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市。
神州的一处新工业化城市,虽然不及沧海市那样有名,但是高新科技企业可以说是这座城市的特色。
自长空市大崩坏与沧海市的崩坏兽袭击事件后,神州政府对于崩坏的应对政策和能力几乎是以指数级的进度翻倍,也成为了“空律事件”幸存者们的庇护所。
四个月来,天穹市的安保指数和基建设施也在飞速崛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家名为“神城医药”的医疗企业,其抗崩坏能药剂和机械化手术对于众多感染了崩坏的逃亡者来说简直就是救世福音。
而也正是这个企业,给天穹市带来了相当的发展变化,几乎每项技术里都掺杂了这个企业的影子,就连市长也不得不承认,在不知不觉中,这家神秘的民间企业已经把握了这座城市的脉络,如果剥除,势必伤筋动骨。
这座城市,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畸形了。
——沙拉拉——
雨下得很大。
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有很多地方成为了老鼠的聚居地。
这也是没有管理的弊病,尽管大多数幸存者得到了庇护,在“神城医药”的帮助下得到了崩坏能的遏制,但是“神城医药”也只是“医疗企业”,而蜂拥而至的难民更是成为了天穹市管理的一大难题,尽管市政府已经运转全部机能进行了安置和人口普查,但始终还是比不上难民涌入的速度。
“空律事件”所造成的大崩坏究竟是有多么地恐怖?
没人敢去想这个问题,奔来的逃亡者已经无声地诠释了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现实。
不安,痛苦,恐怖,这些都成为了混沌的养料,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滋生。
脏乱的秽物随着漫积的雨水漂了起来,但这雨却浇不透这巷子里的臭,可没有人嫌弃这里的环境,他们裹着厚厚的雨披,缩在简易的遮板下,仿佛死人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冰雨下时不时的颤抖,证明他们生命的存在。
嘭!
一声闷响,有人抬起了头,发现巷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站着的人,披着一件和大家一样的雨衣,盖着遮帽,看不起面容,但是身段上能看出来是个女子,还有股淡淡的香。
但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基本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了,任那抹如雪般的渺香从眼前滑过。
“好痛……好痛啊……”
“我的孩子……我的丈夫……他们不见了……不见了……”
“眼睛,我的眼睛在哪里……”
少女低着头,迎着雨,她想冲出去,却又被棚屋和难民挡住了脚步,她只能走着,慢慢地听者这些折磨她耳膜的喘息。
“娃娃,娃娃……”
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斗篷,顺势带下了她的兜帽,一瞬间,仿佛银月坠入了泥沼,散着辉白的光。
琪亚娜呆住了,她不敢动,一头月白的长发几乎可以成为她的身份证。
被发现了吗?
她在等,计划着逃跑的路线,但周围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拉住她雨披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娃娃,娃娃……”
带着浓厚方言的口音爬到了她的脖颈后,琪亚娜支着脑袋,迟迟地转过去,她看到一个老妪,苍朽的面容上是一双漆黑的洞,雨丝飘进来,消失在这双连皮带骨的虚无里:
“娃娃……你看到我的眼睛了吗……”
轰!
一道白雷杀过天空,琪亚娜跳了起来,她挣开了老妪的手,撞开那些拥挤着躲雨的可怜人,就连几扇棚屋的板门也被掀了开来,敞着口,破烂地悬着。
她逃了,头也不会地逃了,她逃进了这座城市的霓虹灯光之中,似乎是想要借这片虚假的繁华来麻醉自己。
可她最终还是逃不动了,靠在了一堵墙旁,头顶的虹光将她的月银长发照得通红,她低着头,雨水顺着头发滑过面颊,一道又一道地糊住了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在呢喃这个词语,慢慢地蜷缩了起来,声音很哑:
“对不起……”
雨越来越大了。
藏在高楼之间的小屋打开了门,少女失魂落魄地晃进了屋,雨水滴滴答答地碎在地毯上,挂在她的脚后,一起摔在破旧的沙发上。
眼睛藏在手的遮挡下,看不到过往那清澈的蓝,却仿佛死潭,沉在那里。
楼下是KTV狂乱震天的低音炮响,楼上是三无民宿里的淫语荡唱。
琪亚娜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丢在了垃圾桶里,她缩在沙发里,慢慢地蜷起了身,湿透的衣服粘在肌肤上,冰冷。
吱——
门又开了,钻进来了一股冷风,裹着楼道里散不尽的烟味。
“已经回来了?”
