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出身地主家庭,是鄂西南角赫赫有名的雷十三大家中的第十三家。
老外公一妻一妾,妾无所出,妻,也就是我的老外婆为雷家育有三女两男,虽然老外婆心胸狭隘,经常与偏房过不去让老外公作难,但是仗着开枝散叶的功劳,老外公从来不敢有过多责备。
我奶奶是长女。因了这个长,养得我奶奶一身的臭脾气。老了老了,这身臭脾气也没见褪去多少。有次,她娘家亲戚来给她拜年,小舅爷爷不知怎么提到了一个叫春林大爹的故人。小舅爷爷说,春林大爹修麦儿桥是葵亥年吧。奶奶说,是乙丑年。他们那代人说年份不像我们用公元纪年,他们用天干地支配十二生肖,只要你说出年龄,他们就能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地算出你乙丑丙寅还是啥啥地。对于推演天干地支我一直觉得这很玄奥,因此我心里觉得奶奶还是有些才干的。
小舅爷爷说,怎么是乙丑年呢,我记得那年秋天,爹去沙市听戏去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就是从麦儿桥过的青龙河。
奶奶说,是乙丑年哦,我没记错,那年我去他家差点掉河里了,春林大爹这才起意要搭桥。
小舅爷爷坚持葵亥年,奶奶坚持乙丑年。后来奶奶烦了,当着满稻场亲戚们的面,一个烟弹杆砸了过去,说,我说是乙丑年就是乙丑年。
小舅爷爷当时烦得屁股都快点得着火了。他说,行了行了,你说姜是树上结的都可以,不跟你争,谁叫你一出世就是大小姐呢!
我问小舅爷爷,说,就因为一个长吗?带长就这么嚣张吗?我爸爸长房长子,两长,他怎么不像她动不动就扔椅子扔烟弹杆呢?
小舅爷爷说,你奶奶一出世就跟春林大爹结了缘,把她收做了干女儿。
春林大爹很了不起吗,做他的干女儿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我问。
小舅爷爷说,春林大爹是雷十三大家的第一家,那才是真正的大地主,我们住的房屋抵不过他的一个偏厦,人在县里镇上都有产业,生意做得大,我们家兴旺时了不起四个长工三个使唤丫头,人家那长工并粗使丫头有一二十个,有轿子和马车,三进三出的宅院,后面还带个花园,花园里种有牡丹芍药和美人蕉。春林大爹又是族长,那些欺男霸女、奸淫偷盗、不忠不孝的族人要不要沉猪笼、点天灯什么的都是春林大爹说了算,人管雷家大祠堂呢。我们虽然是一个雷,但哪能跟他比,踮起脚够也够不着,我们一直没有来往。其实我们隔春林大爹也就一条青龙河,站在我们家的梨园能看到他们家门前的石狮子。
那我奶奶怎么跟他结的缘呢?我这人就这样,好不耻下问,一件事非得弄清楚来龙去脉不可。
小舅爷爷说,你奶奶生下来做洗三,春林大爹刚好坐轿经过门口,族里有人上前去问好,春林大爹问这么多人是做什么的。族里人说是春生幺爹的小姐做洗三。春林大爹当下就停了轿进了我们家。把你老外公给惊住了,端茶递水忙不赢。春林大爹跟你老外公寒暄了几句就问,说今天是大小姐做洗三怎么不见人啦。你老外婆赶紧把你奶奶抱了出来,春林大爹一看便很喜欢,当场就说出了收干女儿的想法。你老外公当时答应了但没当真,春林大爹停轿进屋已经够给你老外公面子了,哪里还敢期望其他。没想到,第二天,春林大爹带大婶娘一块过来了,认认真真收了你奶奶做干女儿,走的时候留了一只锦盒说是见面礼,候人一走打开看,嘿,一对金镯子,一只少说有二两重。
因了奶奶的出生使老外公这雷末一家与雷首一家做了亲,老外公便对奶奶格外一个调子。一家人走亲戚,奶奶坐车,其他人步行。家里无论什么东西坏了,只要安在奶奶头上,就没事,若是别人,老外公定要重重责罚。就连断肠儿小舅爷爷也不能与我奶奶平分老外公的宠爱。
小舅爷爷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过嘴,说,我们小时候尽被你奶奶欺负,她发起脾气来就扔东西,她又不扔别的地方,专扔房梁上,每次不见了东西我就跟大兄搭了梯子奔房梁上找,书啊笔啊鞋子扇子,还有我们家的尿桶盖都是在房梁上找到的。
