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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追猎

上玄沿着容配天离开的方向追出五十来里,始终没有看见她的踪迹,天色渐渐昏沉,他停了下来,有些事不知不觉涌上心头,便派遣不去。

当年……那天。

她走的那天,她走得不见踪影之后。

他知道她走了便不会回来,但是还是沿着她走的方向走出去很远。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追上一些什么,或是挽回一些什么,只是不知不觉那样走着,直到天色昏沉,直到眼前再也没有路。

就像今天,天色昏沉,眼前再也没有路。

沿着她走的方向走到尽头,眼前是一条河。河水滔滔汩汩,和他这几年走过见过的其他河一样,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去向何方。在河边停下之后,胸口涌动了一整天的情绪突然强劲的冲上头脑,他觉得鼻腔酸楚,胸口炽热——在找了那么多年以后,终于遇见了她,可是结果和预料的一样,她不会宽容他,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承诺多少信任,都已灰飞烟灭。他明知道是这种结果,所以从不敢放手找她……不敢——因为明知道会伤心失望——不敢找她,因为害怕苦苦追寻的结果是她根本不期待他,那将会有多痛苦?

可是就算是偶遇,就算是彼此都装得很冷淡,也还是……还是……

上玄对河水里模糊的影子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让河风吹醒头脑。配天,你“娶”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白南珠——这个人他没听说过,但决计不是个蹩脚的对手。他的“衮雪神功”尚未大成,但白南珠的“秋水为神玉为骨”却已炉火纯青,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居心?

他真的痴恋配天成疯吗?爱一个女人,究竟要怎么爱,才对?爱不爱配天?他自问自答,怎会不爱?但要像白南珠那样,嫁给配天,不顾一切的陪在她身边,为她做所有能做的事,为她……杀人……他一样也做不到。

从小到大想要如何便如何,很少想到自己会错,此时此刻,他很迷乱。

“簌簌”一声,河畔草丛里突然钻出三个人来,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齐声道:“我等艺不如人,是死是活,全凭阁下一句话。”

上玄悚然一惊,回过头来,眼前三人又矮又胖,秃头跛脚,却是方才那曾家三矮,此刻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就如三个刚从土里剥出来的山药蛋。他皱起眉头,“你们三个要死要活,和我何干?”

“我曾家三兄弟平生从未败过,早在我等十岁那年就已发誓,如败于人手,就当自杀。”曾一矮道,“但如今我兄弟又不想死,所以如果阁下说一句方才是阁下败了我兄弟胜了,那就可以救活我等三条性命。”

这等言语,自曾一矮嘴里说来,却是眉目俨然,十分认真。上玄一怔,自河畔站了起来,心头烦乱之极,更无心情和曾家三矮胡闹,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的道:“那便算我输了。”以他平日性情,纵是如曾家三矮这般人物在他眼前死上十个八个他也毫不在乎,此话出口,他自己更觉心乱如麻,掉头便走。

曾家三矮面面相觑,曾一矮咳嗽一声,“阁下可是……”一句话还没说完,陡然身子一轻,已然悬空而起,上玄提着他的衣领,淡淡的问:“什么事?”曾一矮只觉自己身子往里一荡,接下他顺势一挥自己就将“扑通”一声飞入旁边那条大河之中,顿时噤若寒蝉。曾二矮也咳嗽一声,“我大哥不曾开口,阁下听错了。”上玄提起曾一矮往曾二矮头上掷去,只听身后“哎呀”一声,兼有重物滚动之声,他连看也不看,缓步而去。

这下曾家三矮连个屁也不敢放,三人又面面相觑,相互招招手,凑合在一起窃窃私语,随后展开轻功,又跟了上去。

三人跟得并不困难,因为上玄并不施展轻功,他就沿着河岸缓步而行,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上玄自幼受教,走路要徐和端正,绝不能有轻佻之态,因而很少以轻功赶路,更何况他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就这般连续跟了几天,上玄有时在树下坐一坐,有时在沿路茶馆用些饮食,他很少入眠,睡的时间也很短,一旦醒了,就又往前走。很快上玄顺流而下,走到了那条河的尽头——那河汇入黄河,他顺河而下,走到了黄河边上。显然走到黄河边上他也有些茫然,曾家三矮见他转过身,沿路往回走,三人面面相觑,都是摇了摇头,继续跟着他,折返密县。

这是曾家三矮跟在上玄身后的第八天,上玄折返密县,又回到了那片桃林之中。

“大哥,他……”曾二矮突然道,“那树林里有埋伏。”

曾一矮点了点头,“他好像没有发现。”

“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江湖经验却差得很,而且好像根本不知到自己要干什么。”曾三矮道,“我等兄弟居然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手上。”

