王四打了个招呼。
“还早哩……”船家打着呵欠,“从哪里来的?”
王四情知庄里的人命案牵连甚广,怕说出不是来。
“从赵家铺来的。”
“那得半夜起身……少坐,穿件衣裳过河。”
王四又说:“拜识哥,我走得口喝,有水喝一口。”
船家说:“水有却是凉的。夜里熬的小米汤,剩有一碗,端来你喝。”
端出一个粗瓷碗来,自己先喝了一口。那却是出门人行走的规矩,做来叫人放心。
“实在好了。”王四看那人约摸有六十来岁,地道的一个庄稼人,也就放下心来。
喝过了小米粥,船家也来地上坐着相认,王四忙取了烟袋,把烟嘴子在身上擦得干净,递给船家。
船家说:“川里种得两亩烟苗,早晚照看着,稍带就做了这个营生。”
“也是川头上的生意。后山里雨水少,连河也干哩!”
船家问:“你一不赶头口,二不挑担儿,往城里去定是遇着急事。”
“实不相瞒……”王四道着苦水,把遭遇的事,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楚。“儿子们从小到大都是不敢捏死蚂蚁的人……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拜识哥有所不知……这里没人,我就说给你听:清涧地闹红,已经把衙门也砸了,咱这里衙门大,有军队镇压着,也还弹压不住,做出大事情来……”
“那都是什么人?”
“拜识哥问的好,寻常人哪得知道!想来也都是有星宿的。天罡星,地煞星下得凡尘。”
“见笑。我却问得没见识……”
“你只不要挑着担儿就好了,这两日快马查得紧,遇着挑担的货郎就拿住不放,货丢了,人还免不了责打……进城时,再仔细一点……”将要说到银两事项时,避着嫌,又不说了。
“拜识哥说得都是要紧话,不遇着时,哪里晓得。”
王四将地上的褡裢挎在肩上,两人从茅屋前下了河滩,河上横一条铁索,锁住一个大铁环,随绳套着一只木船。船家从岸边木桩上解开船绳,扶着王四跳上了船,把手在铁索上轻轻一拽,船便荡开在河心里,看看河水移到身后,船却到了河对岸。
“拜识哥有恩!”
“往上不过十里地就是东门,各自仔细着点儿。”
“晓得了。”
王四谢过船家,顺顺褡裢,提袍避过河滩水浍儿,沿着上游官道,往北不过一个时辰,来到了东城门下。会着从无定河下游及北边来的商客,一起往城门口走。到坡上城门口看时,门洞下站着兵士,手里端着大枪,刺刀亮晃晃插在枪头上。
王四紧紧地按着褡裢,进了城门,却是黑洞洞一截过道,也看不见别人是如何走的,自己却被一个背抄手的军官喝住,叫把褡褡卸在地上,走来一个兵士把王四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把褡裢里的东西连饼子倒在地上,包在布帕里的银元“当啷”地响了一下,军官抓过布帕掂了掂,叫王四在一个薄子上按了个手印,给了王四一个印着民国旗帜的捐献证。
“进去吧!”
“我那盘缠……”
“私货,捐给党国了。”
“我哪有钱捐……”
“不捐也要没收。换个没收证……”
“这钱,也不是偷的抢的!”
“啰嗦!”被兵士用枪刺指着。王四拾起地上褡裢,心里叫苦。
“老哥今儿赔了……”一个商客低声对王四说,“你许是近时不到城里来,不晓得时事……”
“咋个时事?”王四问。
“银元不让用了,只能兑换民国卷,偏又不好使唤……你又做的不通,入给一两个,也就过去了。”
“哪里晓得……我也只有三两个……”
爬上东门内一道陡坡,到了东门墕牌楼底下,又饿又急,已体力不支了。
“高客,要不要歇息?……”袖手走来一个闲汉。“我店里常住的有几个粉头,强似过年的东西……”
“我只要口水喝。”
“有钱,八碗侍候你!”
斜里走来一个挑水的长者:“张三不要瞎弄,你也长个眼色,这人一看就是正经人。”把担儿歇在地上,指着让王四扳着桶沿儿喝水。
“上井好水。放心喝,不要钱。”
王四喝过水,道了声“好人。”长者挑起水担儿去了。王四见牌楼下闲人麇集,不敢停留,往斜里一条巷道走去。两旁都是高门大户。出了巷口,已看见城池分明,往下却是二郎庙,又遇着一处牌楼,转过牌楼,顺庙墙又下了二郎庙坡,离不远就是衙署。
往前走了几步,又遇着端枪的兵士,街两边站得齐整,目光照着跼蹐前来的王四。
“干啥的!”
