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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289°N,122.3156°E,汐岛

汐岛,位于中国东海,31.1289°N,122.3156°E之间,面积35平方公里,四周环海,是一座远离群岛的孤岛。从拍摄的卫星图看,汐岛状似心形,像一颗遗落在东海之中,孤独的心脏。

汐岛虽小,但景色极美,夕阳落日尤其美不胜收,每到夕阳时,屋顶、花树、波光,遍岛鎏金。汐岛多海鸥,海鸥有灵性,黄昏时上岛,会有海鸥群相迎。

车门刚关上,手机里便传来嘀的一声提示音,余汐一边对师傅报地址一边点开微博客户端,果不其然,是“博望侯”的微博更新了。

“博望侯”是余汐在微博上关注的一位旅行博主,更准确地说,他或许应该是一位地理博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博望侯从未在微博晒过自己的旅行照片或张贴游记。他只做一件事情,那便是识图辨位,如果你看到一张风景照片想知道这风景的具体出处,微博艾特“博望侯”求助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假使这地方冷僻到连“博望侯”本人都不认识,那也没关系,在“博望侯”的微博粉丝里聚集着大批地理爱好者和旅行达人,总有人能认得。

今天这条微博情况就是如此,“博望侯”转发了一位网友的求助,请粉丝们帮忙辨别。

那是一张翻拍的老旧明信片,画面是一个小小的泳装女孩子挎着救生圈站在海边望着镜头笑,不远处稀稀拉拉的立着大遮阳伞,天上飞着大群的海鸥。明信片边缘写着一行字:欢迎你到X岛来。X岛应该就是这地方的地名,但非常不幸,年代久远,这个揭示小岛身份的关键字被磨损了。

这应当是许多年前哪个海岛为发展旅游业而印制的宣传明信片,看画风,活像是出自上个世纪,印刷技术拙劣,天和海是俗气胶着的蓝,女孩子的泳装是俗气凝固的红,俗气的健康,俗气的漂亮,与时下流行的文艺美和孱弱美格格不入。

可以想见这明信片上小岛的后来,定没有如怀着美好梦想印制这明信片的人们所展望的那样。这世界上有亿万个孤岛,他们之中有很多都曾经向外面的世界发出信号,但信号大多静寂无声地沉入海底。最终,宏愿被瓦解,岛屿被遗忘,只在多年后,或许还有一张抹灭了名姓的旧照片,诉说着曾努力摆脱孤独的过往。

余汐的手指在那张照片上来回滑动了很久,但最后她还是熄灭了屏幕,闭上眼睛往后靠在椅背上。

快到目的地,余汐还是忍不住再次点开了微博。

她翻到那条微博,点进评论里逐条翻检,这个极具挑战性的问题激起了大家的澎湃热情,半个小时里评论已达数百条,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出这座岛的名字。

余汐点击“评论”,看着那空白的输入框,却又犹豫了。

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李慕白来电话了,这意大利佬一口滑稽而流利的中国话在她耳边狂轰滥炸:“余汐,你到了没有?他跟我说有事要出门,顶多再等你半个小时。”

余汐抬头看一眼外面,安抚李慕白:“马上就到,十分钟。”

出租车在“枫林晚”小区大门前停下,余汐向师傅道声谢,拎着猫包下了车。

她是受李慕白所托来接猫的。李慕白领养了一只中华田园猫,名曰浩克,前不久他有事回意大利,便把猫托付给朋友照料,现在朋友也要出差,李慕白是晚上的航班降落,中间刚好错开时间差,于是余汐临危受命,来帮他接猫,替他照管个半天。

李慕白的朋友住在枫林晚74号楼,余汐转了半天终于找到74号,按下电梯,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还好,没有超过十分钟。李慕白嘱咐过她,他这位朋友最讨厌别人不守时。

在十分钟的最后一秒,余汐伸手按响了门铃。

门被拉开,一张英俊的脸出现在眼前,余汐见惯美男,李慕白就是一个极之英俊的欧洲帅哥,但仍然被眼前这人煞了一眼。五官英挺尚在其次,令人诧异的是他的肤色极白。一个亚洲男人肤色白到这种境地往往难免有脂粉气嫌疑,但这人长眉深目鼻梁挺直,很好地中和了过白肤色带给人的阴柔思维定式。

美中不足的是,这样好看的年轻男人,偏偏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来挡住深邃眼睛,头发上也打了过量发蜡,紧贴着头皮,给他的英俊稍稍打了折扣。

余汐在内心小小地叹息了一下,对面的男人却没有觉察到她这一番心理活动:“余小姐对吧?你好,我是周漾,请进。”

余汐跟在他身后朝里走,虽然已经被李慕白事先提醒过,但当看到浩克时,余汐还是被狠狠地震了一震。

眼前的浩克,四肢浑圆肚腩垂地,见到有人来,艰难地扭转过肥肉层叠的脖子慵懒地看一眼,这哪里还是她半个月前见过的小奶猫模样?

周漾弯腰把浩克抱起:“它现在有点重,你抱得动吗?用不用我帮你拎下去?”

余汐忙接过猫,稳稳地抱住:“没关系,我自己下去就好了。”

吃饱了的浩克对自己的两道易手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舔着爪爪,余汐弯腰拉开猫包拉链把浩克塞进去,尽管李慕白已经提醒她带一个大点的猫包来,但浩克的体型仍旧超过了余汐的最大预期,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顶着浩克的肥臀把它推进去拉上拉链,余汐搓搓满手的猫毛,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冒昧问一下,它现在多重?”