“……嗯。”
房门关上了,吵闹声小了许多,他从沙发前走过去。
“怎么这样?你身上湿透了。”
“……嗯。”
脸上盖上了一块长毛巾,她伸起手,抓住它,慢慢地从头发蹭到了脸颊,很不幸,她还是看到了那个少年。
比休伯利安的那个时候更加地瘦了,就好像一节枯竹,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衫,但右手那一截袖管却空荡荡的,垂在那里。
只是这一眼,就让她慌了神,不敢去看那段缺失的空无,便又低下了头,藏在了长巾后。
她听见了塑料膜掀开的细响,然后是热水瓶拔开了木塞,水灌声,又过了几分钟,他走了回来。
听到脚步声近了,少女才又慢慢冒出了头,那一只手上端着只盘子,摆着两碗泡面,递过来一碗红烧牛肉,又给他自己留了碗香菇炖鸡。
“舰长……”
“嗯?”
即墨坐下来,用嘴咬开叉子,仅剩的左手拌了拌面条,吹了吹,热气带着方便面便宜的香味。
“对不起……”
这大概是傻丫头四个月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了,每天都会说一句,别的话又都听不进去,像是台复读机。
他也懒得去说什么原谅,更何况这丫头本来也应该担责,尽管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空之律者”,但作为律者的载体,琪亚娜本身就背负了抹不掉的罪孽。
这句话的所需要的谅解有很多,然而,在这之中,“琪亚娜·卡斯兰娜”绝对是最不会施予这份谅解的人。
“先吃饭吧。”
将面碗递过去,即墨低头吸溜了起来,他吃得很香,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他酣畅淋漓的吸面声,响了一阵,就见他把纸碗端了起来,喉结滚动,很快就饮尽了汤,出了满头的汗,还打了一个嗝儿。
琪亚娜还坐在对面,也没动叉子,晶蓝的眼里映着热气,看上去像是淋了露水的宝石。
“舰长……”
她像只流浪猫,蜷着腿: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说完这一句,她的小嘴便撑在了那里,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哑了口,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枕在膝盖上,如同被拉上断头台的女王,等着铡刀的响。
琪亚娜确实是从昏迷中醒来的,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很清楚“这具身体”所作的恶,也从此更加地厌恶自己。
更何况,在她眼前的还是即墨,那条缺失的右手更是在提醒她:你是个罪人,你罪无可赦。
无时无刻。
她才多大啊?十七岁,连十八岁的生日都没有过,圣芙蕾雅的时光就好像一块棉花糖,最终还是被浇融在了暴雨之中,连一点点可供留恋的丝甜都没有剩下。
即墨看着这个孩子,忽然伸出了手,向着琪亚娜的脑袋。女孩微微抬起头,眼里亮起了光,侧来了脑袋,可那只手却只是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撸猫一样顺了顺毛。
女孩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
连即墨自己都很奇怪。
按理来说,在奥托所谓的计划失控之后,他就应该立刻采取抹杀措施,就和千百年来,上个世代一样,用最有效的方式夺走律者的生命。
斩首,刺心,夺取生命的方式有很多,但最后即墨却选择了从奥托手里得到的“锁”。
遏制崩坏能,压制律者的“锁”。
如果这件事放在上个纪元,那个“决战兵器”居然在诛杀律者的行动上犹豫了,真不知会有多少人笑死。
老了,多愁善感了。
这是即墨唯一得出的答案。
“别想那么多,你还活着。”
他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但这句话听起来简直毫无理由。
活着?
琪亚娜看着茶几上那碗纸盖微卷的泡面,上面已经沾了一片凝水,微冷,滚下来,流成一片。
就这样活着?
