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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四两口子在桃花峁刘家及媒人侯马仙的催促下,打凑了二斗麦子,准备迎娶刘家的女儿过门。

迎亲的队伍一大早牵着毛驴,到桃花峁刘家去迎新媳妇。王四老汉穿戴着借来的袄裤,腰里扎一条布带子,不时把抽过的烟锅头在鞋底上磕得叭叭响,那一脸的苦相,倒像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别人,鼓乐声中,有人听到王四独自念叨着:“地都没有了,家里又添了个吃饭的。”

依王四的主张,只把自家谷仓窑收拾开,把被张明祖打烂的门窗修补一下,把家里原有的旧箱柜摆两件在窑里,迎娶时也不要太多的人掺和,灾年荒月,一切便宜行事。王四婶不高兴:“你那样做,世人不说,刘亲家也不会同意。”王四旋即把侯马仙打发到刘家那里去问话,刘老汉那里倒无挂碍,只是说:“知道王家也没有多的东西讲排场,只要他家大小心里过得去,随便咋个。”

只有王四婶知道家里的底细,那炕洞子底下还藏有买地的几两雪花银子。

看看离迎娶的日子近了,王四婶左右心里不踏实:“我须做个主张,日后大媳妇当了家,问起当年咋个寒酸迎娶她来,我又咋个对答?”请了木匠,安顿木匠打一对平箱,做一架门窗,又订了一班鼓乐吹手,吩咐儿子去各处亲戚家知会。王四知道了,又和四婶打了一架,被侯马仙劝解开来,王四当着侯马仙和家人面说:“这女人心胆大,实在可恨,世上只马干亲一个是真心对我王四,其余都是坏心眼子。”也没拗得过王四婶,只得花了银子。

窑上装了鲜亮的门窗,贴了窗花和对子,那情景就大不一样了,院子里顿时洋溢着喜气。村子里又添了一户人家,成了全村人的大喜事儿,连这个不起眼的村庄都跟着显摆起来。

老命赶着自家毛驴,和众人一起给王四婶家推辗子拉磨,做了一斗米二斗麦的茶饭。迎亲的那天,村里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尽量穿戴齐整,像过节似的挤在王四家硷畔上,在王四独自念叨的当儿,唢呐锣鼓已在院子里吹打起来。新娘子已被迎亲的人扶在新房里,门口的婆姨女子、胖大小子挤成一堆。被王四婶请来相帮的人,腰上系着围裙,在人群里穿梭着,红漆托盘里端着热腾腾的油糕和臊子饴馅,款待各处亲戚。

老命和探儿都在王家吃了饭,回来把家里收拾干净。到王家赶亲事的几家亲戚,今夜要在老命家里歇息。不一时,见凤儿穿着花格子罩衣,水绿色裤子,翘着两根羊角辫,乐滋滋走进门来。

“看把你美气的。”老命逗着凤儿说,“身上穿的,都是你嫂嫂送的?”

“是哩!”

“凤儿有个嫂嫂了,觉着好不好?”

“好!”

“你叫过嫂子没有!”

“叫了,她还给了我一个小钱!”

“你看仔细了,你嫂嫂长得俊不俊?”

“俊。人都说,这村里一个老命,一个王大媳妇,都是俊人儿。还说,下一回就吃你的好饭!”

老命停了手里的活,一时不言语了。

凤儿说:“我妈叫我过来招呼你们一家去吃饭。”

“都吃过了。”

“马干大他们又吃一顿哩!”

“我们不能像他那样吃,盘子端上端下。”

“那,叫探儿哥哥去吃。”

“探儿也不能吃了,等天黑了,叫探儿去听你哥的门去,添一个好人气。”

夜来,村里的后生小子们在大牛的新房里闹腾了半夜,把一对新人像揉面团似的揉搓在一起,闹完了房,都退出在门外,装着向远处走的样子,等大牛闩上了门,这些人又像猫儿似的折了回来,把耳朵贴在门窗上,静听里面的动静,有人干脆悄悄爬上了窗台,舐破了窗纸,一只眼向窑里觑探。探儿也依样爬上了窗台,舐破一格窗纸,把一只耳朵贴了上去。

依着乡俗,新房的油灯一直要点到天亮。

里面的大牛媳妇对大牛说:“我的一只绣鞋,不知叫谁抹走了。”

大牛瓮声瓮气地说:“明儿管保送回来。”

“要送不回来呢?以后叫人笑话!”