周漾沉默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铁青着脸挤出两个字:“6.5公斤。”

余汐倒吸一口凉气。

她替李慕白向周漾到了谢,又道了别,单手提着猫包走出去,望着她细细瘦瘦却又脚步稳健的背影,周漾不禁有些惊叹,真是条好汉。

关上门,周漾一低头,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来,是一本书,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典名著《霍乱时期的爱情》,看上去年头已久。八成是刚才那位余小姐装猫时候从包里不小心掉出来的,下次托李慕白还给她就是,周漾随手把书放在了书架上。

作为浩克的亲爹,见到6.5公斤重的浩克,李慕白倒是淡定的多,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果然……”

半个月前他把猫送去朋友家寄养的时候,浩克还是个半岁不到体重只有4.5公斤的奶猫,虽然体重较一般同龄猫而言略有超重,但也不至于到恐怖的地步,半个月暴涨2公斤,余汐忍不住说:“这是吃了金坷垃吧……”

李慕白拿小鱼干逗弄着猫:“不,这是我那位朋友的天赋技能。百分百养肥一切生物。”

哈?这是什么神奇天赋?余汐瞪大了眼睛。

见余汐感兴趣,李慕白也兴致大发地侃侃而谈起来:“真的,这真是天赋,我和周漾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有一次幼儿园搞实验教学,开辟了一块养殖园,养些什么小香猪小白兔的。小朋友们可以去给小动物喂食,周漾很喜欢其中一头小猪仔,天天跑去喂猪,还给那头猪取名字叫威伯,后来……”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余汐问:“后来怎么了?”

李慕白耸耸肩:“没多久,当其他猪还都是小猪仔的时候,威伯长成了一头大肥猪,幼儿园这才发现被卖猪的骗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宠物小香猪。”

余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后来呢……”

李慕白沉默了片刻:“……后来因为隔壁居民投诉有味道,食堂悄悄把威伯做成了红烧肉。”

尽管觉得自己不厚道,余汐还是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李慕白无奈地看着:“笑吧笑吧,我知道这很好笑。不过当年这件事情可把周漾打击惨了,他哭了一下午,后来还拉着我在他家院子里给威伯立了个衣冠冢,栽了块木头墓碑,你猜衣冠冢里埋的是什么?”

余汐好奇:“什么?”

李慕白揭示谜底:“是他分到的两块红烧肉!”

余汐回想了一下白天见到的那一脸社会精英模样的男人,忍不住又哧地笑了。

笑完她想起正事,向李慕白告假:“老板,我想请个假。”

是的,李慕白是余汐的老板,李慕白开了一家酒吧,余汐则在他的酒吧里做美人鱼表演。

听到她要请假,李慕白有些惊讶:“你有什么事吗?”

余汐点点头:“过几天临江港不是有新船下水吗?我过去在的舞团和这艘船签订了合同,随船做歌舞表演,但是有一位队员前两天摔伤了腿。船起航迫在眉睫,又不能毁约,好在他们这次在船上的表演是我在团时参与过的,团长只好找我帮忙,我只帮这一次。”

李慕白了然:“江湖救急啊,朕准了。不过不要恋战,酒吧人民等你凯旋。”

看着他的脸,余汐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她想等一等再同李慕白说。

浩克吃饱了小鱼干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李慕白站起身来:“走,我们去前面快活下!”

推开门,外面就是酒吧,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刻,酒吧也迎来了客流高峰,舞池里群魔乱舞,吧台上调酒师熟稔地翻飞着手里的调酒器,看到李慕白和余汐走出来,老客们纷纷同他们打招呼。余汐在吧台坐下来叫了一杯深水炸弹,调酒师打趣余汐:“哟,今天美人鱼怎么没尾巴?终于找到海巫婆啦?”

余汐啜一口冰茶,朝舞池方向瞟一眼,调笑回去:“可不是,海巫婆在那儿呢。”

舞池里,李慕白正和辣妹们贴面热舞。

烈酒入热肠,人也开始恍惚起来,余汐静静趴在吧台上,醉眼朦胧地望着这一派声色景象,余汐每天晚上在大鱼缸里做美人鱼表演,这里人人都热情和善,大家都只把她当美人鱼看,没有人追究她的姓名和过往,如果可以,余汐真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但是她知道,不可以。

这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海洋连接着陆地,海水中错落着岛屿,有喧嚣之城,也有无人之境,你可以一生疲于奔命,从此地逃到彼地,逃出人山人海,躲进山和大海,可是你的心永远与你同在,你躲它不开。

突然间想起早晨那个问题,她摸出手机点开微博,找到了那条“博望侯”的微博。

评论已经累计到五百多条,但仍旧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它明明就在那里,然而却无人知晓。

余汐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点开了评论框。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如蝴蝶般翻飞,行云流水般地倾泻出了那个她在心中已经回答了千百遍的问题的答案。

“汐岛,位于中国东海,东经122.3度北纬31.1度之间,面积35平方公里,四周环海,是一座远离群岛的孤岛。从拍摄的卫星图看,汐岛状似心形,像一颗遗落在东海之中,孤独的心脏。”

