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异是柯俊南大学的同学,多年的好友。
早先朱思异在学校也和柯俊南一样学画,后来觉得自己的天份不够,遂由一名画画的,转为一名倒画的。在绘画界混了这许多年,画画的技艺不但没得到提高,反而有下降的趋势,但识画卖画的能力却见长。他又善于在市场上打滚,于是成了好些个老师和同学的经纪人。七、八年下来,他这个经纪人也混的风声水起了。
在这些同学之中,朱思异最看中的就是柯俊南了,他有天分,有专注力,天生画画的料,而且不求功利,完全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秉性。在大学时代,他们俩相处的也最融洽。一个沉迷于艺术,一个周旋于各种复杂关系之中,别人看不懂他俩怎么会弄到一起的,但他们倒是相得益彰。
相比较起来,做一名画商比画画的收入要高许多,在那些画画的同学还在租民房埋头创作的时候,他已经把家安在了S市的中心市区。这样谈生意和接触最新的资讯都比较方便。
早饭之后,他就躲在书房,找了一本侦探小说,泡了杯茶,点上一支雪茄,悠闲度日。中午他约了客户一起吃饭,上午便无事可做。读侦探小说,是朱思异工作之外的一大爱好。
朱思异接到柯俊南电话的时候,正坐在自家宽大的书房里那张舒适的阅读椅中。挂了柯俊南的电话,他看了眼手机的时间显示,现在是上午九点。从朱思异所住的小区到柯俊南的小屋,有将近五十公里的距离,而且要穿过半个S市的中心市区。在上午九点这个早高峰时段,开出市区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穿上外套,朱思异匆匆出门。乘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库,发动汽车直奔S市西郊淀湖湖畔。
朱思异到达柯俊南小屋后面停车位的时候,时间已经十点四十分了。他下了车,看了眼木屋的窗户,北面的两扇窗的窗帘还紧闭着。他沿着木屋边绕到前门,登上露台,露台的阶梯边还放着一瓶牛奶,另一瓶已经摔碎在露台下。他拿起奶瓶,走近前门,按下门铃。他看见南面的窗帘也紧闭着。
木屋里传来门铃的“叮咚”声。紧接着“咣”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朱思异耳朵轻贴前门,隐约听见脚步声向门靠近。他后撤半步,再次按响门铃。
“吱哑”,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半张脸来,惊恐戒备的眼睛向外张望。那脸色白的有点吓人,除了眼睛里的血丝,没有半点血色,眼前还飘着几缕零乱的头发。
“阿俊,是我,看什么看?”朱思异一面说,一面大大咧咧地推门,走进小屋,“快中午了,你小两口不是还在睡觉吧!屋里搞这么黑。”
也许是因为门突然打开,柯俊南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这强烈的光线,他用手轻轻遮在眼前,但眼睛在手下,打量着朱思异。一副神经质和胆怯的模样。
朱思异进门,一伸手将南面的窗帘打开,屋内的光线变的充足,然后走到接待区的沙发边,一面落坐,一面笑着对柯俊南说:
“怎么,小两口还没和好呢?”随手将奶瓶放到了茶几上。
柯俊南自朱思异进门后,一直站在一边,不停的打量他。在脑海中对比眼前的这个人,与照片中那位站在他身边男子的模样。
“我明白了,”朱思异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一定是子安早晨的功课没有做好,你又把我给忘了。”
说完,他站起身,向写字桌走去。桌子上一堆照片散放着,看起来有些混乱。
朱思异在照片堆里,翻出一张四人的合影,一张他与柯俊南的合影,拿着照片,走到还站在双人沙发后面的柯俊南身边,然后一手拿一张照片,放在脸的两边,微笑着说:
“阿俊,看看,我长变了没有。”
柯俊南还是一脸的不确定,一脸的狐疑。他不是怀疑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不是同学、好友兼经纪人,而是怀疑自己能不能依赖他。尽管这样,他还是点了点头。因为他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嗯,”柯俊南小声说,“你是朱思异,我的大学同学,经纪人。”
“这就对了,”朱思异将照片交于左手,用他结实的胸膛向前贴住柯俊南胸膛,右手作了个大抱的动作,拍了拍柯俊南的后背,“哥们,是不是又把子安得罪了,早上不管你了。”
朱思异的拥抱,让柯俊南感受到了他的热情,也不自觉得增加了对他的信任。
“出事了。”柯俊南小声说,脸色惨白。
“什么事?”朱思异现在才感觉出事情的严重,语气由刚才的调侃,变的慎重,他看着柯俊南的眼睛问,“子安在哪里?”
