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二楼,向下望去。
楼下大厅里衣香鬓影,人来人往,一派歌舞升平的场面。
我独自一人倚着二楼的雕花栏杆看着,一直微笑着,但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俞家值得庆祝的一个好日子,也是洗却笼罩在俞家上下阴霾的一个契机。因此,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地置身事中,唯恐高兴得不够热烈,欣喜得不够直白,祖父祖母固然一早就指挥各色人等装点这个,布置那个,伯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包括素来好静的姑母,更是进进出出地为今天的晚宴做着万全的准备,就连家里历来最难见到的俞友铂大少爷,也坐在大厅的那个欧式大沙发上,兴致勃勃地,不时吆喝着两句。
一句话,自从十天前,接到那个电话开始,家里就一直这么闹腾。因为我的堂姐俞桑瞳,美国韦尔兹利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昨天已经学成回国。今天,俞家上下,正在为她办一个盛大的晚宴。
堂妹桑枚昨晚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告诉我:“二姐,大姐回来送给我的那件洋装……”她有些害羞地笑,“人家根本就穿不出去啦!”她比比自己身上,“又露胳臂又露腿的,到处透风,”接着,又叹了口气,惋惜而羡慕,“怎么穿大姐身上,就一点都不突兀,还很漂亮呢!”
我正在看《红楼梦》,淡淡地道:“人漂亮,自然穿什么都好看。”说着,又翻了一页,刚好看到林妹妹在跟宝哥哥撒娇,大吃宝钗姐姐的醋。
桑枚有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二姐,还在生大姐的气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那个……”
我阖上书,抬头,看着桑枚有点不知所措,咬着唇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
真的没有。
桑瞳学成归来,我当然为她高兴,只是,要我欢欢喜喜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旁人一样上前去亲亲热热拥抱她,祝福她,嘘寒问暖地关心她,对不起,恕我办不到。
为这一点,母亲不知道明里暗里话里有话地说过我多少次,但是,我仍然选择忠于自己的心灵。
我承认,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爱斤斤计较的人。
今天晚上,桑瞳真的很漂亮。淡蓝色的晚礼服,微露香肩,胸前缀着星星点点的碎钻,正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伴奏音乐是优美的蓝色多瑙河。周围的人群自动离她有一段距离,几乎所有的人,都为她的美丽所折服,都在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优美的舞姿。谁都知道,俞家大小姐才貌双全,琴棋书画,跳舞打牌,举凡名门淑女的必修课,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说来也奇怪,其实桑瞳并不是一个爱念书的人,但就是有本事将成绩单拿出来让父母长辈笑逐颜开,令我等平凡同辈大惊失色。所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用优异亮眼的成绩,顺利毕业于宋氏三姐妹跟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曾经就读过的那家超一流女校。不像我跟桑枚,一个浑浑噩噩地在一个二流大学混着三年级,学的还是祖父所不耻的文学专业,一个在高中过着逍遥日子,喜欢漫画,超迷明星,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至于我的哥哥,哈,俞友铂少爷,聪明散漫,都二十四五岁了还童心未泯,好宝马香车,爱美酒佳肴,隔了五百米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颓废气质,学艺术的人,大抵如此,不值得奇怪。所以,桑瞳在家里的一枝独秀,是顺理成章显而易见的。
所以,无怪乎俞家上下,以老佛爷为首的一干人等都这么重视她。
我懒洋洋的,继续趴在栏杆上坐壁上观。
“二姐——”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纤细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我当然知道谁来了,偏过头去,笑看她,“桑枚,你也没下去?”
桑枚吐吐舌头,“我明天要考试,妈妈说让我好好温书。”
我捏捏她娇嫩的脸颊,“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
她看似天真单纯,实质聪明狡黠,此事必有其他缘故。
桑枚转了转眼珠子,不回答我,反而凑到我耳边,低低地道:“二姐,那个人也来了耶。”
我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大厅里摩肩接踵的人群,“哪个人?”