“我明儿寻着人讨去。”

“你何不现在就去讨!”

“哪里寻人去!都回家去了。”

“管保都在门外边,一个也没有走。”

大牛不动弹,坐在炕沿上侧耳静听了一会儿:“门外没有动静了,都走了。”一边在媳妇身上动起手脚来。

媳妇把他的手推开,拉拉身上的衣裳说:“你做什么?男人家也不害臊!”

大牛急了,说:“既做了夫妻,就要睡觉!”

媳妇坐着说:“这炕沿也该拉个帘子,遮掩一下,全不像个新房的模样!”

“不用拉那帘子。”又动起手脚来。

“你甭……门外窗子上有人。”

大牛趿拉着鞋向门口走来,门外的人一哄而散,跌爬着向黑夜里投去。

风儿一直站在院子的黑影里看那些人在哥嫂的新房前胡闹,一时见人都散了,探儿从窗台上跌爬下来。凤儿把他拉在黑影里悄声说:“只管乱跑,跌了咋个?站在这里,没人看得见。”

探儿说:“等人都散了,我再去听一听。”

凤儿说:“你还去听,你都听见甚来?”

探儿说:“咱俩都去,慢慢听一听。”

凤儿说:“你把窗子都揭烂了,明儿又害我去糊。”

两人又蹑手蹑脚去新房窗台底下,凤儿只在窗台跟底蹲着,探儿伸着脖子听里面动静,却先听见另一个窑里王四叔在睡梦里呻唤。

探儿一只眼在捅烂的窗格子上觑了一会儿,蹲下来悄声对凤儿说:“里面炕上,一个把一个掐住了。”

“瞎说!”

“你去看。”

凤儿挺起身子去看:“我够不着。”

探儿蹲下身来,让凤儿骑在自己脖子上,架起凤儿在窗洞上看。一会儿,把风儿轻轻放在地上,问:“看见什么了?”

凤儿长吁了一口气:“我哥哥使坏,欺负我嫂子。”

“不是的。”探儿说,“他们在做那个事。”

“做什么事?”

探儿想了想:“他们在……”

“恶心死人哩!”

“那你说,他们做甚哩?”

“我不知道。你把窗子扯烂了。”

“我也要亲。”

“你把窗子扯烂了——你说甚?”

“亲……”

“怕人哩!”

“亲……”

“亲出娃娃来咋个办呀!”

“咱小人儿家,亲不出娃娃……”

“我可不管哩!”

“我就亲哩!”

“你亲……”

“再亲……”

“你再亲……”

探儿一口接一口喘气:“我难受哩!解不开要做咋个事情。”

凤儿说:“我的肚子也难受哩!好想要尿尿!说不定有了娃娃哩!”

“那你就尿!把娃娃尿出去就好了。”

“我到哪里去尿?让人家听见……”

“到硷畔上去尿,谁听得见!”

拉着凤儿出了大门,到硷畔上去尿了,听到老命嚷叫探儿回家睡觉。探儿应着声,对凤儿说:“要不,你也到我家里去睡,咱挤在一起?”

凤儿说:“我不哩!我悄悄回家里去睡,你再亲一个不?”

“不哩!我明儿再亲。”

“噢。”

第二日,两个人儿都起得早,各在胳膊上挎了一个筐子,到不远的山洼上去搂柴禾。两人都知道崖洼上有一个串通的山窑,窑里塞满了周掌陋家喂牲口的麦秸儿,村里的小人儿们常在那里打埋伏。探儿叫凤儿把筐子撂在山窑外面,看四下里无人,把凤儿拉在山窑里,两个人一纵身就钻在软软的麦秸堆里。看不见人,只听见嘿嘿嘿的笑声。

“往山上走。”凤儿对探儿说,“走得远远的。”

“快到老桑岭哩!”

