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个头虽然有些瘦弱,但到底也是个成年男子。那两个壮汉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挣脱出去。白小舟死命地下蹲,挣扎,只盼着那两个大汉出声喝止,这样也许就能引起方澜和奚蓉的注意。谁知他们顺势往下一压,把白小舟整个人按在了地上。他被彻底制住,再怎么使劲挣扎,也折腾不出什么动静来。
那一阵脚步声,终于还是渐行渐远。
白小舟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条河边。
河水弯弯曲曲地在丛林与深谷中蜿蜒,河底的泥沙在转弯处堆积成了一片片的浅滩。
河流的浅水处,零零散散地站着几十个人。
他们的手脚也都被铁链拴着,虽然站在水中,身上却脏得像是几年没洗过澡。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用细竹篾编成的簸箕,用它从水底捞出泥沙,然后在水中轻轻摇晃。水流冲走了上层的泥沙,簸箕的底部最后只会剩下一点点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金色的沙子。
这些人在淘金沙。
白小舟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朝廷严禁民间私采金银铜铁,违禁者死,难怪这里的“老板”们要偷偷摸摸地从外面买壮年男子来当苦力!
白小舟愣在原地,眼望四周,心里不住盘算着怎么逃走。手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冷不丁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击倒在地,本能地缩成了一团,明明张大了嘴想要呼号,却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手里就被人塞进了一只簸箕。
白小舟只得学着身边人的样子捞沙,淘沙,最后把簸箕底留下的金沙倒入河岸上的一只大木桶中。他初来乍到,动不动就把整簸箕的沙子全都倒进河里,于是不得不重新捞起再淘——因此免不了被监工噼里啪啦地抽鞭子。旁边有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特意放慢了手里的动作示范给他看。
那只手上,也被烙上了一个深深的印痕。
“这人的手怎的这么细?”
白小舟心里嘀咕着,定睛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个年轻女子。他还记得那姓胡人贩子卖的全是青壮年男子,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谁知监工一鞭子抽在她的手臂上,大声骂道:“你们给我老实点!不许拉拉扯扯的!”
女子手臂吃痛,本能地松手。簸箕带着沙子落进水里,旋即随水漂开。白小舟连忙一把捞住了,送回她跟前。监工大怒,手里的鞭子又劈头盖脸地抽过去,“叫你多管闲事!”
白小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顾不上自己手脚都拴着铁链,直接弯下腰用脑袋往那监工身上撞。监工自然没有料到白小舟居然还敢反抗,被撞了个人仰马翻。白小舟趁他还没爬起来,两手捧起一块石头就往那监工头上砸。那监工打个滚闪开,吓得脸色煞白,气得全身发抖:“来人!来人啊!给我把他关起来!不到明天别想出来!”
白小舟还想捡石头再砸,终于还是被人死死按住。片刻之后,他就被关进了一处水牢里。
所谓的“水牢”,其实不过是一些铁笼子,想来是为了警示那些淘沙奴隶的缘故。它们被放在距离淘沙的浅滩不过两三丈远的河水中。笼子不过几尺见方,人关进去,里面剩下的空间刚好够脑袋从水里露出来。白小舟个子稍矮,所以他必须努力地踮起脚尖,才不至于让鼻子淹在水里。
山里天黑得快。白小舟在水里泡到黄昏时分,身子也渐渐地冻僵了。再次探出头去,他发现沙滩上的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还是没有人来放他出去。
哦对了,他在心里嘲笑自己,那个监工不是说了嘛,不到明天别想出来。
可是河水太冷,水流太急,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因为饥饿和寒冷慢慢失去意识,然后毫无知觉地淹死在水里。白小舟这辈子虽然不长,遇到过的危险却不少。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偶尔也会设想一把自己将会怎样死去,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他开始在笼子里来回挣扎游动。游到第八圈的时候,他的脚居然踩到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那个东西高约三寸。白小舟踏在上面,总算是可以毫不费力地把脑袋伸出水面。他起初还以为那是块石头,谁知踩了没一会儿,它居然往下一塌。白小舟心道不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潜入水中四处摸索。
白小舟从小跟着白鹤到处探案。他的指尖触到那个东西的时候,他甚至不需要睁开眼睛,就能知道那其实是……
一个人的颅骨。
白小舟把它捧出水面,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不知为什么,忽然鼻子一酸。
这个人应该是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肌肉内脏被河里的动物吃了个干净;全身的骨头也都散了架,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有头骨因为穿不过这铁笼子的缝隙,才被留在里面。
白小舟捧着那只颅骨,身体缓缓地滑倒在水中。
瞬间有许多脸孔从眼前闪了过去。爷爷、方澜、奚蓉、已经面目模糊了的爹娘,甚至还有远在京城的太子奚云章……他在水底靠着笼壁蹲下,像个怕冷的小孩子似的缩成了一团,颅骨还被他捧在手里。水底光线昏暗,他已经几乎看不清它了。
偏偏就在肺已经快要被挤爆了的时候,白小舟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位老兄究竟死了多久了呢?