桑枚的头离我更近,声音更低:“就是那个,言青大哥啊——”
我微微冷笑,早就看见了,我揉乱她的短发,“算新闻吗?”
不算吧。
进门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不能怪我眼尖,只能怪某人实在长得出挑,一身浅色西装,着实算是卓尔不群,再加上桑瞳很是热情地上前去寒暄,引得众人瞩目也是理所当然。此外,若是算上他身旁那个千娇百媚略显倨傲的美女,更是锦上添花,令人艳羡。
桑枚可能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冷淡,一愕之余,小心地道:“二姐,你真的不在意?”她窥了窥我的脸色,“你到现在都不肯下去,真的不是因为……”
因为他?
我失笑,继续虐待着桑枚原本就乱蓬蓬的头发,“你太高估你姐姐我的记忆力了。”我淡淡地,不带任何情绪地一瞥,“该忘的,我早就忘了。”
是懒得去记。
桑枚好像松了口气般,腆着脸靠近我,“那就好,我温书温腻了,下去跟我跳个舞。”
我似笑非笑地道:“跟你跳舞?”用下巴点点大厅里的人群,“我怕俞桑枚亲卫队们来找我拼命。”俞家有女初长成,生得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尽管俞家近来日渐式微,但毕竟算是名门,而上流社会,向来更注重的是身份,比的是谁族谱更厚重,而非单纯的金钱。
要不郝思嘉的暴发户老爹怎么会那么想要娶一个贵族妻子呢?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所以,身份,姿色,再加上单纯,桑枚的追求者向来众多。
桑枚脸皮厚得很,一把拉住我,“二姐,小女子生平第一次邀舞,给点面子,好不好?”说着,屈屈膝,做了个邀舞的动作,再促狭地向我挤挤眼。
我不禁莞尔,无奈实在没兴趣,转身,“一个人去吧,我头痛。”她还是那么任性,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扯住我,我挣不开,脚下又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稳不住身形,顺势朝桑枚方向倒去。
我只听到她惊呼一声:“二姐——”
紧接着,我们俩就相拥着,从楼梯上骨碌碌地齐齐滚下来。
从滚下第一级台阶开始,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因为,我清晰感觉到大厅里在几声惊呼之后,突然就一片寂静。
异常的寂静。
但是,我还是下意识搂紧了桑枚,将她的重量大半卸到自己身上。一到平地,我不顾自己浑身刺痛,就连忙抱住压在我身上的她,“桑枚,桑枚,你没事吧?”她仰天倒下,脸色苍白地躺在我怀里,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很焦急,又连声叫道:“桑枚,桑枚……”
突然,一声暴喝响起:“桑筱,你在干什么?”紧接着,一个气势迫人的中年人拨开围拢着我们的人群奔了过来,“我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去,一张暴怒的脸,呈现在我面前。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青筋,平时修养有素的脸,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些狰狞。
他是我的父亲,俞氏报业目前的掌门人俞澄邦。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原本躺在我怀里的桑枚突然间弹了起来,笑嘻嘻地拉住我父亲的手,“二伯,我没事,只是想吓吓你们。”
她笑颜如花,“真的没事,不信,我动给你看看。”说着,煞有介事地活动活动胳臂。
父亲的脸色稍霁,但仍然余怒未消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整理整理身上被滚皱了的衣服,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很多陌生脸孔,有些状况外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我看到了桑瞳那张冷淡的脸,看到了何言青有些复杂的模样,看到了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接着,我转过头去,看到了……
我心中一凛,我对上了一双深色双眸,冷冽,带有一丝轻慢和疏离,它的主人只是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跟桑瞳说了些什么。
我收回眼光,眼看着父亲瞪住我,非要讨个理由的模样,吸了一口气,对着众人,牵起一抹笑,“我是俞桑筱,”我朝桑瞳看了一眼,“今天是桑瞳学成归来的好日子,原本我跟桑枚临时起意为大家奉送一个余兴节目,排练得太仓促,出了点小意外,请大家务必多多包涵。”
说完,看向桑枚,果然,聪明伶俐的桑枚有样学样,冲到桑瞳身边,拖着她的手撒娇:“大姐,我们俩的出场够别出心裁吧?”
