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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国民党第八十四师的军队过黄河对陕北红军实施第二次围剿之前,活动在绥德东、南区一带的红十二支队在乡村之间照样开展游击,队员们一次次杀反动,散义粮,筹款项,运枪支,一次次得手,胜利的喜悦在他们的胸间鼓胀起来。

包粮人高振东用足酒饭后站在义合镇街上,见五人搭理自己,便向赶集的群众叱喝:“都听着,回去把粮食准备好,赶下一趟集,我在镇上支起抬秤,挨个儿过秤,谁也甭想赖我一颗粮食!缴粮纳款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看现在有些老百姓一心只想造反,不仅不给公家缴粮款,还想依靠红匪杀我们公家人,呸!”高振东啐了一口继续说。“有被打死的,还有被吓死的不成!我高振东不死,你们都得出钱!”

旁边一个同乡想讨高振东的好,上前对高振东说:“高家兄弟,甭在人前说‘死’的话,太不吉利。”高振东一脚把那人踢到在街上,骂了几句,扬长而去。

当天夜里,高振东睡在自家土炕上,听到大门外一个碎娃在喊:“高振东,快起来!你们家圈里的猪跑出来了!”

高振东不知有诈,点上灯,穿衣下炕,趿着两只鞋站在院子里问:“跑哪里了?”听不见回音,骂了一句,将大门闩子拉开,探出一头向外张望,还未出声,眼前寒光一闪,脑袋已不在脖子上了,只一双手还扶在门板上。

南区区长薛运通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晚上和一家人在院子里品茗赏月。几天前,薛运通打发儿子道榆林井岳秀府上去打理关系,说好在中秋节这一天赶回薛家峁家中,事实上儿子半道上歇在一家花店里了。议论明月从东山上升起来,在澄澈的天空越升越高,薛夫人颠着小脚在屋里屋外出出进进,不时伸着脖子侧耳倾听着大门外的响动,几次响动从大门外的官路上过去以后。薛夫人开始抱怨儿子办事不紧凑,说不定儿子半道上被哪一个朋友拉去吃酒去了。儿媳妇听到这里放了一个脸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就不能少呶呶几句!”薛运通冲老太婆发话,但丝毫没有嗔恼的意思。一会儿,薛夫人又说儿媳妇身上穿的太单薄,不小心会着凉的,从屋里拿出一件衣裳,一颠一颠地走过去披在儿媳妇身上,儿媳妇一言不发,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嗑着瓜子。

院子垦搭着一片浓密的葡萄架,下面摆着一副精打细凿的青石桌凳。农历八月的天气,坐在石凳上已经觉着凉了。下人从屋里搬来两把藤椅,薛运通和儿媳坐在桌边藤椅上。桌子上摆放着几样时令果子和砂糖月饼,还放着一件筛酒的玲珑铁器,一小块无烟煤球在镂空的铁器里燃烧着,上面搁着只青花瓷溜壶。酒壶与火球之间的距离正好让壶里的烧酒保持热度,又不会把酒水烧干。薛运通不时地取过酒壶往杯子里倒一点酒,每次端起酒杯,只把一半洒吃进嘴里。在酒桌上,他有着别人少有的自制力,无论多大的场面,多好的酒,他都能控制酒量,不让自己喝得烂醉,因此他常能喝出好心情来。

每逢年节,家人在饭席上都要给薛运通敬酒,这年中秋节也不例外,从薛夫人开始,家人和下人依次给一家之主敬酒,饭后,家宴移至屋外葡萄架下,因为只有儿媳妇坐在身边,她便一次一次地给公公斟酒。薛运通见她穿着眼下时兴的宽袖夹袄,披着一件细布高领大衣,头上云鬓高耸,拥着满月似的白净脸孔,斟酒时,雪白的腕子从宽大的袖管里滑出来,两只精巧的玉质环佩在腕子上泠泠作响。又呷了几口酒,已不记了天上团月,地上银辉,只沉醉在眼前的景象里。

“若闲得心烦,就去打一会麻将也可以。”薛运通讨好儿媳妇。

“不去。”儿媳妇又作了个脸色,心里想,自从你上次当着林连长的面骂过之后,镇上有头脸的人谁还愿意和自己凑搭子。

薛运通也听出儿媳言语中有些不快意,后悔自己多事。

天上的明月又升高了一节,葡萄架下的寒气也浓重了许多。薛夫人又一次侧耳倾听了大门外的响动之后,对坐在石桌前的老少说,再坐下去要着凉的,时候不早了,收拾了歇息去。儿媳妇沉着脸子先离开了石桌,薛运通喝光了石桌上的最后一杯酒,用十指当篦子,往后梳理着头发,也站起来离开了院子。薛夫人吩嘱下人收拾了桌上的东西,自己把筛酒的器具拿在儿子和儿媳房子里,重新在筛酒的铁器里加了一个火球,给青花瓷酒壶里注满了烧酒,放在筛酒器上,对媳妇说,遇着团圆节,儿子回来喝两口酒,暖一暖身子,迟归迟,节还是一样要过的。下人把预备的饭菜也端进来,盖在煨了柴火的小锅里。媳妇已经哈欠连天,拉开了叠在暖炕上的锦缎被子,放下炕前纱帐,一件一件脱了身上的衣裳,一骨碌钻进了被子。

这时,天空的月亮上悄悄地爬过一丝乌云,大门外又一次响动起来,但回到院子里的人并不是薛家公子。

十二支队在东区义台一带又杀了几个衙役狗腿子,农历八月十四的晚上,他们来到土地岔一个叫松木沟的联络点。许多队员的家当,从外观看都是蓬门荜户、塌墙破院,但瓦灶上时常能做出好东西来。当晚,他们在一口大铁锅里炖出一锅带骨羊肉,有两个人用大笸箩从乡公所驻地抬来新麦子蒸馍,“富不富,新麦子蒸馍熬羊肉”。吃过了手把羊肉白面蒸馍的队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火抽烟,策划着下一起行动。一些行动不再像从前那样及时给特委汇报,得到特委的批准,甚至也不在支队会上研究,三、五个人在一起碰一个头,瞅准了目标就下手。而此时,远在十里铺小学的周超、霍达等特委领导人正在筹划成立共产党绥德县委员会。

狸猫康盛、老染崔五、大头王廷、六尺五刘武打捆了货郎的行头,骑着骡马星夜离开了松木沟,来在赵家铺官道上,后面翻皮刘忠骑着一匹快马也急火火赶到大路上来。

“弟兄们要到薛家峁做买卖,千万不能把我撂下!”

康盛说:“你若来慢一步,就撂下了。”又问,“你为何想做薛家峁的买卖?”