“他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但既不问人,也不打听,真的是奇怪得很。”曾一矮嘘了一声,“来了。”

桃林之中当啷一声有兵刃出鞘之声,随即刀光剑影,有人在桃林中动起手来。曾家三矮悄悄上前去看,只见八个白衣男子持剑围住上玄,方才那一声兵刃出鞘之声,原来拔出的乃是八剑,却只有一声,可见这几人动作训练有素,不是泛泛之辈。

“白堡!”曾一矮低声道,“去年追杀鬼面人妖,最后弄得灰头土脸的,白堡也有一份,听说他们失踪多年的糟老头子白一钵回来了,着实教了堡里弟子一些新本事,看来这剑阵就是其中之一。”

“树林里不止八人,”曾二矮道,“白堡倾巢而出,看来去年在鬼面人妖那件事上丢的面子,他要在这里要回来。”跟踪上玄八天,他们早已听到消息,如若有人能将上玄生擒活捉,“胡笳十八拍”将传授绝技三招。而上玄居然能将大名鼎鼎的“胡笳十八拍”中十三人一举杀死,早已声名远播,更多人前来围剿上玄,不过是为夺取比上玄更强的名头,倒也不甚关心他为何要将人杀死。

言谈之间,树林里一阵兵器折断之声,叮当声中,八剑齐折,上玄三招之间克敌制胜,那八人手持断剑飘然后退,也不慌乱。只听弓弦声响,林中脚步声起,突然涌入三十人将上玄团团围住,人人手持白色弓箭,对准上玄。而后两个中年男子自弓箭阵中走出,轻袍缓带,长得一模一样。曾三矮“啊”了一声,“河南岳家的双旗,这两人使用旗杆为兵器,算得上江湖一绝,怎会和白堡搅在一起?”

“嘿!多半这小子杀的人里有岳家的亲戚。”曾一矮道,“白堡向来不守规矩,这箭都是毒箭,而且树林里还有人,我看这小子今天倒了大霉。”

“好大的阵势,奇怪这小子虽然讨厌,倒也不是坏人。”曾二矮冷冷的道,“怎会有这么多人想要他的命?”

“我看他杀不杀人倒是其次,他练了‘衮雪’才是这么多人想杀他的原因吧?谁都想比‘衮雪’厉害,谁胜了‘衮雪神功’,谁就是天下武功第一。”曾一矮也冷冷的道。

此时上玄已经和使用旗杆的双胞兄弟动上了手,乍然应对两面飘来飘去的大旗,上玄显得有些难以应付,退了几步。正在他退步之间,围外白色长箭齐发,霍霍有声,往他身上射来,上玄扬袖反击,那些白色长箭东倒西歪的插在周围树干之上,只听滋滋有声,桃木腾起阵阵黑烟,那箭上果然有毒。

“你注意岳家双旗的脚步,”曾一矮突然道,“有诈!”

正在他一句话之间,挥舞双旗的那俩兄弟一声震喝,两支大旗纷纷往桃花树上舞去,他二人在这旗杆上下过二十年功夫,杀人犹且如杀鸡,何况撼树?刹那之间,桃林中桃花、枯枝、朽木四下,骤然如雨!上玄本来不善应对那两支大旗,突然眼前落花如雨,不禁一怔,便在这时,便觉肋下微微一痛,他很少和人动手,反应却是快极,双指一翻,那东西尚未全然没入血肉,就已被他拔了出来,掷在地上,只听“叮”的一声,却是金石之声。

“蝴蝶镖!”曾一矮失声道,“桃花蝴蝶镖!”

曾二矮曾三矮顿时脸色大变,这“蝴蝶镖”乃是江湖三大毒器之一,和“白骨痴情环”齐名。“蝴蝶镖”分“碧水蝴蝶镖”、“黑石蝴蝶镖”、“桃花蝴蝶镖”三种,“碧水”令人伤、“黑石”令人病、“桃花”令人死——三镖之中,以“桃花蝴蝶镖”最为恶毒。此镖上剧毒都取自稀有剧毒蝴蝶,因而极难寻得解药,临死会有大量毒蝶飞来,伏于人身,一旦人死,蝴蝶便争食人肉,因而此镖残忍恶毒,早在四十年前就被武林中人所禁,不料时隔多年,居然又见此物!

