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柯士呆在奥迪4S店,车损不重,气囊要重装,后保险杠要换,此外没有大损,均由保险公司理赔。柯士要搞清楚的是,车为什么会爆胎?两个月前,他刚一次性换了四只轮胎。汽车检修员在车间让他看了左前轮,汽修工从那里拔出了4根三寸长的铁钉。柯士倒吸一口冷气。这些铁钉,加上高架上频频刹车导致爆胎。汽修工告诉他不是车的质量问题,不是轮胎的问题。他说轮胎插1根铁钉就算中奖,何况4根,何况有2根居然插在一起。他问柯士是不是开到铁钉厂去过了。
事实上,从汽车爆胎开始柯士就处于极度震惊之中,那封信以及信里描述的所谓梦境,不是恶作剧,已经成为现实。高架、汽车、爆胎、铁钉,4根铁钉,这些信里的内容全部出现了,这不是恶作剧,而是披着恶作剧外衣出现的谋杀事件。
如果说昨天高架上的爆胎让他有所警醒的话,从轮胎里拔出的4根铁钉让他看清了问题的本质。这是有预谋、精细化的谋杀,高架车速上不去才让他捡回一条命。他毫不犹豫报了警。警察20分钟后赶到4S店,一老一少两位,年纪大的姓王,年纪轻的姓马。柯士叫他们老王、小马,柯士和他们讲了发生的事:塞在门缝里的信、信上的内容,高架上的爆胎、铁钉,他怀疑的跟踪者、红色的出租车等。老王和小马将信将疑,他们看了柯士随身带着的信,以及从轮胎里拔出的铁钉,听了柯士激动的陈述,老王说,如果柯教授说的都是真的,这确实像是一起恶性刑事事件,且在事前发信告知受害者,作案者胆大妄为、猖狂至极,希望柯教授毫无保留地将有关情况都告诉我们。如果柯教授对信的解读是正确的,希望柯教授说说自己的情感生活,虽然涉及隐私,但也是为了尽快搞清楚事件真相。
柯士告诉他们说,没有女人。他将与文锦五年前分开的事告诉了警察,也说了女律师和女平面设计师的事。他平静地说,都结束了,连女平面设计师都是两年之前的事了。
没有到夜店?年轻的警察问。言外之意很明显,他无法想象一个成年雄性动物能自我隔绝女性的诱惑。
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写点小说。柯士刚写了一个电影剧本,镜像电影公司很快就会投入拍摄。柯士说我的生活很简单,学校、家两点一线,没有复杂社会关系,写剧本也是朋友所托,从不与剧组的人见面,后面怎么改、怎么拍,他一概不关心,也不打算关心。警察一个小时后离开,他们给了柯士名片,说会跟进此事,请他有事随时联系。
那个星期,柯士不再开车,出门、去超市、接柯文出来玩,都坐公交,或用滴滴约车。他让老包跟在他后面,柯士去哪他就去哪,两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老包是柯士的朋友,电视台记者,兼职拍微电影。柯士没和他说怀疑有人跟踪的事,只说想记录自己的生活,他和老包约定7天时间,秘密拍摄,两人保持距离,假装不认识,无论柯士发生什么,他只管拍摄,原汁原味地记录。老包本人也喜欢搞怪,对柯士的古怪要求一口答应。
从前三天情况看,没有任何异常,没有跟踪者,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老包把前三天的摄影视频打包发过来。柯士将视频在电脑上播放,看到自己孤独的背影始终处于屏幕中间,去超市、上便利店、进电影院、逛书店、买CD等等,每天差不多固定的动作,去的地方也差不多。他背后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的,车来车往的街道、城管追逐小贩、恋人吵架拥抱、女孩的性感大腿、小偷隐晦的眼神和老到的手法、商贩大声吆喝叫卖、街头懒散走过的警察等,老包记录下了三起车祸、一次街头冲突,他还录下了两位数的美女,特写了她们的胸部和大腿。老包给他留言:三天,我就对生活的单调乏味失去了信心,只有女人是唯一亮色,唯女人不可辜负。老包喜欢黑白色,他将五彩斑斓的世界处理成两种颜色,与夜晚来临时的梦境极为相似,让柯士产生了某种宿命之感。
第二周,柯士再一次上完课到办公室时心里既惴惴不安,又隐含期待。打开门,他看到有东西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是两个信封。他拿起其中一个,打开之前,在信封外触摸就知道里面装着铁钉:4根与从轮胎上拔出来一模一样的铁钉。另一信封里装着一页纸,上面写着两行字:
梦源自消化不良
一只鹅梦见另一只鹅收到4根铁钉,那只鹅觉得自己在做梦。
柯士知道有人和自己杠上了,对面的隐身人似乎对他非常了解,他精心设置了圈套,这个圈套遵循柯士关于梦是自我实现预言的理论。以现实逻辑看,他的梦境实现了,但其引用的“梦源自消化不良”又再次否定了柯士的观点,那句话在心理学上通常被引用说明人之所以做梦,是因为机体受到刺激。与上次一样,标题是对内容的嘲讽和戏弄。他在遵从柯士的同时,也对柯士施以精准打击。
老王和小马匆匆赶来,他们检查了现场,信封和白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随便哪个便利店都能买到,上面也没有发现指纹,作案者反侦查意识很强。老王说,说实话,昨天虽然你说的很严肃,但我们倾向于认为这是个恶作剧,想不到今天又来这一招,还寄来铁钉,显然是动真格的,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对我们警方也是挑衅。他问柯士最近其他方面有没有异常,有没有得罪什么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如果搞了不该搞的女人,也要说出来,这样才能解决问题。如此自以为是,弄不好会把命丢进去。
柯士哭笑不得,不过两性关系的方向是他解读的,属于咎由自取。他说没搞不该搞的女人,没有到外面喝酒被动失身,也没有主动坑蒙拐骗,实在要算的话,有几个女学生给我写过情书,算不算?老王说,这个之前怎么不说?
柯士说,女学生喜欢男老师也是大学的古老传统之一,恋父嘛,一直都有,他根本没搭理她们,她们就像发疹子,过了就好了。老王说,情书在哪里?
柯士说,有些随手就丢了,有些扔在办公室。他翻箱倒柜找到三封信。老王说他会找她们谈一谈。柯士要求老王注意方式方法,女学生虽然情感炽热,但她们还是孩子,他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不好。老王不置可否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和线索。
第二天上完课到办公室,柯士没看到信封。派出所已经就柯士的事通知了学校,文学院高度重视,连夜在老师办公区域走廊装上了监控,如果作案者如以前那样往他的办公室塞信封,他们会把他捉拿归案。
走出文学院大楼时,收发室递给柯士一快递。打开后,柯士觉得头皮发麻,里面是一张照片,文锦带着孩子在学校里散步,照片上,她们的背影如此美好又如此孤独。照片下面是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两句话:
一个不懂音乐的人的十个手指在钢琴键上滑过
“漂亮的母鹅被掳走,这些美丽的花朵”。
那一刻,柯士在车辆爆胎时都未有的寒意从脚底往上升,使他陷入困顿茫然之中。纸条上的前一句话依然是对柯士认为梦是自我实现的预言的反击,这句话经常被释梦人士用来形容梦只是一堆杂乱无序的无意识而已,就像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在钢琴上乱弹琴。而后一句的目标指向又是如此明显,提醒柯士自己一直主张的梦是自我实现的预言的观点。此前,柯士一度以为是在梦里,是某个梦境在现实中的映射,虽然很意外,但也感受着某种庸俗乏味生活被刺破的隐秘快意。现在,柯士知道,他对面的隐身人是个行动派,凭前两次的经验,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与恐吓,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必须有所行动。
柯士赶到位于学校大门西侧的派出所,老马不在,他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有急事。十分钟后,老王和小马回来了,他们找女学生了解情况去了。看到两个警察拿着自己写给柯士的情书郑重其事找上门来,她们无一例外傻掉了,说那只是个玩笑,因为柯老师很有趣,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所以开个玩笑,看看柯老师会怎么办。她们的言辞差不多,语气差不多。