柯俊南目光闪烁,岔开朱思异的视线,没有说话,轻轻用手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朱思异看了一眼柯俊南,然后向卧室走去,卧室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早晨柯俊南看到的一幕,呈现在他面前。他如被锥子钉在了卧室的地面,愣在了当场。
柯俊南跟在他后面,只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想象出朱思异突然看到刘子安尸体的惊恐表情。
“怎么会这样,”大约半分钟后,朱思异低声嘟囔,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来,冲到柯俊南面前,用结实的双手,抓住柯俊南的两臂,一面使劲摇晃,一面恨恨的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子安。”
柯俊南被朱思异突然的举动吓懵了,他不敢看朱思异因愤怒抑或是惊愕而扭曲变形的脸,脑袋因强烈的晃动而微微发晕,但心里如同被人紧紧攥住,一阵阵发紧,一种罪恶羞愧的情绪,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看来真得是自己杀了她,自己的爱人,他想。
朱思异双手松开柯俊南,脸上愤怒的表情逐渐被慌恐所替代。
“不要说你给我打过电话,也不要说今天见过我。”
他丢下柯俊南,走出卧室,径直向前门走去,完全不愿插手这件事的样子,谁愿意和杀人案挂上钩呢?
“兄弟,你帮帮我。”就在朱思异拉开前门,准备迈出门去的时候,柯俊南用低沉但有力的声音,喊了一声。
朱思异收住脚步,站在门前,半晌未动。在一声长叹之后,他轻轻一跺脚,仿佛做出什么艰难决定一样。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见柯俊南正用求助的目光望着他。
“好吧,”朱思异锁上门,走回到沙发边,重新落坐后,指了指身边的沙发,示意已经失魂落魄的柯俊南坐下,然后看着他说,“你准备怎么办?”
柯俊南没有动,抿了抿已经干渴起皮的嘴唇,说:“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我杀的。”
朱思异摇着头笑了笑,说:“你觉得的呢?”一脸不言自名的表情,“这屋里就你们两人,她死在你床上,不是你还能有谁?”
柯俊南知道朱思异所说也是实情,默默地低下了头。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凶手是谁,而是你是准备投案还是逃亡。”朱思异说的直截了当,“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柯俊南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朱思异,心想,他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嗯,昨晚我在你家,就是这个木屋,呆到很晚才走。”朱思异看着被这突发情况折磨的面容变型扭曲的柯俊南,不禁有些心疼,往昔那张英俊的面孔,飘逸的神彩,都不知所踪。
“来,阿俊,你先坐下,先把这奶喝了,我再慢慢给你说。”
朱思异这么一说,柯俊南突然觉出自己的确很渴,于是绕过沙发,坐了下去,打开奶瓶盖,没有用吸管,直接将奶倒进嘴里,两三口,一瓶奶已经见底了。
伴着喝奶时吞咽的动作,柯俊南大口的呼吸,表情和身体较刚才要放松一些。一个人紧张的时候,吃东西、饮水或者深呼吸都可以缓解紧张情绪。
他一面喘气,一面急切地看着朱思异,期待能得到一个答案,了解他今晨记忆起点之前的事情。
“嗯——”朱思异岔开何俊南的目光,仿佛一面回忆一面说,“昨晚你们又吵架了,我呆了很晚也是因为要劝你们俩,没想到最后还是弄成这样。”说着,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为什么?”柯俊南说了朱思异进门后的第二句话,声音带着嘶哑。
“什么为什么?”
“我说我和她为什么争吵?”
“不是什么大事,都是生活中琐碎的小事,只是你的情绪最近不是很稳定。我们也很为你担心。”朱思异关切的看着柯俊南说,“这和你之前的事故和失忆症有关。”
“我之前发生的什么事故?我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说来话长,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简单和你说,大约两年前在一起车辆事故中,你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隔天记忆的能力。”
“那后来呢?”