王四说:“我是受苦人。银两已叫东城的长官拿走了。”
“走开些儿!”
“我来看觑关押的儿子……”
兵士不耐烦,叫王四往一堵照墙后面去。王四转过照墙,看见进出的人各俱时新服色,门庭却又看得严紧。
“回避。”门吏远远地指着王四。
王四只得退到照墙外,寻思如何能混进衙署晋见公人,约摸等了一个时辰,见门吏换了班,王四学得乖巧,取下褡裢夹在腋下,提着袍,跟在几个公人后面,看看无阻挡,昂首进了衙署。
把事由说给一个吏员听,吏员只听了几句便回道:“不经手!”
又一个吏员没听王四诉说,也回道:“不经手!”
一连问了几个,总算碰到了一个承办案子的吏员。
“名号?”
“没名号,只叫大牛、二牛、三牛……”
吏员看了名册说:“有这人,抓来五年了。”
“只三五天。”
“哪一年?”
“只前几天。”
“不知道了。这里有名册的,都是三年五载的,有判死罪的,服苦役的,充军的。没有三五天的。不经手,到上井牢里问问……”
王四还要细说,吏员说:“今日省府来人巡视,无事的都回避。”把王四轰出了衙署。
去上井的路,王四却不熟悉,向人打听了路径,穿街过巷,来到上井。这里地方僻幽,有一水井,名曰上井,正有几个挑水担儿的,给王四指着监牢座向。四下里砖石围墙,只不见门户,转到门口,铁门内看见三层监舍,都关得严实。高墙上岗哨环立,人和枪半截露在外面。
王四见铁门内一个值守便衣随服,在凳子上无事坐着,便上前问讯。
“官家……”
“何事?”
“探觑三个亲养的……”
“名号?”
“不曾起名号,平时只叫大牛……”
“何罪?”
“哪里有罪!”
“何时?”
“只三五天。”
值守坐着不动,连眼睛都合上了。
“官家。”
“何事?”
“……”
“名号?”
“……”
“何罪?”
“刚说过了,无有罪行。”
值守把眼睛睁开:“你个不烧香扰庙的。无罪到这儿来当差拨不成!”
王四不敢强辩,低声下气地说:“……带的衣裳来,叫几个儿多穿几件在身上。”褡裢里取出衣裳,门缝里塞进去。值守看了看,踢在一边。
“能穿在我儿身上?”
“穿谁身上不是衣裳!”
“这是谁家的理法……”王四终于受不了了。“少见了浑水的王法。在家杀口猪,也还要烧香表告知姜太公……”
值守竖起了两道眉,开了一个小门儿出来,揪住王四的后掩脖,当后背一拳,把王四颠翻在当路上。
值守指着骂道:“三伏天遇见个吃冷子的,皮痒痒,送进去挠你!”
正要整饬王四,被旁边一个人劝住:“官家哥甭脑,不和蠢人一般见识。”递上烟火,相劝值守回了营房,地上扶起王四,手背已在石板上擦开了皮。
“四叔,这里不敢直冲。”
那人穿得袍褂齐整,手里拿着一叠账簿。相认开来,却是周掌柜在城里开字号的儿子周超。
王四连声呻唤:“侄子可要看顾我……”
“来得迟时,你把乱子蹲下了。”
把王四扶到大路上,问了伤痛,一起来到南街店铺里。王四见沿街一溜儿铺面,门板广插,只留一个门缝儿让相关人员出入,便问周超:“铺面为何不开张?”
