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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觅觅寻

小云第一次看见的像样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砖色灰败、铁门生锈、三上三下砖木结构的联体石库门。

这座石库门并不是因房龄老了才生旧。

闸北靠公共租界这一带的石库门是速成而简陋的,这边因兵荒马乱而地皮相对便宜,上海滩上牟利的眼光觑出商机:那被日本人逼逐着离开家园的拥进大上海的中国难民们,最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会带上毕生家当,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银洋去换取一个栖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价的建筑材料造出的最紧凑的联体石库门,能卖给最多逃难到上海的中下层难民。这样的房子住久了砖色会褪,地板会摇,四角阴冷潮湿,屋顶有时还会漏水。但对于已经将温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们来说,足够好了。

小云也觉得足够好了。她悄悄将这座她即将生活的石库门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进门,是前天井。

两个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间,翘着兰花手,绕出一个腕花,灵活的眼珠子随着腕花上下翻飞,神情跟着手腕的浮动而变换,忽而妩媚,忽而凝思,忽而娇嗔。

一个稍大些的比另一个小的做得更好,脸上的神色随着指尖走,端的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

两个女孩猛见杜班主和庆姑回来,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却不停,继续手里的动作。

杜班主见这情形并不言语,只抚须静看。庆姑对小云说:“你瞧瞧,两个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云睁大好奇的眼睛,长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识地跟着也摆了个兰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说:“还是姐姐们摆得好看。”

庆姑见这孩子不怕生,一副爽直个性的样子,更加欢喜,爱怜地摸摸小云的脸。

两个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并立叫了声:“班主,娘。”

她们叫庆姑做“娘”,“娘”音又读的奇怪,发“酿”的音,小云又好奇,扭头看庆姑。

大女孩很随意地从庆姑手里牵过小云,笑,“这就是我们展风新的小媳妇吧!啧啧啧,生生脆的好相貌。”

她有一张鹅蛋脸,凤眼柳眉的,比会乐里的唐倌人还多几分艳丽。那一双水葱手扣着小云的下巴左瞅右看,动作未免粗暴,长长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

她听这女孩唤她作“展风新的小媳妇”,心里奇怪,为何偏偏加个“新”?起了老大疑团。

庆姑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头肩筱凤鸣,往后叫大师姐。”

“大师姐。”小云跟着叫。

筱凤鸣“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对你可满意得紧,那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呀!”

杜班主听不得这笑,紧紧眉头。庆姑的脸拉了下来,不多理她,又介绍:“这是我们这里——学戏的姐妹,就比你大一岁,叫归凤。”

归凤梳着短短的学生头,文气的小脸无甚表情,只向小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小云见这几乎同龄的女孩态度冷淡,也只好点点头。

“折腾了大半天,赶紧进来吃中饭吧!”杜班主道,领头往里头的客堂间去,并不给筱凤鸣一个正眼。庆姑拉起小云的手,“吃中饭吧!”

筱凤鸣神情讪讪的,暗自着恼,一咬牙,炫声道:“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约了我去罗威饭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径自从客堂间的楼梯上楼去了,一双高跟鞋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

杜班主从怀里捞出烟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云见他样子凶,往庆姑身后挪着,一眼瞥见正直瞪瞪瞅着她的归凤。

“走,我们先去见见展风。”庆姑将小云又拉了走。

转而,又去一个新的陌生地方。

小云第一次见到杜展风,是在这石库门三楼有老虎天窗的东厢房里。

正午,满室的阳光。睡在床上,据说是发了水痘的男孩正懒洋洋地踢开被子,摊开手脚,享受阳光的沐浴。

庆姑将小云带进来,男孩冷不防露了馅,正慌张整理睡相。

“我的小祖宗!”庆姑急得上前给儿子掖好被子,还裹成了个“粽子”。

小云顺眼瞧过去,男孩浓眉大眼,脸面黝黑透红润,理个小平头,虎头虎脑的。身子骨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硬朗些。

男孩别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挣脱出手臂,还撸起袖子,直伸到母亲面前嚷嚷:“妈,我都好了。”小云看见那瘦干干、黝黑的膀子上有浅浅的痘痕。

庆姑不准他示强,将他的臂膀再度塞进被窝,道:“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娘可再经不起你的吓了。”又介绍小云:“这是新来咱们家的云妹妹。”

男孩很别扭,带着气,“妈,你怎么真信那种算命先生的话了?归凤——”

庆姑厉声喝止:“别瞎说,这全是为你好!”