刘忠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狗日的薛运通欠我一笔债。”

刘忠有个妹妹曾在薛运通府上做使女,因为看到薛家的儿媳与别人通奸,被薛夫人追问,道出了实情,薛家儿媳怀恨在心,瞅了个机会,将几件首饰塞在使女的包袱里,诬其偷盗,使女被毒打了一顿后又送到民团那里,受了羞辱,回家后悬梁自尽了。刘父和几个儿子去薛家说理,又被薛运通指使民团将刘父扣押,交了100块大洋才放出来。

当夜,五个人在距无定河不远的一个骡马店里歇了,那里有一个小集市,牲口贩子时常在集市上进行骡马交易,附近村子里的瓜农也把自家营务的瓜果摆在集市上,兜售给牲口贩子。第二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挑着货郎担儿,另两个人牵着牲口,都扮作做买卖的,暗藏了武器,沿无定河向东南来在薛家峁镇上,那里,憨汉张存已先在薛家峁镇上照定薛运通的一举一动。按张存对薛府的描述,康盛和崔五又去查看薛府的出入路径,那薛府有上、中、下三个院子,南向三道门分隔着十多间房屋,房屋之上广植兽头,门庭花丽,气象威严。崔五摇着手里的拨浪鼓,被薛家的下人招入大门,来在中院,抬头又见上院的门庭高大,两边蹲着麒麟瑞兽,向里勾连着一扇木板影壁悬着烫金福字。不多时,薛家的儿媳从影壁侧旁闪出来,穿着八幅罗裙,宽袖衫儿。手挈罗裙,从台阶上走下来,听崔五说自己的货担子都置的时新货,薛家儿媳弯下腰,伸手去货箱里翻看:“哪里有什么时新货,都是过时货!”不看崔五一眼,回身往上院去了,崔五也想跟去上院,被薛家下人拦住,崔五说了一句:“好家当,只是做不成一桩买卖。”挑了担子,出了薛府。

康盛牵着一头骡子,在薛家大门外等崔五出来,一起往薛府东侧一条巷道里走去,见薛家高墙砌得严实,不能攀爬。又往里行,巷道渐陡,薛家的院墙渐渐低矮了,行至上院墙外,围墙又低了许多,康盛仰头瞧见石墙上贴着一张麻纸,上画着一棵树,树上倒吊着一头驴子,那是当地人疗治婴儿夜哭的一个土法子,见那驴子画得肥实,驴身上还写了几个字,康盛是个识字人,定睛一看,上面分明写着“薛运通”三个字。康盛不由一笑,说:“顺天应地,合该薛运通死!”崔五不识字,看不出好笑来,让康盛一说,也跟着笑了,说:“不知什么人画的,一定也是深仇大恨,苦无处出气。”

月亮又升高了一点,一丝乌云悄悄地掩过了月光,正是夜深人静时刻。众人用木炭条画出了脸,收拾了刀枪,张存扛了一架梯子,引着众人出了家门,向薛府摸了过去,黑影里钻进东侧巷道,张存恰在张贴倒吊驴的墙根架好了梯子,众人捱个从黑影里出来,攀着梯子,上了薛家房顶,房顶上有一道长长的阶梯通向薛府上院耳房,耳房里安有碾磨和厕房,用一扇小门连着薛家上院。从前张存偶尔在薛家打短工,将薛家老小屙下的一担担挑出薛府,送到薛家的菜地里。

张存带着人下至薛府耳房,伸手去拉门板,门却从外面拴上了,张存挟住门板,用肩一扛,把门板从转纽上扛下来,立在一边,六个人闪进了薛家大院。

薛家上院有八、九间房子,薛家老小只住着两间房子,另有一间供贴身使女居住,其余房子都空锁着。

听到响动,屋里的薛运通以为儿子回来了,急着要问儿子此番到榆林有何收获。掌了灯,披衣去开门,进来的人将薛运通按倒在地,薛夫人当时吓得瘫在了炕上。

康盛将鬼头刀架在了薛运通脖子上:“小声说话,但有一句高言,管叫你狗头落地!”

在另一间房里,王廷已把一个使女捆得严实,刘忠堵在薛家儿媳的房门上,屋里睡觉的女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摸着炕台上的蜡台点着灯火,门却没有关,黑脸刘忠已踏脚上炕,把女人按在了被子底下,见女人露在被子外面的腕子上戴着两只玉镯,伸手抹下来揣在怀里,问道:“值钱的东西在哪里?”女人指了指墙角一个梳妆台。

那女人原是南方来绥德驻扎的一个军官家里的丫环,善弹奏,常在风月场中行走。薛公子在绥德城念书时,与军官的儿子在一个班上,一次到军官家里去玩,正遇丫环弹奏琵琶,不知不觉便看迷了眼,后来不顾爹妈反对,托人说媒,娶在家里为妻。

“不要喊叫!不然死得难看!”

“我不喊,命在哥哥你手里,都由你摆布了。”一阵惊慌之后,女人轻声说。

刘忠提着刀跳在梳妆台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几件金银首饰,尽数收在怀里,又踏脚上炕:“有值钱的都拿出来!”

那女人在亮晃晃的蜡炬下眨着眼对刘忠说:“哥哥看我值不值钱?”一手把被子拉开一角,露出胸前两个暄白的奶子。

刘忠把一口粗气呼在女人脸上:“我本不想禽你……”跳下炕,开了一扇门,把怀里的金银首饰递给外面放哨的刘武,悄悄说:“兄弟外面守一守,我和这女人有账要算,”从里面把门拴了,复跳上炕,对那女人说,“我恨你恨在心里,因此……我禽你!”

女人悄然一笑说:“恨我,你就禽我,使劲禽我……”把被子搬过一边,自己脱了小裤,把刘忠往自己身上拉。

刘忠褪了身上衣裤,慌里慌张往女人那凝脂含玉的身体上撞,觉得下面瘫软,不得要领。

女人抚摸着他说:“看你慌的,慢慢来!”

刘忠一挺,进了女人身体,咬住牙说:“我禽你奶奶!”

“肏。”女人说。

刘忠说:“我操你妈妈!”

“肏。”女人说。

刘忠突然停住了,问:“你公公和你睡过不曾?”

女人不知自己该回答“睡过”还是“没睡过”,想了想,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睡过。”

“嗬呀!”刘忠又一使劲,“公公睡儿媳,美了他个老狗。”

“你做你的,管那个老狗做甚!”

刘忠又停住了,猛然间闻到一阵酒香,看见炕台上放着筛酒的器具,一只青花酒壶里正散发着清醇的香气,顺手取过酒壶,仰脖子灌了两口。

刘忠一动,女人就迎着刘忠说:“哥哥呀!我和你前世里有缘了,梦里常见你和我这样好。”

“我肏!……姐姐呀!”

“肏!”

刘忠轰然倒在女人身上。

女人搂着刘忠的肩膀说:“以后常来,我还给你在炕台上筛一壶酒,你也常常看顾我些儿,不要让外人欺负我!”

“嗯!”刘忠说。

女人更紧地搂着刘忠:“你们是要我公公的钱财,还是连他人一并要?”

刘忠说:“薛运通老狗活不成了。”

女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以后你和我好就没人管了!我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也不知包养了多少女人!没一点心思在我身上,家里由着我来。”

“若逮着他,我做了他。”

“不要杀他,让他侍候着咱!”

“嗯!”

刘忠又在女人身上折腾起来。

康盛和张存等人已强令薛运通夫妇打开了卧室里的一只大立柜,把里面的钱物并文约账契尽数收拾在身上,末了对薛运通说:“还请薛区长跟我们走一趟,有要事商量。”

众人将薛夫人、薛家儿媳并使女捆绑在一起,押着薛运通复从上院耳房里上至房顶,张存把梯子从墙上顺下去,众人前后夹着薛运通下了梯子,从巷道黑影里行在大道上,往河边树林里走去。

薛运通一路上跌倒了好几回,他想说:“民众饿肚子,其实于我薛某不相干,他们天命不好!比如刘家,生了九个儿女,纵有金山银海,也吃空了。再比如王家,本来日子还可以,都让儿子们抽了大烟,我再富有也只能周济他一时,不能周济他一世。”但他的嘴巴被一团抹布塞了个严实,出声不得。

将薛运通押在河边林木深处一棵歪脖子树下。崔五问:“薛运通,你看见你家围墙外贴的倒吊驴不曾?”

