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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荷花池边的人命案

刚下过一场大雨,府里的飞檐琉瓦、花草树木,都经过一番洗涤,看上去特别干净清透。

花千夜凭窗而坐,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脸上是恬静的,心里却翻涌着昨天面圣的情形,静不下来。

九王爷看似极不得宠,偏偏总能身担重任。同州府赈灾、安阳府察污、梁川扫平马匪……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件不是惊动朝野的大事,说出来都是汗马功劳。皇帝肯把事情派给他,便是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可是,既然知道他这般能干,为什么对他却这样冷淡?

几位王爷中,看上去唯有二王爷能与九王爷势成对峙——二王爷在朝野并没有什么名头,想来无功也无过。自太子死后,大晏储君的位置久悬未立。舅舅极为看好凤延棠,愿以唐门倾家之力,助他登上皇位。舅舅的眼光,花千夜是相信的。可是,眼前的谜团谁来解开呢?

如环兴致勃勃地捧了一枝荷花进来,“好不好看?这是心悦姑娘和其他几位姑娘在花园里折着玩,让我拿一枝给小姐呢。”

晶莹的水珠犹在瓣尖颤动,瓣上茎络丝丝分明,香气清远,把花千夜的神魂逗引到从前……唐门有个十丈开阔的池塘,种满荷花。那是舅舅的听水榭。要去见舅舅,还得坐上小舟,白的荷花、绿的荷叶,频频扑面而来,香气团团地将人围住,渗到骨子里。舅舅在听水榭住得久了,身上似乎总有一缕荷花的清香,人生得既温婉又年轻,只比她大三岁,走出去就像她哥哥,谁也不敢相信他是唐门家主……舅舅对她极宠爱,听水榭里闲人不能踏足,她却几乎每天都要去上一趟……

如环见她看着荷花发呆,知道她想起家里,正要开解一下,门外忽然响起嘈杂之声,管家带着几个丫环忙忙地跑过来,一个个面无人色,进了门,“扑通”一声跪下,“王妃、王妃,不好了!”花千夜见其中一个丫环泪痕满面,记得她是王府某个姬妾的贴身丫环,道:“什么事?慢慢说。”

“王妃、王妃,我们秋月姑娘死了!”丫环哭了出来,“早起的时候,心悦姑娘约我们姑娘去赏荷花,还有好几个姑娘都在……大家说说笑笑,正玩得开心,不知是谁推了我们姑娘一把,姑娘就跌进池塘!捞起来的时候,胸口不知怎么透了个窟窿,把衣裳都染红了!求王妃替我们姑娘做主啊!”

竟出人命了?

花千夜的神色凝重起来,问:“当时还有谁在?王爷知道吗?”

“王爷当时正在书房和清大人议事,吩咐我们来找王妃。”

花千夜眉头微微收拢,“你起来,带我去看看。”管家丫环忙引着花千夜出去,池塘正临着书房,书房窗户一推开,便看得到满眼的荷花。几个姬妾到这里来玩,八成是知道凤延棠在书房,有意献媚邀宠。池塘周围砌着白石,出事的地方有一摊血迹,是秋月被捞上来时留下的。

花千夜在池边走了一圈,问那丫环:“你家姑娘出事的时候,王爷在书房里?”

丫环点头。

“知道出事了,他没说什么吗?”

“王爷只说找王妃,就和清大人出门了。”

花千夜沉吟半晌,吩咐管家:“去把当时在这儿的人都找来。”管家听命而去,花千夜又问那丫环,“你家姑娘平时有没有跟哪一个人不和?”

丫环想了想,“没有。”

“王爷是不是特别疼你家姑娘?”

丫环摇摇头,“前些时候,王爷还说要送姑娘出去。”

“送她出去?”花千夜不解,“去哪里?”