柯士拿出新的信封、照片和纸条,他说意思十分明确,要求警方加大力量,最好派几个警察将文锦和孩子保护起来。老王说他理解柯士的心情,但警方采取措施有严格的条件,从目前情况看,条件还不成熟,况且他同意了,恐怕上面也不会批。
就算上面批了,你前妻也未必乐意吧。小马说。小伙子话不多,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柯士。私下里,他不止一次提出来,整个事件就是个无聊的恶作剧。一个教授挖空心思,给自己塞几封信,把自己想象成受迫害的样子,轮胎上的铁钉搞不好也是他自己弄进去的,知道城里开车速度上不去,爆胎也死不了。现在又梦到绑架,难道他做梦,现实中就会发生什么吗?这太可笑了。这些知识分子,什么都想得出来,他对老王说,什么都干得出来。
老王知道小马想干票大的,他刚从警校毕业,对警察的职业想象是电影院里警匪片塑造的,动不动就是黑社会团伙、贩毒集团、连环凶杀案,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件没有兴趣。当然,小马的推论也未尝完全没有可能。柯士看上去神情恍惚,一直在说他所做的梦和关于梦的奇谈怪论。东海大学作为省内最高学府,荟萃了行业精英分子,也聚集了一帮怪才鬼才,科研固然出类拔萃,搞鬼能力在省内同样无人可及。前些年就出过一个案子,一个教授想出无穷多的法子整校长,给校长寄臭气熏天的烂带鱼,在网上写隐射校长与女博士鬼混的情色小说,在学校开大会时播放情色片段,只是将片中男主角的头像换成了校长,整个会场哗然,引发校方震怒,警方介入后锁定一位计算机系的拔尖人才,他的解释说,好无聊啊,写不出论文,总得找点事干。
这些事确实迷雾重重,老王说,我们会继续跟进调查,文锦老师那边我们也会适度关注,你让她也注意一些,平时尽量呆在家里。柯士知道只能如此,这种类型的犯罪估计他们闻所未闻,而他关于梦的理论也被认为是无稽之谈。柯士越认真与他们探讨关于梦的理论,他们就越认为他的神经有问题,越断定他所讲的都源于他的妄想,且越发有将柯士扭送精神病院的冲动。
派出所出来后,柯士给文锦打电话,无人接听。他跑到教工宿舍区,在文锦家楼下按门铃,无人响应。柯士又给文锦的父母打电话,老丈人也不知道文锦上哪去了,柯士含糊说有事找文锦,如果文锦给他们打电话,叫文锦给他回电话。
他等不到文锦,也没有等到电话。柯士冷静下来,分析了各种可能性,这起事件从开始就显得莫名其妙、毫无头绪,警方的不作为或者说无所作为也是正常的,他们对世界的理解逻辑至上,认为一切事件发生皆有因果之链,比如杀人必有缘故,或情感结怨、或经济纠葛、或利益冲突等等。每个人都是逻各斯的奴隶,他们无法理解人的理智是最不靠谱的,只是立于情感海洋之上脆弱的冰山,海底之下火山四处喷发、岩浆四溢,冲抵海面时,理智的冰山四分五裂、瞬间消融。世上的大部分人注定无法拥有深刻的情感体验,他们是现实的、功利的,也是可阐释、可预测的。他们更无法理解梦的神秘和深邃,梦才是人类自由自在的世界,那里一切物理定律都已失效,所有的社会规则不堪一击,人类吃饭、运动、工作、做爱,然后去睡觉,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做梦。大部分人对于做梦这种高级的情感游戏内心软弱无力,表面上又异常不羁。他们怎能理解世界万物是神秘的整体,万物在冥冥之中相互纠缠。梦境正如我们的话语,是对现实定性或定量的约束,世界因此被塑造成该成为的样子。现在越来越多梦幻式的建筑,越来越多不可思议的器具出没于世间,是有力的证明,五百年前的人如果在这个时代活过来,他肯定认为自己是在梦里,成为一个失魂落魄的活死人。这套歪理邪说,柯士在讲解《野草》诸篇时曾说给学生听,大家听完之后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受其鼓舞,柯士问学生:你们听懂了吗?没听懂!学生们大声回答。