被反剪了双手的薛运通摇了摇头。

王廷在歪脖子树杈上搭了一根大绳,将一头的活结套在薛运通的脖子上,用手束了一束说:“姓薛的,今儿把你在树上吊一吊,明儿起来东南川的娃娃大小就有安稳觉睡了!”

憨汉张存已将一头的大绳扛在肩上,不等王廷说完,张存已拉起了绳子,把薛运通吊在了半空里,把绳子在树桩上绕了几圈,拴成死结。

众人看薛运通的身体在半空中扑腾了一阵,再也不动弹了,一起离开了树林,张存和刘忠取了糨糊,将几张处死薛运通的布告张贴在几处墙上,又取了一个半截子瓮,将薛运通的文约账契烧毁在瓮里,放在一张布告下面,才去收拾了箱担骡马,连夜返回无定河岔口骡马店。

明日,薛夫人跪在院子里葡萄架下,抚摸着薛运通昨天夜里坐过的石凳,对儿子说:“你爸爸昨儿夜里就坐在这里等你回来,余温尚在。”

一夜之间,薛夫人的头发全白了,像一团棉花絮一样乱在头上,也没有人替她梳一梳。

秋收以后,刘忠将自己地里的半亩籽麻全收在一个口袋里,背到薛家峁镇上去看望薛家的儿媳妇,来在薛家府门前,看院子的人见他衣衫破旧,行止畏葸,不让他进门。刘忠谎说:“我是薛家媳妇的哥哥。”看门人说:“这才是胡说!东家媳妇是南方人,哪里来你这本地哥哥?”刘忠好说歪说,看门人就是不让他进去,刘忠火了,咬牙切齿地说:“好说你不听,等我放下口袋,拿石头砸你狗日的!”看门人慌了,往上院给少夫人通报:“门外有个本地人,说是少东家的妻哥。”那女人听说,已猜着了八九分,来在大门口张望,虽是那天晚上刘忠抹黑了脸,女人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

女人领着刘忠进了薛府上院,对薛夫人和丈夫说:“是乡里一个熟人,以前我看顾他,今日来送点人情。”不多时,安排刘忠酒饭,刘忠吃饭不上桌子,端了一碗臊子面,蹲在地上吃得满头大汗。薛公子过来看了一眼,觉得刘忠行止不大对头,女人在一旁推丈夫一把,说:“这个兄弟胆小,见人不敢抬头,你不要只顾看他!”薛公子就不再理会他,往母亲屋里去了。女人轻推了一把埋头吃饭的刘忠,把青花瓷酒壶递在他手里,刘忠一看那酒壶,心里顿时痒痒起来。

“亲亲呀!”刘忠涎笑着悄声说:“你真个还记得那天夜里说过的话!亲亲呀!”

“怎么不记得!你多时不来,我梦里还时常见你。”

“我想来,又不敢来!今儿我赌上了!”

“可是真心话?”

“我想你想得不行哩!”

女人想了想,说:“你今儿吃了饭便去,家里人多,不便行事,前面镇上有个酒馆,是和我相好的一个姐妹开的,她那里有客房,今晚你在那里等我,我自来会你。”

正说到刘忠痒处,站起身,用袄袖揩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了声“那我等你!”低头出了薛府,在大门外回头看了一眼,一时神色飞扬起来。

“我那亲亲的亲蛋蛋呀!”早早地往酒馆里去了。

刘忠走后,女人把丈夫叫到屋里,问他:“刚来家里的那个人,你定眼看他干什么?”

薛公子说:“我瞅那人神色蹊跷,又好像在哪里见过。”女人说:“算你还有点灵醒,这人有些来历,也是你薛家祖上积德,让此人撞在我手里!”薛公子更是一头雾水:“你说说,此人什么来历?”

“十五那天晚上到咱家的都是些什么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他都知道!”

薛公子说:“也不可信,我悬赏100两银子查访知情者,人都穷急了眼,谁不想要100两银子!”

女人剜了他一眼:“你当我那么好哄!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信口开河,况且他也不为那100两银子。把好事做在前面,自有人来报答恩德!”

薛公子多半信了,急着问:“你何不早说,把那人抓起来,送到民团拷打一顿,让他说出实情,再带人去抓那伙贼寇!”

女人鼻腔里“哼”了一声:“可见你薛家上下全没有见识!若那些民团队伍管用,你爹也不会死得那样凄惨!如今没有自己的好处,谁会舍命向前!况且你抓他一个,别的贼人早闻风逃了,回头再来找人算账,民团队伍一个也不见,只剩下你我两个去送死!到那时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薛公子倒抽了一口气,沉吟不语。

“要打就打他一窝,斩草除根!以后就没人再来找咱的麻烦!你不要太性急,我自有安排。以后那人到咱家走动,你就装着无事人一般,等他对咱服服帖帖,那时下手,把他全伙烂做一锅!”

薛公子听到这里,往炕上一跪,拉住女人的一只手说:“媳妇,你果然有强人处!就照你说的办!杀父之仇不报,世人也小看了咱!唉!我大大死得可怜呀!”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女人给他擦着眼泪,说:“丈夫说得是,你我如今是患难夫妻,我不出头,还有谁肯出头!只要你以后不要和周围的下三滥一般见识,说媳妇长短,向来那些死般数烂规矩都是世上不成事的死脑壳子们铺排的,好来充人模样,图心里舒服。咱要成事,怎能和他们一般见识!我在你薛家大难不死,越把世事看淡了。等报了你薛家仇,也不枉为你薛家的媳妇。”

当夜,女人打扮起来,却不忙着出门,故意让刘忠饥渴。看看晚了,才到前川薛家峁镇酒馆里去会刘忠。那馆子是南川有名一个粉头开的,三十里铺周掌柜搭救常有功和王四的三个儿子,也是寻了这个粉头的门路,说是酒馆,其实也就是藏污纳垢的窑子,几间普通房屋,依样也供应水酒和几样家常饭菜。刘忠早来到酒馆里,等不得天黑便要了一碗蔬菜拌面吃了,算完了饭钱却还磨蹭着不走,粉头看他面生,不像逛窑子的,走过来问:“客人可是等人?”刘忠“嗯”了一声。“不知客人等的什么人?要不要预备酒饭?或是要开一个房子?”

刘忠不曾在交际场中行走,又不知薛家媳妇来之前用没用汤饭,更不知自己和女人睡觉,要开谁家的房子。刘忠讪讪地说:“不瞒你,我等的是薛家的儿媳,和你也相熟,大约要吃饭,也要睡觉。”

粉头上下打量着他,诧异道:“从来不见她和你吃过饭。”

“是新近才认识的。”

“既是她来,什么口味,什么招待我都知道!你若早说,我这会把什么都准备好了!”

刘忠口袋里倒还有几张票子,又问粉头:“真要准备饭席?价钱是多少?”

“你带了多少?薛家的媳妇可不比别人!”粉头看他是个闷汉子,想敲他竹杠。

刘忠把钱掏出来,尽数交给粉头,粉头点了点说:“我去准备。”

让刘忠从大厅房移到一个小阁子里。不一会儿,端上来几样凉菜,筛了一壶酒,刘忠看着说:“这个排场,倒像大户人家过事一般!”

