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森第二天下午下班同样晚了点儿。年末单位事多,除了向上级汇报各种数据、资料、接受检查之外,还要筹备几个会议,同时,他所在的化工检验所的化验室,因为另一个同事老邓得了肺癌,在家治病,所有的工作只好由他一个人干了。丁文森有时候觉得一个人陷在一生的工作里,犹如一只蚂蚁彳亍于无边的沙漠中,焦渴而无望。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有意义的事情在带动他,更不要说在吸引他。他读到过几十年前某一部书上写的话“工作着是美丽的”,现在他只要一想起工作就是为了养家,为了自己不被饿毙,就觉得浑身无力,恰如两天没吃饭一样。
走在大街上,丁文森稍微有点儿神思恍惚。他上班的单位其实离家很远,不过自从与毛军冷战以来,他就宁愿这么步行。这也就意味着,他愿意早离家和晚归家。
穿过一个闹市区,丁文森正极力摆脱路两边摊床上的香酥鸡、猪头肉、拌牛柳等浓厚气味所勾动的食欲,踽踽独行时,斜刺里一个身影拦住了他。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小舅子毛菊。他的这个小舅子,身材矮瘦,为人乖戾,别看比起他一米七六的个子矮了半个头,打起架来却是一把好手,这还是丁文森跟他姐姐毛军谈恋爱时就领教了的。那时候,他经常跟一些女孩子厮混,几乎隔一周就换一个女友,他要是对哪个男青年看不顺眼或是有谁胆敢同他争风吃醋,他是连半天也不会耽搁就带领一帮人把对方大打一通。平日里,丁文森不愿意见他,要是逢年过节全家人团聚在毛军父母家里,那是不见也得见的,只是心上嘀咕毛军父母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儿子。再有,他们把毛军起了个男人的名字,却把儿子起了个女人的名字,真不知是怎么搞的。丁文森知道毛菊结婚后的秉性并没有改变多少,听说甚至还偶尔吸毒。他有时候也跟自己的朋友或同事交流起对小舅子的看法,得出的结论竟然惊人地一致,那就是,大家彼此的小舅子几乎全都是蛮不讲理、飞扬跋扈的主儿。看来,这种现象很值得研究一下,归纳出一种“小舅子”文化也未尝不可。
毛菊喊:“姐夫,你才下班?”
丁文森说:“是啊。”
毛菊说的第二句话就是:“姐夫,你不要对我姐姐不好。”
丁文森从毛菊身上嗅到一股酒气。丁文森随口说:“没有啊,她这工夫还在家里给我做饭呢。”
丁文森的意思是说,我对你姐姐挺好的,不然她能为我做饭吗?再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丁文森这个想法还不待延续,就感觉脖子下的衣领被人狠狠地揪住了,毛菊在他眼前摇晃着说:“你应该给她做饭,明白吗?你应该为我姐姐做一顿饭!”
丁文森虽然身处的是闹市的边缘,又是傍晚,可是下班的人毕竟不少,又有往来汽车灯光扫射,他一个有组织关系的大男人被一个无业游民揪着,终是不雅。一急之下,他也一把抓住毛菊的衣领,让毛菊放开他。毛菊想都没想,松开了手,但是随即两手一捋,攥到了丁文森拽他衣领的腕子处,向下一扳,丁文森立刻疼得“呀”了一声。他只好用另一只拳头砸向毛菊。
两个人当街打了起来。丁文森边打边想,前几天因为一点儿琐事,他气得动手打过毛军一次,这事一定是让毛菊知道了,才来显示他毛家人的霸气。两个人打得都很大方,都有些想教训对方的意思,却一时半会儿争不出高下。道路很快被堵塞了,汽车不停地按喇叭,却没有一个人下来拉架。毛菊好几次想把丁文森扭翻在地,怎奈丁文森好歹高出他半个头,又因打架这事是最消耗体力的,只几分钟两个人就疲惫不堪,没多少力气了。毛菊最后只好狠狠地住手,指着丁文森说:“我今天不是喝多了酒,管保叫你趴下当车轱辘。”
丁文森说:“我和你姐姐的事,你以后少管。”
说完丁文森就走了。围观的人有听出这是姐夫和小舅子打起来的,就嘿嘿笑。毛菊立刻指了那些人说:“哪个再笑的?”大家只好噤了声。丁文森自感丢不起人,也没管毛菊是否和那些人继续纠缠,只顾走自己的。
回到家,坐下来吃饭,穗穗跑过来,看他一眼,然后跑远,最后又跑过来,说:“爸爸的脸怎么了?”