“那就在这里。”

山上,无论远近,都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小山窑。两人在周围山坡上、沟渠里捡来一些柴草,铺在山窑地上,或坐着互相亲嘴,或躺下来,把身体交叠在一起,尽情享受着身体相亲的快乐。他们暂时还未找到别的相亲途径,他们俨然是夫妻了。但他们的想像力远未丰富到作为夫妻的其他内容。相互拥有,已经让他们感到满足。他们两人已经忘记了村庄以及一切事物的存在。而他们所依存的村庄,他们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天天变得寒冷,一天比一天更显得荒凉。

凤儿最先想到要仔细地把一个家庭操持下去。那也许是一切乡村女人的本性,也许凤儿看到新婚的嫂嫂的一举一动,照着学的。有一天,风儿和探儿照例提上筐子到山上拾柴禾,在他们选定的山窑里,两个人做了一遍他们多次做过,而且是百做不厌的生活,然后凤儿从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条围裙和一块头帕,凤儿一边把围裙系在自己腰上,一边对探儿说:“我要把家里拾掇一下,这里放柜子,那里放水缸,这里是灶台。”又把蓝色碎花的头帕搭在自己头上。她当时的样子也许挺逗人的,但探儿并不觉得她的样子有什么不好,他嘿嘿一笑,像一个对家里的一切都十分满足的男人一样,一边偷着乐,一边提上两个筐子去外边拾柴禾。那里差不多荒无人烟,被风刮在沟渠里的柴禾还没有更多的人发现,一些坡洼和崖畔上生长着已经枯干的拧条梗和矮香椿,足够他俩用整个秋天去获取。

探儿把装满柴禾的筐子一个一个提到山窑门前,那是什么时候?不知道。反正日子非常短,天色暗下来了,两人再一次躺在草铺上,把身体交叠在一起,彼此都希望钻进对方的身体里去,永远不再出来。他们搂抱在一起时,常常会觉得身体发胀,想要释放一下,凤儿就嚷着要撒尿。要探儿照看前前后后,查看地上有没有山鼠和爬虫,等探儿查看过了,两人就放心地去撒尿,探儿尽量用力把尿冲上了天,有时看见凤儿蹲在地上,总是显得那样匆忙,过后,地上会留下一个小小的坑穴。探儿能记住风儿留在山里的每一个坑穴,他打柴禾的时候,留心不让自己的脚踩没了它们,这样怜惜着,柴禾就装满了筐子。

天黑下来了,非回家不可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没办法。他俩都又累又饿,须要暂时结束只属于他俩的甜蜜生活。有时候回家晚,会遭到大人的责备。王四老汉最能挑剔孩子们的小过失,时不时冲凤儿大呼小叫,凤儿会一脸的不高兴,但转眼便烟消云散,照样乐滋滋地走东碰西。

风儿和探儿选中的山窑周围很快就不平静了。

把周掌柜称作“干大”的长工叫常有功,除了干粗活,一年四季龟儿子似的侍候着周掌柜。周掌柜清早起床有个习惯,先在夜壶里撒一泡尿,后才穿衣起来。常有功一早就守在门外,把耳朵贴在周掌柜的门板上,只等里面叮叮咚咚响过,就小心地去敲门,小心地走进屋去,把夜壶提出来,倒在茅坑里,再把夜壶用水冲洗干净。闻一闻,没有味儿了,这才把夜壶又送进周掌柜屋里去放好。张明祖死在周家马店的那晚,常有功侍候了张明祖大半夜,后半夜听到马店外面有响动,出门想看个仔细,被人一闷棍打倒在门槛里,醒来又被县保安团抓去坐了牢,保安团长久破不了案子,认定周掌柜有钱,想让常有功出面,首告周掌柜私开黑店,串通强人杀了张明祖,做成个里外串通、谋财害命的案子,诈几个钱使用。保安团提审了常有功几次,言语诱导不成,又行拷打,无奈常有功在牢里死活不吐这个口,保安团只得把这事搁在一边。

常有功出狱后,周掌柜将官道边上周家的两孔旧窑让常有功居住。常有功在周掌柜面前是个勤快人,但躲过周掌柜,是个踏倒跟儿穿鞋,不动手指头的人。秋风凉,光棍慌。常有功当夜里冷得睡不成觉,等太阳照满了山,背个筐子上山去打柴,才知左近山里洼里,早没了柴禾,只得踏着鞋跟儿往远处蹭,见凤儿和探儿在那里拾柴,喝一声说:“谁不知道这是周家的地!看这里有柴,都是周家存在那里的,有叫外人拾的?”