看颅骨腐朽的程度,他死去的时间肯定不短了。而这铁笼子被放在水里的时间只会更长。铁遇水会生锈,还会变形。这铁笼子乃是用铁杆铸焊而成,焊接的部位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是不是还像刚制成的时候那么结实呢?
白小舟愿意试一试。
他探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底。
此时,慕容宅的大厅里正摆着晚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大厅布置得颇有古意。一张由紫檀木制成的椭圆形餐桌边,连主带客一共只坐了五个人;所有的酒菜都盛在刻着细致花纹的银盘里,色香味无一不诱人。
奚蓉这些日子来回奔波,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一眨眼就风卷残云扫光了自己前面的几只盘子。方澜还惦记着白小舟的安危,其余的人也似乎各有心事,都没怎么动筷子。当奚蓉发觉其余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时,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吃过晚饭,慕容遂便带着梅雪溪到书房去谈生意。慕容夫人也没让方澜和奚蓉闲着,命人撤了饭桌,叫出一班少女来表演歌舞。突然有个人从他们身后快步跑过。方澜和奚蓉同时侧目,只见慕容宅的管家刘福荣快步跑到慕容夫人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慕容夫人面色一僵,缓缓站起,非常艰难地说:“真是抱歉,我家突然出了些急事,需要马上处理——”
方澜轻轻扯了扯奚蓉的衣袖。奚蓉立刻会意,用手扶住额头:“哎呀,我刚才是不是喝多了,有点儿头晕……”方澜顺势扶住她的手臂,向慕容夫人道:“夫人请便,我送妹妹回房就好。”
慕容夫人也不再客气,转身就走。旋即有两名丫鬟走上前来领他们回房。方澜趁乱凑在奚蓉耳边说:“你回房以后,借口刚才喝酒头疼,找个下人去给你煮醒酒汤,趁机套一套这些人家的底细。我跟着慕容夫人到外面去探探路。”
“好。你自己当心。”
方澜回到自己房里,关门上栓,又直接从后窗翻上了屋顶,沿着屋脊和院墙往正门的方向奔去。果然不多时就听到慕容夫人在责备刘管家:“少爷带了个人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刘管家吓得直哆嗦:“这……少爷说……”
那边慕容夫人却急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是,是——”
刘管家连滚带爬地奔进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然多了一面锣。他站在大门外当当当地敲了起来,每敲一下,便大声喊一声:“河边有人跑了!快去抓人!”
整个半山亮了起来。
几十个男丁举着火把蜂拥而出,涌向山下河边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向两岸的山林中分散开去。方澜沉住气,转身跃上慕容宅的制高点俯瞰整个山谷。四处散开的火把正好能让他摸清谷中的地形走势。
方澜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从水牢里逃脱的人真的是白小舟,他肯定能料到在逃脱之后必然会遭到追捕——他会用什么办法躲避呢?
白小舟已经快冻僵了。
他并没有上岸,而是藏在了水牢附近的水草丛中。因为手脚上的铁链都还在,只要他一出水,行动时铁链碰撞发出的“叮叮”声无异于在向全世界宣告“我在这里,快来抓我”。
换在平时,白小舟只要用一根两寸长的细铁丝就能把铁链上的锁头打开。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如今只能整个人都趴在浅水里,伸出水面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团水草。
锣声响起,火把照遍整个山谷的时候,白小舟忽然想到了方澜和奚蓉。
他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方澜和奚蓉就在慕容宅内。那么他们会不会想到,慕容遂这样大张旗鼓地漫山遍野地搜人,就是为了抓他呢?
他们会不会跟出来看看热闹?
白小舟觉得这个可能性值得让他冒一冒险。
用来联络的铜哨已经弄丢了,但是他还有别的办法弄出一些类似的声音。他扯了一片草叶,小心翼翼地把它卷成一个圆筒,然后把其中一头压扁。方澜内功深厚,耳力非凡。倘若他就在附近,一定能听到自己用草叶吹出的声音。成败在此一举!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水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缓缓靠近。
那东西的体积似乎还不小,白小舟一阵毛骨悚然。会不会是鳄鱼?!