男孩撇嘴,多半觉着没面子,又本不是闲人,见小云孤零零站一边,身子瘦似柳枝,可怜样的,只好先和气地说:“你叫我展风哥吧!”

小云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着叫一声:“展风哥哥。”

男孩的手又伸出来,搔搔脑袋,忍着不对她笑。

小云被安置在石库门二楼的厢房里,和归凤等几个女孩住一起。

这栋小石库门里,原来竟住了十来个人。杜班主夫妇是和展风睡一屋的,三楼的西厢房由筱凤鸣独占一间。二楼东西两间厢房互相打通,排着通铺,拉好床帘,睡了七八个女孩子。

女孩子们都欺生,各管各地梳头、脱衣,互相嬉笑,没有一个人主动招呼小云。

小云无措伫立,在比滚地龙宽敞数倍的地方举目无亲,更零丁了。

只归凤暗暗地瞅小云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们一起不作声。

这些女孩们,打小就出来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钻。一个个虽手里做着事儿,眼角却觑着那新来的,暗存幸灾乐祸。

庆姑抱了床棉被过来,她本就要撑小云的腰,见不得她委屈,问一声:“你们谁和小云睡?”

女孩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没人立刻自告奋勇。

小云眼睛低垂,看着地板,有红色裂纹的地方,走在上面会“嘎吱嘎吱”响。

这地方虽好,骨子里却透出阴凉。

一只小手拽了拽小云的衣袖,小云抬起眼睛,是归凤。原本委屈的泪已经盈睫了,被归凤那文怯的笑扫下去。

庆姑很满意,道:“还是归凤懂事体些!”将小云的被窝安置在归凤旁边,转身叮嘱几句便离开。

待庆姑走得远了,女孩中年纪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声细语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夸你,你还真娴淑过头,被人休了还装好人!”

归凤瑟缩着,坐在角落里。

还有跟着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现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风未来的媳妇,能和我们比?来归凤,就你会做滥好人,想要往后当头肩呢!”

归凤还是不响。

小云虽不太懂她们话里的意思,可见归凤窝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气恼,想要争辩。但那些女孩一个个挨次睡进了通铺,连归凤也管自钻进了被窝,对归云只说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个人丢在了床下。

深夜,小云心里存着屈,望着映在窗帘上净白的月光,想起滚地龙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夜风狠,从滚地龙四处的缝隙中直直灌进来,冻得她直抖缩,紧靠在爹的胸前。后来滚地龙里多了小雁,两个人互相拥抱取暖。

那样,倒是也能踏实的。

现在,这石库门里,厚厚的墙和厚厚的棉被,夜风,是肆虐不进来了。但夜,黑漆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伤都勾上来。

爹,还生死未卜。如果活着,他在哪里?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烧糊涂的时候,她却倒是安心,想这样也好,或许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小雁,虽是被自己救回来的,却一直照顾着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难中的依靠顿时丧失了。

想着想着,泪下来了,捂着嘴,不能出声。但心底好悲伤涌出,抑止不住。

小云悄悄爬出被窝,趿上鞋,蹑手蹑脚地下楼梯,轻轻悄悄地,不让楼梯“嘎吱嘎吱”响。

一楼的客堂间除了灶庇间、卫生间,还有一间亭子间和后厢房,后厢房也是女孩们的通铺,亭子间住着戏班子的几个琴师。

人虽多,厅堂还是冷的。

客堂间的饭桌旁有人,点着小煤油灯。黯黯的夜里,荧荧的灯火随着窗框缝里漏进来的夜风左右摇摆。墙壁上,长长的人影也在动。

小云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

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云招招手,“别怕,过来。”

夜晚摇曳的微光,杜班主严肃得像庙堂里的判官,让小云不敢不过去。

他说:“来了就好好过,吃的穿的,不会少。做好本分,没人能欺负你。”

小云的泪,收了回去。

“乖巧的、长进的,自然能挣个好前途。其他计较太多,没好处。”

月亮是冷的,小云不敢不暖和自己,搓着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须要懂。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会笑的人,笑起来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惯苦的,不善言辞,又从来威严,儿子见了都怕得像耗子见着猫。他也不会安慰小女孩子,只惯常命令着。

小云却想念自己的父亲,温雅善谈,将自己当掌上明珠。又要哭,且忍了。

眼前,光影重叠,是杜班主?还是爹?