探儿顶了一句:“地是周家的,柴草却不是周家种出来的,任谁都可以拾!”

“娃娃少顶嘴。”常有功不屑地说,“回去问问你妈,这地上一草一物都是周家的,周老爷叫我来取。你趁早小孩拉尿——挪个摊儿去。”

探儿不理会,只管往筐子里拾柴。

“不听咋个?”常有功害了气。

“我只管拾柴,看哪个人拦着我!”

“你小子跟谁厉害!”常有功走过来把探儿筐子里的柴禾装在自己的筐子里,探儿不依,走过去和常有功抢柴禾,两人扭打在一起,在沟渠里打滚。一旁的风儿打劝不住,吓得哭了起来。常有功见凤儿哭了,撒了手说:“看把你吓的!这柴只不许姓郝的拾,你只管去拾,等我给你提回去。”

“谁要你管!”凤儿把探儿拉起来,抹一把泪说,“咱到别处去,不信这世上就周家的地里有柴禾!”

常有功对凤儿说:“好好就在这里拾柴,谁又没拦挡你!我和王四大叔有交情。”走过去把地上的柴禾往凤儿筐子里装。凤儿夺过筐子,把柴一股脑倒在地上:“谁稀罕!”

提上筐子,和探儿往山上走去。

“风儿!”常有功在后面叫,“山背后老桑岭有大毛人,吃人哩!”

“呸!”探儿往后啐了一口。

“咱就让一让他,看他身上能多长出二斤肉来!”凤儿说。

“要欺负人,也轮不到他姓常的,做长工的小子,外来户一个。”

“他狗仗人势,仗的是周老爷的势。”

“周老爷命不好,走了一个儿子,又努出一个不顺眼的来。”

“他有钱人,也不能啥都称心,穷人没活法哩!”

“那里有柴,不多一点。”

“再往上走一走。”

两人坐在地上歇了一歇,探儿叹了一口气:“穷人真没活法哩!周老爷当了个烂保长,管天管地,也管别人放屁!打油饼的红眼马五,自马店里杀了人,没了一文钱的生意,只好拄棍子讨饭吃,远近只在大路上几个村子,人见着可怜,都给一口饭吃。周老爷多事,嫌马五在左近丢三十里铺的人,打发到远处去讨要。有日子不见马五老汉了,不知死活咋个!”

“穷人理短。倒个门门发财,也不一定哩!”

“我妈对我说,‘探儿,尽着学好,若不是你舅接济咱,咱比马五还苦哩!咱哪有胆子到处去乞讨,只好饿死’!”

“可不咋的!你就学个好,发个财叫人瞧瞧。”

“是哩!”

两个人已来在高山上,四处无有人烟,远处群山连绵,近处深沟悬崖,日光下的崖畔尽呈铁锈颜色。高山背后是一片杂木林,又连着一条沟,尽长着林木,地畔上圪针勾连,病树延伸,上下都无路攀登,正是当地人称作老桑岭的地方。

两个人抓着枯树藤下了山坡,想找一个山窑歇息,左右照看,不见有山窑。只见近处有一个地畔,凸出在山坡上,畔上原有一个草屋,如今塌了顶篷,只剩一个土围子。踏着荒草,走进土围子里,蒿草间依稀见有爿土炕。探儿拿着手里的小镢一镢砍倒了地上干枯的蒿草,拣一些细软的蒲草铺在炕台上,弄出一个歇息的地方。

风儿在蒲草上躺下来,仰头见地畔上一棵歪脖子榆树,枝叶正好遮挡在头顶上头。

风儿说:“看不见村里的土神庙了,离家可远哩!”

“不打紧!”探儿还在收拾围子里的地面。“这里柴禾多,搂满筐子咱就回去。”

“该把咱的新地方暖一暖……”

探儿领会,撇了手里的镢头,一扑扑在凤儿身上,觉得凤儿的肚子一鼓一鼓的。

“我的奶子胀起来哩,怕是要往出流哩。”

“那我就吃。”探儿撩起风儿的衣襟,噘起嘴往上拱。

第二日,探儿在红苕地里拣了几个小不点红苕,拿在老桑岭土围子里让凤儿打火煨着,自己在老桑岭上尽拣干硬的柴禾往筐子里装。

凤儿又拿出家里带来的小腰裙系在腰上,头上顶着一块帕子,在土围子里煨红苕,等探儿把柴禾装满了筐子,走进土围子,凤儿用一根棍子拨出灰烬里的红苕,两人坐在地上,敬让着吃起红苕来。

风儿说:“刚才来了大毛人哩!”