粉头说:“这个席面虽不周全,你那几个钱也不够备办!少不得我再垫些进去,以后再来还我。”

刘忠又坐得焦躁,粉头掀起帘子进来,后面跟着薛家媳妇,梳着云鬓,穿着苏绸旗袍,外披一件黑色洋布斗篷,与白天见的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桌上的酒菜,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对旁边的粉头说:“我吃过饭了,这里的饭钱我自付给你,你去开一个房,我和这位哥哥自在说话。”粉头说:“不要你破费,算我请客,回头把钱退给大哥就是!”客气了一番,领着两人来到后院,开了一间房,里面床铺、桌凳布置得周全。粉头又客气了一番,异样地嘹了一眼刘忠,便带上门去了。刘忠把门从里面闩上,女人脱了斗篷,刘忠心急,把女人一搂,滚在了床上,掀起女人的旗袍,碗大一个嘴叼了女人的一只奶子。

女人掀着他肩膀说:“猴急,你吃我的奶,要叫我妈妈!”

刘忠仰起头叫:“亲妈妈。”

“你肏我时,要叫我奶奶,动一下叫一个!”

“奶奶……我那……亲奶奶呀!”

开春前后,刘忠又到薛府去了几次。刘忠也算一个勤快人,歇不住时,帮薛家劈柴、挑水、溜牲口,薛家的人被媳妇瞒哄着,再没有疑忌。薛夫人倒把家里的旧衣裳送给他,偶尔还留他在薛府住一晚上。一天,刘忠早早来到薛府,见左右无人,对薛家媳妇说,从今往后,不能常到薛府相会了,山西的军队开过了黄河,向西围堵,榆林井岳秀也派兵向南围堵,家里盛不成了,只得往别处躲藏。女人问:“哥哥到哪里去,要我知道,好和你相会。”刘忠说:“这却不能!必然东躲西藏,不得自在。今日午后和众人开过会,才知动向。”

女人说:“今晚在哪里开会?若是不远,我来会你,也好知道去向!”

刘忠说:“你有所不知,向来开会,也不说地点,都是有人临时通知,临时寻找地点。”

女人埋了头,半天仰起头说:“我豁出去了,要和哥哥生死一处……像这样藏着掩着和你好,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今日出去,必定没有好去处,倒不如我指一条路,咱日后才能自在相好。”

刘忠问:“你可有什么好去处?”

女人走过去,把卧室的门掩上说:“我这个计议藏在心里好多时了,只看你有无心事,才和你商量!薛家自从我公公死后,再没有一个能撑起门面的人,丈夫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都和了外面的女人,再没有和我好的意思,好在大部分钱物都在我手里!今日不是哥哥落难,我倒不在意,那薛家上下老小,今儿都去城里女儿家相聚,约好明日到城外合龙山庙里去烧香,三两日才得回来。你我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今日不走,还等何时!只就今晚,我把看门人打发回家,把钱财打点成箱,你多带人马来,相帮把东西搬运出去,连夜行走,到我南面娘家去暂住一时,以后再寻出路!薛家有官府的印信,路上也好走。你那些兄弟若愿跟着去的,也好搭伴行走,不愿去的,多给他些银两,让他方便躲藏,你日后也好与他们相见!”把刘忠搂一搂又说,“我的亲蛋蛋,谁让我和了你,走到今日!”刘忠对女人深信不疑,不等女人说完,刘忠跪下来捧着女人的双脚,连连亲吻着说:“亲不够的姐姐呀!我祖上入了好坟地,让我今世遇着你,平日千好万好不说,今日落难,又让你来搭救!日后你让我变驴也好,变马也罢,任你骑,任你打,我心里只是欢喜!”

女人说:“你我日后有半辈子光景好过,那时随你怎样!眼下只说今晚的事!”

刘忠大话说:“我如今也是个副队长,管着十来个人,随便使唤!”

女人说:“那就消停了。”

又温存了一番,女人催促刘忠去和众人相会,约好晚上在薛府以三道门虚掩为信,依计行事。

刘忠和十二支队的大半人马在无定河骡马店里碰了头。十二支队的队员最多时发展到三十多人,后来特委又成立了十三——十五支队,向十二支队征调了一些人马,至围剿时剩下十五个人。当天,马飞把众人拉在骡马市上,装出交易骡马的样子,向众人传达了特委的指示,刘忠心急着晚上的事,只把几句要紧话听在耳朵里:暂停一切行动,埋藏枪支武器,人员各自躲藏,互相不要联系,严守机密。会很快就散了,刘忠拦住了几个人,等其他人走远了,刘忠对众人说:“都不要声张,今晚秘密行动,大家去扳棵子。”扳棵子是一句行话,意思是去劫地主老财的财货。除张存被支队派去别处传消息,那晚参与处死薛运通的几个人都被刘忠招在一起,又招了拉绳李荣,都随从刘忠去扳棵子。其实刘忠自己也明白,这样的行动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目标,但刘忠这时只想托大,让薛家媳妇喜欢。

路上,刘忠又鼓动说:“薛家把金银大货都打垛到府上了,预备往城里搬,今晚不取,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肥肉了!我已在他府上安插了底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手!我们有了银子,走到哪里也是活路!可以去南面投奔老刘的大部队去,再不行,我们就在南面暂且安顿下来,以后再等出路!当此大难,和弟兄们从长计议!”

众人普遍无法预见大围剿以后的事,又对独自躲藏心存恐惧,经刘忠一说,都以为找到了一条退路。

刘忠领着众人来到薛家峁镇上,晚上又大咧咧在粉头的馆子里招待了吃喝,待夜静后,刘忠让众人分散出门,前后照应着往薛府摸去,到了薛府门前,前后左右寂静无人,刘忠上前推了推虚掩的大门,门豁然开了,悄声说:“万无一失。”众人当时手无寸铁,不设防,跟着刘忠进了大门,摸过了中院,又摸着影壁进了后院。

见偌大一个院子无一盏灯火,也无一个人影,康盛急了,低声问刘忠:“接应的人在哪里?”

刘忠张目四顾,黑暗中听不见薛家媳妇的声息,当时又不能喊叫,一时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

康盛急叫:“大事不好,快走!”有人绊倒在院子里。台阶之上,正房中突然亮起了一片灯火,接着各个房子的火把一起明亮起来。

刘忠两腿一软,头上的汗珠子溢了锅似的往外冒。

十二支队的人没想到从山西来的队伍已经遍布绥德大半个南区。接到薛家媳妇的报告,围剿队为了争功,连当地驻军都不招呼一声,就秘密准备行动。当时不知道往薛府来的游击队有多少人,带什么武器,围剿队就在薛家大院里埋伏了整整一个连的队伍。

在围剿队临时准备的审讯室里,被捉的六名队员已知来日无多,个个缄口不语,唯有刘忠在受讯时对行讯的官兵说:“老子恨不得替那五个弟兄受刑受死!来!有苦力的都冲老子来!老子若喊叫一声,不是爹娘养的!”

兵士在刘忠背上拉了一刺刀,刘忠吼叫:“把口子拉到胸前来,老子也要看看!”