“哪里来的,便回哪里。每年都有好几个姑娘被送回原处——我们姑娘是王爷去河南府公干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也疼惜怜爱得不得了。后来心悦姑娘来了,就把我们姑娘搁到脑后了。姑娘听王爷要送她回去,还哭了大半夜。后来王爷吩咐人在河南买了房子田地,房契地契都交到了姑娘手里,姑娘才渐渐地好了。本来说这两天就要动身走的,早起正在收拾东西呢,心悦姑娘便派人来请赏花,谁知道……”说到这里,那丫环又咽住了,眼泪掉下来。

正说着,心悦来了,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粉光脂艳中却别有一种风情,向花千夜微微施一礼,道:“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王妃才入门便要这样操心,姐妹们真过意不去。”说着便拿绢子拭泪,“可怜我那秋月姐姐,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不一时,各房的人都来齐了,花千夜道:“事出突然,我们不能让秋月姑娘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大家姐妹一场,就算为秋月姑娘出最后一份力,就照着当时的样子站好。”

花千夜的声音轻柔,这几句话中竟带有不可抗拒的威严,站在池塘边的众人尽管心里直发毛,还是按她的话,思索着当时的位置,乱了一阵总算站好了。

花千夜环顾一遍,问:“当时秋月姑娘站哪里?”

秋月的丫环指出位置,花千夜吩咐如环:“你站过去。”

如环吓了一跳,然而见小姐面色肃然,也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站了过去。血迹就在脚边,心里直发毛。

这是一幅雨后行乐图。府里的几位姑娘,都是风月场里极出挑的人才,花娇柳嫩,各占胜场。花千夜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问那丫环:“你说当时有人推了秋月姑娘一下,是哪一位?”

丫环道:“我并没有看清楚,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站在我家姑娘身后的,是逢春姑娘和阿频姑娘。”

逢春和阿频的脸色立刻变了,阿频向花千夜道:“回王妃,当时我正跟逢春玩闹,两个人可能不小心撞到了秋月。秋月恍惚往前趄了一步,但绝对没有掉进池里!”

心悦也忙道:“不错。那时我站在最前面,秋月本站在我右边的,忽然往我身前凑了过来,我还想提醒她当心掉下去,谁知就是往我身前一凑的工夫,她真的掉了下去!”

如环连忙凑到花千夜面前,道:“池塘不深,就算掉下去也不至于淹死人。何况人一掉下去,马上有人去救,怎么可能死人呢?也不可能出那么多血呀……”

花千夜脸上的神情静若止水,在场诸人,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她道:“各位受惊了,都回去好好歇着吧。”

谁也不想在这池塘边站着,得了这句话,连忙回去了。如环诧异道:“小姐,就这样让她们走了?!依我看,凶手分明就在这些女人里面!那些争风吃醋杀人害命的戏文还少吗?我们至少得一个个盘问一下……”

如环还要再往下说,花千夜道:“我去看看秋月。”说着,便扶着秋月的丫环,往秋月的房子去。

秋月躺在床上,发上衣上都湿漉漉的,一双黛眉弯弯,眉毛底下眼睛,昨天给花千夜请安的时候,还是乌溜溜圆亮亮的一双,而今永远地闭上了。衣襟早已被鲜血染红,屋子里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如环只看了一眼,胃里便翻腾了起来,不敢再看。却发现小姐不仅在看,还凑上去翻了翻秋月的眼皮,这还罢了,双手落在秋月腰上,那模样竟是要去解秋月的衣裳!把如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拉住她,“我的小姐!你是新娘子,不能碰血腥的!”

花千夜眉头微微拢起,轻轻推开她,“不解衣裳,怎么看伤口?不看伤口,怎么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叫个仵作来就好了!”如环近乎哀求,“小姐,求你了,这是大忌呀!夫妻之间要见血光的!”

“事情蹊跷,不能随便告诉官府。”

花千夜的面容一直淡淡的,直到见了秋月的伤口才郑重起来,如环知道自己小姐的脾气,外表斯文柔弱,内里却比谁都固执要强,一见她这副神情,便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花千夜解下了秋月的腰带,敞开外裳,再解开小衣和肚兜,雪白的肌肤上,现出一个鲜血淋淋的深洞。

如环见小姐脸色发白,连忙上前把她拉开,一直扶出门外去,“好了好了,看过了可以了吧?”

花千夜摇摇头,不说话,忽然弯下腰,“哇”的一声呕了起来,早起吃的燕窝粥吐了个干干净净。如环一面替她拍背一面道:“人已经死了,还能看出什么来?”