探儿吃一惊,站起来四下里张望。

“在哪里?”

风儿嘻嘻笑着说:“早走了。原来这围子是大毛人的,大毛人领着他的婆姨来察看土围子,他走进围子,伸出鼻子四处闻闻,对婆姨说:‘哎呀!我闻见有陌生人的气息哩!’”

探儿又坐下来吃红苕:“那你在哪里?”

“我藏在蒿草下面。大毛人把我找出来,张嘴就要吃我哩!”

“他咋没吃了你?”

“大毛人的婆姨说,‘不要吃这个娃娃,她是我姐家的娃儿,以后就让她在这里过活。’”

“是亲戚哩!”探儿说。

“我对大毛人说,不要吃我,我的肉臊哩!外面有一个男娃娃,他的肉好吃,你吃他去!”

“我的肉也臊哩!”探儿说,“让他吃常有功去。”

“大毛人的婆姨说,‘那个男娃娃是我二姐家的!’大毛人说,‘唉!说起来都是亲戚,哪一个也吃不得,只得回家吃粗糠去。’领上婆姨走了。”

“他住在哪里?”

“住在老桑岭深沟里,干牛粪底下的窑洞里,以后这围子就是咱们的了。”

“那咱就放心住了。”

“这里真好!有柴禾,有树木,沟里又有水流,可以做饭、洗衣裳。悄悄地住下来,不要让人知道,也没人欺负咱。我说给你听,把咱大大妈妈都接过来一起住下!”

“等我把大大妈妈都接过来,和大毛人都认了亲戚,咱就像过年一样,天天吃好的。”

“新媳妇只管往炕上坐,比不得以前做毛头女子,腿总是伸得直直的。以后学着盘腿坐炕,也是要紧事,好多针线活,要坐在炕上做哩!”

老命在家预备了一顿好饭请新人来吃。家里缺油少盐,少不得在邻居那里借一点。也掌来一个红漆托盘,盘里油盐酱醋,一应调料碟儿都收拾得精爽,擀好的杂面条一把一把都放在一个秸片儿上,锅里的水也热了,灶膛里煨着火,只等新人坐定了,煮个清水调杂面来吃。

“也让大牛来吃的,怎不见来?”老命把新媳妇让在了炕上。

“一大家子都在家里吃,才来时,我婆婆安顿我,要我叫你婶哩,我只想叫你嫂嫂。嫂嫂莫要管她。我多时想问你一个话,总瞅不出空儿,这会儿没别人,正好说一说。”

“等吃了饭,慢慢说来。现在只咱两个,随你叫好了。”

“那时来串门的婆姨女子又多了,没空儿说了。”

老命给灶膛里加了火,锅里的水冒开了热气。“什么要紧话,等不得说?”

大牛媳妇坐在炕上,把要说的话再三斟酌。“不怕嫂嫂笑话,我有一个事不晓得,你说,夫妻就非要睡觉做那个事不行?”

老命没想到她要问这个事,回转神来便不由得笑了。

“嫂嫂要笑,我不说了。”

老命说:“那我正经说,成了人家媳妇,不想做也没有法子,苦过了一两夜,以后就不见得苦了。”

“可我夜夜都觉着苦!若不睡觉,做个夫妻,也就罢了。”

老命听了,停了手里的活,半坐在炕沿上,一板一眼地对大牛媳妇说:“别人我不敢说,王家一门人,老小都是实心眼人,只知道下死苦挣家当,挑不出啥毛病来。大牛若有些小不是,咱做女人的,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豁出去下半身,就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忍一忍,一切也就过来了。”

又去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禾,烧沸了一锅水,将要往锅里煮面条时,大牛媳妇急着说:“嫂嫂,先慢下锅,我这会儿不想吃饭,面煮出来都粘了。我只想和你说说心上的话。”

“那也要等吃过饭。”

“我可不是作假,这会儿憋了一肚子的话,哪里吃得进去?就等探儿山上打柴回来,一起都吃!”