上玄转过身来,只见被自己掷在地上的东西乃是一片极薄的绯色玉,雕作蝴蝶之形,边缘锋锐,这等暗器,当是出于女子之手。果然一个绯色身影在林后一晃,上玄本来心乱如麻,此刻身上负伤,却是大怒,断喝一声一掌推出,只听轰然一声桃林如中雷霆,数棵桃树连根拔起,泥沙飞溅起半天来高,那树后女子一声尖叫,喷出一大口鲜血,仰天摔倒。曾一矮低声道,“蝶娘子!她是‘鬼王母’手下一员大将,早已二十多年不见江湖,居然出现在这里。”曾二矮接着低声道:“他中了蝴蝶镖之毒,只怕闯不出去了。”

正当上玄一掌震伤蝶娘子之时,岳家兄弟那两面大旗双双刺到他身后,白色弓箭再发,满天白色长箭之中,一名白衣老者倏然前扑,曾家兄弟只觉眼前银光缭绕,那老者手中银剑已堪堪到了他们兄弟眼前!

居然不是攻向上玄!

矫如银龙的一剑,竟是向曾一矮的鼻尖袭来!

曾一矮一呆,曾二矮和曾三矮齐声呼喝“啊呀”一声,两人一各出一匕首往白衣老者那银剑上削去——但两人心下雪亮:白衣老者手里握的乃是“白剑秋波”,自己二人手中这短短匕首万万抵敌不住!

白衣老者皱纹深刻的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微笑,那剑尖已堪堪点到了曾一矮的鼻尖——他只觉鼻尖一痛——“当”的一声,“白剑秋波”高高弹起,白衣老者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大笑,突地只见上玄的背影在他眼前一晃,鼻尖大痛,随即“当”的一声,满面生风。

他张大了口合不拢嘴——白衣老者那一剑连断两只匕首,沾上了他的鼻子——上玄反应快极随形掠来,在那剑下一托,那柄“白剑秋波”纵然斩金切玉,也骤然弹起,脱手飞出!曾一矮心头一凉,大叫一声,“不好!他——”便听“插”的一声微响,“白剑秋波”受震飞出,剑柄之处一物蓦然射出,直射上玄胸口!上玄右手托剑,左手临危不乱,运劲外拍,将那物一掌拍出,那东西“碰”的一声爆炸开来,各人均觉一阵灼热,火药气息极浓,却是一枚雷火弹。曾二矮和曾三矮齐声大骂白衣老者卑鄙,居然声东击西,抢攻自己!那岳家双旗却又挥舞旗杆,围了上来。上玄一口气尚未转换,铁旗杆已明晃晃刺到颈侧,当下身向后仰,双手一握那旗杆,飞起一脚,只闻“咯啦”一声那铁杆大旗从中折断。岳家双旗一声惊呼,曾家兄弟大声喝彩,上玄翻身而起,左手杆头右手杆尾,横扫白衣老者和岳家双旗!他心头愠怒,出手极重,两边兵刃尚未相接,就已听到空中“噼啪”作响,似有羊皮纸爆裂之声。白衣老者和岳家双旗纷纷抬手相抵,两边劲力一触,指腕咯吱作响,都是鼓起一股真气,竭尽全力抵挡上玄“衮雪”一扫!

“嗡”的一声一道黑影掠过曾一矮眼前,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只听身前一声大喝如虎啸龙鸣,白衣老者和岳家双旗骤然飞跌出去,砰的一声摔落三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上玄右手反握一支黑色短剑,“咄”的一声那支剑被他直贯入白衣老者身前一尺之处,冷冷的道:“暗箭伤人,一而再、再而三!我不知阁下几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诺大一把年纪,不要脸得很!你们几个,哪里来的?截我的道,所为何事?”

那狂喷鲜血倒地的白衣老者正是白堡“白一钵”,截上玄的道说是为了替“胡笳十三拍”报仇云云,到底也是名利心作祟,只是他已然昏死过去,却是说什么也不会回上玄的问话。曾一矮这才看清方才是“白剑秋波”中的机关发作——弹出“雷火弹”之后,再弹出“黑剑泫水”,倒射上玄背后,却不知怎么的被他截住。这一连串的暗算偷袭,只想撩倒此人,在他身中“桃花蝴蝶镖”后仍收拾不了他,若非此人根本没有多少临敌经验,就凭白一钵、岳家双旗、蝶娘子几人,早已一败涂地,死了个十七八回了。方才他大叫一声“不好”便是知道“白剑秋波”中暗藏“黑剑泫水”,但尚未来得及示警,林中已局面大变。

“我等兄弟又没要你救命,你干嘛出手救人?”曾三矮一等局势已定,便问上玄,仍旧眉目俨然,语气认真之极。

上玄反手按住肋下被“桃花蝴蝶镖”射伤之处,冷冷的道:“你们不是不想死?”