花千夜胃里空荡荡的,身子直发软,气喘吁吁地出了一头汗,道:“死人也是会说话的。那个伤口,不是被什么戳中的,而像是什么东西射进了里面……你去把我的银匣子搬来。”

如环吓了一跳,“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得把她的伤口切开,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才说了一句,胃里又翻腾起来,俯下身去,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如环看得心疼死了,“造孽,造孽!人都死了,你还要在她身上动刀子,秋月姑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面前一暗,抬起头来,却是九王爷,一身锦地暗花玄色长袍,看着主仆两个,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如环忙道:“小姐说要去验尸……”

一句话还没说完,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因为她再一次在王爷眼中看到了那诡异的浓碧之色,却转瞬即逝,她还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吓得头也抬不起来。

九王爷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秋月有事,我心里十分难过。王妃,多谢你替我分担操劳。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回去好好养着吧。”

花千夜吐得身子绵软,太阳穴两边“哔哔”地跳,眼前一阵阵发白,知道自己支撑不住,被如环扶着回了房。如环见她嘴唇变得青紫,连忙服侍她吃了一颗丸药,血色方慢慢地回转过来。

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是静静地躺着,眼前却飞旋着那片池塘……那些花娇柳嫩的女子……秋月胸上的伤口……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停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听到如环和别人说话的声音,不久,如环端来一盅血燕,道:“这是王爷命人送来的。”

千夜吃了几口便摆摆手不要了,困意却慢慢涌了上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窗上晴光灿烂,问如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小姐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从昨天下午睡到今天上午!”如环答得满脸欢喜,“肚子饿不饿?要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准备了茯苓粥和山药糕,这就让人拿来。”

“我睡了这么久?”千夜隐隐觉得不对劲,“昨天那盅血燕呢?”

“撤下去了啊,还想吃血燕吗?”如环一眨眼,“嘿嘿,其实,王爷还是蛮体贴的啊!”

千夜细细回味那血燕的味道……仿佛有股若有若无的苦味,当时以为这里的厨子和唐门的炮制方法不同,所以味道也不一样,而今一想,那味道古怪得很!

分明是下了药!

她猛然坐起来,“秋月的事怎么样了?”

“一大早已经出殡。”看着小姐的眼神一刹那怔忡起来,如环劝道,“秋月姑娘已经入土为安,小姐你就别想太多。”

千夜怔怔地默坐,半晌才起来梳洗。忽然笑了一下,笑容里竟有几分惨淡的意思,道:“算我糊涂吧,终归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要给我下药?去书房。”

书房的门紧闭,一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在当差,见到王妃,连忙请安。花千夜点点头,却不见他闪开。如环道:“王妃要进去看书,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那侍卫恭恭敬敬道:“王爷有令,除非是跟王爷一起进来,否则一概不许外人进入。”

“外人?!”如环的眉毛一下就拧了起来,“王妃也是外人吗?!”

那侍卫是个老实人,被她一问,吭哧半天答不过话来,只道:“王爷是这么吩咐的。”

如环道:“我问你,王爷是什么时候吩咐下来的?”

“我刚来当差的时候王爷吩咐的。”

“那你当差多久?”

“五年。”

如环两手一拍,“哎哟,大哥,五年前的王爷有没有娶王妃?”

侍卫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王爷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有娶亲,当然人人都是‘外人’。现在王妃进了门,可不是‘外人’,而是‘内人’了。王爷是不许‘外人’进入,可没说不许‘内人’进入,对不对?”

侍卫顿时被这一堆的“外人”“内人”弄得头昏脑胀,只是重复道:“王爷吩咐的,不是同他一起来的,就不许进。”

如环恼他冥顽不化,道:“你叫什么名字?难道你见王妃初来乍到,就可以欺负吗?”

这么一顶大帽子,唬得侍卫“扑通”跪下,道:“属下韩进,不敢违逆王命!”

花千夜见他涨得满脸通红,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职责所在。叹了口气,待要把如环叫回来,却听背后有个声音道:“怎么回事?”正是凤延棠。穿着朱红外袍,衬着雪白的里襟,浑身上下,英气里透着份矜贵。看着跪在地上的韩进,凤延棠道:“怎么和王妃的人吵起来了?还不快给王妃赔不是?”

