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调查发现,对方居所的财物丝毫未少,也并未有性侵痕迹。虽从手法上看,像是新手作案,但是现场丝毫没有纰漏,指纹、足迹、汗液、目击者、视频录像,一样线索都没留下。正因为如此,这起白天发生的凶杀案顿时在居民区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人心惶惶。
A市的气候几乎没有春秋两季,总让人觉得日子过得和这城市的日常节奏一样,不至于马虎,但终究有点仓促。
刚立春,满大街的树刚刚吐出嫩嫩的新芽,浅绿色的树叶还没来得及和往年的深绿平分秋色,路上的行人便已经有点按捺不住身上冒出的阵阵热气。外套纷纷搭到了手臂上,长袖的袖口也都捋到了臂肘上。弄堂里的老太太们步履蹒跚,都脱掉了之前似乎长在了身上的毛线背心。
这种天气对于民警来说更是难耐。长袖制服刚刚穿了不到两周,气温转瞬就高歌猛进直冲三十摄氏度,偏偏这一季制服的面料又不是全棉的,不透气还不贴身,让人浑身不适。
顾世看了微信工作群里的消息才意识到这一点。她正埋头在电脑上敲报告,手机振动了一下,内勤通知全局从明天起换夏季短袖执勤服。她随手把这条消息粘贴到日历的备忘录里,放下手机,又开始全速打字。纤长嫩白的手指让人眼花缭乱地飞舞着,让人怀疑她不是在写报告,而是在录入一份文件。
几个刚出外勤回来的同事一进门就说说笑笑。他们显然是没来得及吃午饭,手里都捧着一次性饭盒,身后还有个胡子拉碴的腆着啤酒肚的家伙拿着一个超大的托盘,上面摆着几样家常小菜,一时办公室里菜香四溢。几个同事一边看着墙上的美女照片,一边讨论着,看到里间的顾世,一下子就止住了话头,气氛有点异样。
年纪稍大的那个男人放下托盘解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作为一个纯Man,理解,理解。我们有机会经常看到美女科长,可别人没机会啊,还不赶紧对着警花的照片多看两眼。”顾世并无反感,嘴角轻轻一动,众人瞅了才放下心,哈哈大笑起来,空气里的尴尬一扫而光。
这张美女照片是顾世的,被贴在过道里墙壁上宣传栏中的“本月之星”的位置,这张照片在上面挂了有大半年了。顾世的五官清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域风情。一双丹凤眼似乎能够看穿所有人的内心,冷酷却又透出几分冷艳,明明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深邃的眼神又让人有种含情脉脉的错觉。
她的照片之所以挂了大半年,是因为业务科室任务繁重,又没有专职宣传员来打理,往往一布置好就一劳永逸,再也不会变更了。即使这样,男警察们似乎也并没有感到审美疲劳,每次经过这面墙时,都会忍不住和照片上的顾世对视一眼,这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一个年轻的民警拿着相机在到处拍。旁人赶紧顺着恢复话题:“这小子也不知道哪个科室的,有点面生。我之前好像有在其他楼层见过,看他手里还拿着相机,东拍西拍的,像是在做什么研究一样。”
“觉得面生又拿相机的就一定是机关科室的,他们趁我们出去干活、吃灰吃土、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来我们基层接地气,走群众路线了。”
顾世并没有接话茬,键盘按键还是此起彼伏。大家赶紧悄无声息地转移到隔壁的小会议室,关起门用餐。
那个微胖的男人是警局门口开饭馆的小老板樊勇,平时大家加班加点经常在他这里点菜。他的饭馆价格公道,几个拿手菜甚至不逊色于私房菜馆。大家已经习惯了他家菜的味道,再加上他乐观幽默,常有军转干的老民警夸他:“我们部队里常说,一个好炊事班顶得上三个指导员,你活脱脱就是我们的樊指导员啊。”
每次樊勇来,为了让大家吃得健康、有食欲,总是舍弃一次性饭盒,出动连盆一起端来的阵仗,有一次还惊动了副局长。顾世为此事没少挨批评,但却没有迁怒于他们,只是温和地提醒。自此他们会从侧门小路匆匆进入大楼,从消防通道直接进入二楼的房间,沿街的房间窗帘还要放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公款吃喝呢,谁晓得我们都是自掏腰包,也就老樊发发慈悲给做点好的。”科里的同志抱怨归抱怨,他们知道了顾世挨批的事情,心里内疚得很,还是服从这个分管人事的年轻副科长的命令,尽量不给她再惹麻烦。