兵士将烧红的烙铁往刘忠胸口上烙,见他一声不吭,就一次次把烙铁烧红,一次次往他身上烙,直烙得刘忠全身焦黑。

十二支队在随后的大围剿中又有几个人被围剿队逮捕,他们都被处死在无定河草滩上,他们的头颅被高挂在绥德城门上。

大围剿之前,已经暴露身份的特委领导人周超、霍达、刘成及部分地下党骨干成员由十二支队护送转移到山西黄河沿岸暂避锋芒,马飞、刘滚子、张存由特工委指定负责疏散游击队及其他善后工作。将所有人员疏散隐藏后,搬运工出身的张存带着刘滚子到城内安大财主开的织布厂做了搬运工,马飞在东区土地岔的松木沟老家隐藏起来,那一带暂时还没有围剿队伍。马飞每天帮别人放羊,常常赶着羊群串过几个山头去观察周围的动静,想详细了解目前的形势,但那时围剿队已在各个交通要道设了重重关卡,阻断了人员往来,外面的消息根本无法传递进来。马飞是个急性子人,几天以后便歇不住了,把羊群交给东家,扮做赶脚汉,沿大路行走到赵家铺岔路口,恰恰遇上一支队伍从东边官道上向西行走,兵士们拖着两条腿,笨重的大头鞋子在路上踢踏起一片尘土。马飞见前后无处躲藏,正好路边有一个石匠在那里搬弄石头,便两三步赶上去和他蹲在一起。那石匠只顾埋头摆布石头,猛一抬头见队伍已来在跟前,急忙撇了手里的锤子,窜着步子,只顾往下面河滩里逃奔,后面有兵士大喊“站住!”石匠并不理会,眼看逃过了小河,被后面的兵士一阵乱枪打死在河滩上。

兵士招手让马飞过去,马飞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走近前,兵士问:“你是干什么的?”

马飞说:“我是学手艺的,打死那个人是我师傅。”

兵士说:“既是石匠,为什么要跑?一定是匪徒!你若瞎说,我连你一并打死!”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说:“算了!”军官让马飞去背负一个兵士行走,那个兵士浑身有气无力,脸色蜡黄,看上去病得不轻。

从山西开过黄河的军队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加上长途跋涉,体弱的人已经拉开了肚子,一日拉上五、七回,便再也没有力气行走了。

马飞别无选择,背起那个要死不活的兵士随队伍往松木沟方向行走,不时还要放下兵士,扶他到路边去拉,马飞差点说出口:“拉呀!尽管拉呀!爷爷不嫌你臭,怎不见你把肠子拉出来!”

不远处有个寺院,名叫清凉寺,队伍在寺院里扎了营,寺里的和尚早跑光了,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庙祝。马飞把拉稀的兵士安顿在庙祝老汉的房子里,思谋着如何脱身,出门见几个兵士正从马背上卸着粮口袋,一个兵士问马飞:“寺院的伙房在哪里?”马飞也不知道伙房在哪里,左右看了看,见有一间房子被烟熏黑了门面,指着说:“在那里。”和兵士走过来一看,房子里乱着一个灶台,灶上的锅早被附近的烂光景人拔走了,兵士骂骂咧咧,从附近一户人家里拔了一口锅回来,装在寺院伙房的灶台上。那兵士年纪略大些,下巴上张着稀疏的胡子,脱了帽子时,头上见着花白的头发。他言语不多,手脚倒很利落,看样子是个炊事兵。

“你走不了啦!”老兵对马飞说,“连队一早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我手下一个人又拉肚子动不了,你就帮我做饭,哪里也不能去!”

马飞心里说:“不想我东躲西藏,却藏到国民党的军队里来了。”

老兵支使马飞又是汲水又是劈柴,在伙房里打起了烟火,有几个年轻的兵士一眼不见就从村子里拉来一头猪和几只羊,一个兵士从马背上拿了把砍刀,手起一刀把一只羊砍倒在地,又拔出腰里的刺刀剥开了皮肉。“你去找一个盆来。”老兵对马飞说。马飞到寺院的房子里看过去,空荡荡并无一物,寻到庙祝的房子里,地上一角,旧旌旗覆盖着一张桌子,揭起旌旗,桌子底下放着一个粗瓷盆子,马飞情知那是老庙祝夜里用的便盆,不管许多,提了盆往外走。老庙祝虽是既聋又哑,脑子却还好使,拦着马飞,手指着盆子摇头,马飞把他推在一边,把盆子拿给炊事老兵。老兵也不多看,把一些面粉倒在盆子里,舀了水,在盆子里和起一团面来。几个年轻的兵士在院子里另支起一口大锅,已把一只羊炖在了锅里,寺院的柴禾不够用,兵士们就把寺院的柴门拆巴烂,当柴火烧了。老兵又叫马飞从老庙祝的房子里寻找刀杖案板,老庙祝的刀杖案板倒是齐全,马飞取来交给老兵。老兵让马飞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自己在老庙祝的便盆里起出面团,在案板上使着刀杖,把面团做成面饼,一张一张往锅里贴。

院子里,几个年轻的兵士又把一只羊攮倒在地,羊血在地上流淌着,热的腥气在寺院里升腾起来,召来一群一群的苍蝇。兵士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举着自备的茶匙到院子里来吃饭,老兵仍使唤着马飞在伙房里贴烙饼。等众兵士都吃过了饭,老兵又在老庙祝的便盆里和了一团面,在锅里贴出许多面饼预备在伙房里,这才带着马飞来在庙祝的房子里吃自己的那一份。老兵已在老庙祝的小锅里预备了炖羊肉,自己取了碗筷吃着,把一块烙饼递过来对马飞说:“你也吃,吃完了给炕上的病人喂着吃,宁让拉死,别让饿死!”

马飞把饼接在手里,并不动弹。

“怎么不吃?”老兵看着问。

“我早上吃得太饱,这会儿也不觉着饿,还有的话让照庙的老汉吃一口,看着怪可怜的!”

“有的。”老兵吃着说,“你连羊肉也不吃一口吗?”

“我吃不下。”

老兵便不再言语。

清凉寺坐落在离赵家铺不远的川地开阔处,左右拖着两条溪流,在寺院山门前石崖下交汇,顺着川地向东流去。山门内也有前后殿,正偏殿依山而筑,供着佛祖观音菩萨并四大天王,早些年也曾是钟磬洪鸣,香火旺盛的去处,世道乱了,寺院多次被盗匪洗劫,僧道早已不知去向,寺院殿宇剥落,荒草连天,一年里也少有香客来朝拜。如今只有几棵不知年代的松柏还记着寺院当年的盛景。

太阳将要落山,吃过了炖羊肉大饼的老兵出了寺院山门,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台上坐着歇息,不一会儿便靠着松树的躯干打起盹来。马飞还在庙祝的房子里思索着如何脱身出去。听不到外的嘈杂声了,马飞出了寺院,在松树下站着观察周围动静。

吃饱了肚子的兵士,有一撮在寺院后山上游荡着,看到周围山上有逃奔的人,便端起枪来射击,中枪的人从山上滚下来,像鸟兽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在沟渠里。

老兵在松树下打着盹,一个哨兵在庙门外拄着枪站着,每见一个人从山上被兵士用枪打下来,哨兵便晃着腰腿,吹一声响亮的口哨。

“那些人根本不是匪徒,都是一般老百姓,因害怕队伍就只顾往山上躲逃。”马飞靠近了老兵,试着对老兵说。

老兵抬了一下眼皮,头也不转一下,又把眼睛闭上,说:“你管这事干什么?”停了一下又说,“士兵吃饱了肚子不杀人,不嫖女人,他还能干什么?”

马飞明白了,这些兵士杀人取乐,看见逃奔的人便开枪射杀,像看家狗伤人一样,你越要跑,他便越要伤你。

另一撮兵士把村子里的老弱病残都带到寺院旁边的戏楼滩来,乡公所事先已在村子里实行了保甲制,每十户编为一甲,每村设一保,有一户与红军游击队有牵连的,连坐其余九户。兵士端着枪把民众赶在一起,保长依次按户甲把人带在军官面前接受审讯,其中的几个民众被军兵逼迫不过,指着一个老汉说:“他家的两个儿子当过农民会。”特委曾派人在偏远的村子里成立农民会,要他们在村子里发展成员,行使农会权力,但这些组织力量过于薄弱,农会成员大都没有发挥作用。兵士把有两个农民会儿子的老汉推到了军官面前,军官双手叉着腰,上下打量着老汉问:“你儿子在哪里?”老汉说:“我不知道,我和儿子们早就分家过日子,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军官对手下的兵士说:“把他吊起来,明天这个时间如果他儿子还不回来,就开刀问斩!”