韩进面色通红,给花千夜磕了个头,“属下无礼,还请王妃恕罪。”

花千夜道:“不必多礼。”韩进便站起来。

凤延棠淡淡道:“去吧。”

如环见王爷这么轻松地放过了他,心里不服气。正要开口,却见韩进径直走到花园里,笔直地跪了下去。七月里的太阳毒似老虎,又是正午,看着就叫人眼晕,更兼花园地上铺的都是白石子,韩进那一跪,她似乎听得到骨头与石头相撞的一声脆响,心里一寒。

花千夜看着不忍心:“是我的丫头不懂事,不知道王爷立下不许外人入书房的规矩。王爷错怪他了。”凤延棠却像是没听见,已经举步往书房走去,道:“进来说话吧。”

书房极开阔,除了书籍古玩之外,还有兵器架,迎面墙上设着箭靶,一支白羽箭钉在正中间——看来书房除了议事之外,还是他练功的地方。

窗子没有关上,正临着那片池塘。荷叶映入眼帘,从书房望出去,满眼清凉。一阵风来,荷叶翻飞,忽然露出几枝光秃秃的荷茎,成一条直线,笔直通向池塘对面。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荷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断茎,花千夜的身子,却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一般,僵硬在原地。如环跟在她身后半步,明显瞧见她脸色一白,以为她身子不舒服,连忙上前扶住她,一碰到她的手,指尖冰凉,忍不住问:“怎么了?”

花千夜微微摇头,脸却白得厉害。

凤延棠已经在椅子上坐下,问:“有什么事吗?”

花千夜暗暗吸了一口气,脸色平复下来,就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来找王爷下棋。”

下棋?

如环摸不着头脑,难道顶着大太阳来找王爷,就是为了下棋?

凤延棠也微微一愣,旋即恢复常色,“王妃既有雅兴,我自当奉陪。”说着,便命人摆上棋盘。

花千夜执黑子,两根比白玉更白的手指拈着黑晶石的棋子,黑白分明,轻轻落下。起手平平,越到后来,凤延棠越觉出自己这位王妃的棋力不凡,思绪绵密,如一张大网,处处安下服扣,每每紧要关头,偏偏又不赶尽杀绝,手边的棋子渐渐少了下去。

花千夜看着他手边的白棋,盈盈十二枚。

少了一枚。

一百八十枚棋子,只剩一百七十九枚。

——少了一枚!

数目已经清楚,目的已经达到。暑天炎热,她的心却像是浸在寒冰里,目光渐渐冷凝。原本低头思索棋局的凤延棠见她忽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边的白子,蓦然之间,顿时察觉到了,眸子一凛。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张棋盘,缓缓交汇。

两双眸子,竟然都是一样的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他们就像在照镜子,刹那之间一个通透,已经明了,他知道她的发现,她知道他的真相。

如环明显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诡异气氛,然而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凤延棠已经站直了身子,冷冷道:“你不是来下棋的。”

“不错。”花千夜毫不畏惧地直视他,“本来,我只是想问问,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王爷要给我下药?”说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一字字道,“不过现在已经不用。”

她本来还想问问他这个一家之主对于秋月的事有什么看法,然而现在也同样不用。

站在窗前,荷叶亭亭,一路上却有几根从叶折断……昨天池塘边众人站立的姿势和位置如画卷一样展现在面前,穿过一天的光阴,她仿佛可以听到那群娇俏佳人的欢声笑语……然而,一只手取了一枚棋子,搭在弓弦上,无声地射了出去。棋子穿过池塘,折断数根荷叶,没入秋月的胸膛!

“是你杀了秋月。”

这句话从花千夜嘴里吐出,整个书房的空气似乎都起了一层奇异的波动。凤延棠微微勾了勾嘴角,脸上便有了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这笑意没有半分温度,叫人看了心里忍不住发冷,只听他淡淡道:“是吗?”

他的表情还能这样淡然!这个人的心肠,根本是铁石做的!