丁文森只觉得腕子没力气,握筷子手都抖。被穗穗一说,他凑到镜子前看,原来额角被毛菊打出个青包。毛军这时也从她的卧室走出来,看见丁文森的脸说:“怎么啦?”
毛军和丁文森好长时间就分卧室睡了,这时她走到客厅,不知怎么竟给丁文森一种处在候车室之感。丁文森咕哝一句:“没什么。”他想他那个该死的小舅子也未必没吃亏,又补充一句:“走路,两个人不小心撞到一块儿了。”
“撞到一块儿能撞得这么凶?”毛军说,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走上前要为丁文森抚摸额头。他们姐弟俩的动作姿势太相像了,丁文森感觉毛菊穿着他姐姐的衣服又向他伸出拳头,他赶紧用胳膊挡了一下,说:“没事没事。”
穗穗对着电视里的一个镜头在挤眉弄眼地笑。这是她从没有过的表情,丁文森不知道她从电视里得到了什么样的交流。他顺便瞥了一眼,原来电视上正在采访一个同样是举止可笑的弱智儿童,丁文森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丁文森想和毛军亲热一下。他们还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也就是说,毛军还承担着相应的义务。丁文森不知道该怎样把毛军哄到他的卧室,因为毛军佯作不知,推说穗穗这一阵子睡觉总做噩梦,她要陪着她。丁文森躺在自己床上,虽然有些困乏,却还不肯睡去。毛军正在那边给穗穗讲童话故事,一般来说,这就是穗穗将要入睡的前兆。丁文森替毛军在想,如果今晚自己没做出那个亲热的暗示倒也罢了,既然做了就要等到底,万一毛军被他挑起念头,等孩子入睡后发现丈夫也入睡了,岂不要恼羞成怒。女人啊,就是那么一点儿窗户纸样抵挡的本事。
丁文森还是睡着了。他太乏了。也许是和毛菊打架累的。过了约半小时,他一下子醒了,看见毛军卧室灯黑着,一点儿声音没有,估计两人也已经睡了。丁文森精神抖擞起来,他蹑手蹑脚走到客厅,小声喊了毛军两下,没有回应,他只好说了一句:“哎,你看这是什么?”
毛军走出来,问:“什么啊?”她原来也是太困乏了,没来得及脱去外衣就陪着穗穗睡着了。丁文森说:“叫你过来嘛。”
毛军只好走过来,很强打精神的样子。丁文森将门关上,抱住毛军,毛军用力挣脱了。丁文森再抱,毛军气得踢了他一脚。丁文森干脆动起和她弟弟打架的本事,跟她扭在床上,毛军宁死不从,把他的手背都抓了一道印子。丁文森这才知道毛军是真的不想和他发生什么关系,看来她的眼睛里真的只有黄医生。丁文森想到这里,手下再一用力,只听“嗤”的一声,毛军的衣服领子不小心被撕碎了。
毛军生气地说:“给我赔吧。”
丁文森自知理亏,问了一句:“多少钱?”
毛军说:“发票还留在那里呢,二百三十八块。”
丁文森想了想,真的就去衣兜里翻出二百多块钱,递给了毛军。毛军看了一眼,伸手接过了。这也难怪,他们两个人的钱早就分开算了,虽然住在一起,生活开销却全都是AA制,丁文森弄坏了人家的衣服,自然要付出赔偿。
而毛军接下来也反思了一下自己尚未解除的义务。尽管不愿,她也只好去做,生活提供给人的道理如此简单。
毛军临要回到自己卧室之前,猛然想起了什么,尽管她也觉得这句话是非常不合时宜,却也不容含糊:
“那个人傍晚之前又来了,他说一直找你。他要你做事小心些。”
丁文森手里正提着自己的那条短裤。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