老汉被反绑了手臂,吊在戏楼滩一棵柳树上,这时,有更多的民众被兵士从周围村子里赶到清凉寺戏楼滩来,接受军官的审讯。

晚上,队伍又在寺院里嘈杂饕饕,炊事老兵预备在寺院伙房里的大饼都被吃光了,兵士从村子里抢夺来的鸡鸭牛羊以及被打死的土狗却更多地运到寺院里来。吃饱了肚子的兵士把被褥横陈在寺院殿堂里,在院子里点起一堆火,把两个从民众中掳来的妇女押在火堆前拷打了一阵,又剥光了衣裳,用烧红的火棍去烫她们的脚,妇女在火堆前腾跳惨叫,兵士们淫声大笑。

坐在伙房门前的马飞闭上了眼,把两只拳头上的骨节捏得“咯嘣”作响。

“你不像个种庄稼的,也不像石匠,”炊事老兵忽然向马飞发问,“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正被愤恨填满胸膛的马飞不设防身边的老兵,被老兵的问话吓了一跳,睁开了眼,自己和老兵安顿在一个屋子里睡觉,老兵已蜷缩在被子里,马飞仍握着拳头靠墙坐着。

“我以前在商号里做过保镖,”马飞很快清醒过来,“后来保镖做不下去了,我就给有钱人家放羊,近来才去学石匠手艺。”

“这就对了,难怪我看你有行武气!”老兵翻了个身,不一会便鼾声大作。

马飞从老庙祝那里翻了一件烂皮袄盖在身上,闭上眼蓄养着精神。深夜里,马飞从房子里走出来,院子里仍然燃着火堆,有士兵掮着枪在火堆前巡哨,有女人在一间房里低声抽泣。马飞出了庙门,见另一个哨兵抱着枪,蜷在松树下抽烟。马飞向那哨兵说了句什么,哨兵说:“你快去快回。”马飞出了寺院山门,下了坡来到戏楼滩前去解救那个吊在树上的老汉,老汉这时反而睡得糊糊涂涂,一声接一声打鼾。“你倒睡得好呀!”马飞去解吊着老汉的绳索,老汉说:“你仔细看,我是谁?”“是刘忠呀!”马飞觉得奇怪。刘忠说:“还有康盛、李荣、崔五、王廷、刘武,都绑在那里。”捆绑刘忠的绳索都打成了死结,死活解不开,刘忠说:“哨兵来了,你快跑!”马飞拔腿就要跑,双腿却像陷在烂泥里一般,怎么也跑不动,被哨兵赶上,背后一刺刀捅来。

马飞哼了一声,老庙祝借给他的烂皮袄里藏了一只蝎子,窜到了后背上狠狠蜇了他一下。

第二天,又有两个兵士拉开了肚子,都躺到庙祝的黑房子里呻吟不止。

“他妈的!拉稀也不看个时候!”军官在老峦祝的屋子里看着三个拉稀的兵士,骂骂咧咧地问炊事老兵:“伙食到底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老兵说,“肉吃得太多,谁的肚子也受不了,这地方开春又没有什么菜蔬。”

“照你这么说,全连的人都他妈要拉肚子!”

老兵嘟嘟嚷嚷地说:“得熬点什么汤喝。”

马飞被老兵使唤着给三个病号端汤水,这时插了一句说:“前面赵家铺从前有个卖生姜的,也有土法治拉肚子。”

军官说:“叫两个人和你一起去拿点土法子药来,再要一些生姜,熬点汤给士兵喝。”又瞪了一眼炕上的病号骂道,“熊球样!”

两个掮枪的兵士牢牢地跟在马飞身后出了庙门往前面赵家铺走去。马飞原想应个什么差,趁机逃跑,被两个兵士跟在身后,一时又找不到机会。

马飞和两个兵士来到赵家铺,敲开了一家小铺子,铺子里几乎没什么货,只摆着自家日用的几样东西,哪里有什么生姜?连自家吃的姜粉都没有了。马飞出了店门,焦躁地挠着头皮,往四下里张望,突然看见阳坡上一处破败的院落,马飞想起那院子里住着一个赵姓的光棍汉,常随集市摆设小货摊,卖几样不起眼的旧货,偶尔也卖三五种调料,他有没有生姜还不知道,但知道他常向人兜售一种东西,那东西叫老鼠药。

“老鼠药!”马飞眼睛一亮,差一点叫出口,心也跟着突突地跳了起来。

马飞领着两个兵士往阳坡上走,兵士走到半坡上已经不耐烦了。

“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马飞说:“上面有个卖药的,就快到了。”其实马飞故意不往地方上走,领着兵士上了坡又下坡,在一道阳坡上转了半天,兵士更不耐烦了:“你瞎转什么?”兵士冲着走在前面的马飞嚷嚷,“我们在这儿等你,你快去拿药来。”

“我拿了药就来,慢不了!”马飞巴不得这一声儿。把兵士甩在后面,自己爬上阳坡走进赵光棍的破院子里,赵光棍听到院子里来了人,又在自己烟洞似的黑窑里捣鼓了一阵子,才开门让马飞进来。

赵光棍是大路上的破烂户,没他不认识的人,见了马飞便嬉笑着说:“稀客从哪里来?我才在墙头上哨见你引两个当兵的。”

马飞没等他说完,便说:“我临时给队伍做几天饭,在你这里看点货物。”

“有,有。”赵光棍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手头没有什么货,却什么货都应承说“有”。

“有生姜没有?有便拿几块来。”

“有,有。”赵光棍去拿生姜,在两条破瓮之间的旮旯里翻出一个乌漆麻黑的布包,抖开来,里面竟还包着几颗干瘪发霉的生姜。马飞没说什么,把生姜揣起来,又问赵光棍:“老鼠药呢,也拿几包来!”

“有,有。”赵光棍又去拿老鼠药,在一只破呢帽里放着,赵光棍取来一张纸给马飞包老鼠药。

“看你放那地方。”马飞突然想到赵光棍的老鼠药常常不管用,有时老鼠吃了药越蹦得欢了。

“兄弟不要哄我,你今儿这老鼠药究竟如何?不要耽搁我。”

“看你说的,我哄谁也不能哄你!你甭看老鼠吃了药蹦跶,蹦跶完还是个死!”

情急之下,马飞只好信了他,揣了老鼠药,撂了一句:“赊着账,以后还你。”头也不回地出了墙院。

马飞领着两个兵士又转了几个村子,搞到一点辣椒、花椒、姜粉以及葱蒜之类的东西,回到清凉寺,队伍已经开过了午饭,炊事老兵还把他们三个人的饭留在伙房里。马飞昨天没吃什么东西,早上起来又忙了大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只想在老庙祝的屋子里自己鼓捣点东西吃,但如果自己不吃伙房里的饭,下药的时候那个细心的老兵会不会引起警觉、看出破绽来呢?马飞只好撑着头皮和两个兵士去吃老兵用老庙的便盆搅拌出来的东西。

这一天,队伍分开几拨下乡去抢掠,到吃晚饭的时候被军官带去的两拨人马还没有回来。马飞几次站在庙门外面的松树下看着被吊在柳树上的老汉,心有不忍,终于对老兵说:“你能不能给哨兵说一声,我给吊在戏楼滩的老汉喂上点儿汤水,让他活到问斩的时候,不要让他做饿死鬼,饿死鬼让活人不安宁!”