“我们虽然不想死,但是也不想因为区区救命之恩,便涌泉相报。要知我等兄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歌唱舞蹈无所不通,乃是惊才绝艳的稀世奇品,万万不可因为你之小小恩惠,而放弃我等大好前程……”

蝶娘子甘冒奇险只为在自己身上射入这么一片薄玉,此玉必然大有问题。上玄挫敌之后已然觉得不适,更不耐烦听曾家矮子们唠唠叨叨罗罗嗦嗦,喝问道:“什么放弃大好前程?”

“难道阁下出手救了我等性命不是为了让我等三人对阁下俯首称臣,甘心为奴吗?”曾一矮义正词严的问。

上玄一怔,心头已然明白曾家三矮一路跟踪的意思,但尚未想出要如何应对,脸上也尚未来得及露出嘲笑之色,他陡然只觉天旋地转,“扑”的一声,整个人软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曾家三矮看着毒发昏迷的上玄,各自摇了摇头,曾一矮叹了口气,“这人除了脾气坏些,架子大些,武功高些,人笨了些之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有点脏。”他瞅着上玄的胡子,自言自语,“和我等兄弟在一起,定要相貌堂堂,方才相称。”

“但大哥,”曾二矮有些发愁的也叹了口气,“白老头为了在这桃林中设伏,特地用了‘桃花蝴蝶镖’,此镖剧毒,除了传说中的稀世灵药,只怕世上无人能解……”

“他救了大哥性命,也就是救了我等性命,他还饶了我等一次性命,那就是救了我等两次性命,救了我等一次性命是三条,救了两次便是六条。”曾三矮最后叹了口气,“我等定要还他六条性命,这帐才算得清楚。”

三人很快抱起昏迷的上玄,虽矮却快的往密县桃山边的一处山庄奔去。

桃林中遗下一地七零八落的弓箭,弓箭手本来埋伏林中,却在白一钵重伤之后逃去一大半,余下的多是受伤倒地,不住呻吟。白一钵、蝶娘子和岳家双旗昏迷在地,人事不知。

过了一阵子,林中淡淡的掠过一阵桃花香气。

此林本是桃林,也没人在意那优雅温润的桃花香气,再过一会,林中呻吟之声渐渐少了、小了;又过一会,桃林之中,寂静无声。

那些呻吟辗转的人都已不动,全悉死去。

“擦”的一声微响,一只红袖在树干后隐去,那衣袖轻柔如纱,十分华贵,只听一人低低的笑声:“他折返密县,我自会告诉你,只是告诉你他折返密县,不是为了让你杀他,而是为了让他杀你——白一钵,你可就没有想明白啊……呵呵呵……”

地上伤重的白一钵眼珠微微一动,似是听到了声息,将要醒转。陡然“扑”的一声,胸口一阵剧痛,冰凉透骨,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黑剑泫水”自自己胸口直没至柄,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怨毒的瞪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明如秋波、黑如泫水的好眼睛!那身红衣,红得犹如染血……他、他、他本是……

他本是江湖白道的俊彦,有侠名能流芳百世……的人。

上玄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挤着三张既大且肥的脸,见他醒来,三张脸一起缩了回去,其中一人道:“原来你倒也不丑,长相和我三弟一般英俊潇洒,就是不爱干净,满脸胡子实在是难看之极。”在他昏迷之时,这三个矮子七手八脚把他胡子剃了,一张脸洗得干干净净。

上玄看了曾家三矮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曾老三,‘桃花蝴蝶镖’本就无药可治,就算你请来了神医岐阳,也一样无用。”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的声音道,“你看他阴阳怪气的,大概已经离死不远了。”

“胡说八道,他要是死了,我曾家岂不是要赔他六条人命?我兄弟只有三人,要是一人娶一个老婆凑足六条人命再给他陪葬,我等又不大愿意,所以他是死不得的。”曾一矮瞪眼道,“小妖女,你我现在在一条船上,嘘,少说话。”正在他们低声交谈之间,突有一阵焦味飘来,其中夹杂恶臭,中人欲呕。那年轻女子哎呀一声,“糟糕,骷髅火烧过来了,曾老大你说怎么办?我们扔下这个人逃命吧。”

曾一矮怒道,“放屁!鬼王母放的骷髅火,能让你说逃命就逃命?我也想逃命,可是就逃不出去,这和丢不丢下这个人无关,你倒是逃给我看啊。”

那女子轻笑一声,“那蝶娘子又不是我打死的,鬼王母又不是找我报仇,我逃不了又不会死。”说着轻轻一掌往上玄头上拍落,笑道:“我打死了他,你我就都得救啦。”她那手掌刚刚往下一沉,突地手肘一震,那一掌尚未拍到上玄头顶就已受力回震,全手麻痹。曾一矮嘿嘿冷笑,“你杀啊。”