大家表面上说“怜香惜玉”,其实心里都明白,这么乖巧行事不是因为她的青春和颜值,而是因为她的专业和敬业。顾世并非巧舌如簧的人,短短三年里两次受到嘉奖,一次三等功,其他优秀党员、优秀团干部的荣誉更是锦上添花,同时也是局里最年轻的副科长和射击教练员。众人对她的痕迹分析能力和出类拔萃的射击水准心服口服,对每每连轴加班还神采奕奕的她,也只有感叹“年轻真好”。
樊勇放下餐盘,就静静坐到一边去看电视了。侦查员们吃饭速度快,说快都是客气的,简直是倒下去的。只有慢条斯理的顾世加入时,他们才会刻意收敛,但没过五分钟就秋风扫落叶般完成任务了。当过兵的樊勇已经见怪不怪,所以并不回店里,就等着给他们收拾。
众人才吃到一半,顾世敲门进来,挥了挥手机,一摆头:“谁和我走?赶紧的,疑似同案犯,人在重症病房躺着。”
顾世拿好器材包,匆匆穿过走廊的时候,那个凝视照片的民警还在,果然脖子上挂着相机包。擦肩而过时,他身上的香水味随风飘来,脚上的一双纪梵希皮鞋很是显眼。最出乎意料的是,顾世注意到,他耳朵上堂而皇之地戴着一枚不知是钻石还是锆石的耳钉。
“现在招进来的人,素质一批不如一批,胆子真够大的。”顾世在心里唾弃道。尽管被相机挡住了大半部分,但还是能看得出对方的俊朗。过目不忘的顾世怀着鄙夷记住了这个耳钉男的侧脸。
这已经是本市最近一个月来发生的第三起类似的凶杀案了。第一次,顾世正在参加警衔晋升培训,电话响的时候,她正在参加实弹射击训练,队里马上召回了其他外勤民警出现场。
顾世过后才回了电话,只看到了前方传来的现场照片:受害人倒在血泊中,脑浆四溅,颈动脉被切断,血液呈喷射状,洒满了受害人家门口过道的墙壁以及天花板。从她扭曲的形态、跌倒的周边痕迹来看,受害人是在午休时进入家门的一刹那,毫无防备地被尾随的凶手连劈后脑勺和颈椎要害部位数下,当场毙命。
顾世在电话里追问了受害人的情况,死者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貌不惊人,身材也普普通通,职业家境都很平常,居住小区所在的辖区平时治安状况良好。大约在案发一个小时后,快递员发现了她的尸体,并报了警。
事后调查发现,对方居所的财物丝毫未少,也并未有性侵痕迹。虽从手法上看,像是新手作案,但是现场丝毫没有纰漏,指纹、足迹、汗液、目击者、视频录像,一样线索都没留下。正因为如此,这起白天发生的凶杀案顿时在居民区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人心惶惶。
大家纷纷揣测,这起案子类似于二十多年前发生过的“敲头案”,凶手专门挑选年轻单身女子下手。有的业主振振有词地推理说:“这个凶手不图财不图色,这才可怕,纯粹的反社会仇视女性,只要是女的,都有可能中枪。”一时间,老公接送老婆,爸爸接送女儿,居民们还自发组织了巡逻队,穿起了以前的志愿者马甲,边散步聊天,边紧盯每一个陌生面孔,连白天也不敢放松。
第二次案发,时隔十多天。电话响起的时候,早有准备的顾世第一时间从郊区的警校开车直奔现场。案发,对于受害者来说,是百分之百的飞来横祸,但在顾世看来,百分之百的挑战里往往藏着百分之九十九的破案机遇。
这两起案子如果是同一个案犯,他就给自己出了难题:他如何隐藏自己的连续作案动机呢?现场痕迹可以掩盖,但是心理痕迹相对稳定且隐蔽,作案人自己都未必能意识到,更不用说掩饰了。何况根据前两个受害者的尸检报告,已经基本能够判定,凶手的年纪不大,体力也相对较差。他怎样才能伪装自己的作案手法,同时又丝毫不出错呢?
一切似乎即将水落石出,但顾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顾世翻看未结案的案卷,第二次的受害人十五岁,男孩,补课后回家进门的那一瞬间被重物击倒。凶手冒着风险等待了一分钟,发现他尚有一口气时,用一把水果刀猛割了他的颈部。
凶手置对方于死地的决心是相同的,作案手法以及被害人普通的背景也是相同的,但是新的死者无论是性别还是年龄,都出乎顾世的预料,也把威胁的覆盖面又扩大了一倍。
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想要将这个城市的普通居民区闹得人心惶惶?
顾世在重症病房外一边找相关人员谈话,一边记着笔记,脑子还在高速运转着:这已经是第三个案子了,还是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却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案件共同点。
莫非,这次他们真的遇上了无作案动机、反侦查意识又极强的高智商犯罪者?