她就笑了,讨大人喜欢。她得了命令,她得乖。

庆姑待小云有种暧昧的好,买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小云麻利地编了辫子,两条粗粗的麻花,荡在身后,扎了蓝头绳。

庆姑要她同展风多相处,催促小云:“同他们玩去吧!”

小云就跑去弄堂里。

展风是孩子王,正纠集男孩玩耍,有左右两个“将军”,小云听到展风叫他们“徐五福”和“陆明”。徐五福和陆明在展风的指挥下围着归凤,教她滚铁圈。

这种游戏男孩在行,归凤总是滚几步就倒。

徐五福叫:“归凤,你怎么那么笨?”

展风赏给徐五福一个“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愿地去拣滚在一边的铁圈。

铁圈被小云拣了,她驻步不前,又犹豫又害怕,终是暗暗鼓了气才上前,“给你,展风哥哥。”又申请:“我给你们拣铁圈?”

展风见她又眼热又渴盼又可怜的模样,颇感烦恼。回头看看归凤,似要等归凤的意思。

归凤低下头,先不做声。

陆明看不过去,“干吗不带她一起玩?”

小云巴巴望着归凤。归凤的心,原本就是棉花做的,硬不起来,反自疚,更无言,就拉了拉小云的小手。

展风松一口气,手一挥,“一道白相!”俨然这个小世界的主宰,现在同意把他的友爱均分下来。

小世界的主宰终究也要服从大世界。

那边,杜班主叫:“野小子野到哪里去了?快过来拔台基,要拜师了。”待展风跑了过来,扬手要打,展风“滋溜”一下躲到庆姑身后,庆姑揪着他去排队。

戏班子里的人齐齐站到天井中,小云和归凤也恭恭敬敬按年龄排到最末去。小云扫一眼,独不见筱凤鸣。

杜班主点起香,请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书“庆禧班”三个大字。

众人井然有序地参拜。

庆姑把小云领了上来。

前一晚,庆姑把小云带到后天井,问:“你可会唱戏?”

小云眨眨眼睛,“我会唱小曲。”

“唱一支听听。”

小云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这里……”

庆姑琢磨了,满意了,说:“嗓音松脆,还能练练,明朝开始我教你唱戏。”

这是决定,并非征询。

庆姑也是不得已。生活有太多不得已。

浙江迢迢赶来上海的戏班子,尚找不到待见的戏台邀长期约,每天在这里唱一场又到那里唱一场,游来游去,只能挣口粮。

先前展风的病折腾了小半积蓄,是去了西医那儿看的。还是不放心,毕竟宝贝独苗,就请算命先生来批八字,说是要讨合八字的童养媳冲喜。

但展风有了童养媳,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来归凤。

算命先生坚持己见,非说旧的不好,新的妙。杜班主起初并不肯,说这做法不合道义,但拗不过妻子对儿子的溺爱,省不得大洋还是讨来新的童养媳。

好像一出闹腾的游戏。

归凤,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展风的妻子的时候,就被硬生生抹了名分。

新来的,也没有福分做少奶奶,终须得有点付出,带点进益。譬如加入戏班子唱戏。

好在小云的嗓子高亢清亮,也端得上台面。世故一些想,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钱买来。

庆姑的心放下来。

小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不能有选择。她不用再餐风露宿,不用再四处流浪,不用再卑微乞讨。

心里的感激是难喻的。

知恩图报。唯一能报的也就是能上台唱个戏,不吃干饭,努力地给戏班子出点绵薄力。

爹也曾经教导:“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讲究“情义”二字。”

杜家赠与她的情义,她得有所回报。

杜班主的声音庄严地穿过袅袅香烟,带着命运的判决,又带着命运的安抚。

小云跪下了。

“杜归云,年十二岁,情愿投在张庆姑名下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凭师父做主,师傅授业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争春,师父台下添光。祖师爷前立此为据!”