那年轻女子姓萧,名瑶女,是华山派一名女弟子,武功虽然不高,人却很顽皮。华山派一行众人路过密县,她和师兄弟路上走失,闯进树林里来,却正好撞见曾家三矮被“鬼王母”围困。她年不过十七,少年心性,觉得好玩,便一起伏在草丛中。此刻一掌拍不到上玄头顶,她很是吃惊,低头细看这位衣着落魄的年轻人,只见此人相貌俊朗,只是眉宇间一层浓重的阴郁之色,眼睫极黑,黑得带了一股煞气,脸色苍白,越发衬出那股清厉的浓黑。这人武功果然很高,怪不得能打死蝶娘子,她心里暗想,倒也长得好看。

此时那黑色的“骷髅火”已经烧过大半桃林,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越来越浓,曾三矮喃喃的道,“他奶奶的,大哥,要不我们在地上挖个坑,躲进去吧。”曾一矮勃然大怒,“胡说八道!躲进土里,你我都烧成了叫化鸡,很好看吗?”曾三矮也怒道:“那不往地下钻,被烧成了烤鸡,又当如何?难道你能飞得出去?”

“烧不死的。”地下有人淡淡的说。

几人一怔,一起低头看着上玄,表情皆是错愕。

“这火烧得远近皆知,既然华山派的小姑娘在此,她的师长同门必定不远。”上玄连眼也不睁,突地一声冷笑,“何况想杀我之人若无五十,也有十五,哪个肯让鬼王母捡了便宜?”

“诶?你怎么知道我是华山派的?”萧瑶女却只在乎些小事,“你定是刚才装昏骗我!”

上玄顿了一顿,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就在萧瑶女以为他又装昏的时候,他却睁开了眼睛,“我有个朋友,出身华山。赵上玄平生很少服人,对华山派这等先吐气再吸气的内功心法却服气得很。”

“啊?我派心法本是江湖绝学,让你服气的是我哪位师兄?”萧瑶女听后芳心大喜。

上玄嘴角微勾,颇有讽刺之意,“他姓杨,叫桂华。”

萧瑶女为之一怔,“他……他不是在朝廷做了大官,都……都不认师父师母……”

“华山派师尊好坏不分,功夫浅薄,妄自尊大,叛派出门,也没什么大不了。”上玄淡淡的道,“杨桂华是个人才,华山派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本门心法没有一个练得比他还好。”

“喂!你居然在我面前辱我师父!不想活了你!”萧瑶女大怒,扬起手要给他一个耳光,猛地想到打不到他脸上,只得硬生生忍住,指着他的鼻子道:“等我师父来找我,看我叫他怎么收拾你!”

曾家三兄弟见她发怒,各自哼了一声,三只右手伸出,将她提了起来,点中穴道,扔在一边。曾一矮道:“女人天生蛮不讲理,莫名其妙,我等万万不可与之一般见识。”曾二矮道:“不过你说的倒是有理,这火烧得半天来高,什么华山派啊,白堡啊,岳家双旗啊,各家各路没在树林里截到你的人多半都看见了,鬼王母要杀人,侠义道们自是要救的,若是要杀你,那更是不得了,像你这样杀死‘胡笳十三拍’的邪魔外道,万万不能让其他邪魔外道杀了去,大侠们定要先救你,然后再杀你,这才是正理。”曾三矮赞道:“看你小子阴阳怪气,却也不笨,比我兄弟聪明了那么一点。”

上玄看着这三人,这三人确是有些可笑,转念想到那个平生最爱胡闹的人,想笑的心境顿时黯淡,年来没有听见圣香的消息,他离开丞相府之后,不知如何了……

看来这人多半自娘胎出生至今,不知笑是何物,曾家三矮面面相觑,都是皱起眉头。

此时蔓延的骷髅火突然空出了一个缺口,遥遥听到兵刃相交之声,果然有人赶来动手,阻止鬼王母放火杀人。上玄听着那火焰之外的声响,心情本很烦乱,渐渐变得死寂,也许是更冷了些。自小到大,鲜少有人真正关心他,曾家三矮的关心,是不是证明他委实从可悲,变得有些可怜了?想到“可怜”二字,心头煎熬般的痛苦,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滋味,几年之前,赵上玄从不相信,自己会有“可怜”的一天。心里压抑着强烈的感情,忧苦的后悔的愤怒的仇恨的不甘的委屈的伤心的……纠结缠绕,突然肋下伤口起了一阵强烈的抽动,接着“咳”的一声他吐出一大口血来,血色全黑。

“喂?喂喂喂,”曾一矮吓了一跳,“你若死了,我等兄弟岂非要自杀两次?你可万万死不得。”

上玄吐出一口血来,心头反而一清,坐起身来,运一口气,只觉全身真气流畅,到肋下伤口微微一滞,也没有大碍,抖了抖衣袖,站了起来。

曾一矮不料他吐出一口血却突然站了起来,目瞪口呆,“你……你不是要死了吗?”