老兵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马飞在老庙祝的房子里端了一碗汤水和一点锅巴,出了庙门向戏楼滩走去,老兵和哨兵在后面看着他,哨兵说:“你告诉那老头,死了不要来缠我们几个。”

马飞端着碗来到戏楼滩柳树下,打了个问讯,老汉不动,伸手摸了摸,身体已经冰凉了,人已经死硬邦了。“死了倒好!”马飞一咬牙说,“省得活受罪!”把碗里的汤水倒在尸体脚下。

等队伍都回到清凉寺,炊事老兵要熬姜汤了,他让马飞把伙房锅里的水烧开:“把你搞到的东西拿出来。”马飞把白天搞到的姜粉之类的东西拿出来,给老兵看,老兵看了看说:“放到锅里去吧。”马飞问:“都放进去吗?不留一些以后用吗?”

老兵说:“能有多少,都放进去。”

马飞揭起锅盖,锅里热气蒸腾,马飞把已经调和好的汤料往锅里一倒。

炊事老兵又把一瓶醋倒进锅里,用勺搅拌了几下,马飞给灶膛里加了火,不多时,姜汤熬好了。老兵吆喝让兵士们都来喝,用勺子把姜汤分散在兵士的茶缸里,兵士差不多都喝上了姜汤,老兵从灶台上取过两只碗,把姜汤舀在碗里,对马飞说:“你也来喝一碗。”马飞说:“要有就喝一碗。”端起碗,一口一口把姜汤喝了进去。

“舒服呀!”老兵喝完姜汤说,“多日没喝一顿饱汤了。”

“我应该没做错。”马飞心里想。

在调和汤料的最后时刻,马飞突然改变了主意:即使赵光棍的老鼠药有十分好药性,也不会把驻扎在清凉寺的兵士全闹死,即便全闹死,还有清凉寺以外的队伍照样来乡里戕害,这是其一;其二,闹死了清凉寺的队伍,后来的军队决不会善罢甘休,赵家铺村首先遭殃,这一带无辜的民众会成倍地死在军队的刀枪之下。

“不妥,不妥!”马飞反复告诫自己。

又一日,睡在老庙祝房子里的一个兵士昏死了过去,许多兵士絮在房子门口,脸上带着惶惑不安的神色。

“如何是好!”军官一脸愁闷。

昨天和马飞一起上赵家铺的两个兵士又被指派和马飞去请郎中。出了庙门,马飞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快点逃离清凉寺。

走到赵家铺,迎面碰到破烂户赵光棍缩头缩脑在岔口小桥上揽生意,前后并不见一个人往来。赵光棍见了马飞,大声打着招呼,又嘻嘻笑着说:“马大哥哪里去了?不是又要置什么货,我家里都有。老鼠闹死不曾?昨天你买了偌大一包老鼠药,怕是把全村的老鼠都闹死了!不要说老鼠,连人也支不住一撮药就闹死了。”

赵光棍一开口,马飞就知道他要坏事了。已来不及堵住赵光棍的大嘴叉子,马飞做了最坏的打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跟在后面的兵士果然警觉起来,一个兵士问:“这个人是卖耗子药的?!”

赵光棍吐着唾沫星子,还在说:“前面张家大嫂怎死的?吃了我的老鼠药闹死的。”

马飞感觉到后面的兵士把肩上的枪换到了手里。

跑吧!这时不跑更待何时!

马飞做过保镖,武夫出身,练得腰身灵便,一转身见两个兵士只在一步之内,向前一头把一个兵士顶到了桥底下,另一个兵士已把枪端在了手里,马飞缩回身,抬腿一脚把兵士手里的枪踢在一边,使了一个满地风扫堂腿把兵士勾倒在地。

“快跑!”马飞冲赵光棍嚷了一句,拔腿就跑,寻思往大路上跑,必定被兵士骑快马追上,或被路上遇到的队伍拦堵,过了小桥,只往对面山坡上密林里跑去。

倒在桥上的士兵爬起来把枪抓在手里,向马飞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马飞前天夜里被蝎子蜇过的肩胛上又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刺痛起来。

马飞参加游击队,和其他人多少有些不同,其他人是光景所迫一个拉一个,一开始有点像做生意,先试着来,好便做,不好便另做打算。马飞从小跟一个镖师练武,长大后就入了镖行,从普通的日用百货到最危险的烟土私货,他做镖师从来没有失手过,是他的努力使镖行的生意又支撑了好几年。老镖师已经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和所有家当都送给马飞,向他依托后事,而马飞这时却给周家商号当了一回镖师,认识了周超,并很快成了好朋友。与其说马飞迷上了周超和他的革命事业,不如说迷上了周超所讲的大英雄项羽,周超给他讲述项羽在乌江自刎的故事,马飞听得入了迷,并且让周超一遍遍给他念那首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直到自己也把那首诗一字一顿地背了下来。周超又给他说起一位古人,那位古人叫司马迁,“司马迁在两千年前用一句话就把人生的价值说得一清二楚: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舍生取义就是重于泰山,一生贪图小利就是轻于鸿毛!”马飞把项羽和周超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隋愿地跟周超去闹革命。马飞什么事都不瞒哄老镖师,老镖师对自己有恩,得把话给他说清楚。

“你入了共产党那座庙了吗?”老镖师倒还知道一点共产党的事,“你可要想清楚,咱是武师出身,斩钉截铁,入了人家的庙,磕了头,作了揖就不能自作主张了!”

老镖师是个古板的人,常常用一个卦钱占卜吉凶,这时又找出卦钱,为马飞占了一卦,得了一个吉卦,师徒二人各都宽了心。马飞第一次跟十二支队去处决土豪恶霸,还跑去问周超:“楚霸王项羽当年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情?”

哈,项羽,你要是过了乌江,以后的事情又会怎么样了呢?

太阳又升起在东边的山顶上,耀眼的阳光唤醒了睡在山里的马飞。马飞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了,不管睡了多久,反正刚才那种心境是美好的,他在睡梦里想到了项羽,想到了周超,想到了老镖师,疲累和苦痛一起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只留下一种轻松的、美好的心境。可是太阳却把他从那种心境之中拉了出来,疲累和苦痛一起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他有点生气,有点恼怒,太阳你为什么唤醒我昵?为什么不让我在那种心境之中多睡一会儿呢?