花千夜终于明白,为什么皇上对他的态度那样奇怪——一面重用,一面冷淡——皇上是他的父亲,皇上是清楚他的,清楚他的才干,同样也清楚他冷酷的本性。

她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姬妾?他不是已经要送秋月离开吗?难道,因为对秋月不再有感情,所以,就轻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然而看到凤延棠大理石般不动声色的脸,慢慢凝成浓碧色的眸子,她知道不用问了,也不能问了,也许再问下去,下一个死的人就是自己!

她猛然转身,往外走。如环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凤延棠——视线一触及到凤延棠那对散发着诡异色彩的双眸,心里猛地打了个突,连忙追上小姐。

花千夜走得快极了,一步快似一步,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快过,恨不得跑起来——可惜,上苍不允许她做任何一点剧烈的运动,她只能快步从灼热的太阳底下走过,尽量快一些,好早一点远离那散发着可怕寒意的人。

大约是中午受了热,又一趟疾走,一入夜,花千夜身上便作寒作热起来,如环焦虑不已,花千夜道:“你把我的银匣子拿来。”

银匣子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是针包,下一层是密密的各色药瓶。花千夜久病成良医,自己熟读医书,又得过神医央落雪的指点,岐黄之道颇有几分火候。自己替自己诊了脉,扎了两针,写了一个方子给如环,“明天再去抓药。早些睡吧。”

如环“哦”了一声,却立在床前不动。

“傻丫头,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你说王爷杀了秋月姑娘,为什么呢?王爷怎么会杀秋月姑娘呢?不可能啊!”

花千夜惨淡地一笑,“他的心思,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猜得透。”

“可是为什么……”

“如环,不要问为什么,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知道。”说着,猛地咳嗽起来,如环连忙替她轻轻拍着背,服侍她喝了口水,慢慢地好了起来,花千夜道,“好了,去睡吧。”

如环“哦”了一声,却仍旧坐在床沿,绞着手指,扭扭捏捏道:“小姐,我问你,这匣子里面,有没有擦外伤的药?”

“外伤?”花千夜诧异,“你哪里伤着了?”

“不是我……是别人。”

“谁?你带她让我看看,药可不能乱用。”

“就是……就是……”如环期期艾艾半天,“就是膝盖跪的伤口……用什么药膏才好?”

花千夜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侍卫?”

如环的脸猛然红,“我不过是看他可怜!九王爷待下人也太狠了点!那么热的天,那么硬的石子地,那个大块头也实在笨,就那么重重地跪了下去!我看他下午一直跪着,到了晚饭时候王爷才准他起来呢,走路的时候腿都一拐一拐的——真是怪可怜的——而且也是我跟他拌嘴,才害他被罚的——哎呀、哎呀,小姐你笑什么?我只不过是可怜他罢了!”

“好,好好,你可怜他,你可怜他。”花千夜伸手从匣子的第二层拎出一只翠玉瓶,“这药去肌骨淤伤最好的,你拿去吧。”

如环红着脸接过,细细地收了起来。

花千夜根骨极差,极容易生病,又极难痊愈,如环命人抓药,一抓就是一个月的剂量。

花千夜半躺在床上,身子绵软使不上一丝力气。昨天一夜没睡好,即使片刻睡着,梦里也翻腾着秋月胸前的伤口、圆润冰凉的棋子、凤延棠冰冷浓碧的眼眸……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王府是他的天下,他要做什么,谁敢说个“不”字?像他那样的天皇贵胄,原本就不会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可是心里面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纠扯不去,就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始终想不起来……

外面晴光如雪,知了不停地叫。如环熬好了药端进来,药极苦,喝下去,整张嘴都苦麻了,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样的苦,她早已经习惯。

喝了药,她再次靠到软枕上去,眼睛看着帐顶,那儿绣着千朵缠枝莲花,繁复精致,一朵朵开满了头顶,看得久了,有些昏眩,闭上了眼睛。隐约听得如环在和谁说话,便问:“谁在那里?”

“是心悦姑娘来看小姐。”如环说,“我看小姐合着眼,以为小姐睡了。”

说话间心悦已经款步上前来,只见葱绿杭绸被里,拥着一个脸白如玉的人儿,乌黑的长发水一样披在身上,一双幽深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倦倦的神光,唇色淡淡的,一眼望去,只觉得她仿佛一朵冰花,眼看就要化了。

心悦微微一惊——即使是病中,她的美丽也丝毫不曾褪色,不仅如此,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娇柔,仿佛一口气就要吹化了——脸上却不作丝毫表露,请了安,颇为忧愁地坐下,道:“怪不得王妃会生病,当时的情形多吓人!听说王妃还去秋月的屋子看了?哎哟,也亏得王妃大胆,她那时凑到我身前,‘扑通’一声跌进池子里,我的魂都吓飞了!”