上玄右手在他头顶“啪”的一拍,淡淡的道:“噤声!”

曾家兄弟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骷髅火大灭,所留出的空地上,一席黑袍在烈火余烬中猎猎作响,似是悬浮在空中,里头不知是什么事物。黑袍之后站着两人,一人全身红衣,绣有云纹,那自是火客;另一人全身绿衣,又高又瘦,四肢奇长,就如一只硕大的螳螂,正是“食人君”唐狼。

“食人君”唐狼衣上有血,火客手中握着一把断剑,曾一矮呸了一声,“那是华山派的剑,看来刚才他们撞上了。”曾二矮却道:“他们明明撞上岳家旗,那吃人的小子衣上的口子,是旗顶子划破的。”曾三矮叹了口气,“他们可能没有撞上华山派和岳家旗,但是一定撞上江大公子了。”他瞪眼道:“因为他已经追来了。”

正在说话之间,江南羽披头散发,浑身浴血,持剑赶到,眼见那黑袍悬空,似乎也很惊讶,拄剑站住,不住喘息,似乎已受了伤。

“你是谁?”上玄眼里既不看火客、唐狼,又不看江南羽,只淡淡斜眼看着那件黑袍,“我又不识得你,何必纵火杀人,伤及无辜?”

那件黑袍一阵抖动,传出一个似男似女的苍老声音,“杀人何须理由,何况你杀我徒儿——”

“你徒儿?”上玄上下打量那件黑袍,冷笑一声,“你徒儿是谁?”

“她徒儿就是暗算你一记飞镖的那个女人,”曾一矮在他身后悄声道,“叫做蝶娘子。”

“我平生不喜杀人,”上玄冷冷的道,“虽然因我而死者不计其数。那个女人不是我杀的。”

“我师妹和白一钵、岳家双旗几人,全被利刃穿胸,横尸就地,若不是你杀的,难道是见鬼了不成?”那黑袍旁边犹如螳螂的“食人君”唐狼尖声叫道,“你杀我师妹,我吃你的肉,公平得很,受死吧!”言下“霍”的一声,他那长长的衣袖中突地抖出一把镰刀,径直往上玄颈上划去。

“叮”的一声江南羽出剑架住那柄镰刀,喘息道:“且……且慢……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鬼王母,尊驾不妨……先回答我的问题,再杀人不迟……”

“嘿嘿,此人杀死‘胡笳十三拍’和丐帮章老叫化,不正是你江大公子传下武林令下令追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吗?”那件黑袍阴森森的道,“早也是杀人,晚也是杀人……”

“但是——连我都不知他返回密县,‘白发’、‘天眼’都不知此人行踪,鬼王母门下又是如何和白堡合作,在此地设伏?”江南羽大声道,“是谁告诉尊驾他的行踪?尊驾又为何……滥杀华山一派……纵使我拼命阻拦,仍下毒手?”

江南羽此言一出,萧瑶女脸色惨白,曾家兄弟面面相觑,心下都是一惊:华山派居然在鬼王母手下全军覆没?

“江南羽。”鬼王母尚未回答,上玄突然冷冷的道,“你生的是人脑,还是猪脑?”

江南羽一呆,“你……你……”

“杀人满门,自是为了灭口。”上玄语调出奇的冷淡平静,“杀我,自是为了立威。以你江南羽的头脑,尚能想到这么多江湖中人在密县设伏杀我,实不寻常,除了巧合之外,便是有鬼。”他淡淡的看着鬼王母那件黑袍,“而以‘鬼王母’的名声地位,实不必杀赵上玄以立威的,为何定要杀我?为何要杀华山派满门——他们看见了你们放火——是不是?”

“放火?”江南羽茫然不解,“骷髅火?”

上玄却不理他的疑问,冷笑一声,“江南羽,其实你该抓住的关键,不在鬼王母为何知道我的行踪,或者为何要杀华山派满门,而在——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究竟是谁让他们在密县截我的道?”他一字一字的道,“那才是问题所在。”

江南羽的脑筋仍纠缠在为何华山派看见“鬼王母”施放骷髅火便要被灭满门?曾家兄弟咳嗽一声,“老大,我等兄弟没有听懂……”

“此时正是春浓,草木湿润,”上玄不耐的道,“也没有风,那把火是如何放起来的?”