“汐岛虽小,但景色极美,夕阳落日尤其美不胜收,每到夕阳时,屋顶、花树、波光,遍岛鎏金。汐岛多海鸥,海鸥有灵性,黄昏时上岛,会有海鸥群相迎。”

停了一停,她继续打上去。

“明信片拍摄于2003年,用于发展汐岛旅游业,由汐岛政府设计发行,共发行一万张,但最终于汐岛旅游业无益。画上少女,其时十四岁。”

2003,曾经多美好的光阴。

十四岁,曾经多美好的年龄。

手机滑落在吧台上,就着醉意余汐沉沉睡去,夜渐深,酒吧里的音乐切换至柔情模式,钢琴师缓缓弹起钢琴曲,是《海上钢琴师》里那首“1900's Theme”,睡在这样的音乐中如枕波涛,余汐梦见了自己的2003。

道具都已经布置好,摄影师也已经就位,爸爸扯着嗓子喊:“汐汐,准备好了没?”

十四岁的余汐磨磨蹭蹭地从窗帘布围起的临时简易换衣间里走出来,她不停地扯着泳衣的边角,脸颊泛红。她十四岁,比同龄人发育的早,身体已经有婀娜曲线,这样穿着紧身的泳衣暴露在镜头前,多少让她有点羞赧。

爸爸却丝毫不觉得,无论余汐多大,在他心里都是个胖手短腿扎小辫的小女孩,他把手里的游泳圈往余汐头上一套,把她推到镜头前,咬着烟笑眯眯地看余汐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来回挪动摆pose。

摄影师——其实就是岛上照相馆的老板,指挥着余汐:“向左一点,再向右一点,向前……”

终于找准了位置,他吩咐余汐:“行,就站在这儿,不用摆什么姿势,就挎着救生圈朝镜头看,要笑,不要像陆地上城里小姑娘那样笑的这么腼腆,要笑的灿烂点,开心点,对,就这样。”

然后他们便开始了等待,等待夕阳下山汐岛最美的那一刻。

夕阳渐渐下坠,余汐听到了翅膀煽动空气带来的气流声,摄影师“呸”的一声把咬在嘴角的烟蒂一吐,端起了相机。

一瞬间,大群海鸥从天空飞过,映着金色夕阳和粼粼波光,如同天使齐降。

临江市东临东海,是港口城市,拥有国内吞吐量排行前三的邮轮母港临江港,每天都有数艘邮轮由此出发或停泊在此,近年来随着邮轮旅行的日渐兴盛,进入中国的新船也越来越多,“波塞冬号”就是一艘来自意大利诸神邮轮公司的新船。

“诸神”是意大利的老牌邮轮公司,他们的经营范围不仅有海轮,还包括河轮,实际上“诸神”就是从河轮起家,十九世纪末起“诸神”在多瑙河上经营河轮观光,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规模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但却不知为何一直未进入中国市场,“波塞冬号”是“诸神”第一艘驶进中国港口的邮轮。

新船起航自然是热闹万分,船上人流如织。“波塞冬号”号称是目前国内最豪华的邮轮,首航的游客自然也都非泛泛之辈,除了高价购票的普通游客,剩下的,都是一些邮轮方邀请来的客人,诸如诸神意大利总部的高管,中国分公司的高管,邮轮测评人,时尚媒体……

掷瓶礼后,“波塞冬号”渐渐驶离临江港,离安全演习还有一段时间,游客们三三两两结对聚集在八楼甲板上等待着露天欢迎仪式的开始。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朗气清徐徐好风,甲板上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热闹非凡。章锦绣挂着相机从舱房区走出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一眼就看见了独自坐在二楼角落里的陆锦心。

陆锦心如往常一样披披挂挂地穿着长裙裹着薄针织外套,披散着一头长发缩在蛋形藤椅里,和周围吵闹清凉的人们形成鲜明的反差,章锦绣朝她走过去:“嗨,锦心,怎么自己坐在这儿。”

突然被打扰,陆锦心受惊地缩回一直放在牙齿间咬磨的手指,抬起脸看他,冲他勉强一笑,章锦绣敏锐地察觉到,她很紧张,眉目里尽是惶恐和焦躁。章锦绣和陆锦心同为《时·尚》杂志的员工,这次来船上,是因为《时·尚》受邀参加“波塞冬”号的首航。陆锦心进入《时·尚》杂志已经有一年时间,这一年里,章锦绣见到的她始终是一副淡淡的恹恹的模样,倒是很少见她这样。

他在陆锦心对面坐下来,关切地问她:“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杯水?”

陆锦心摇摇头,收了收腿,把自己缩的更小。

章锦绣讪讪的,又不放心离开,只好自己找话题,从今天的天气扯到诸神邮轮公司的历史,而陆锦心只是听着,时而礼貌地“嗯”一声作为回应。

突然间,她站了起来,下楼朝露天泳池的方向走了过去。

原来露天欢迎仪式要开始了,章锦绣忙不迭地跟了上去,陆锦心却越走越快,简直要跑起来,她下到一楼,伸手一层层拨开挡在前面的围观游客,径自朝着穿演出服的姑娘们走了过去,攥住一个背对着她蓝色亮片长裙姑娘的手腕,一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惊呆了所有人。

