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逃亡的这天夜里,我先后接到他两位至亲的电话。凌晨一点左右,叶玲在电话里跟我说,李贺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有预感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不管怎样,她想离婚。我提醒她这个问题她已经向李贺提出很多次,因为始终没离掉甚至成为李贺向我炫耀的资本。叶玲的声音在深夜听来冷静之极,甚至有一丝鬼魅的气息,她在那边唏嘘起来,我听不清是低泣还是冷笑。她的声音真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说是提过很多次,现在她终于明白离不掉的真正原因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善良得有些迟钝,以前我就想提醒她李贺的真正目的,但这与我办理离婚案件从不撮合当事人离婚的原则相悖。我不太信服离婚是一个社会问题的鬼话,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个社会重视虚幻的集体而抹杀个人幸福的病态特征之一,任何人,只要自己愿意,只要是为了谋求自己的幸福,就可以无所顾忌社会的感受去离婚。但离婚毕竟是一件害己的事情,它残酷地把人多年的感情生活重归为零,或许还有他们的子女,从此必须接受残缺不全的世界,而且这世界在他们的心中一辈子都再也不能完整起来。所以,这次我仍然只是提醒叶玲,李贺一直想要李清的,而你是绝不会放的。我听真切了,叶玲在那边狂放地笑起来。这种悲痛之极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更让人无比心酸。我说叶玲你不要这样,为了李清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曾经设想如果自己处在叶玲承受的十几年的折磨中,可能早疯了。女人总是比男人坚韧。叶玲说,我为什么不好好活呢,不为了李清我也要好好活,我的命是我的,跟赌鬼李贺无关。我沉默。叶玲接着说——这些话似乎在她的身体里沉积了许多年,如今才百折千回姗姗来迟地到了嘴边,所以都有种陈腐的气息——滚他娘的李贺,滚他娘的那些脑子烧焦了的胡话吧,谁信呢。他是一个彻底坏透的人了,他当初连他父亲都不要了,现在连父亲一辈子辛苦挣下的基业都不要了,他会要他的女儿?下午我站在二楼,看他抱着房产证兴奋地快速逃跑的样子,我就明白了。我早明白了。他以为离婚什么都不要只要李清就能吃得住我,滚他娘的美梦吧。我息事宁人是想借机下台罢了。当初还想给李清维持一个表面上完整的家,现在我不了,我不能再伤害李清了。我说你想明白了就好。那边传来叶玲和李清骤然爆发的痛哭声,可以想象娘俩抱头痛哭的样子,我见过不止一次。我说叶玲你不要这样,你应该让孩子好好休息。叶玲说,没事,我们都轻松了。明天我就来找你帮忙代理。她像一个总是设想自己病入膏肓不信医生的诊断又求证地说,李清真会判到我的名下吗?她就是把这个问题设想得太严重了。所有惧怕离婚的女人总是把孩子设想得太严重。我不假思索地说,不出意外的话,百分之百。这个问题我已经为她想过无数遍了。
电话挂掉后,我躺在床上抽烟。我无法想象一个有赌鬼存在的家庭生活将是多么难堪。我见识过许多关在监狱里的罪犯懊恼不堪痛哭流涕的样子,如果有一天,赌鬼李贺也被关进监狱,他也会突然良心发现每天晚上面对墙壁长时间忏悔吗?我曾经因一个当事人的请求,向监狱主管部门呈递过一份申请,希望能在监狱里配备一位神职人员。这些白天劳动身体疲乏的罪犯们,晚上心灵的煎熬却绝不会因为身体上的疲劳而有一丝减缓。这个当事人,他们很多人并不信神,但他们现在却需要神这样一个角色,而不仅仅是冰冷坚硬的墙壁。关进监狱里的李贺或许同样需要,他或许也会忏悔,但出来后,他肯定还是一个赌鬼。因为,他是李贺。
就在我模模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李贺的母亲,我在迷糊之中用了很长时间去分辨这声音的真实性。这个昔日的老领导一句惯用的呵斥之语提醒了我,她是真的。她说,方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在,不好意思,刚才在找开关,我不习惯在黑暗中听电话,抱歉,您再说一遍。对她,我没法不虚伪的客气,这于我几乎是一种深入骨髓般的习惯。她情绪没有刚才那般激昂了,仿佛酝酿了很久的话讲出一次就整个人泄气了一般,她似乎都忘记自己刚才说过什么了,幽幽地在那里寻找着词句。我再跟你讲一遍,你不该借钱给他,今天晚上那些催债鬼给我来了电话,说李贺还了他们十五万,但剩下的我必须在明天中午之前想出办法,他们还警告我否则李贺会突然消失。我想安慰她不用担心。但我话没有出口,怎么可能不用担心呢。我其实更想说,李贺消失了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接着说,你不该借,还不还其实结果都一样,他仍然会被追杀。我想重新跟她强调,是李贺冒充她的声音我才借的,她即使不再是我的老领导,但毕竟是一个老人。这是深夜,窗外漆黑无比,乱风暴戾地拍打着墙壁,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企图冲进来,一点也不像白天还显得有些温情的城市。我不愿一个老人在这样的深夜感到伤心惧怕,无论因为谁借钱给李贺,我都不打算让他偿还。这是一个可笑的愿望。我借钱只是不愿别人指责我人走茶凉,即使是赌鬼李贺的指责也会让我难堪。我愿意用十万换取一份永久的安宁,我一日不借,一日都将处于李贺的算计当中,我觉得那样更危险。多年以后,我曾经问过李贺这样的问题,和他母亲的说法相似,既知必然要逃亡,为什么还要还上十五万,带上十五万去外地做生意不也很好吗?李贺说,他并不想逃亡,他以为还上一些可以暂时安全,但事出所料,只有逃。他奉承我说,没想到这些人不像我,只认钱。他又强调说,他并不想离开肥城,当时母亲已经很老了,女儿也要上高中了。没有人会听信他这些屁话。
这天晚上,李贺母亲还跟我说起一件事。她拼命压低声音,然而在深夜里听来依然清晰无比,这似乎使她有些恼怒,所以她的话听来像在赌气,她说李贺也曾经向我借十万,我让他出了一张字条,他是我儿子,我只是想警告他,并非要他还。现在我想毁又不敢毁,想留又不敢留,因为没有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快入土了,无论怎样放在我这儿都不合适,你帮我收起来好吗?你是律师,我们两家又是世交,我放心你。第二天上午,李贺母亲来了我这里一趟。她没说几句,我就借故忙请她走了,我担心她会在我办公室里撞上准备和她儿子离婚的叶玲。然而叶玲没来。我觉得她可能在等李贺想与他先面谈,毕竟十几年的夫妻,她无法在白天也像黑夜里那般绝情,她仍然想先协商。对于这一点,他们都久经沙场了,商量起来没有任何障碍。只是此时,没有人知道李贺已经离开肥城。债主们都还比较义气,不去为难孤儿寡母。于是,叶玲又处在没日没夜惶恐不安的等待之中了。不幸的婚姻也在悄然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