“骷髅火颜色漆黑,想必有特定的燃烧之物……”江南羽仍然满脸迷惑,“那又如何?”

“特定的燃烧之物,它既然不是依靠燃烧草木蔓延的,那么能烧到将我们团团围住的程度,‘鬼王母’门下定要花费许多时间和手脚布置那特定的燃烧之物。”上玄冷冷的道,“若鬼王母真有江湖传说中那般厉害,我中毒昏迷,曾家三个冬瓜和华山派的小姑娘又并非什么一流高手,她何不闯进来一掌一个结果了我们?却要在外面辛辛苦苦的放火?”

江南羽一呆,“你说……鬼王母其实并未亲临此地?”

“她若不在此地,那黑袍里面,又是什么?”上玄冷笑,“要么,是鬼王母外强中干;要么,就是世上根本没有鬼王母这么一个人!放火之时被华山派和岳家旗瞧见了破绽,所以要杀人灭口!”

几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什么?”

上玄冷眼看着那猎猎飞舞的黑袍,“我不信鬼怪能大白天出来晒太阳,也不信一个大活人能悬空停滞如此之久,那黑袍里面,如果不是鬼也不是人,那会是什么?”

“大胆小儿!”便在上玄出言冷笑之时,那黑袍一颤,一股浓烟自袖里涌了出来,直射上玄,袍角猎猎飘动,仿佛当真有人在里头一样。

“若世上根本没有鬼王母,被人撞见了自是要杀人灭口;若世上真有鬼王母,她真在这件黑衣里面,那世上又多了一幢奇事。”上玄淡淡的道,“若是鬼王母已死或根本不存在,鬼王母门下要杀我立威,自是顺理成章,有道理得很。赵某虽然不才,杀了我,好处还是不少的。”

“杀了你有什么好处?”曾三矮忍不住问。

上玄仰首看天,“那要看你和谁人谋划,要剥我哪块皮。”言语之间,黑袍中射出的浓烟渐渐散去,他浑若无事,仍旧仰首看天。

“黄口小儿大放厥词!”那袭黑袍在烟云消散之际突地厉声尖叫,“给我立刻杀了!谁杀了他谁就是我掌门弟子!”随即黑影一晃,翩翩坠地,黑袍旁边的火客和唐狼双双扑出,一股五颜六色的烟雾涌出,加以古怪的黑色火焰腾起,却是连刀光都隐没了。

上玄扬袖涌出一股暗劲阻住那股彩色烟雾,随即“霍”的一声负袖在后,冷冷的道,“谁胜得了‘衮雪神功’或‘秋水为神玉为骨’,谁便是江湖第一高手;杀我之后,尚可得假仁假义替天行道之名;况且、况且……”他顿了一顿,淡淡的道,“我若死了,有些人可以得财,有些人……嘿嘿……说不定……有比得财得利更大的好处。”

江南羽和曾家兄弟脸色古怪的看着他,各自诧异,心里暗忖:这人好大口气,世上除了得财得利,还有更大好处?莫非还能做皇帝不成?此人看来心情郁郁,已有些疯癫。身旁火客和唐狼各种毒烟毒雾毒水毒火不住施展,使得江南羽和曾家兄弟不住退后,却始终奈何不了上玄,只听他继续淡淡的道:“我料想鬼王母几十年诺大名声,要说并无此人,倒也说不过去。多半她已经死了,鬼王母门下撑不住场面,所以定要杀人立威,只是不料我赵某人却杀而不死,还赔上了你师妹一条性命,是不是?”

“胡说八道!”火客怪声怪调的道:“你怎配和我师尊动手?”唐狼也道:“我师尊一出手,你必死无全尸!”上玄双袖一舞,火客和唐狼骤觉一股掌力犹如泰山压顶,直逼胸口,双双大喝一声,出手相抵。上玄嘴角微微一翘,脚下一挑,一块石头自地下跳起,“飕”的一声直打那袭黑袍,便在此时,火客和唐狼再度双双大喝,一人腾出左手,一人腾出右手,各自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往上玄腰侧刺去!

上玄不闪不避,刹那间已挑起石块直打黑袍,同时“叮当”两声,火客和唐狼两只匕首双双刺中,没入上玄腰侧约半寸,却只听金石之声,竟是刺上了什么硬物。两人大吃一惊,上玄的掌力当胸侵入,骤然狂喷一口鲜血,一齐向后摔倒。

江南羽第一次见上玄如此伤敌,也是大吃一惊,名震江湖几十年的鬼王母门下弟子,竟也是一掌之间,便伤重待毙,衮雪神功委实可敬可佩!他双目本能的对着那块被上玄踢起的石头追去,只见“朴”的一声那袭黑袍应声而破,支撑黑袍犹如人形的东西,却是一个人形竹质支架!他恍然大悟——火客和唐狼二人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合力暗中以真气托住这极轻的人形黑袍,充作“鬼王母”,那似男似女的声音,多半乃是腹语!

