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士是东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给本科生上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读。他是东海大学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不仅因为他外表丰神俊朗、沉稳深邃,更在于他见解犀利、特立独行。柯士上课漫无边际、天马行空,比如讲到祥林嫂时,会抛开反帝反封建的微言大义,而是详细论证祥林嫂的大脚与其悲剧命运的关联,再说到中国男人的审美趣味,说到小脚之美背后是男人通过小脚将女人禁锢、杜绝私奔的阴谋。他讲延安时期丁玲、萧军等人的恋爱自由时,会从爱欲讲到怀孕,认为女人怀孕呕吐潜意识是想将胚胎从子宫里吐出去。这些离经叛道、百无禁忌的言论屡次受到教务处警告,却得到青春逆反期大学生的欢迎。这样放纵言行的柯士与若干年前的柯士不可同日而语,那时他是学校青年才俊,博士期间有数篇文章在一级期刊发表,毕业后留校任教,一年之后出版专著,30岁破格晋升副教授。但在此之后,他连续放弃晋升教授的机会。问他原因,他说不想在填写表格和无聊会议上浪费时间。也有人说,柯士对世事心灰意冷是因为感情受到巨大打击。他的妻子文锦是东海大学外国语学院的老师,两人郎才女貌,走在路上是东海大学一景,无数学生认为这才是完美爱情该有的模样。每天日落时分,一家三口在校园里缓缓走过的镜头,定格在一拨又一拨学生的脑海里。五年前,他们毫无征兆地分开,形同陌路。文锦带着孩子住在学校宿舍区,每天傍晚还会带着孩子散步,对尘世周遭两眼无视、充耳不闻。一些道听途说过他们故事的女生看着她孤独的身影,有时会潸然泪下。
下课后柯士来到六楼办公室,发现门下塞了一封信,信封里装着张白纸。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鹅梦见什么?梦见玉米!
这是我昨晚做的一个梦:一只鹅羞辱了另一只鹅,两只鹅决定到高架上飙车,决定另一只母鹅的归属,它们比谁开得快,一只鹅的车突然爆胎,砰的一声,炸出许多爆米花,另一只鹅用4枚铁钉将爆米花串起来,送给母鹅,他们开开心心载歌载舞去宾馆开房啦。
学院老师之间经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女学生也会偶尔给他写点情书,但这样奇怪的文本还是第一次见到。柯士把它看成是恶作剧,某人或许了解柯士对梦的痴迷,为他提供一则梦的文本,给无聊的日常生活注入意外的惊喜。
半小时后,柯士开车回家。他又拿出那封信,字体僵硬、笨拙,似乎在愤怒中一挥而就。柯士认为梦是自我实现的预言,他也曾将这个观点广为宣扬,塞信的人应该了解。他给柯士描述了一个梦,可否理解为其描述的场景会自我实现。这封信的标题又是一句谚语,它曾被弗洛伊德用来说明自己的理论,即梦是愿望的满足。这又表明其实他并不认可柯士的理论。梦的内容十分浅显,寓意一目了然,两只鹅为了一只母鹅争风吃醋,在高架上飙车决斗,一只鹅的末日是另一只鹅的盛大节日。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信的主题是男女关系。有人似乎要警告自己在这方面洁身自好,否则下场不妙。
男女关系,他指的是文锦吗?离开文锦在别人看来是已经完成的动作,柯士五年前与她分开,在探望孩子时才会有短暂的交集。过去五年里,柯士断断续续交往了几个女人。但柯士知道,他与文锦的离别还在进行过程中,症状是文锦一直在他的梦里出现。事实上,他们刚认识时,文锦就走进了柯士的梦境。他们在东海大学红楼图书馆相遇。第一次看到文锦时,柯士惊为天人,文锦像是直接从古代仕女图上走下来的,沉静内敛、温婉动人,与这个时代大量自以为是的庸脂俗粉简直有天壤之别。她看到柯士注视她,向柯士微微一笑,刹那间在柯士内心燃起猛烈的火焰,烧得他神魂颠倒。柯士曾经认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优点。面对文锦,他意识到镇静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始终处于蒙昧状态,没有一道闪电照亮他的黑夜。第二天在同样的位置遇见文锦时,他知道再不行动将终身后悔,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好,我是柯士。第二天晚上,他约她来到学校附近的小山坡上,学生们私下里称那里为情人坡。在那里,青春的荷尔蒙烧得他们头晕目眩。他们像两只蜗牛,慢慢伸出触角,小心翼翼触碰,又疾速分开,触碰又分开,每次触碰都在脑垂体中产生大量多巴胺,让他们跃上云端、飘飘欲仙,他们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爱情。那天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柯士的睡梦里。无论他们热恋中的置气,还是吵架后的离别,只要这个梦境出现,柯士就觉得内心安宁、神清气爽。
他们的问题在于,开始太过耀眼辉煌,突如其来的热恋仿佛挥霍了一生的幸福和激情。在朋友眼里,他们浓烈的爱情依然让世间的任何事物都逊色;在陌生人眼中,他们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已然感受到爱情的退潮,刚开始的眩目光芒使进入庸常生活之后的一切都乏味不堪,加之后来发生的变故,他们之间出现宽大裂缝。他们保持着往日的生活和节奏,柯士的睡梦里却出现了其他的色彩,他不断梦到文锦在悲哀地哭泣,眼泪如雨水般在脸上流淌。那时他就意识到,分离的时刻迟早到来,只是无法预料,分离会在他的内心如此漫长。
离开文锦之后,柯士交往了两个女性,一个律师,一个平面设计师,都是漂亮的女孩。柯士用半个月时间哄女律师上床,他想尽快用别的女人来忘记文锦的存在,但柯士无法进入她的身体,他们在酒店大床上折腾了整个晚上,柯士颠来倒去、爬上爬下,收效甚微,女律师耐心配合他、引导他,但他总在关键时刻疲软下来。柯士异常沮丧,说自己太累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这种现象屡次出现时,女律师充满同情的目光让柯士无地自容。女律师问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他与文锦分开,他忽然暴怒起来,粗暴地将女律师推出门去。在女平面设计师身上也出现同样的状况时,柯士意识到爱情不只是肉体与肉体的交媾,更是灵魂与灵魂的交媾。在他与文锦旷日持久的生活中,文锦在他的梦里生根发芽,渗透到他的灵魂之上。在他与其他女人交欢的时刻,文锦内在的注视使他软弱。柯士无法想象,在朋友换女人像换衣服一样频繁的年代里,在约炮如握手一样稀松平常的时代里,他为何会对某个女性的身体如此执着,执着到无法接纳其他女人的身体。对文锦的剥离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也许要费尽他一生的时光。
柯士知道,他与文锦的灵肉纠缠是自己内心最大的秘密,其他人不可能洞悉。柯士也没有与其他女性存有纠葛,女律师和平面设计师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他没有将她们带回家,饭馆、KTV、酒吧以及宾馆是主要活动场所,离开宾馆之后就不再有联系,甚至将她们的电话、微信都删了。与对文锦的多情相比,柯士对她们的凉薄可谓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