白小舟吓破了胆,身体彻底不听使唤了。不要说回头,就连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仿佛全身的穴道都被人点住了似的。
“那东西”已经到了他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呼出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脖颈上——
一只湿漉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
“别出声,是我。”方澜说。
山中夜寒,慕容宅内的客房里都备着火盆和木炭。
方澜点起了一盆火放在床边,然后开始给白小舟擦身、上药、更衣。白小舟由始至终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好似一只被老鹰吓得丢了魂儿的鹌鹑。
方澜小心翼翼地替他系上了衣带,低声说:“你背上有伤,想睡的话,就趴着睡。”
白小舟下意识地张嘴想说谢谢,然后他才猛然记起自己不能出声。于是他徒然地闭起了嘴,微微点头。
方澜终于觉察到了他的反常,问:“你怎么不说话?”
白小舟指指自己的喉咙。他的肚子非常应景地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方澜皱眉道:“你饿得没力气说话了?你等一等,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
他话音刚落,白小舟就听到奚蓉的声音在后窗外笑说:“谁饿得连话都没力气说啦?”
方澜开了窗。奚蓉一阵风跳进来,把一只藤篮甩在桌上,“算你小子走运!厨房里还有一罐粥,据说是慕容遂的宵夜,我直接从火上拿来的!”
粥是在南方再寻常不过的鱼片粥,方澜盛了小半碗来喂白小舟。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化在这碗粥里了。
白小舟吃完,两手揪着衣角,哭了起来,也顾不上擦,眼泪鼻涕哗啦啦地往下流——然而始终没有声音。
方澜终于明白过来:“他哑了。”
白小舟仍在玩儿命地哭。方澜和奚蓉也不说话,一人一边抓住他的手,静静地陪他。白小舟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哭了多久,最后竟迷迷糊糊地倒头睡过去了。
白小舟再睁开眼睛时,只见无数道光从窗棂间洒下来,而他仍旧趴在温软干净的被窝里。倘若不是外面那阵阵呼天抢地的哭声,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已经升上了天国。
白小舟猛然坐起。
哭声?慕容宅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哭声?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想出去看个究竟。方澜忽然推门进来,言简意赅地说:“慕容遂死了。他们在温泉里发现了慕容遂的尸体。他身上没有穿衣服,像是泡温泉的时候不小心淹死的。”
白小舟用鼻孔喷气,表示自己在冷笑。
他在慕容宅的那处温泉里泡过。那泉水从山腹中的泉眼汩汩地淌出,汇聚在下方一个不到三尺深的池子里,然后又从另一端流出;人在池子里坐下,水深不过能没到胸口。这样浅的水怎么可能淹死人?
他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匆匆写上:我要去验尸。
“来不及了。我和郡主谎称是一个商人的侄儿才到这儿来的,刚才管家说因为慕容遂暴毙,这次生意谈不成了,很快就会派船送我们离开——”
白小舟不暇思索,立刻又写:我留下。
他以为方澜会反对。然而在久久的对视之后,方澜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好。你当心。我会尽快回来。”
正当两人眼含热泪无声话别之际,奚蓉的声音在隔壁院子里炸响。
“你居然赶我走?!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本朝的端颐郡主!不怕告诉你们,隔壁那两个是我手下的王牌神探!这个案子现在由朝廷接管了!你马上去给我把你们家所有人都叫到前院去,我要一个一个地问话!”
白小舟和方澜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轰隆!”
门被撞开了。刘管家举着一根小臂粗细的绳索,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冲了进来。
小小的石室是直接从山脚的岩壁上凿出来的。整个石室只装了一扇厚重的铁门;现在这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只有门框四周勉强漏进了细细的几道光。
白小舟、方澜和奚蓉三个人被背对背地绑在一起;方澜和奚蓉的嘴里还被塞进了两块破抹布。等押送他们进来的家丁走远了,方澜和奚蓉各自运起内力,把口中的破抹布吐了出来。奚蓉连连“呸”了几声,怒道:“这儿的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都敢抓!我说方澜,你又不是打不过那些人,怎么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啊?!”
方澜抖抖衣衫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所以会被绑到这儿来是因为有人自报家门了吧?”
奚蓉怒道:“管家都亲自来赶客人啦!我这么说还不是为了能留下来查案!”
方澜仍旧慢悠悠地说:“我故意不反抗,也是为了留下来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