“啊!”曾家兄弟观战,却对结果丝毫不奇,“我明白了,”曾一矮自言自语,“这是个竹架子,竹架子怕火,我看这两人放火的时候多半把他们的‘师尊’藏在别处,不巧被华山派撞见了,所以他们非杀了华山派满门不可,就算是你江公子半路杀出,那也不能给面子……”

江南羽既惊且佩的看着上玄,此人一举手就伤了江湖上两个赫赫有名的恶徒,揭穿“鬼王母”的秘密,举重若轻。这样的人要杀“胡笳十三拍”也并不难,但为何偏偏以腰带勒死?此人分明擅长掌力,不善兵器。上玄一脚踢穿“鬼王母”的把戏,哼了一声,却无得意之色,满脸鄙意。一阵风吹来,江南羽浑身一震,只见上玄破衣之下隐约有黄金之光,他陡然省起那块黄金碧玉,此人果然以黄金碧玉为腰带,无怪方才火客和唐狼暗算不成,匕首定是刺在了黄金上!此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两个即使醒过来,武功也废了。”曾一矮道,“要杀要埋?”曾二矮挽起袖子,眼望上玄,至少他一句话,曾家三人立刻便把地上昏迷不醒的二人宰了,虽然有些不光明正大,他们却都当真得很。

上玄反手按住肋下伤处,淡淡的道,“杀人,是要抵命的;你们兄弟要有两个给他们抵命,那就杀了吧。”

曾家兄弟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上玄不理他们,往前便走,江南羽连忙跟上,上玄猛然转身,冷冷的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江南羽一呆,“我……我……”

“你要杀我?”上玄冷笑。

江南羽摇了摇头,他即使有心,也是无力,何况他也无意杀他。

“回你家去!”上玄一摔袖子,大步前行。

“且慢!”江南羽突然大声问道:“胡笳十八拍中的十三人,是不是你杀的?冬桃客栈里的老叫化,是不是你杀的?”

上玄扬长而去,头也不回,“不是!”

江南羽看着他离去,长长的舒了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杀人凶手若不是上玄,难道真是红梅?那红梅,又是什么人了?一回头,却见一个白衣少女痴痴站立风中,被点了穴道,脸颊上都是眼泪,他不知是华山门下弟子萧瑶女,伸手替她解开了穴道。

“啪”的一声,萧瑶女跪坐于地,犹如失魂落魄,只是片刻之间,她从受尽宠爱的“小师妹”,变成了孤身一人……犹如置身噩梦之中,正在心神恍惚,不知所措之际,她的一双泪眼突然看见了一个红衣男子,缓步向她走来。

他长得比女子还漂亮,那身红衣,就像是嫁衣,又像浴血的白衣。

她呆呆的看着他,开始的时候,就如看着视线里的石头、泥土、山和树。

他走了几步,站在那里,只听江南羽啊了一声,“你是——”

他微微一笑,就像大雨中开了一朵小花——她迷蒙的看着他——为什么她会觉得那是满天血雨之中的一朵小花呢……总之,就是像一朵小花……然后他说:“在下姓白,草字南珠。”

“南珠剑白少侠!”江南羽显得很是欢喜,“多年不见,风采如旧啊。”

白南珠含笑看了萧瑶女一眼,“这位是华山派的小姑娘吧?华山派遭遇不幸,姑娘年纪太小,看来华山派绝艺的传承,要看杨桂华杨大人的了。”

他说得无意,她不知道他称呼的是“萧姑娘”,还是“小姑娘”,但为了这句话,若干年后,萧瑶女日后勤修苦练,将华山派武功发扬光大,成就远远超过了杨桂华,这乃是后话,且按下不提。

江南羽叹了口气,“她遭遇师门不幸,我看也得将她送往京城,托在杨大人门下,否则孤身女子漂泊江湖,总不是办法。”

“我不要见杨师兄!”她突然大声道,“我跟着你!”

“我?”白南珠讶然,然后笑问:“你要跟着我?”

“我跟着你!”她道,“我喜欢你。”

“哦?”白南珠向江南羽看了一眼,见到他满脸惊讶之色,眼睫微微一挑,神气很定,似乎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你跟着我,不后悔?”

“不后悔!”萧瑶女答得很坚定。

也许是在听说师门遭劫的时候,同时喜欢上的人吧?所以无论他日后做了什么样的事,得到了怎么样不可思议的结局,她真的一生都不曾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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