没有学习年限,没有包银归属,因那都是终身属于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她还有了一个属于杜家的名字——杜归云。

全部都是心甘情愿,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

改了名的归云,或许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命格是旺的。庆姑常常这么说,因为不久之后,庆禧班在四川路上的凤平戏院顺利驻上场。

日子似乎在慢慢变好,世道也渐渐稳定。

每晚六至九点,戏院门口挂好大幅海报,是上了白娘子装的筱凤鸣。美工师傅绘出的脸颊白椭椭,勾引人的红晕,媚惑来往行人,要一声紧一声地唤人进去一睹为快。

每天夜里的西厢红楼碧玉簪,婀娜婉转得要酥到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上,筱凤鸣的风流婉转也酥到男人们的骨头里。

凤平戏院,真的是让筱凤鸣这只凤凰独独占了鳌头,旁人全都要相形见绌。

归云是小学徒,没有资格上场,即便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归凤,也不过是给黛玉试莽玉的紫鹃,给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

都是不经眼的小角色,哪个是头肩,哪个才能利落地占尽舞台的风光!

杜班主和庆姑监场时对着满台贴着筱凤鸣名字的花篮银盾又喜又愁。

庆姑对只能在后台看行头的归云说:“筱凤鸣的天赋真是没说的,怕这些师姐妹中唯有归凤以后可以比肩。”

归云就听着,她也是个倔强的人儿。

每日喊嗓压腿,也是拼命地练,唯恐落后了去。但杜班主一旁听听,摇摇头,她的心就凉半截。

杜班主琢磨好了,这孩子天分有限,他不为难她,又想戏班子是家传行当,少不得将来给儿子媳妇,就收了归云在身边额外教些旁的。

在上海漂泊的戏班子学都市的风行,也是被生活迫着,务必要使人尽其才。当戏班子人手不够使的时候,杜班主自己都须亲自去箍场。他如今便给归云加了这门课程,还将戏园种种讲得清楚。

归云是懂的,也用心学。杜班主颇欣慰,感念她的听话,讲的教的就更多了。戏园子姐妹看在眼里,明的不敢说什么,暗里有的讨归云的好,也有碎嘴的。只有筱凤鸣明说了:“班主这是未雨绸缪呢!儿子不顶用,拿媳妇当接班人养,把谁踩脚底下呢?”

杜班主冷冷笑,“我在一日,这戏班子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姑娘切莫多言!”惹得筱凤鸣摔碗骂娘。

展风告诉归云,庆禧班原是筱凤鸣的爹娘同杜班主一起创立的。杜班主以前是琴师,筱凤鸣的娘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角儿,也曾红遍江浙。只是夫妇两人英年早逝,杜班主就挑起班主的大任。

筱凤鸣为这戏班子的一亩三分地的产业没少明的暗的和杜班主争吵,毛刺拔不掉,现今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她还跟日本人搞不清爽。”展风恨恨地再说。

归云虽不大懂,也知道不是好话。尤其说到日本人,她深处的记忆抹不去,想起亲爹,又要暗伤。

展风看出来,问:“你是不是又想你爹了?”

归云默不作声,半晌,又说:“我还想小雁。”

展风的豪气冒头,就说:“我陪你去找他们。”

归云执拗的心,对旧的往事不死心,只想着要找时间去番瓜弄和会乐里再瞧瞧,就趁杜班主和庆姑给学徒们放假的礼拜天偷偷溜了去。

展风倒也没说顽话,非要陪她一块去。

两个孩子就先去了闸北番瓜弄。

这里的滚地龙早已换了一批新的竹茅屋,也换了一批新面孔。

归云彷徨。

这个地方,熟悉又陌生。这个城市的生命力竟是那么强,灾难过后,人们仍能迅速地继续生机勃勃地生活着。

只是悲剧沉在人们的心底,不能掩埋。有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心底豁开口子,淌了血,带着不可名状的痛和恨。