“哪里敢开!满街都是军警。才去上井催账,一时碰上你了。”
王四讨要了一碗水,褡裢里掏出一块干饼来充饥。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有冤屈,靠你却开脱不了。”周超说。
“才押了三五天,官办却把三个娃当成三五年的囚犯重判了。”
周超笑道:“四叔甭逞恼。也该给三个儿起个大号,和你区别开来。”
曾有一个盲人侯马仙给王家三个儿子各取了一个怪怪的名字,也给王四取名叫王金山,但后来连王四自己都不记得儿子们那些怪怪的名字了。
“谁顾得那个……儿子不孝顺,就是老子。”
周超道:“四叔也说得是。现在时局乱阵,榆林井岳秀又在招兵买马,绥德城抓捕来不戴重罪的,都送榆林充军去了……”
“不是把我儿也充军了……”王四叫起来。“活不成了。”
“哭不管用……”周超劝解。“虽说不会判得急忙,却也要尽快救解。若迟滞些儿,官家见现押的人犯无人看顾,就随便判了……四叔不是没听过古朝,顶死的也有……”
“啊呀!……”王四号哭起来。
“我这里也没有办法……”周超想着说。“四叔若能寻得城隍庙安家大户,甚事都消停了。”
王四不想求人,却没有办法了。
“安家……比你家大小?”
“十倍去了。安公在城里又最有名望,尽心接济危难。”
“那我去寻他。他要是能救得我这危难,回家立个牌位供着他……”问了路径,收了褡裢就要出门。
“四叔回来!”周超叫道。
“侄子有甚安顿的?”
周超上下打量着他说:“你这样去不像叫苦难的。依我,把袍子脱了。”
“的当对。总来我身上也无有分文,就把袍子典当了,得几个钱支使。”王四出门找了一个当铺,也只从门缝里进去,将袍子换了几个钱,摘下帽子塞在褡裢里,颠倒出了当铺。
王四上身只穿一件汗禢儿,腰里系条带子,宽裆裤在裆里打着折,连着脚上的袜踏鞋,浑身上下都打着补丁。搭了褡裢上了街,活脱一个叫花子。
到城隍庙周围向人打问安家门径,路人指给他看,不远处一个大场院,院前十几棵参天洋槐树浓荫遮蔽,掩映着飞檐广厦。王四是石匠出身,到了门庭下,见门廊下雕栏环护,又有抱鼓麒麟,整肃奇伟,看着不住地惊叹。
王四望着门庭下立着的门倌,把褡裢撂在地上,喊起冤来。
门倌闻声走过来问讯:“客人有甚事,起来好说。”
王四道了前因后果,难怅噎声:“家里横遭灾难,冤屈不过,没处声张……人说这事寻着安公公便是寻着皇上,他只动一根手指就救解得了,只望安公公救苦救难,日后世代供他……”
门倌道:“客人来的不巧,安公已多日不在家里了。”
王四道:“我再没处走了。讨要点吃喝,晚来住在城隍庙里,等安公回来。”
门倌笑道:“哪里还有城隍庙,早被安公拆了……住处却倒有,只是安公去了马拉稀国,一时回不来。”
“多早回来?”
“半年三个月。”
“那时家事散了。就便我等得,官家也等不得……我命运不济,见不了安公。”起身就走。
“客人稍等,虽则安公不在,份例却有,拿去周济一时。”
量出一升米,拿出一串小钱,王四都装在褡裢里。“真个是好人家……”谢过门倌,寻思再无处投靠,只得赶回去另打主意。
王四也不敢从大街上走,只从幽避处转到东门墕儿上,下了坡,守门的兵丁也不搭理他。出了东门,顺官路往东而行。太阳已掩在山冈背后,沿路都是树木庄稼,行走时渐渐人烟稀少,风从河道上吹来,身上又饥又冷。行到来时的渡口岸上,天已经黄昏了,放眼看时,船却泊在对岸水里。王四想出声吆喝,却连力气也没有了。
王四歇在渡口上,不一时,来了几个南川的混混二流子,平日只在城里诡诈偷窃,这一向城里军兵看管得紧,无路进去,只在渡口官道上绺骗妇女老小。也该王四倒运。混混二流子行藏回家,见王四独坐在渡口滩头。日暮黄昏,再无他人,身边搁着褡裢,不知装的有无东西。几个混混挤眉弄眼,上前搭理王四。
“老人,要过河么?相跟着走。”
王四见有人搭伴,欢喜着说:“你把船家叫过来。”
一个混混说道:“黑来换了个耳背的艄公,叫他也听不见。下河滩几步水浅,踏石就趟过去了,帮你一块走。”过来把王四的褡裢抢在手里。王四又脱了鞋袜,也被一个混混拿了过去。
一哄下了河滩,王四跟在后面,看看下在水里,王四说:“水已深了,这里过不得……”回头看时,那伙人沿河滩鬼也似窜着走了,眨眼间一个也看不见了。
王四叫了一声:“骗子手!……”一头栽倒在河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