透过重症病房的玻璃幕墙,顾世能看到病床上的当事人。这个女孩不同于以往两个貌不惊人的受害者。她的外貌尤为出挑,顾世甚至隔了那么远都能感受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她轻盈卷翘的睫毛与她那精致清爽的五官相得益彰,即使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素面朝天,微闭着双眼,她周身透出的古典美都让她自带女神光环,连顾世这个美女都不禁惺惺相惜,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幸运的是,医生已经过来通报,女孩已经脱离生命危险。顾世耐心地等待她苏醒,准备第一时间和她聊一聊,相信一定会有收获。毕竟,她是目前为止,唯一幸存的受害者。
周五早上,政治处宣传部的民警张弛一手捧着豆浆,一手提着几根油条,头戴铁三角耳机,正晃悠着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突然被一个壮实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兄,刑警队技术组民警陈庭。他赶紧摘下耳机,搁下早饭,身上还背着书包就问:“大清早的,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误,师兄何事登我三宝殿啊?”
一般的民警不会没事来机关串门,更何况平时为人处世极其低调的陈庭,张弛问他要两张一线工作照,到现在都没着落。
果然,陈庭一板一眼地告知:“工作时间,能不能有点正形?你这个点快迟到了吧?我等你半天了,我们领导有请。”
张弛大口吃起油条,猛喝了一口豆浆,皱着眉头思索自己和这件事之间的关联。陈庭不耐烦了:“业务上的事情要请教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嘛。我们老大已经和你们领导打过招呼了。”
这下,张弛更加大惑不解了:“师兄,你也知道,我从警校读完社区管理专业到现在做内宣外宣,除了实习的那个派出所,不管是实战经验还是业务知识都还不及你们里面的新警。今天也不是愚人节吧?”
“几天不见,扭扭捏捏的,我们领导叫你去总是有原因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你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快走吧,我们领导已经催我了。”陈庭挥了挥手机示意。
一直到刑警队警长顾志昌面前坐定,张弛才明白自己的任务居然是——画画。原来他们经手的一起疑似连环杀人案正处于胶着状态,顾志昌无意中得知他在读书时多次获绘画大奖,于是向领导提出让他试着画一下犯罪画像。
这其实有点“死马当活马医”。一来,目前并无其他线索可以开展侦查;二来,张弛也是自己人,可以有效保密,防止信息泄露;三来,国外已经有这样的先例,美国得州的一名嫌犯肖像素描专家甚至通过犯罪画像申请了吉尼斯纪录,警方根据她画的嫌犯肖像素描在三十年里逮捕了将近一千名罪犯。
尽管顾志昌一再纠正他,这叫作“犯罪模拟画像”,但张弛还是坚称这就是“画画猜人”。
“顾师傅,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她叫吉布森,美国警方用她的素描画甚至比用嫌犯指纹破案的成功率还要高。问题是,吉布森是科班出身,就读的是法医艺术专业,她可以说是最好的犯罪画师,而我只是业余画师中比较专业的,根本没有可比性。”
顾志昌是刑警队中的“老人”了,不但破案经验丰富,还出了名的与人为善,恐怕除了犯罪嫌疑人对他闻风丧胆,连院子里平时常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的保洁阿姨,在走廊里遇到他都乐得主动拉家常。
顾志昌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张弛脑海里却浮现出顾世冷冰冰的丹凤眼。流着同样血脉的父女俩,怎么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若冰霜?
顾志昌继续说道:“吉布森是世界上最好的犯罪画师,的确没错。但她也只能破获百分之三十的悬案,这还是参与案件的总体统计结果。可想而知,刚刚开始时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今天只想单独问问你,你也知道这一领域在国内公安办案中还是空白,现在你有机会成为中国未来的吉布森,你就一点儿都不想试一试吗?”
“吉布森已经达到了别人很难超越的境界。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我的图画老师就是用她的画,在细节上的写实程度举例,她的画细致入微到让人震惊的地步,皮肤病专家甚至能根据她画的嫌犯的伤疤,确定该伤疤到底是穿刺伤、烧伤、手术伤口还是车祸导致的伤疤……”
“看来你很早就关注她了。”
陈庭一直在外间等候,来回走动,搓着双手。
他没有告诉张弛,顾志昌请他来还是因为自己和同事聊天时,回忆警校各类奇闻趣事,一时嘴快说到了学弟的特长:画得比照片还逼真、他看人脸基本上过目不忘,隔个几天还能画得分毫不差。
现在,他忐忑不安,既担心张弛坚决回绝领导的任务,又怕他领了任务后,根本没有能力完成。无论哪种情况,他都脱不了干系。平时一直谨慎小心行事的自己,没想到随便聊天开玩笑也会不经意给自己挖个坑。眼下,他只有祈祷顾师傅不会把受害者目前的身体情况如实告知张弛。
只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爽朗笑声,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面对目瞪口呆的陈庭,顾世昌只是简洁交代了一下,大概意思就是接下来的具体工作由张弛陪同并且及时汇报。
待顾志昌关上门,陈庭赶紧打预防针:“这次的工作难度比较大,你回去好好准备下。”
张弛还沉浸在和顾志昌的忘年交的愉快气氛中,不以为然:“不就是画笔、画板嘛,多大的事。兄弟放心,我功夫没废,不会给你丢脸的。”
陈庭欲言又止:“受害人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怕你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