周漾对欢迎仪式不感兴趣,冬冬一上船就饿了,周漾在自助餐厅给他取了些下午茶点心,两个人坐在餐厅外泳池旁的休息区背对着泳池吃蛋糕,直到叫骂声响起来,周漾这才发现出了大新闻,转过头去看热闹。

他嘱咐好冬冬自己乖乖坐着不要乱跑,站起身来朝着吵闹的地方走过去,国人最爱围观,人群早已经把事发中心围的水泄不通,好在周漾长得高,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中央,呵,原来是两个年轻女孩子打了起来。

也不对,严格来讲,是一个女游客在单方面撕打一位表演的姑娘,那女游客看模样穿着清清秀秀文艺的不得了,打起人来却和个泼妇没两样,一旁一个挂着相机穿粉色紧身裤留小胡子的男人努力拉住她:“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那被打的女孩子却一声不吭,只抬手护着脸,为表演她穿着亮闪闪的蓝色薄纱长裙,踩着细高跟的鞋子,被推来搡去的,伶仃的像是海浪中的一叶孤舟,楚楚可怜。

那打人的女孩子气势太盛压倒全场,除了那看上去娘娘的粉红紧身裤,竟没有人一个人敢上前对被打的女孩儿伸出援手。

世风日下,周漾叹一口气,拨开人群打算进去施一把援手,然而还不等他成功抵达风暴中心,真正的救兵就到了。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旋风似的冲进人群里,一把攥住打人女孩的手将她牢牢钳制在怀里,抬脸冲被打的女孩儿说了句“对不起”。

听到这句“对不起”,那被打的女孩终于放下手臂,露出了一张秀丽的面孔。

周漾吃了一惊,竟然是她!那天替李慕白来自己家取猫的女孩子!

很显然,那神兵天降的年轻人,也是认识这姑娘的,不,应该说,他们是互相认识的。两个人望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那年轻人的嘴唇颤抖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那女孩则只是痴望着他,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水光。

打人的女孩挣扎着,声音尖利地控诉:“沈时鸥,你又骗我,说什么陪我旅行,这个杀人犯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早就约好了吧,约好了在船上见面私会……”

人群里顿时一片嘘声,这桩大新闻的原因就此浮出水面,原来又是渣男原配和小三的经典戏码。而这小三,竟然还被原配指控为“杀人犯”!那叫沈时鸥的年轻人却没有辩驳,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把抱起挣扎不已的女朋友,转身走出了人群。

当事人三失其二,观众也都没有了围观的兴趣,一哄而散。周漾看着那位被打的姑娘,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余汐,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扉页上写着“余汐”两个字。

没有人搭理她,顶着小三和杀人犯的嫌疑,大家都对她避之不及,包括她的伙伴们,她拎着被游泳池溅出的水浸湿的裙裾伶仃地离去,周漾注意到她的左边脸颊有五指印高高隆起,她到底还是被打中了一巴掌。

周漾叹一口气,走回到冬冬身边,冬冬已经吃完了蛋糕,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周漾抽两张纸巾给他擦擦手,摸摸他的脑瓜顶,温和地问他:“接下来想去哪里?”

冬冬清脆地说:“鱼鱼。”

冬冬今年已经九岁,智力水平却只有三岁,但周漾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回去看昨天没看完的绘本故事《海的女儿》,好在周漾把书带上了船,他把冬冬从椅子上抱下来,牵住他的手:“走,我们回舱房看鱼。”

回到舱房打开行李周漾才发现事情大条了,冬冬的书包里没有那本《海的女儿》,只有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想必是收拾行李的时候太匆忙,不小心拿错了旁边的《霍乱》。

说起来,这本《霍乱》还是那个叫余汐的女孩的呢,不知道她住在几号舱房,如果能再遇见,就把书还给她本人吧。

周漾把书塞回书包给冬冬背上:“走,我们去图书馆看鱼。”

只好希望船上的图书馆有那本《海的女儿》了,或者有别的绘本,也可以拿来糊弄下小孩子。

图书馆在四楼,说是图书馆,规模自然与陆地上的图书馆没得比,但因为“波塞冬”号以奢华为口号,比起一般邮轮上的图书馆,“波塞冬”的图书馆也大的多了,至少不是仅仅几排书架,而是一间独立封闭的房间。

周漾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余汐。

图书馆里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家长带着小朋友,而余汐是图书馆里唯一形单影只的成年人,她靠一排书架坐着,单手支着额角,在翻眼前的书。

周漾从她身边走过,忍不住瞟了一眼,托赖他的好视力,他看到了上面的字。

“他的过去唯一的参照点就是与费尔明娜·达萨短暂的爱情,只有和她相关的事才能让他找到岁月的支点。所以,看见燕子停在电线上的那个下午,他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回顾了一桩桩猎艳的情事,回顾了为爬上发号施令的位置曾跃过的无数处暗礁,以及种种数都数不清的往事,而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决心而起,他誓要让费尔明娜·达萨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她,这个决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已经过去了。五脏六腑的一阵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松掉了手中的园艺工具,靠在墓地的围墙上,这才没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击而倒下。”

“见鬼”,他惊恐地自言自语道,“都已经三十年了。”

是《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段文字周漾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整本书里他最喜欢的桥段,几乎倒背如流。

她还真是喜欢这本书!