老命把手在腰裙上擦一擦,说:“那样也好,等我再往锅里舀两瓢水去。”

大牛媳妇两眼已盈满了泪水。“嫂嫂,你把门压上,我想哭哩!叫人家听见了笑话!”

不等老命言语,大牛媳妇已经一片儿倒在炕上,抽泣起来。

老命慌得把门闭上,上炕扶起大牛媳妇:“这是咋的啦,好好儿的?”

“我那好嫂嫂呀!你何时成了我的亲嫂嫂,我可就像过年一样欢喜哩!嫂嫂,你可知我的苦!可知我娘家的苦!”大牛媳妇已泣不成声。

“妹子不要哭。”老命也慌作一团,“有话慢慢说。”

大牛媳妇缓一缓气,才说:“嫂嫂,咱一家人都不知我哥哥在外面做的什么事!官府派的军队来,已在我娘家搜过两次,说我哥哥是红军的人,在外面杀了人。”

“妹子小声。”老命一惊,越发慌了,透过窗玻璃,看外面有无人来,“你哥哥咋成了红军的人?”

大牛媳妇摇摇头。“我哥哥出门在外,一年里也少见几次面。官府的人不讲理,家里没搜出什么东西,就把我家大大押了去,等把人送回来,已整治得没了人样儿,睡在炕上,大小便都禁管不了。”说到伤心处,又抽泣起来。

“妹子呀!”老命抱住大牛媳妇,也哭成一堆,“你哥哥咋就不知道家里的苦?”

“有一天半夜,哥哥轻打着门儿回家来哩,见大大成了那个样,跪在地上起不来。我大大见了吼着说,‘小子,快走!以后再甭进这个门,有朝一日我死了,也不要你披麻戴孝!’见哥哥还不走,我大大挣扎起来,把我哥哥前后窑打出了家门。”

老命长叹一声:“你出嫁时,他可曾回来?”

“哪里还敢回来!”

“我问得也憨哩!”

“哥哥在家,最是疼我,每次回家来,都给我买的可心东西……我也不知啥时再能见着我家哥哥!”

“迟早会见着的。”老命不知在宽慰大牛媳妇,还是在宽慰自己。

大牛媳妇甩了一把鼻涕,继续说:“我出嫁时,大大睡在炕上起不来,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孩子,大知道你还小,离不开爹娘,寻得这个婆家也不宽裕,可咱如今是叫花子招亲,挑不得人,人不嫌咱就好哩!我也打听过,王家老小为人可好哩,你到他家,也逃一条活命。记着要侍奉老小,好生过活’,我那可怜的爹爹呀!人都成那样了,还记挂着这些事!”

“可怜呀!”老命跟着感叹,“我见罢你家哥哥已有多时了,快把人模样也忘了,妹子可知嫂嫂心里也难场!”说话时,眼里又垂下泪来。“那日,侯马仙到家里来,说我和你哥哥不般配。起先我还做了饭招待他,想那侯马仙瞎子一个,倒比睁眼的人吃得开,说红说黑,都吃得各样好饭,嘴里虽不剩几颗牙,手里也撕剥得骨头,挑得鸡蛋,一样也没少吃!你今日一说,我才明白,侯马仙是有能耐的人,他是听得了什么风声,想着脱开干系,也是为我着想,我哪里能想得到!心里难过,错怪了他!”

两人抱在一起,哭了多时。老命擦了一把眼泪,对大牛媳妇说:“妹子,心不要忒急,你哥哥既是红军的人,也没人敢小看了他,我听说,红军个个武艺高强,都是有能耐的人,日后定有出头的日子。你如今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莫让大大妈妈和你哥哥操心,比什么都强!”