众人十分应景地笑着,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桑瞳的眼睛瞥向我,过了半天才淡淡地道:“嗯,出乎我的意料。”
我低头,假装没听清她话语中淡淡的嘲讽。
俞桑瞳历来擅长谈笑风生,杀人于无形,我早有领教。
拜她所赐,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片刻之后,大厅里恢复喧嚣,桑枚早就被众人簇拥着去验伤了。其他人继续去跳舞。
我找了个角落静静坐下。
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我在俞家的地位,可有可无。
祖父喜欢的是出色的桑瞳跟身为唯一男孙的友铂,祖母喜欢的是可爱如解语花的桑枚,我呢,我垂下头,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嘲讽,连自己的父母都待我不过如此,何况他人?
父亲看我的眼神,通常是有点复杂的,但绝对不亲近,甚至偶尔会有淡淡的厌恶。至于我的母亲,我记忆中,从不曾看她抱过我,她的眼中,只有友铂,大我一岁的哥哥。
此时,背上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感。糟糕,肯定是刚才擦伤到哪儿了。我刚想起身,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嗨,俞二小姐,你好!”
我抬头看去,一张非常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脸庞,笑嘻嘻的,咧着嘴,离我不过半米。我皱了皱眉,这又是who?
陌生人自动自发地在我身边坐下,“你不会认识我的,我昨天才回国。”
我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据说桑瞳是跟几位朋友一起回来的,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了。
他朝我伸出手来,“龙斐阁,文采斐然的斐,滕王阁的阁。”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晃着脑袋咬文嚼字卖弄学识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大男孩看上去十分可爱。像一个等待别人夸赞他聪明的小孩子。
于是,我一笑,也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好名字。”
果然,他略带得意,“当然,我妈妈当年可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
我再笑。
他朝我竖了竖拇指,“刚才你滚下来的姿势还真是帅呆了!”
我哭笑不得,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是这么直白的吗?或者,中文造诣都有待提高?那根本是狼狈不堪好不好!我挺了挺脊背,略带歉意地道:“对不起,我……”
龙斐阁大度地摆摆手,老气横秋,“那就不要撑着啦,快去休息吧!”真是一个懂得体贴人的小鬼头。我朝他抱歉地笑笑,起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有人拉住我,“桑筱。”
我皱眉,我知道是谁。医学名家何舯坤府上的大公子,何言青。
我的前任男友。更确切地说,两年前就已经另寻新欢的前任男友,何言青。而且,这个分手,还是我堂姐俞桑瞳一手促成的。
我回头,施展外交辞令:“你有事吗?”
他有些忧虑地看着我,不答反问:“你没事吧?”
我笑开了,略带讽刺,“呵,何言青,你是在跟我玩绕口令吗?”
他的眉头没有丝毫舒缓,他继续问:“刚才有没有碰伤?”