然而经历了刚才甲板上那一幕,这段动人至极的文字和余汐联系起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周漾蹲下身来从冬冬的背包里掏出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让冬冬自己去儿童区找书,自己则走到了外国文学区,他翻遍了所有外国文学区的书架,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幸运的是,冬冬也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海的女儿》,周漾把冬冬抱上椅子,翻到他之前看到的那页,温声细语地对他说:“冬冬自己看好不好,爸爸走开一下。”

冬冬乖巧地点点头,周漾手里拿着两本书,朝余汐走了过去。

余汐披散着蓬松卷发,一边掖在耳后,一边滑落下来遮住了她左半边脸,也遮住了她脸上的淤痕,她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安安静静,长发如云眼睫温柔,尖尖的下巴颏和深深的锁骨让她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她脱掉了演出服穿淡蓝色连衣裙,露出细瘦的手臂和窄窄的手腕,长而细的手指轻轻按住页眉,她看书很慢,周漾瞟了一眼,还是刚才那页。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周漾叹一口气,把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放到桌子上,轻轻朝她推过去:“我想,这本书应该是你的。”

余汐抬起头,眼睛里闪过瞬间的惊诧,很快她镇定下来:“你好,周先生。”

她拿过那本书放进一旁的包里:“原来这本书在您那里,我还以为我不小心丢了。”

周漾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很喜欢这本书?”

余汐沉默了片刻,回答说是。周漾笑一笑:“我也很喜欢,马尔克斯描述爱情的坦白和不粉饰令人肃然起敬,阿里萨对于爱情的坚定和执着也令人动容。但是,世界上不止《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本好书,爱情也不永远是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样终究能如人意,我想,你也可以读一读这本书。”

他把拿在手里的另一本书放到桌子上,余汐瞟了一眼,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周漾继续说下去:“为了爱情执着等待,幸运的,有如阿里萨,等过半生,终于等来回心转意,等到属于彼此。但也有不幸如盖茨比,为一盏虚妄的绿灯孤注一生,并最终为此丧命。事实上,像阿里萨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在爱情里,有时候执着并不一定是美德。”

余汐听明白了,他肯定是下午那场大新闻的目击者,这是在旁敲侧击地劝自己不要违背道德觊觎别人的男朋友呢。

李慕白的这个朋友竟然是个心灵鸡汤爱好者说教小达人?

余汐啼笑皆非,但她并不想跟陌生人解释什么,只是回答说:“但是盖茨比是幸福的。”

周漾刚想再说些什么,广播声突然响起,要求全船乘客去做安全演习,余汐站起身来,把书塞回到书架上,冲周漾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周漾无奈,只得走回冬冬身边,把两本书都放回原处,牵着冬冬的手下楼去参加演习。

演习结束后余汐就匆匆回了舱房。

在下午和陆锦心的冲突里她的脚踝有些扭到,幸好她带了药油,希望药油有用,不至于耽误晚上的表演,晚上的表演她还算是主角呢。

“波塞冬”号针对中国市场做了本土化战略,除了丰富中式餐饮,在表演上也增加了中国化的部分,除了外国歌舞团,还特地聘请了中国团,也就是余汐所在的团,海潮。

“海潮”的团员多数都有民族舞的底子,在民族舞的基础上再糅合其他舞种。这次他们在船上表演的是“海潮”的原创舞蹈剧《美人鱼》,而余汐,就是美人鱼的扮演者。

当初还在“海潮”时,余汐就是美人鱼的B角,对于美人鱼的舞蹈自然是很熟悉的,虽然已经离开舞团快一年,但这半个月的训练复苏了她对于这台剧的全部记忆,可谁知道今天竟然会受伤?她倒不怕自己出糗,怕就怕会连累“海潮”,首航公演就出差错,海潮恐怕要吃埋怨。

然而事与愿违,直到上场前,余汐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

为了表现鱼尾化成双腿后的如行刀尖,美人鱼有大量的踮脚舞步,这需要脚踝力量的支撑,然而她现在的脚踝肿的像馒头!一踮脚就钻心地疼。

总不能开天窗,只好硬着头皮上。

美人鱼一上场,周漾就认出了那是余汐。

他和冬冬坐在二楼看台上,离的有些远,周漾把仅有的一只望远镜挂在冬冬脖子上,自己裸眼专注地看表演,距离问题,很难看清楚舞者们的脸,但余汐是人鱼公主,她的装扮非常出挑好辨认,她在人鱼舞群簇拥着的中央,其他人鱼都穿绿色,唯有她是蓝色,象征鱼尾的蓝色长裙上点缀着亮片和水钻,在镁光灯下反射出潋滟波光,温柔如月光下的海面。

深邃的海洋,不幸的沉船,英俊的王子,天真的人鱼,善良的公主,该死的误会……熟悉的故事用音乐和舞蹈重新演绎起来,仍旧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尽管只有三岁的智力,但冬冬却看出了这个故事和他正在看的绘本是同一个。他举着望远镜看的很认真,当演到人鱼公主用声音做筹码和海巫婆换取了双腿,第一次用双腿行走时,冬冬突然开口:“鱼鱼哭了。”

周漾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对准正踮脚前行的人鱼公主余汐,果然,她哭了,一串串眼泪从她的眼窝里滚出来,都要把她的眼妆晕开了。