柯士认为自己收到的三封信,以及车辆爆胎、铁钉、照片等,完全无法以现实的逻辑来理解,他随机选择了柯士,选择给柯士寄信,选择在他的轮胎上钉钉子,而不是直接用刀将柯士干掉。也没有在他家里开煤气,用巧妙的机关使柯士在开门时发生爆炸,使柯士之死成为某种意外。总而言之,他如果想让事件更夸张、更激烈一些,可以有一万种办法,但他选择缓慢推进,所有行为均在黑与白的边缘,如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一切都混混沌沌。这不是生死相搏的角斗,而是猫逗老鼠的游戏。他要有更多耐心,对这个疯狂的世界有更多的包容以及跟着直觉,而不是像条小狗被人牵着走。
柯士往学校的西门走时碰到跟着来的老包,你还跟着啊?老包说不是说一个星期么?看你出了事,我跟着你,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老包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保持在柯士后面十米左右的距离,提着黑色公文包,包里暗隐的摄像机,将他每个行为都拍下来。柯士不知不觉中走到原来情人坡的位置。在柯士读书的时候,这里原来是硕大的坡地,再远处是一条河,三十来米宽,水深而凉。这里曾是学生的天堂,恋人们习惯日暮时分来到这里,三三两两隐没到草丛中,在自然的芬芳里享受青春的盛宴。随着学校扩招,校园急剧扩大,这里已经成了学校的一部分,左侧离草地不到三百米左右的地方造了座蝴蝶状的体育馆。体育馆边上开了家花火咖啡馆。现在学生来得不多了,仅仅有几个学生躲在远处角落里。
太阳隐到远处北高峰之后,夜色开始降临大地。柯士看到前面不远处一男一女在拉扯。女孩像是经常来听课的一个学生,叫孙岚。柯士对她印象颇深,她习惯穿热裤,大腿修长,从不正经听课,经常有男学生为她争风吃醋。柯士对她有印象,一方面是因为时常在学校门口看到一辆保时捷跑车来接她,柯士以为她被有钱人包养,对她如此明火执仗地炫耀有些不屑,但后来听学生说,那是她哥哥公司的车,来接她回家。另一方面是她手臂上纹着一朵精致的玫瑰。自文锦坠楼事件发生后,他对玫瑰有特殊的敏感。男孩大概是孙岚男朋友,瘦瘦高高。柯士经过时闻到浓浓酒味,他满面通红,肢体僵硬,对柯士示威似的举起拳头。柯士朝他们点点头就往回走,与学生在这个地方相遇有点尴尬。柯士往回走,背后,他听到孙岚和男朋友时断时续的争吵,他看到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在身边悄无声息地驶过,车窗半开,里面一个男人向外瞥了一眼,暴戾之气扑面而来。
晚上7点,柯士接到文锦的电话,然后她带着柯文与他见面。柯文看到爸爸非常高兴,她对边上的小朋友说这是我自己的爸爸,然后冲过来跳到柯士身上,紧紧抱着柯士。
柯士邀请文锦去西安。他对近期的遭遇绝口不提,他知道文锦自坠楼事件发生后,内心毁灭的欲望有多强烈,他们的婚姻某种程度上也因为这个原因而解体,柯文的诞生使她不得不苟活于世,母亲对孩子的爱超越了一切。如果他提及上述事件,文锦会选择留在学校,在毁灭的快意中迎接不测事件的到来,她会微笑着迎向锐利的锋刃。柯士说柯文一直想要旅游,文锦也想到西安看看,他觉得这个季节最好,他打听到陕西省博近日有元明青花瓷特展,那是文锦的至爱。文锦觉得柯士临时起意前往西安的想法有些突然,但没有太多反对,于她而言,一切无可无不可。柯士当晚与文锦敲定了前往西安的行程,他们各自向学院请假一周。文锦说不能保证学院同意,她一周有六堂课,要请人代课,柯文也有一周三次的英语和舞蹈兴趣班。
出人意料的顺利,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在飞往西安的航班上,两个半小时的旅程中,柯文不停地让柯士讲故事,但浓烈睡意向柯士阵阵袭来,在浩瀚的云层之上,无数的梦境在他的睡梦里奔涌而来,他以往做过的所有的梦在他的梦里次第展开,就像飞速转动的幻灯片轮盘,两个小时的梦境就像浓缩了一生的历程。梦境之中,他看到肖斯塔科维奇坐在白色的钢琴前弹奏着名叫《π》的交响曲,3.1415926……这个最著名的无理数变成了乐谱上无休止跳动的音符,形成音乐的浩荡天风,激扬的旋律响彻天宇,裹挟着柯士和他所乘坐的飞机上下颠簸,内心惶恐之际,柯文拍着柯士的脸颊说,醒醒啦,老爸,到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