我听后哈哈大笑。而一旁的奶奶一面责怪小舅爷爷怎么对小孩子讲这样的话,一面将巴掌高高举起企图以暴力制止我放肆的笑,但她自己的脸上却早已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我一直没弄明白,雷十三大家那么多的闺女,春林大爹怎么就单单收了奶奶为义女。后来,大舅爷爷才跟我道出里面的缘故。说是春林大爹在有伯华、仲书两个儿子后,一直就想要个闺女。大户人家不像小庄户人家那样,将儿子看得那么重,有一两个撑门立户延续香火就够了。春林大爹这闺女想了十多年也没想着,大婶娘压根就不见动静。听说大婶娘还专门到五台山顶上的打子崖去求子,用红绳锁了个女娃娃回来,供奉在床头。说来也巧,次年就怀上了,生下个闺女。那闺女起名天娇。春林大爹把娇娇看得如同一口气,磕着了碰着了,家里丫鬟要跪倒一大片,所以,全家上上下下伺候这个小小人就跟伺候仙女一样。但是这个娇娇三岁那年不知怎么的一个人溜出去掉在青龙河淹死了。娇娇一死,春林大爹也起了病,倒床两年,人瘦成了皮包骨,动不动就流泪,隔三差五还到娇娇的坟上去哭。
我们这儿,谁兴给小人儿立坟头呢。小孩子夭折了压根就不是你家的人,是来阳间讨债的,是化生子。这样的化生子一般都是要用火烧掉的。可是娇娇不仅没烧,还立了个坟头。大婶娘担心得要死,说看样子八成是要疯了。娇娇死后第三年,说春林大爹做了一个梦,梦见娇娇穿红肚兜绿马裤笑眯眯地向他走来,说,爹,你总哭得我不安生。春林大爹张开手臂,说,来,娇娇,爹爹想你啊。娇娇转身就跑了。春林大爹在后面追着,说,娇娇,你这是要去哪啊?娇娇说,我要去青龙河对岸。娇娇说着就跳过了岸,然后就不见了。春林大爹一惊,醒了才知道是在做梦。虽是梦,但春林大爹还是记在了心上,过了两日特地到青龙河对岸来,当他看到襁褓里穿红肚兜绿马裤的奶奶时,想都没想就认了这个干闺女。
其实春林大爹是把奶奶当成了他自个的娇娇,族里人都清楚,但是春林大爹却不承认。他说奶奶像观音菩萨座前的散财龙女,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大舅爷爷跟我说,大婶娘在打子崖上用红绳锁的就是散财龙女。可真是巧了。(在我们那儿,观音右边的那个女童说是八岁听了文殊菩萨的教化,幡然醒悟,拿了家中的宝物去灵鹫山献给了释迦牟尼。这个女童在我们那儿就被称为散财龙女,跟散财童子一样,在村人看来带有败家的意思。)
奶奶是散财龙女转世的说法在雷家岗是人尽皆知。加上她小时候经常摔碗摔杯很坏东西,旁人更觉得她是散财龙女无疑。大舅爷爷说,也是的,好好的一个碗到了她手上就会摔成渣,锔都锔不好。锔匠师傅每次来,都绕开我们家。那个时候家户人过日子瓷器之类的东西是很珍贵的。老外婆不宠孩子,打破了东西就得挨骂。老外婆手指头戳着奶奶的额头说,你莫非还真是散财龙女托生?这家被你爹败得差不多了,现又添个你,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后来奶奶去春林大爹那里说了此事,春林大爹哈哈大笑,说,我的儿,不就是几个碗吗,只要你不跟我摔盆(我们那儿死了人才摔盆),摔碗,爹爹还摔得起。第二天,他就让身为团访局局长的大儿子雷伯华派了几个团丁专程赶了趟临澧,在那儿的窑厂里买了几大麻袋的临澧瓷器皿,用稻草厚厚垫了直接送奶奶家去了。
可能是奶奶小时候摔东西摔多了,受了老外婆不少的骂,所以我跟哥哥小时候摔破了碗杯什么的,她从来都不说我们。小的时候,日子穷,打破东西也算是件大过失。我有次吃饭时几只鸡在我碗里夺食,我没照护好,碗掉在地上,“嘭”一声,一地残渣。我知道我闯了大祸,连一向护着我的母亲脸色都阴了,更何况一直讨厌我的奶奶呢,等会还不知什么样的教训等着我呢,一顿鸡毛掸子打屁股肯定是免不脱了。我正准备张嘴大哭时,没想到奶奶横了母亲一眼说,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摔破个碗吗?又对我说,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丢药铺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