他们又去四马路找小雁。

唐倌人隔壁长三的小丫头告诉她,她走后没有几个月,周小开就在租界买了洋房,把这里的老老小小都接过去了。再细问到底搬去了哪里,总也问不出所以然。

小雁,应该也是跟了去的。就这样,也不能见到了。

不过几月工夫,她过去的生活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见归云闷闷不乐,展风就做主领她沿四马路到黄浦江边的外滩闲逛解闷。

这里的建筑,丝毫不带中国影子,统统都是法式、美式、英式的,居高临下。在遮着阳光的钢筋水泥之下,心底最后一丝阳光也没了。

归云第一天来上海就见过这里的高楼。爹拉着她的手,她拉着爹的手,惶惶惑惑走在万国建筑群中,抬头伸长了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高楼。

“乖乖,竟然那么高呀?”她啧啧惊叹,仰着头,想要数清这楼有几层,小身子往后倾,倾着倾着一下撞上身后的人。

身后是个高高的有着冰冷的蓝眼睛和金头发的洋人,一身深色西服把整个人遮得似座山,正嫌恶藐视地瞥她,还挥挥手里的绅士棍,像挥一只苍蝇。

爹把她护在身后。

为什么在中国人的地方,却要被外国人歧视?

“你看那狮子!”展风做出猴精的脸,引她注意,指着汇丰银行大厦门前的铜狮子,“呵!真威风!”

归云不看,那铜狮子在第一次来到外滩的时候就看过,耀武扬威的,让自己更矮不溜丢。

“那是洋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

展风的存心讨好不得法,没了主意,又争着归云一口气,嘟囔:“呵!比归凤脾气还大,真难伺候!”

归云板住的小脸松下来,告诫自己不能同展风发脾气。因听他说起归凤,又问:“他们说我抢了归凤的位子,是什么意思?”

展风为难了,不晓得怎样答,只一个劲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小妹妹,我待你们一样好,不分高低!”他是听不懂娘说的那种易弦的话,心念里只有把一碗水端平才显得够义气。

女孩耷拉了脸,不算很懂。

男孩也耷拉了脸,想,关云长、赵子龙也怪难做的,讲义气是一件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的事儿。好在现在大家都和气了,他算成全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大人总拿孩子不懂的事来为难孩子,孩子单纯的心却不懂那么多。

两人拐进弄堂,展风眼尖,“你瞧。”

弄堂口避风处当街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是告地状的。面前的青石板上写了几行字,归云认得。

“各界先生,闺阁女士,善为救急,援助川资,免我母女,流落申江,衔环结草,恩德永记!”

原来她的老母病重垂危,由破被单裹着,蔽不了体的。女孩是将母亲安置在石库门的屋檐下。

这情这景,很常见,故大多路人只瞻顾一眼,又顾自行路了。也有心好的,丢一两个铜板下来。女孩拣了,再磕头,额头都紊起来了。

归云眼酸,展风已见状起了义气,忙掏口袋,有四个铜板,全部塞到女孩手里,想想还不够,问归云:“哎,你还有没有铜板?”

归云的贴身小口袋里有小雁和她分手时塞的三个大洋,她着,掂了很久,犹豫着。

这是将来相见的凭证,能不能丢得?

展风见她的态度,知道是有的,就嚷:“有就赶紧掏出来啊!你瞧人家多可怜啊!”

归云咬住嘴唇,不做声,也不走,站在原地发愣。

这时候走来一个穿中山装,戴学生帽的男孩,比他们大一二岁的光景,个子顶高,就在归云身后,他走上前蹲下,塞给女孩一张十元的银元券。

女孩惊住了,何曾受过这样阔气的施舍?她要大拜,男孩不肯受,托住她。

“这位大姐,老人的病这样耽搁不好,赶紧去医院吧!”