我淡淡一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麻烦你向后转90度角,你的现任女友在用目光一遍遍荼毒我,我的身体已经很痛了,再也禁不住心灵的双重创伤,”我的口气很是温和,“何言青,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们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恕我难以消受您的美意。”
他看着我,脸色看上去十分复杂而沉重,甚至黯然。
我心底嗤笑一声,这一幕如果给不相干的人看到了,还以为当初甩他的人是我呢!我再也没看他略显颓废的脸,径自一人向前走去,“何先生,麻烦你继续维持一直以来的距离和原则。”
我的伤痛,使我的步履有点艰难。没人知道,我的心里,挣扎得更为艰难。他是我的初恋呵,只可惜,来去也匆匆。正所谓,看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就连回味的余地,也没有留给我多少。
趁着大家不注意,我朝后面的小小药房走去。一拐角,我就看到一个身影,靠在墙角,闭目抽着烟。我呆了一下。是一个陌生人,看上去很是高大挺拔,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虽然是随意的休闲装扮,但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我小心翼翼地准备穿过他身边。在刚要走过他身畔时,突然,他睁开眼,我倒吸一口凉气。那双眼睛,在淡淡的烟雾中,带着浓浓的研判,注视着我。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我认出来了,他是今晚桑瞳身边的那个舞伴。我嗫嚅了一下,还是决定再次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是俞桑筱,桑瞳的堂妹。”我自认不是桑瞳,还没出众到一面如晤的地步。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一声不吭,只是眉头微蹙,仿佛在沉思些什么。我眨了眨眼,这个人很惜言如金。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于是,我从善如流,微笑了一下,“再见。”
说罢,穿过他,打算要走,正在此时,桑瞳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边回头关门边笑道:“斐陌,我吃了一粒解酒丸,没事了,走吧。”
我一怔,龙斐陌?也就是这两天俞家上下议论的,跟她一同回国来的亲密朋友?据说家世非常不俗,家里人一度热热闹闹地研究了老半天,我虽然不感兴趣,但也算有所耳闻。
龙斐陌潇洒地一弹烟头,站直身体,不再看我。
桑瞳一转身,看到我,微微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我忍住背脊传来的些微刺痛感,“我来找点跌打膏药。”
桑瞳面色不变,“哦。”她优雅地道,“斐陌,给你介绍一下……”
一个低沉但有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话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敷衍:“不必,已经认识了。”他朝桑瞳微微一笑,“走吧。”
桑瞳看了我一眼,跟龙斐陌翩然而去。
我耸耸肩。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这位龙先生,自然也不例外。
推门进去的一瞬间,我有点咬牙切齿。
早叫桑枚减肥,这丫头就是不听!
大四的生活,实在是清闲。本来就没什么课,再加上老师都知道大家忙着找工作,对络绎不绝的缺勤学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中文系学生难找工作,是心照不宣的不争事实。所以,在古诗词欣赏课上,就只看到老师在上面慢吞吞地讲,底下小猫三两只,零零散散地呈不规则分布。而且,还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
“哎——”一下课,一直在专心致志忙简历的乔楦就捅了捅我。
我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啊?”
她皱眉看我,敲了敲桌面,“……好不好看?”
“什么好不好看?”我继续茫然。
她有些发狂,面目狰狞地道:“我问了你——三——遍——了——”她咚的一声把厚厚一沓简历扔到我面前。然后,开始磨牙,外带摩拳擦掌。
赶在她发飙之前,我连忙将功赎罪:“不错不错,有特色,很有特色。”乔大小姐忙了整整半个月的简历,得罪不得。
倒是她突然间泄气,“有什么用!”说罢,怏怏整理起来,一边顺着东西,一边偏过头问我,“桑筱,你工作找好啦?”
“没。”我淡淡地道。
她笑了一下,倒并无恶意,“看我糊涂的,你家就是做报纸和杂志出版的,你怎么可能发愁呢?”说罢,半真半假地靠了过来,“俞小姐,赏口饭吧。”
我任她靠着,半晌,才开口:“我要自己找工作。”
她一下离开,看向我,“为什么?”
我把下巴撑在桌上,避重就轻地道:“俞氏有我爸爸,桑瞳,还有友铂,已经足够了。”我垂头,半真半假自嘲地说,“再说,就我这样的,顶多会点儿半拉诗词,能有什么用?”