他蓦地想起在图书馆里,余汐转身走的时候脚步有点缓慢,看来她受伤了,兴许就是下午被推搡的时候扭到了脚踝。

他不知道,余汐的眼泪,一半是为疼痛而流,一半则是为人鱼公主和自己而流。

在不同的场合她演绎过无数次人鱼公主,在李慕白酒吧的大鱼缸里,在舞台上,然而在此之前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忍着剧痛,劈开鱼尾获得双腿的人鱼公主走在陆地上时就是这样疼的吧,钻心的疼,书里形容的所谓“行走在刀尖上”,疼痛而危险,爱一个人,原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的呀。

一瞬间,她的眼前闪现过沈时鸥的脸,十六岁笑容温暖的沈时鸥,二十二岁忧伤地与自己对望却无言以对的、在她眼睛的水光里模糊的沈时鸥……

在心酸与疼痛的双重作用下,眼泪再次决堤。

在跳跃与旋转之中,余汐分出余光偷觑着观众,没有沈时鸥。

满座衣冠里,独独没有你。

我的眼泪是为你而流,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演出结束,台下掌声雷动,谢幕时余汐险些站不住摔倒在地上,幸而站在她两边的人发现了她的不对,及时伸手搀扶了她一把。

一回到舱房,她就冷汗涔涔地扑到了床上,幸亏这趟船是四天五夜的短线航程,“海潮”只做头一晚和最后一晚的表演。

艰难地翻过身来,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换着台,突然间,一片低像素的雪花蓝映入眼帘,半天余汐才反应过来,这是海面实时直播。白天的大海固然是美的,但晚上的大海只会令人恐惧,让人想起一切不好的传说,譬如海怪,沉船……

余汐关掉了电视,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的舱房在船头,真正是乘风破浪尤其颠簸,在海浪的颠簸中,余汐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已白头,沈时鸥也已经白头,她站在汐岛上等,白发的沈时鸥乘船而来,眉眼含笑地对她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踏上汐岛的土地,惊飞一群金色的海鸥。

然而当他渐渐朝她走近,他的脸却开始变得模糊,最终,归于一片空白。

接下来几天,因为没有了表演安排,余汐过的非常清闲。

但除了吃饭她很少走出舱房,她怕会再遇见沈时鸥和陆锦心,并不是怕陆锦心再次发作,而是怕与沈时鸥相见。

如果我们再相见,事隔经年,我将以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她无时无刻不再期待着与他重逢,却又无时无刻不再害怕着与他相见。世人都为阿里萨的痴情和等待所感动,但有多少人注意到,这等待的几十年里阿里萨是如何打发光阴?他狎妓、酗酒、流连花丛,做各种各样世俗里所谓堕落的事情,真正等待过的人才会明白,那不是他的污点,那是于长久等待中对于无趣生命的忍耐,倘若没有你,生命便是无趣的,但我必须捱过这些无趣,哪怕是以世俗所不容的荒诞来作为对这些无趣的对抗,因为在生命的半道或者尽头,或许有你,为这或许,我必须等待,必须忍耐。

她在房间里待了两天,重读了两遍《霍乱》,期间只去餐厅吃了四顿饭,有一次她遇见了沈时鸥,在自助餐厅里,沈时鸥的身边没有陆锦心,隔着人山人海他们遥遥相望了一眼,最后。沈时鸥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话,他说,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余汐在心里默默回应他,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第三天晚上,她终于出了舱房,舞团的小伙伴神秘兮兮地塞给她一张演出票,说有好东西看。

等她走后,余汐仔细看那张票,发现票面上用简笔线条画了一个裸女的半身像。余汐瞬间了然,原来是艳舞表演。

船一旦进入公海,各种在国境内不受允许的娱乐顿时开放,赌场,艳舞表演……余汐自嘲地笑一笑,阿里萨为打发光阴流连花丛,她为打发光阴去看一场艳舞,也不算出格吧。

脚踝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余汐穿好衣服走出舱房,朝表演艳舞的大剧场走去。

艳舞表演禁止未成年人观看,安顿好冬冬,周漾独自来到大剧场前,检票口已经排起长龙,他排在队尾,然后,非常尴尬地,遇到了熟人。

余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脸上玩味的表情一丁点也不像之前那个楚楚可怜的痴情苦情女:“周先生,来看艳舞?”

她眼睛里的揶揄意味太重,周漾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索性说:“是啊,原本以为表演的是你们舞团。”

余汐上下打量他一圈:“过奖过奖,周先生高大英俊身材这么好,倒是做舞男的好材料,假如您在里面表演,我肯定买票。”

周漾咬牙切齿,这一口利牙,他之前怎么会觉得她可怜的?

真凑巧,他们俩的位置就紧挨着。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倘若他们再熟一点,或者根本不熟,都不会这样尴尬。半天,周漾生硬地开口:“听说尺度只比全年龄的表演大一点点而已。”

余汐却不领情,潋滟灯光下她的脸笑吟吟的,带着戏谑:“周先生很失望?”