“说得也是。可如今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大大又瘫在炕上,没人侍候。”

“这个不难,等我把家里安顿好,和你一起过去,多在老人那里走动走动,也忙得过来。”

又在大牛媳妇身上摸了摸,说:“妹子身上衣衫单薄,天凉了,该换件夹袄穿。”

大牛媳妇说:“倒是没觉着冷,身上都穿着我出嫁时带的衣裳,这里没有预备的。”

老命说:“我还有件多余的,放在箱子里,等吃过饭,拿出来你穿上。”

“不要,不要。”

又听见王大牛来在门外唤他媳妇:“这多时了,一顿饭还没吃完?”老命重又在灶膛里加_r柴禾,捅着了火,锅里煮出杂面条儿,捞在碗里,调着油盐酱醋,看看大牛媳妇吃了,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引得大牛媳妇开心起来。

探儿总是迟迟才回来,把拾回来的柴禾打垛在院子里,再把家里的驴喂了,自己吃过了饭,就坐在一边发呆。老命想着要问他有什么心事,探儿提前说:“周家那个长工太无礼,不让人在周家的地里打柴禾,那柴禾是周家种出来的不成!”夜里,老命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纳一会儿鞋底,补几件衣裳,看见儿子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对儿子说:“毛娃,甭把打柴的事放在心上,等哪一天遇见了厉害人,叫常有功吃一顿好打。这会儿好好睡去。”想着等天大冷的时候,打发探儿到他舅舅那里住一阵子,学一学算盘,再识几个字。“天寒地冻把书念,花开水暖务庄农”,慢慢长大成人。这样想着,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灯盏上一碗油快熬完了,老命还是没有睡意。被窝里的儿子已经沉入了梦乡,发出轻微的鼾息。这声音真美啊!多少年了,无论哪一天有多难熬,夜里听到儿子的鼾息,老命脸上总是会泛起笑影儿。

老命不知不觉便做起梦来。她看见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笑盈盈地蹲在田野里,多少有一些奇怪。田野里开满了一丛丛等待收割的大蜀荠花,羽毛华丽的鸟儿在花间啁啾跳跃,阳光恰到好处地照耀在天地间。但是,眨眼之间大蜀荠的花枝已经枯萎了,鲜红的和粉白的花朵把自己藏在用花瓣做成的小小包裹里面,变成一些褐色的籽粒,等着明年舂暖时间再一次回到土壤中生长和开放。

父亲和母亲以及其他许多人似乎没有特别的事情做,他们蹲在田野里一言不发,伸手摘下枯枝上的包裹,用粗糙的手掌搓碎了它,吹去了碎叶子,把一颗颗褐色的籽粒塞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成片的大蜀荠花被砍倒在田野里,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吃着花籽,花籽通过她那柔弱的肠胃,从她的身体里溜出来,很决又钻到泥土里去了。

刘成出现了,随随便便地对她说:“把你的衣裳除了,让我看看你的身体。”

“不行。”她说,“我还没有洗。”

“那边有水,你去洗。”

“那可是一个井,我不能在井里洗澡。”

“那不是井,是一个水潭,谁都可以洗。”

“那我就去洗。”她脱了衣裳,跳进一个像井一样的水潭里。水潭清澈透明,水温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冰冷。她的身体被一种暖意和亢奋包裹起来。

一分钟以后,刘成轻轻地敲响了她的门。老命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水潭里还是在自己的家里。

老命点起油灯,披好了衣裳,开门把刘成让进来。探儿还沉沉地睡在炕上。

“你先坐着,我把那头的窑门开开。”老命取了钥匙出了门,刘成也跟了出来。老命拿钥匙去捅门上的锁子,浑身一下子抖个不停,锁子半天也打不开。

老命在窑里摸索着,端过一碗灯盏,点了灯。窑里有一点清冷。老命仔细地看了看刘成,他穿着一身旧单衣,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瘦削的身体微微地发着抖。

“你从哪里来?”老命问。

“从家里来。”

“还要去哪里?”

“义合。”

“家里……没事么?”

“也只停了一小会儿。”

“我给你做点饭去。”

“我吃过了,这会儿不饿。”

“现成的杂面,不费事的。”

“什么也不要做,悄悄儿的,坐一坐就走。”

“这阵儿会出什么事?你做的事,你妹子都告诉我了。虽然惊怕,也不在这一阵儿。”

老命把炕上的铺盖卷抖开,扯过刘成往炕沿上坐了,又抬起他的腿,不容分说,脱了他的鞋子,把他推上了炕。

“情势凶险。不瞒你说,我如今想要过安稳日子,已不能了。”

“也是。就吃一顿饭,悄悄睡一觉,天亮前你就走。”

“天也就快亮了。”

“那就吃一碗饭。走了,人心里也好过一点。”

老命就在灯上燃着一把柴禾,塞在灶膛里,锅里倒了水,又在囤里舀出两瓢杂面来。

“也想看一看我妹子,不知她人样变了没有,婆家待她可好。”

“哪里就能变了人样儿!要不,我去叫她?”

