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起已经把可亲的笑容收了起来,态度很认真。姚恩澹有点儿发憷:“什么事?”
“第一,相随。”
有点深奥的样子,姚恩澹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不准再随便离开。你想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邹起从来不爱旅游。记忆里旅游给他带去的永远是鸡肋——父亲有钱,母亲有权,但是都没有时间。平时陪伴儿子的时间是少之又少。为了创造一个和谐的家庭环境,也为了放松,夫妻俩约定每年春节后,一家三口出门旅行。父亲想去新锐的城市,母亲想去历史文化厚重的城市,两个人往往为了定去哪里的机票吵架吵上两三个星期。等到登机时,父母亲很可能都一脸漠然,谁也不理谁,小小的邹起,便是那时学会了自己办理登记手续,自己搬行李。再等到父母亲和好,两个人又卿卿我我的仿佛忘了旁边还有个亲生儿子,任由他自己取食自己进酒店房间。父母的旅游从来都是惬意,而他,从未敢真正放松警惕,冷战时,他要负责父母亲的沟通,亲密时,他要时时盯着父母以免自己不慎走丢。
偏生姚恩澹爱旅游。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
那次在海南,虽短暂,但很愉快。
姚恩澹愣了一下,继而笑开:“你做得到吗?我不打算上大学,一去就可以去四五天,一个月也有可能。你打算跟我一起去的时候,把你的课本书桌和老师都一起带上?”
“我做得到。”邹起看着姚恩澹,“如果你明天就要去哪里,我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我的行李,并把我的学习用品带上。开学后如果无论你想去哪里,都只能去两天,天涯海角我都陪你。”
姚恩澹明白了,开学后想去哪里玩,还是可以的,但必须在假期——周末结束后必须回来上课。那她不如去逛公园得了。
姚恩澹翻了翻白眼,正打算说不,邹起已经出声:“第二,真心。”
“还有第一第二?”姚恩澹皱了皱眉。
“我向你的班主任了解过,你的成绩排名在全班中下游。但是你的答卷从来没有答全过。考试的时候,你要么空着后面的大题去睡觉,要么只挑别人做不出来的做了,容易的得分题你反而视而不见。你的得分率高达98%,也就是说,只要你做,都会得分。这种情况在实验班中也不多见,我完全有理由分析你是在掩藏实力。”
姚恩澹写试卷没有规律,完全是随兴所至。她没有完成一件事的耐心,包括答题,这次她可能是挑了需要耗费时间去思考的题,下次可能就挑自己看顺眼的题,再下次她可能会中规中矩从头到尾答下去,耐心在哪里,就在哪里中止。这个问题她知道,但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总结,更不觉得自己还有实力可掩藏。
她只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跟真心有什么关系?”
“功不唐捐,姚儿。”姚恩澹的态度明显带着不耐,邹起看得真切,但他偏了偏头,看着她,眼波流转,语气柔和但吐音清晰,犹如珠玉落盘:“不要害怕付出。你不会错付。”
姚恩澹的心一跳。邹起似乎在说答题的事情,但又好像意有所指。
他知道她学过毛笔字,但学了两年就放弃。
他知道她学过英语,但看了一半的书籍又丢到了一旁。
他知道她学过象棋,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为何总是半途而废,一开始他猜那是因为她也不希望得到的不等于付出——这一点,她跟陶博卉的区别或许就在于陶博卉会在拼命付出的同时拼命索取回报。但这些或许跟真心没有什么关系。
后来发现其实并不是。她从未担心自己的成绩排名,从未觉得自己无论怎么练字怎么学习英语都不会达到满意的标准,她只是,对这些人人都觉得好的、应该争取的东西不上心。
包括他这个人,纵然人人都觉得好,她也未必会因此去多看他一眼。
但是这些他全然不在乎。
邹起抿了抿嘴,“第三,坚定。”
“不要再打哑谜。”姚恩澹的心又是一跳,见邹起正遥遥地看着自己,她板起脸,把脸上的不耐烦加强:“这又是什么意思?”
邹起的表情亦是比方才更加认真严肃,以至于显得有些强硬:“意思就是,从一而终。包括对自己的感情。”
“意思就是不要移情别恋呗?”
严肃时的邹起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气:“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移情别恋还能控制住?爱就爱了,哪有那么多准不准,从理智上说,她姚恩澹绝对不能对邹起动心,看最后自己那颗心还不是变成一个独立体似的追着他不放,这般尾大不掉?姚恩澹抱起胸,翘起二郎腿:“那你倒是弄把锁,把我锁在你口袋里好了啊。”
“我正是这么想。”
沉默了一会儿,邹起严肃的表情崩然消失,启颜而笑,姚恩澹熟悉的温和顿时又回来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迈开大步朝她走来。
姚恩澹一惊。
笑话,刚才我把我自己送到你跟前去的时候,我都快把我剥干净了,你还不要,现在你哪能是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姚恩澹戒备站起来,刚做出推搡的动作,突然听到门锁咔嚓声响。
——其实又是她多想,邹起不过就是想跟她坐一起而已。
不过两个人仅仅只来得及对视一眼,门就被打开了。
周雅雅没想过这个时候会有客人。
进了门的周雅雅站在玄关处,正要弯腰把鞋子脱下,一抬头,就看到站在客厅里那两个呆若木鸡的人。
她看了慌里慌张的姚恩澹一眼,又看向慌里慌张的邹起一眼,霍然笑出声来:“起儿?来了也不提前跟阿姨说一声,好让阿姨准备一下,给你做好吃的呀,最近又有新菜——不是,是阿姨让姚儿给你做好吃的。”
本来刚看到周雅雅出现的时候,她和邹起都给吓住了,面面相觑,猛然从两个人心里冒出的念头居然一模一样:还好方才他对她只是摸了摸、摸了又摸!要是干柴烈火了,这该如何收场,如何了得!