“后来,你女朋友,也就是刘子安,和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开始了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因为你没什么近亲属可以依靠,我也成了你的监护人。”
朱思异所说与他从刘子安的信中所获得的信息,是一致的。
“最近你的情绪波动很大,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大发脾气,甚至对子安大打出手。子安知道你那样对她并不是出自你的本心,只是因为你生病了,所以一直忍着,她说要陪你度过你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光,只要你能好起来,她宁愿为你去死。没想到一语成谶,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子安真是一个痴情的姑娘。”
柯俊南低垂眼睑,视线从朱思异的脸上移开,落到空了的奶瓶上,神情黯然。
“你自己决定吧,是报警,还是?”朱思异在停顿几秒之后,说。
柯俊南再次抬起头,睁大眼睛,用一种无助的眼神看着朱思异,仿佛在说:“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有责任告诉你做出选择的后果。”朱思异紧锁着眉头,很不愿意面对这种局面的样子,“如果报警,基本上这案子也就确定了,后面的事没有什么悬念。你的后半生怕是要在监牢中度过了。如果考虑你的精神状况,也有可能被关进精神病院,进行强制医疗。”朱思异不紧不慢又有些惋惜的说,目光真挚地望着柯俊南。
“……”柯俊南没有说话,他一面听,一面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刘子安给他写的备忘录在哪里?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告诉他的事情,已经没有可对照和参考的信息了。子安的备忘录里应该都有记录才是。
“你说呢?”见柯俊南沉默,朱思异追问了一句。
“……”柯俊南还是没有说话。
“如果你不想那样的话,只能另想他法了,不过今后你也只能过隐姓埋名的生活。我想子安也不想看到你身陷囹圄,或者和一群疯关在一起。”朱思异语重心长的说,“阿俊,我可以帮你,但不能替你做决定。你再好好想想。我先帮你弄点吃的。”
说完,朱思异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
朱思异所说的问题,柯俊南在他来之前已经反复思考过。这突然的变故,对他本就一片空白的大脑冲击太大,失去了记忆的他,如同失去了自我,虽然他有逻辑的思维能力,但可以用来思考的材料太少了。
从朱思异进门伊始,柯俊南就用心的观察他,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柯俊南必须决定是不否可以信赖这个人,虽然子安和他自己都表明了他的可信,但在经历了早晨从惊恐到希望,从希望到绝望的情绪反复之后,柯俊南的心理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了。
直到现在,看着朱思异走向厨房的背影,柯俊南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破绽。他热情、真诚、头脑冷静,思维清晰果断,他所说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与刘子安所传递出的信息没有丝毫矛盾之外。特别是那轻轻的一个拥抱,给自己冰冷孤独的内心,注入了一丝温暖。
这是一名值得信赖的兄弟,柯俊南下定决心似的想。
十分钟之后,朱思异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了杯果汁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盘子里几片面包,两个煎蛋。他将盘子摆到柯俊南面前,然后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吃吧,先恢复下体力再说。”
“我想好了,老朱。”这个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称呼,是在不经意间从嘴角蹦出来的,柯俊南也被这亲呢的称呼,微微一惊,这种来自记忆深处的称呼,更确认了朱思异是自已多年好友的身份。
“嗯?”
“我想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柯俊南理性的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是杀害刘子安的凶手,但在心里并不甘心,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看起来没有疑意的现实。也许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才能从心理上去坦然面对,有些事情他还想弄明白,他甚至想连续起自己的记忆。
刘子安已死,自己是早一点还是晚一点接受法律的惩罚,对她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朱思异用理解的口气说,“你先吃饭,下午我们需要将现场处理一下,我先回市里准备一下。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个周全的计划。”
“嗯。”柯俊南用信任的目光望着朱思异,点了点头。
“另外——”朱思异沉吟片刻,欲言又止。
“嗯?”
“我是你的经纪人,因为你记忆失调的关系,你的许多事情都是我在打理,如果你选择暂时回避现实的话,有些文件也需要你的签署。”
“没关系,我听你的,老朱。”柯俊南皱着眉,有点烦躁的说,可能他骨子对这些事情就比较反感,更不要说现在这种情况下了。
“行,下午我准备好了一起拿过来。”
说完,朱思异站起身来,一面向前门走去,一面说:“吃完饭,休息一下,在我回来之前,什么也不要做,哪也不要去,把门锁好。”
走到门口,朱思异重新掩上了南窗的窗帘,然后检查了一下门锁,从里面按下锁销,走出门去,在关门之前,又不放心的看了何俊南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