周漾气结。

表演开始了。

艳舞表演是由船上的另一个欧洲舞团“tiger and rose”负责,与讲求柔美的“海潮”不同,“tiger and rose”更讲求力量。这场表演打着艳舞的旗号,实际却如周漾所说,并无半点色情成分,舞蹈演员们的表演热情澎湃充满张力,这是艺术。

表演结束,在周围一片失望的嘘声里,只有周漾和余汐起身鼓掌,台上有位热情活泼的豹纹男舞蹈演员忍不住冲他们吹了个口哨,喊了一句生硬的“百年好合”。

余汐扑哧笑了,她摇摇头,对周漾说了句“晚安”便往外走,周漾犹豫了一下,追上去,把一个小瓶子塞到她手里:“我看你的脚踝还有些肿,这药油送给你,对活血化瘀有奇效。”

余汐心中泛起丝丝暖意,她的喉头一哽,攥紧了药瓶:“谢谢你周先生。”

周漾硬邦邦地说了句不客气,一阵旋风逃也似的离开,望着他的背影,余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把玩着那只小小的药瓶,这位奇怪的百分百催肥达人真是执着于治愈别人啊,治愈别人的心灵,也治愈别人的肉体。但是他怎么能随手就拿出一瓶药油的?玻璃瓶身上汗津津的,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攥了很久,她的手心还能感受到这湿意和暖意。

兴许刚才看表演的时候他就一直把药瓶握在手里,一直等到舞蹈散了她要走了才送给她。兴许他早就发觉了她的伤,所以一直带在身上,打算在下次偶遇时送给她。舞蹈那夜她在舞台上看见他了,他坐在二楼看台上,举着望远镜。

一个时而啰嗦又毒舌,时而温柔又腼腆的男人,他是做什么的?除了他的名字周漾,李慕白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兴许,他是一个医生吧,有着一颗悬壶济世的仁人之心,余汐想。也或许他是一个老师,有着一腔劝人向上的导师之魂。

四天五夜的航程很快就到了尽头,下船前最后一天的纵情狂欢,人人都对这醉生梦死不踏实地的旅程充满留恋,倘若一生都在船上该有多好,每天在吃喝玩乐觥筹交错间虚度,无生计之心忧,无案牍之劳形,像是久远的少年时期。

正逢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各层甲板上,满是和大海拍照留念的中年人、跑步健身的年轻人、追逐嬉戏的小孩子,大家抓紧时间享受着这最后一夜虚无缥缈的美好时光。

周漾带着冬冬在顶层甲板上看海景,耐心地跟他第八百遍讲解着关于大海和美人鱼的故事,说来也奇怪,冬冬对大海非常感兴趣,总是听不够关于海的故事,他的理解能力受智力所限,但在听关于海的故事时,即使懵懵懂懂,却也从不打断,只是认真倾听。

偏偏周漾对于童话没什么了解,细化到关于海的童话更是只知道一个《海的女儿》,好在冬冬记性差又不挑食,每次听都像是第一次听。

“小人鱼的姐姐们找到了她,她们用自己漂亮的头发和海女巫交换了一把匕首,只要小人鱼把这把匕首插进王子的心脏,她就能够得救,否则,她就会在太阳升起时变成泡沫。”

“小人鱼拿着刀走回到王子的床边,他睡着了,搂着他漂亮的新娘,睡梦里还在呢喃着新娘的名字。小人鱼深深地凝望着他,最终,她将刀抛进了浪花里,自己也纵身跳进了海里。阳光升起的时候,她变成了泡沫,获得了永生的灵魂,飞向天国。”

讲着讲着,周漾忍不住走了神,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他的眼前突然闪现过那一夜舞台上余汐眼角的那一滴泪。

读了那么多年小人鱼的故事,一个疑问第一次浮现在周漾的脑海,小人鱼有过怨恨吗?有过犹豫吗?在她看着相拥熟睡的王子与公主时,她可曾怨恨过命运的不公,有没有过一瞬间想要以王子的血来换回自己的生命?

在舞台上落泪的余汐呢?她为那名草有主的男人背负起道德枷锁,被当众辱骂撕打,而那男人却连一句抱歉也未曾对她说。

正双臂架在栏杆上发着愣,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周漾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嗨,周大状,真巧啊。”

周漾勉强一笑,眼神里颇有些避之不及的嫌弃,他敷衍地说一句“好巧”,蹲下身抱起冬冬。

见他要走,高马尾白衬衫白球鞋的女孩子身形利落地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这么巧遇见,不请我喝一杯?”

四天五夜的航程,到最后一天才发现同在一条船上,还真是“好巧”,周漾讽刺地一笑,刚想说些什么,船头的攀岩墙处突然传来大声喧哗声,他长舒一口气,对女孩子说一句“抱歉”,便侧身从她身边挤过,大步流星地朝攀岩墙走了过去。

“波塞冬”的顶层甲板船头装置有攀岩墙,供运动爱好者们攀爬玩乐。这也是“波塞冬”的一大卖点,站在十几米高的攀岩墙顶端俯瞰大海,胸臆之中豪气顿生,是以这四天以来,攀岩墙一直人流如织。

但此刻的攀岩墙,却热闹的不同寻常。

攀岩墙前围满了人,但墙上却只有一个人,周漾蹲下身,举起冬冬脖子上的望远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那天在泳池前撕打余汐的那女孩子!