乔楦努力思索着,“俞桑瞳?就是你那个十项全能的堂姐?听说……”
我“嗯”了一声,无意听她说下去,抓起桌上的课本,“快走吧,中午我请你吃牛肉拉面。”
小妮子不领情,嗤之以鼻道:“牛肉拉面?”她打量了一下我,“俞小姐,据说令兄三年前念大学的时候,请朋友吃饭,可是非高档餐厅不入的。”
我笑了笑。
家里对我们的零用钱从来不省,虽然我跟桑枚的,比起桑瞳跟友铂的,要差了一截,但就一个学生而言,我想,大概还是太宽裕了些。对我这样一个平时只爱穿衬衫牛仔裤,闲时买买书,跟朋友逛逛街的无趣的人来讲,更是绰绰有余了。
就连一向不怎么留意我的祖父,对我随便的打扮也颇有微词,在妈妈面前嘀咕过好几次。在他心目中,给钱给我们,就是让我们打扮的,事关俞家的面子,或许,也算一种投资。
只是,我稳若泰山充耳不闻。也就无怪乎乔楦动不动就调侃我,以为我是守财奴。
我又笑了笑,平静地道:“好,请你吃大餐。”
她惊讶地瞪大眼,过了半天,嬉皮笑脸地过来挽住我,“前面左转,新开了一家泰国餐馆,我还从来没去过……”
香喷喷的咖喱干炒大虾也堵不住乔楦的嘴巴。
她一边喝着冬荫功汤,吃着虾,一边还不忘问我:“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她打量着我,“有喜事啊?”
我专心致志品汤,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嗯,味道还不错。
“喂——”她狠狠地瞪着我。
好奇心真的会杀死猫。我微微一笑,很干脆地道:“稿费。”看到她有点莫名其妙的神色,补充道,“刚拿到。”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上次方教授推荐的那个?”
我点点头。
她欢呼一声,睨了我一眼,“嘁,小模小样的,跟我还保什么密啊,”说着,若有所思托起下巴,“别说,桑筱,你蛮走运的。”
“嗯?”
“在家里吧,有俞友铂这个大帅哥当你哥哥,在学校吧,有H大最最出名的明星教授罩着你,拿你当得意门生……”她无限哀怨地叹了口气,“这等好运,我怎么就碰不上?”
我笑开了,“原来你暗恋我哥啊,早说啊,”我捏捏她的脸,“你放心,今天回去我就帮你探口风去!”
“去去去——”她一把拨开我的手,难得地脸红了。
我仍然在笑。谁叫她平时动不动就调侃我呢,总是觉得我们的老师,中文系大教授方安航对我有偏心。她又怎么会知道,我跟桑瞳十五六岁学国画的时候就认识方老师了。他是我们国画老师的莫逆之交,交情匪浅。所以,乔楦有所不知的是,我跟桑瞳私下里一直是叫他方叔叔的。
我们正笑闹着,突然,一道人影遮到我面前。
“俞桑筱——”冷冷的声音。
我抬起头,意外地愣了一下。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
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表情冷淡,淡妆宜人的谢恬嘉。我的前任男友何言青的现任女友,也是桑瞳的闺中密友谢恬霓的亲妹妹。
高傲的富家小姐。
我一时还无从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她不吭声,径自坐了下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这才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微微发红。不过,跟我似乎没什么关系,于是,我客套地道:“找我有事?”
乔楦似乎也反应过来了,难得地一言不发,冷眼抱臂作壁上观。
谢恬嘉冷冷地道:“没事我会坐在这儿?”
这算怎么回事?我十分诧异她的咄咄逼人,干脆也抱起手臂,一言不发等着她往下说。果然,她看着我,开门见山地道:“俞桑筱,记住,你跟言青早就分手了。”
我更加诧异。
该不是我听错了吧?难道不是她,在两年多前的一个雨夜,把彼时幼稚得近乎蠢笨的我约出来,单刀直入略带轻蔑地对我说“俞桑筱,何言青不爱你,早就不爱你了,现在,他爱的那、个、人、是、我”吗?
难道不是她,两年多来,一直兴高采烈你侬我侬地到处展示着她的战利品吗?
那她现在唱的算是哪一出?
我皱了皱眉,略带讽刺地道:“我跟何言青的事,你不是最清楚吗?”
她仍然盯着我,眼里似乎闪过什么,尔后,冷冷地道:“我知道,到现在为止,你心里一直不甘心我抢走了言青。”
我再也顾不上所谓礼仪,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永远打扮得明艳照人,永远带着水仙花式的倨傲,永远有着几分林妹妹般的矜持,跟我同校不同系,名气远远响过我,就是这样一个算得上出色的女孩子,在感情驱使下,竟然也会说出这么缺乏安全感的话。
何必?