他又站起来了,身板很直,一转,学生帽一抬,对着归云露出的俊秀清朗的面目。眼神却很傲气,就望住归云,惊讶了,纳闷她的辫子怎生那样长。

归云以为那是挑衅,不服气,也不服输,瞬间有了别的主意。那是江湖义气,也是感同身受,为落难的女孩子,也为自己在男孩面前不输阵仗。

她要上场了,往当口一站,声音脆脆亮。

“为口饭,落个难。谁没个三穷四急?小姑娘今天在这里为这个姐姐请个愿,请各位好心人帮帮忙!”这下有人愿意看热闹了,都明白她要献艺,还立马叫了好。

男孩本来急着走,看她这架势,有点兴趣,也不走了,眼睛清清地,就盯着长辫子小姑娘瞧。

归云摆一个起势,落落挽起一个扶锄的姿势,沉好气,稳住神,丹田起音——

花落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天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有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

原来是林黛玉的《葬花》,当季流行的绍兴文戏的段子。看客都爱听,围上来的人更多了。

孩子音传在大上海钢筋水泥楼下的弄堂里,竟出了些悲风,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哭音。

云手过去,人丛之中,女孩自伤自哀,有苦有泪,悲风也就吹到人群里。有人被感染,告地状的女孩哭了,心软的太太们也哭了,投铜板给女孩的人就多了。

归云背不下整阙词,唱一半,生生滞住,怯怯望人。展风带头鼓掌喝彩,带动大人。

她的胆子也就大了,一鼓作气将三个大洋拿出来要塞给女孩,却被人推了回去,是那中山装男孩。

“嗨,刚才给这姐姐的,够去医馆了。”

归云瞪他,他干什么阻着她?

男孩笑了,“光天化日的,怀璧其罪。懂不懂?”

他说的太文绉绉,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

男孩皱皱眉,眉毛浓得神气,是一副剑眉星目呢!他凑近对归云小声讲:“她们这样弱小,身上得了那么多钱,被人偷了抢了怎么办?”

归云恍悟,这男孩真是好心思。

男孩扶起告地状的女孩,说:“我送你们去医院。”

女孩感激之至,她朝归云鞠躬,归云涨红了脸,反倒不好意思了。男孩眼瞅着她笑,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收回了小书包,与女孩一起将病重的老人扶起来。女孩又再三感谢她同展风,展风嘻嘻笑,直挠头。归云也不语,都是小孩子,反显得男孩大方得体和机灵了。

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望望归云。她还有气呢,冲他撅嘴,她可没输他。

男孩见眼前女孩此刻倔强的模样实在可爱,微一抬头,正迎着阳光的脸,剑眉一展,挂上灿烂的笑,冲她摆个手,竟在和她道别。

归云愣了。男孩得了胜,又转身,同女孩母女走远了。

人散了,展风又活跃了。他先道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竟那样看你,真该死!”

归云看着手里握的三个大洋,说:“我又没做什么。”

展风瞧见新鲜的,凑来说:“那个人会画画。”

画画?归云一脸狐疑。

“刚才我看到他在画你呢,就是那个翘兰花指的模样。”

他故意做了姿态,太难,又扭捏,实在不成样子。干脆就地翻几个跟斗,也是伶俐的身手,自班主父亲那边学来的本事。他做了义举,着实兴奋,把归云当成个知音,什么都说了。

“爹妈老叫我唱什么梁山伯贾宝玉的,我可不喜欢这种娘们戏,太没有意思啦!好啦,现在你和归凤都会唱戏,爹妈再也不会逼我啦!”

“那你想做什么?戏班子里的当然就唱戏。”

展风伸手挥舞了一下拳头。

“大男人当然要去当兵,打日本鬼子。”

“当兵固然好,但你要去了,娘死也不会放你走。”

展风不去愁往后,拍胸脯,“我可不管那么多!”

归云跟着他走,不好扫他的兴。一路又是许多风景,和从前真不一样了。只有路过的民醒小学还有那幅纪念九一八的图还在。

她多想上学,就像在绍兴老家的时候,坐在明亮的学堂里,严肃的先生教他们念三字经。每一刻的回忆都是珍贵的。

她真羡慕那个男孩,背着书包,拿着笔和簿子。这些都成了她最奢侈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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