周漾在人群里找寻一周,果然在围观人群的最前方看到了那天的年轻男人,他扬起脸焦急地看着攀岩墙高处的女人:“阿锦,你快下来,上面危险。”

那被换作阿锦的女孩子只用单手攀着墙上的着力点,一条手臂软软垂下,船头风大,海风吹起她栗色的长卷发,她像一只悬在树梢的纸鹞,不禁风雨地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她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缥缈的微笑,俯瞰着一群围观好戏的看客,半天,她才开口:“我想请大家做个见证,我,陆锦心,在这里,向我的男朋友沈时鸥求婚,沈时鸥,你愿意娶我吗?”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有眼尖的人认出了这就是前几天泳池事件的女主角,八卦顿时在看客中长脚飞跑,像是一锅沸水里投入了葱姜蒜和辣椒,顿时变得声色味俱全勾人垂涎。大多数时候人们只在乎热闹,就像此刻,他们只在乎这场好戏的发展走向,戏越热闹越好,至于这墙上的姑娘是怎样一种情绪,她是否悲伤绝望,是否孤注一掷,没有人会去多想。感同身受?换位思考?不存在的,如书里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那叫做沈时鸥的男人满脸的无奈,他只是重复着刚才的话:“你先下来,上面危险。”

墙顶的陆锦心摇摇头,她松开垂着的那只手,一只手机啪地直线降落摔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委屈:“你知道我最怕海和船了,但是现在我站在船上,看着大海向你求婚,难道你都不感动吗?”

她作势要放开另一只手,沈时鸥高声喝止住她:“你先下来!”

从头到尾,他所重复的只有这一句话,周漾冷眼旁观,心里觉得好奇怪,这样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余汐和“阿锦”两个漂亮女孩子都为了他要死要活?

有工作人员想要攀爬上墙,“阿锦”眼尖发现,她笑眯眯地冲那工作人员挥挥手:“嗨,你说,是我跳下去的速度快,还是你爬上来的速度快?”

那工作人员被她唬住,不敢再上前。

就这样僵持着,“阿锦”垂眼凝视着沈时鸥,声音里逐渐染上哀戚:“你说过会照顾我的,你在我父母的墓碑前发过誓,说会照顾我的。”

沈时鸥攥紧了双拳,半天,他生如蚊蚋地低低回答她:“好,我愿意。”

“阿锦”的脸上漾起一点淡淡的笑意,她一只手护住耳朵:“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沈时鸥仰起头,自暴自弃般地大声吼出来:“我愿意!我沈时鸥,愿意娶你陆锦心为妻!”

陆锦心和看客们同时得到了满足,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口哨声欢呼声,工作人员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爬上墙去接应陆锦心,沈时鸥却仍旧站在原处,垂着头握着双拳,满身萧条的凄凉之气。

陆锦心双脚终于踏上地面,周漾望着她,却发现她的眼睛带着得意地向人群外围一瞟。

周漾转过头,一个消瘦的蓝色背影正拖着迟滞的步伐悄然离去,她的影子投射在甲板上,被夕阳拉长,比本人更显得孤寂悲伤,周漾来不及细想,抱起冬冬追了上去。

他追着余汐下了顶楼,下到十一楼,又到十楼……终于,余汐在九楼的甲板上停了下来。

她扶着栏杆站住,片刻后又无力地瘫坐下来,垂头靠着栏杆,凝视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幕与海面,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和筋骨的行尸走肉,周漾看着她想起了那久远而忧伤的童话,他觉得她仿佛在变成泡沫。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先开口的,最后反而是余汐。

“九年了,九年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为工作踏上这条船,但我从未想过会再见到他。”

“我知道他大学原本想去南方读,最后却留在了临江。知道他游泳曾经那么好,像一条生来就属于大海的鱼,最终却成了一个囿于方寸之间、中规中矩的银行职员。我几乎知道他的每一件事情,除了他会上到这艘船。”

“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与他重新在一起,却从未主动去介入过他的生活。十五岁那年,我们一起在图书馆看《霍乱时期的爱情》,真真是少不更事的年龄啊,没有经历过任何风浪,只把离别和死亡当做是遥远而美丽的名词。那时候我问他,沈时鸥,假如我们有一天也像阿里萨和费尔明娜那样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分开,你会像阿里萨那样,坚定不移地等待着和我重修旧好吗?”

“后来,十六岁,我们迫于无奈分手,我再次问他,沈时鸥,你会像阿里萨那样,坚定不移地等待着和我重修旧好吗?”

“我没有等他的回答,抢在他回答前,我捂住了他的嘴巴,对他说,我会等的,我会像阿里萨那样,一直等你到死。”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从未想过去破坏任何人伤害任何人,我只想在我的人生里静静地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无数次,在读《霍乱时期的爱情》时,我都安慰自己,我知道我大概不会比阿里萨幸运,一生或许都会是空等。我想过沈时鸥会恋爱、会结婚、会子孙满堂。但只有当亲眼见到时,我才知道,千百遍的想象和切切实实的发生,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从未想过去伤害谁,为什么要让我亲眼见到这些?”

眼泪从她的眼窝里渗出来,乱七八糟地爬了满脸,流进嘴角,周漾仿佛感受到了那份苦涩般,心里涌起淡淡的怅惘,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这个情场失意的人鱼姑娘,冬冬比她干脆的多,他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用肉呼呼的手掌去擦余汐脸上的泪,奶声奶气笨拙地重复着:“鱼鱼,不要哭。”

余汐反手握住冬冬的手,将他的小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眼泪从冬冬的指缝里渗出来,冬冬彷徨地回头看周漾。周漾叹一口气,天色暗下来了,海上冷风涌动,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跪坐在地上,将外套披在余汐身上,裹住了她和冬冬,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

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舷梯上,有人正躲在阴影处暗暗观察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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