于是,我淡淡地道:“当初,你能顺顺当当抢到何言青,足以证明了一切,不是吗?”
从头到尾,我绝不罕有,他未曾珍惜。
她恍若未闻,双手交握搁在桌上,依然冷冷地打量着我,“俞桑筱,我希望你明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跟言青之间早就结束了!”说罢,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神情恢复了一贯的高傲,“所以,你不要痴心妄想,在我跟言青之间,还可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我还没怎样,一旁的乔楦已经按捺不住了,倒竖眉毛,准备发作。作为我的知交好友,她对我的那段往事了如指掌,早就发誓要替我讨个公道。
我一把拉住她,杀鸡焉用牛刀。
“谢小姐,”我浅浅一笑,“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可以以人格向你保证,我对你跟令男友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也从不浪费时间去想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对感情不够自信,或者对你男朋友的魅力过于相信的话,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我一点一点收起笑容,面不改色的,“要么让他毁容,要么,”我顿了顿,“你去整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一贯的信条。
我听到斜后方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谢恬嘉的脸顿时一红,口气很不善地道:“俞桑筱,记住你今天的话,”她不看我,“如果你真那么有骨气!”她拂袖而去。
我吐了一口气,莫名其妙!我跟何言青?亏她想得出!我们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断得干干净净。
我跟乔楦对视了一下。她耸耸肩,“桑筱,其实说实话,她又有何辜?”
我点点头。我们本不应为难彼此,真正应该怪的,另有其人。
说话间,我下意识向斜后方看去,不由一愣。后面坐着的,居然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龙斐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显然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坐在他对面的,还有一男一女。那个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很是美艳,一身得体的夏奈尔套装,及肩卷发,正笑意盈盈地跟身旁穿着西装的男子说着些什么。
我认出来了,那个男子,就是桑瞳舞会上出现过的龙斐陌。
他只是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睨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浓浓的研判——我直觉不喜欢他。
眼神太凌厉。
我跟龙斐阁点了点头,便打算起身走人。没想到,这个自来熟的假洋鬼子,居然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俞桑筱!”说着,还大大咧咧地,径自在乔楦身旁坐了下来,朝她粲然一笑,“嗨!”
向来对帅哥没有任何抵抗力的乔楦,一看来了个唇红齿白的幼齿美男,眼里顿时冒出一颗颗心形的泡泡。她也很灿烂地道:“嗨!”然后,冲我使眼色,“桑筱,这位是——”
假洋鬼子的中文倒是不含糊,大大方方地道:“我是龙斐阁,”又把名字的来历炫耀了一遍,然后,冲我竖起拇指,“俞桑筱,我发现你讲话——”他思索了一下,才以十分夸奖般的口吻,“……毒辣,刁蛮,嗯,阴险,很阴险。”
我瞠目。
他老妈当年真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吗?他在美国到底受的是什么样的中文启蒙教育啊?
乔楦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倒是一点都没觉得不妥,仍然笑眯眯看着我,仿佛跟我很熟且打好腹稿一般,“俞桑筱,有空的话,帮我一个忙吧。”
我有气无力地道:“说。”碰上这么个活宝,算我走运,跟桑枚还真有得一拼。
他破天荒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在美国长大,对中文只能讲,不会写,稍微难一点的,就……”他摊开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然后,探头回去看看那桌的动静,“我哥让我回来插班念大学,听桑瞳说你是学中文的……”他将身子凑过来,“给我当家教吧,教我中文。”他又回头看看动静,显然有几分忌惮,“怎么也比我哥哥给我找回来的那些老头子们要强。”
我愣了一下,“……啊?”