缓过劲来,姚恩澹开始有些不满了:起儿?兀自给这人高马大的邹起加一个儿化音算什么呀,他又不是她儿子,只不过正式见了一次面!再说,好吃的饭菜本来就只有周雅雅能做,何必改口,何必隐瞒,周雅雅就这么怕她抓不住他,非得给她脸上贴金好让她能先抓住他的胃?你对人家倒是殷勤,可人家的父母恨不得把我当个脏东西远远扫走才高兴呢。
但有个爸爸是在商场混的,有个妈妈是在法界混的,邹起就不能是个吃素的。周雅雅这番话显露出的信息,确实是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和略微的惊喜,更多的却是——“你来得有点不是时候,请你快块离开,我有话要对我的女儿说。”
于是邹起识趣地离开了姚恩澹家。
出门时趁周雅雅不注意,他偷偷抓住姚恩澹的手,轻轻一捏,对她微微一笑,这才转身出了门。
邹起一走,周雅雅就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掏出一沓文件来,放到茶几上。五指张开,在文件上用力压了压:“姚儿,松埠市的大学我已经联系好了,高考完了,你就可以带着档案直接过去报到。”
周雅雅曾经无意中提起过,想让她去松埠市就读大学。不过当时她只是提了一提,未等姚恩澹表态,她转身就去炒菜了,非常不正式。之后再也没有再说过这个话题,所以姚恩澹也没放心上。
前一天,周雅雅才说什么“如果是高考让你变成这样,那我们就不考了”。
当时她还以为周雅雅的意思是说不用高考不用上学了。现在想来,周雅雅的真正意思是——不用担心高考,前面的路已经为你铺好了。
那是一些盖满了红章的文件。姚恩澹随手翻了翻,暗自心惊——这些文件并不寻常,除了她的出生证明和就学经历等等基本信息,其他的赫然是松大的入学申请书——论文般的阐述手法,求职信般的诚恳和自信,文笔丰满,没有做过充分准备或者没有扎实的文学功底,这申请书根本写不出来。而那入学申请书的种种准备,根本没有人邀请她参与。
真要相比,松大并不比龙大差,只不过龙大偏重文科,龙大偏重科技。松大多出文人,因此松大的名次甚至比龙大还要再大一点。成绩足够好的人都不一定能进得去,她这种试卷都答不全的学生,要有怎么样的不知天高地厚才会想去那里继续读书?真要去得,那还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和精力。
姚恩澹根本没考虑过自己会成为松大学生的一天。以她的本事,龙沙市任何一所学校都是问题。姚恩澹心里有些悻悻然,“妈妈,我几年后再去松埠市。”
“那是几年?”周雅雅看着她,“理由呢?”
姚恩澹抿嘴不语。
四年后邹起大学毕业,她可以试着说服他跟她一起去松埠市工作。如果邹起想考研,那就等他念完研究生,再提一起去松埠市的计划。
姚家人不要她们母女,但她打心里敬重的父亲就生在松埠市。周雅雅曾说过,无论如何,最后姚家的女儿还是要回到松埠市去的,不为认亲,只为回到父亲的身边。她从来没有反驳过。而这么些年,姚恩澹几乎去遍了整个中国,就是没有去过松埠市,这种奇妙的执拗,不就是验证了她对松埠市的特殊感情么?
有了与邹起的约定,她只能再过几年再动身。而且如果只有陶博卉与邹起同在龙沙市,那简直就是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炸弹。她要走,也是要与邹起一起走,到时还要带上周雅雅。
——只是,那时的姚恩澹根本没有想过,做为独生子,邹家那么大家业就在成水市,他的父母如何同意他追随她远赴松埠市。
“妈妈,那你告诉我,就我这样糟糕的成绩,这样叛逆的学生,哪所大学会考虑我?我原本就不想继续上学了。我可以参加工作,我觉得我什么苦都能吃。”姚恩澹把手里那厚厚的文件放回茶几上,往周雅雅的方向推了推。那是一种拒绝的姿态。
“就是因为你什么苦都没吃过,所以才觉得你什么苦都能吃。”周雅雅的表情倒也轻松,把姚恩澹推过来的文件顺手收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她的包里,看起来倒像想去松大的人是她似的,样子真是珍惜到不行:“不过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别人不会随随便便敢要你。你不知道我弄这些手续花费了多少心思,找了多少人,托了多少关系……”
姚恩澹突然敏锐地打断她:“你托了刘一峰的关系?”
“没有。”妈妈一愣,继而否认。
“那你托了谁?”
“很多人。”妈妈避开姚恩澹的眼神,打算一笔带过:“生活的苦你迟早得吃,但不是现在。你必须去上大学。”
想想也是,刘一峰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手可以伸到几百公里之外的松埠市去。那自己的母亲,更是没有如此本事。
姚恩澹想了想,“我可以去大学,但不需要这份申请。我考龙沙市的学校。”
“因为邹起要去龙大?”姚恩澹的话甫一出口,妈妈就已猜到了答案。
姚恩澹用沉默表示默认。
“姚儿,知道我为什么不反对你跟邹起在一起吗?因为我不担心他。他定力足,不会放纵自己,也不会让你放纵。我同样不担心你,因为,你的下限就在这里,不会有再往后退的空间了。”
周雅雅将收起的文件带进了她的房间。坐在客厅里的姚恩澹听见她柔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抽屉开合以及上锁的声音,仿佛是她音调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