“叫不得,惊动太大。我那妹妹年龄还小。小小年纪,就要侍候人家老小……”声音哽咽起来,“我来时,顺便把家里窗台上一盆指甲花拿过来了,还有一袋米,都放在你家外面,往年这个时候,妹妹都用花儿嵌的红指甲,躺在被窝里捧着手看,欢喜得啥也似……”

说到这,伤心不能言语。

“无故伤那个心!妹子在这里,一切都好。”

“那就是了,只盼她命好,走个好人家。”

老命快手快脚,已把杂面擀出来,正要往锅里下,猛听得外面大路上人声言语,刘成跳下了炕,穿好了鞋,一口吹灭了灯,嘴里说:“不要在这时出事,连累了你。”

老命的心跳成了一疙瘩,出门到硷畔上探了一探,晨熹中见是邻家一个赶牲灵的男人清早起来打火上路。老命回身再要和刘成搭话,见刘成已跳出在外面,慌忙中把她的手捏了捏,悄声说:“说不得许多!也想和你一搭里,可我享不了这个福,只得走了。”

老命还要说什么,已不见了刘成身影。回到窑里,心里七上八下。又留心着外面,想着他还能踅身回来。天亮后,出门去看,见一袋米,一盆指甲花,都放在外面窗台上。

“你看见我哥哥成什么样了?”大牛媳妇问。

“哪里能看得仔细……”老命泣不成声,“杂面下到锅里,还没等得吃一口。”

“哥哥辛苦……”

“我一时又想起来。”老命已哭成了泪人儿,“推他上炕时,见他穿的那鞋,都露出了脚趾头,烂得没了样儿!我咋就想不到,做好的鞋让他穿一双去!”

“不是乱阵嘛!”

“我听他说,要到义合镇去哩!明日正是义合镇集会,我提上一篮鸡蛋,到义合镇去赶集,再拿上两双鞋,看见他时,悄悄递给他。天呀!这会儿难过死我了!”

“我和你一同去。给哥哥一张羊皮,让他睡觉时暖和一点。看见哥哥时,又不能言语……”

第二日,老命拾了一篮鸡蛋,包裹里放了两双鞋,大牛媳妇卷了一张绵羊皮,都打捆好了,赶早行路,相跟到义合镇去赶集。十五里赵家铺,三十里义台镇。到了义台镇,从西街转到东街,又从东街转到西街,就这样转了有几个来回,不见那人。又见河滩里一个骡马市人头攒动。两人下了河滩去找,也未找到。再回到街上,赶集的人比先前多了一倍。篮子里的鸡蛋已被一个人追撵着,倒腾了过去,也不晓得塞过来几个麻钱。又见几个穿会戴银的,吆五喝六,在街上横行。原来左近的几个包粮人,不敢下乡去收租子,秋来只等在集市上,看见有大买卖,就上前勒苛起来,搅得人和牲口在集市上乱窜,躲逃不及的,被衙役们抓在一边,任打任罚。

两人又在镇子上转了几圈,还不见那人出现,累得坐在街边一个台子上喘气。台子上边正是一个茶饭铺子,卖着滚热的羊杂碎。老命对大牛媳妇说:“转了这半天,你一定饿了,买一碗羊杂碎来吃。”把钱往掌柜的手里递。大牛媳妇说:“只买一碗,咱两个分着喝。”正说着,只听见街上有入呼喊:“骡马市上把几个包粮的地主杀倒了!”

一些人赶着往河滩骡马市去看热闹,更多的人从河滩骡马市上潮水般地退回来。大牛媳妇顾不得吃饭,说了声:“哥哥定在那里!”只管往河畔上去。老命追着说:“那里去不得。”街市上,人和人只在一起磕碰。老命追上了大牛媳妇,拉住说:“快往回走,寻不得人了!”两人躲着磕碰,往来时的大路上退去,远远地看见赶集的人在街市上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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