什么?我立刻觉得很不妥,刚想拒绝,便看到他老谋深算地摆摆手,很有城府地道:“不要紧,我会安排好的,”他跳了起来,朝我点点头,“等我消息。”
便飞快奔回去了。
我无奈地眨了眨眼。
我好像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末下午,照例是我跟桑枚回家的日子。司机先去寄宿高中接她,然后来接我,再一同返家。一回到家,桑枚先快快乐乐地找小婶婶母女情深去了。
桑瞳跟伯母,桑枚跟小婶的关系都好得出奇,只有我那么不合群,跟母亲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疏淡。
我回房梳洗了一下,拿了本书,踱到玻璃花房,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这是家里最阳光,最有生机,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大伯父生前建的,他喜欢花草。
触目皆是绿色的藤萝,蜿蜒出、映衬出点点阳光,松柏、天使心、金枝玉叶、落地生根、滴水观音,还有心心相印、玫瑰、百合、兰花,各式各样,层层叠叠放置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自从伯父去世后,这儿基本就由伯母负责打理。
说起来,三年前病故的伯父虽然是出名的精明,但在生前跟伯母的感情真的很好,在感情相对淡漠的俞家,更显难得。据说祖父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花花公子,多年来在外流连花丛,到老了,倒成了一个谦谦君子,待祖母比以前好了很多,闲时还带她出去走走。但或许,年轻时受到委屈太多,到老了,祖母反倒不卑不亢起来,对祖父也完全没有以前的战战兢兢。
至于我的父母,从我开始学走路起,我就习惯了看到他们一人站在一个穿衣镜面前,一个忙着整装出去应酬,一个忙着化妆出去打牌,那种无声的彬彬有礼中透出的冷漠,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无比清楚。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一串脚步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桑瞳,你难得陪妈到这儿来走走。”
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家常打扮的桑瞳挽着伯母走了过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眨眼间,她们已经在离我不远处的两个藤椅上坐了下来。
我听到伯母温和的声音:“桑瞳,怎么今天没和朋友出去?”
“在家陪你不好吗?”桑瞳略带玩笑地道。
伯母也笑,“当然好,只是,你不闷吗?”
桑瞳不答,反而劝道:“说真的,妈,你也该多出去玩玩,多交点朋友,我忙,不能时时刻刻顾到你。”
伯母淡道:“我年纪这么大,无所谓。”片刻之后,依然是伯母不疾不徐的声音,“怎么最近你那位姓龙的朋友不大看见了?”
我笑,怕这才是重点。我见惯了姑姑叔叔还有家族中的其他人,到了合适的年纪,就如同待估的商品,总想着能有一个不错的价钱。叔叔无奈放弃了初恋女友,娶了本地茶商的女儿,而姑姑呢,嫁给一位婚前只见过一两次面的服饰店老板,然后,对方婚后三四年便开始偷食,再然后,离婚回娘家住,时不时还要被爷爷奶奶伯母他们敲打几句,如同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
桑瞳一直不答。
伯母顿了片刻,又说道:“我前阵子出去打牌,听到好几家在谈他,龙经天的侄子,年纪轻轻的,才貌都好,一回国就接掌大位,也难怪受人瞩目。”
“妈,他只是我回国前偶尔认识的普通朋友而已,也才熟悉起来没多久,你究竟想说什么?”桑瞳的话音里已经透着几分不耐烦。
伯母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爷爷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问过我好几次。”
桑瞳也笑,笑声中带有些微讽刺,“对他印象好,还是对他的家世印象好呢?”
“桑瞳!”伯母喝止道,“不要胡说!”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幽幽的,“以前我好强,凡事都想争个长短,但自从你爸爸突然去世后,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再说,你爷爷一直很看重你,希望你以后有个好归宿,又有什么不对?”
“妈——”桑瞳似是自知失言,立刻变了一副模样,略带撒娇地道,“妈,算我说错了,我该死,好不好?”片刻之后,她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只是,人家总是不来找我,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也不能主动去找他对不对?”
她们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远去。我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你可以……”我拨开盖在脸上的书,活动了一下双脚。
刚刚去世的那个龙经天的侄子?本市最大物流集团的掌门人?我一笑,怪不得爷爷会如此热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