王爷的大婚之夜,把王妃一个人扔在房里;可从来不许人进的书房,王妃却进去了。对这位病美人在王爷心上的位置,心悦完全掐不准。一面说话一面留意她脸上的神色,忽然见她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起来,一双眼睛越发的幽深,直直地看着自己,心悦一惊,问:“王妃,怎么了?”

花千夜的太阳穴“哔哔”直跳,心头像被一只阴冷的手拂过,忍不住半坐起来,“那天,秋月原本站在你的右边,因为凑到你身前才跌下去的?”

心悦连忙道:“是她自己凑过来的!可不关我的事!”

花千夜微微点点头,平息一下剧烈的心跳,放平了声音,问道:“府里这么多人,王爷最疼的便是你吧?”

心悦娇笑一声,“王妃这是说什么话?在王妃这样的天仙面前,哪里还有我们站脚的分儿?眼下王爷心坎上的人,可是王妃呢!”

花千夜见她虽然话里客气,但是脸上神态却透着一份笃定骄纵,而且那满眼的兴奋与得意是掩不住的,看来得宠不浅。

原来心里一直牵扯不去的事情,应在心悦身上。

如果不是逢春与阿频玩闹,不小心把秋月撞得往前一歪……如果不是秋月恰巧凑到心悦身前……池塘边众美弄荷的位置历历在目,花千夜的目光透彻而又迷茫。她清晰地记得心悦站的位置,那是断荷直指的方向——然而、然而,心悦明明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如果说杀秋月,是因为厌倦了她,那么,有什么理由要杀心悦呢?

看着面前这满是笑意的艳丽面孔,花千夜的心里浮现一丝苍凉——你此刻笑得这样甜美,为他的宠爱感到幸福,可是,你可知道死神的手堪堪从你颊边擦过……

心悦却误解了她眼底的苍凉,以为那是嫉妒与神伤的表现,心里不免得意,抚了抚鬓角,道:“王妃身子不适,可要多多休息,我不打扰了。”说着便站起了身。

花千夜唤住她,目光似有叹息,问:“你最近可有做什么惹王爷生气的事?”

心悦一愣,心里有些不痛快,“王妃这可不是咒我嘛!我把心肝都贴到王爷身上还嫌不够,怎么会惹王爷生气?!王妃还是好好养着身子吧,身子好了,自然可以侍候王爷,到时候不用我们犯错,王爷也会到王妃这里来的。”

花千夜不去理会她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叹息一声,“姑娘恐怕有血光之灾,可要千万小心一点。”

心悦恼了,扭过头向自己的丫环道:“我看王妃是病糊涂了!我好心好意来看她,她反倒红口白牙咒起我来!”说着,也不告辞,带着丫环便往外走。

如环往心悦走的方向一瞪眼,“早知就不该让她进来吵你。”

花千夜没有说话,默然地拥着被,半晌,忽然道:“你想办法打听一下,这心悦是什么来历,以前有没有什么相好,近日跟王爷有什么口角,或者曾经有什么口角。”

如环莫名其妙,“打听这些做什么?”

花千夜一阵咳嗽,“让你去,你就去。”

如环只好去了,过了几天,回道:“那心悦是京城里的一个红牌姑娘,五个月前被王爷看中,带进了府里——府里的姑娘大部分是这个出身。王爷把她们接进来,也没什么名分,日子却比在楼子里好很多,因此个个都死心塌地地服侍王爷。这里的女人个个都是风月场里历练出来的,精得很,哪里会去惹自己的金主生气?特别是心悦,王爷又宠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红脸口角。至于什么相好,一进了王府,自然都搁到脑后了。”

花千夜听了,眉头微微拢起。

不是因为服侍不周,不是因为红杏出墙,凤延棠有什么理由要杀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

而且是众多女人中,最喜欢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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