马飞从驻扎在清凉寺的队伍里逃脱,从赵家铺小桥上兵士的枪弹之下逃脱,兵士的枪弹打中了他的肩胛。他逃上了山,不歇脚向西逃奔,把一座座山,一条条河甩在了后面,他趟过了无定河,又爬上了河边的老东山、二郎山。在趟过无定河的时候,他想到去老镖师家里躲藏,但只一闪念,就知道自己去那里不合适,城里到处都是军警,自己的出现会给老镖师一家人带来杀身之祸。他隐约地记得在二郎山往西的山沟里还住着一个从前和自己一起当镖师的弟兄,名叫鲍大,他那里或许可以躲藏一时。从赵家铺到二郎山深沟也有百十里地,他绕山串沟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来到了鲍大庄里,他在山上哨探了多时,寻着路径往鲍大的院子里走去,却不提防被一只大黄狗凶巴巴地追来,又一路退到山上。再一次往鲍大家摸的时候,他更小心了,他脱下自己的夹袄,在泥土上蹭了蹭上面的血迹,又掬起一捧冰冷的黄土撒在伤口上,暂时止住了伤口上的血流。他的衣衫在昨天的奔逃中被山石和荆棘划开了许多口子,脚上的布鞋磨破了鞋尖,有一半脚趾露在了外面,他十指乌黑,蓬首垢面,和一个叫花子一般无二。

马飞不声不响地又摸进了庄子,认得门前一个拴马桩是鲍大的院子,去到大门前推门,却看见门上挂一把锈铁锁,知道鲍大已多时不在家了,庄子里别无相熟的人,又不知周围详细情形,无处可去,只好再退到山上来。

马飞这时肚子饥饿,伤口又疼痛起来,寻思到哪里讨一口饭吃,左右看了看,见近处高阜上住着一户人家,烟囱上冒出淡淡的烟来。马飞上前推了推门,从里面窑里出来一对老夫妇,把马飞让进院子里来,马飞别的不说,只说要讨一口饭吃。老婆婆进窑里去端出一碗饭递在马飞手里说:“也没甚好吃的打发你,早上吃了和和饭还剩着一碗,预备让老汉晌午吃了上山哩!你先吃了。”老汉在一旁冷眼看着他,马飞已顾不得客气,把碗筷接在手里,喝光了一碗和和饭,要离开时,只觉得身上困乏,对老夫妇说:“若是有个方便地方,让我躺一躺。”老婆婆把他领到家里,火炕上一头铺着一条毡,另一头只铺着一张蔑席,马飞拉过一只枕头,在篾席上躺了下来。

许久,马飞听到老两口在屋外拉话,老汉的声音响亮,并不怕马飞听见:“我看这人不像一般的叫花子,他又不拿行李,又不拿碗筷,手里连一根打狗棍也不拄,看他身上还脑着血迹,八成就是队伍要捉的人!咱趁早让扎在一步岩的队伍来捉了他,问个究竟,不要让他连累了咱家。”

马飞也知道沟里向南不远有个地名叫一步岩,岩上有一座大庙,供着宋朝一个将军的塑像,时常有些香火供食,马飞还寻思到那里去讨口饭吃,不想那里也驻扎了军队。

马飞不等老夫妇说完,一骨碌爬起来,出了门指着老汉厉声说:“你老汉好不做事!我和你并无冤仇,为什么要叫队伍来捉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队伍要捉的人!你两口好来便罢,不好来,我咬定你家藏了我几十斤烟土,十来条枪,让你浑身张嘴都说不清楚!我死也要拉你一起死!”

老婆婆呵斥了老汉几句,对马飞说:“你就是杀了人的逃犯,也一样是个落难的人,自是天意要你逃到我家里,要我俩来待承你,只是家里时有公家人来查问,藏身不得,窑畔上面有我家一个柴草窑,直晒一天太阳,也冷不到哪里去,你可到那里去躲藏,我早晚多做一口饭,觑见无人时送来你吃,才好两下里安然!”

马飞心口一热,和缓了语气说:“大妈好心肠!我自去柴草窑里藏身,等方便时我就走了,并不连累你们。”出了大门,往上寻到了那家的柴草窑,破破烂烂,并无门窗,里面堆着麦秸和豆蔓,马飞一头倒在上面,拉了一些麦秸苫在身上,很快便沉睡过去。

当耀眼的阳光再一次把马飞从沉睡中催醒的时候,马飞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山里躺了多少时光,有时他从沉睡中醒来,身上的疼痛和疲累仍然驱赶不走,他看到太阳在遥遥西坠,就把头一偏,又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太阳又挂在了当天上。有时他从沉睡中醒来,看到柴草窑地上放着一碗汤饭,已经温凉了,他把汤饭吃了进去,可是当自己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碗饭还放在那里,马飞就不清楚是在梦里看到了一碗饭呢,还是大妈又送了一碗饭来。

“好大妈啊!我何日才能报答你的恩情!”马飞捧着饭碗,想想自己也不能老吃大妈家的东西,该出去找点吃的回来。趁山上无人的时候,马飞一步一步走出了柴草窑,看到山洼上的瓜蔓已经肥壮起来,第一茬玉米已经吐出了穗子,马飞就跪下来拨开瓜蔓上那些肥壮的叶子,寻着了瓜蛋蛋,敲开来吃了一个,又寻着挂颗的棒子来吃,“好了!”马飞对自己说,“这山上饿不死我了!”

有一回马飞在山洼上看见一只獭钻进一个洞里,他就找了一根棍子静静地守在洞口,等獭探头探脑走出洞口,被马飞当头一棍,獭叫了一声在地上翻了个个儿,又窜上山跑了。“我难道真的没有力气打死一只獭!”马飞就用双手去刨那个獭洞,双手刨不动了就找了一根树枝把獭洞刨开,正像他想的那样,獭在洞的尽头存了有半斗隔年的粮食,马飞欢喜着又找了一个獭洞,从洞里又刨出半斗粮食来,他脱下自己的烂袄子包了那些粮食,一步一步搬到柴窑里去,等着大妈送饭来时把粮食拿回去。

大妈几天前往柴草窑送饭,不见了马飞,以为他身子骨好些了,无事到别处去了,以后就不再往柴草窑送饭了。等大妈又到柴草窑去搂柴,并且带着一个人好奇去看马飞睡过多日的地方,大妈指着烂窑说:“那人就在那里睡来。”却看见马飞穿着烂鞋的两只脚还露在麦秸外面,大妈打了一个冷战,吓得不轻。

“哥哥醒一醒!”

“是鲍大……兄弟呀!”

太阳又一次刺痛了马飞的眼睛,马飞不相信自己已在山里生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疲累和苦痛仍然在身上挥之不去。马飞又有点恼怒,鲍大你干嘛要打扰我!不让我和项羽、周超、老镖师他们多说一会话呢!

鲍大因光景所迫,时常去和道上的朋友贩点私货,把自家有拴马桩的院子典给了别人,自己搬到背洼里两孔黑窑里居住,窑上没有门窗,用石块垒起来遮挡风雨。鲍大独自一人过活,吃了今日不管明日,饿急了时,连被官兵打死的,以及土匪杀死的无名尸都砍剁来煮着吃了。

鲍大把马飞背到自己的黑窑里,到村庄里东家借一只鸡,西家借一只鸭,做出来给马飞调养身体,马飞身上有伤,加上长时间没有吃到盐巴,已经软得站立不住了。村庄里的大小家畜已给围剿的军队戕害得所剩不多了,剩下的多被主人牢牢地看管起来。鲍大凭自己一身蛮力和一颗黑森森的脑袋蛮横到人家去借鸡鸭,也没借来多的,五七日便没有像样的东西给马飞吃了,连家里的盐巴也吃光了。鲍大被马飞拖住,又不能去道上做生意,马飞的身体一时又不能大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一天晚上,马飞在鲍大的黑窑里躺得难受,摸黑起来在窑里活动筋骨,听到鲍大在另一孔窑里和一个人说话,马飞出了门侧耳谛听,断定窑里的鲍大在做杀人的勾当。忽听得窑里一个女人喊了一声“刘成”,马飞急忙推门进去,窑里亮晃晃点着火把,一个女人蜷缩在地上,鲍大手里握着一把砍刀正预备砍剁,马飞抢过去攥住鲍大握刀的手,厉声说:“鲍大兄弟!你原来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险些陷我于不义!我听这女人喊到刘成的名字,敢问你喊的是哪一个刘成?”

躺在地上的老命望着马飞,嘴里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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