她好像能还能听见那些濒死的哀嚎,那流不尽的血,还有那个老太太枯瘦的手,问着眼睛的去向。
她只能把自己抱得更紧,想要躲,想要藏。
这孩子……
即墨叹了口气,只能坐下来,破沙发弹出一根弹簧,晃了晃,吱呀了几声,傻丫头也跟着一起摇了摇,像一块臭石头。
“丫头。”
“丫头?”
他只好又伸出手,像是哄孩子一样,可才伸过去,便被躲开了。即墨有些无语,抽了张纸巾递给了这只小白猫。
“舰长……”
小白猫的脸埋在纸巾里,声音闷闷的:
“有人敲门。”
“啊?”
即墨听了听,确实,门口响起了有规律的敲击。这让傻丫头连鼻涕也不擤了,身子弓了起来,手指按在双枪上,灭了声音。
即墨不知何时已经闪到了门口,他的左手轻轻贴在铁皮门板上,整个身体如幽灵般挂着。
房间极静,只听到敲门的响,那是很稳定的节奏,三响一顿,即墨便松了口气,向着琪亚娜摇了摇手:
“自己人。”
白猫这才放下她的爪子,可当门打开的时候,她又跳起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跳到了沙发的后面:
“大——大姨妈?!”
简直就像是炸毛了一样,琪亚娜的背都提了起来,两条麻花辫甩来甩去,大大的蓝眼睛时不时地瞄向旁边的玻璃窗,她记得从这个窗下去是个垃圾回收点,大晚上的堆砌物绝对能够保证从四楼跳下来的安全。
“哎呀!”
一记脆的响在她胡思乱想的脑袋瓜上,小爪子捂着微红的脑门,不解地看着舰长。
“你仔细看看,不要是个白毛萝莉都是德丽莎。”
傻猫缩在沙发后面,探着半张脸,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和大姨妈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白毛。
一米五不到的身高,白毛,还有那熟悉的脸庞……
这要不是德丽莎我就——
唔,等等。
琪亚娜的脑袋又往外偏了偏。
红色的眼睛?
慢慢地,她侧出了身子。
黑色的……洛丽塔?
傻姑娘已经从沙发后面走出来了,蹲到这个白毛萝莉身前。
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
“舰长——”
琪亚娜观察着,还不忘提醒一下身后的即墨:
“我记得神州有法律,三年起步最高——”
嘭!
又是一记响的,即墨甩了甩手,散了散关节的隐痛,盯了一眼傻姑娘那钛合金的脑门:
“小月和德丽莎差不多大,你别给我想歪了。”
哦,原来是合法的。
当然这句话也只是想想,傻姑娘也是怕疼的。
琪亚娜戳了戳这个被称为“小月”的“德丽莎”,又抬了抬手指,躲过了这个小萝莉的扑咬,她看到了那张小嘴里不正常的尖齿:
“舰长,这个小月和德丽莎……是有什么关系吗?”
傻丫头的直觉一向敏锐,她已经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正常。
或者说,回首往事的时候,就已经能发现日常生活中所被忽视的蛛丝马迹了。
比如说德丽莎那不老的童颜,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存在,再加上此刻看到的“小月”。
她甚至因此联想到了自己,在被律者占据身体后,她也了解到了自己的“存在”。
一个被冠以了名字的“伪物”,一个“K-423”。
那么,“异常”的德丽莎,会不会也有一个以数字为本名的“真实”呢?
于是她提问了:
“舰长,她……是不是和我一样?”
一个实验体?一个替代品?
这些话都压在少女的心里,压了将近四个月,她没有说出来,但她需要答案。
只要一个答案就可以了。
她抬起头,那双暮蓝的眼里染上了乞求。
“傻丫头。”
她又被揉了揉脑袋。
“她是她,你是你。”
即墨看着她,但那双墨眼之中却好像沉没着亘古的荒芜,静静地流淌着。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说完这一句,他就拉起了小月的手,坐在了沙发上,只剩傻姑娘自己呆呆地靠着窗。
有些事,得一个人自己想明白。
有些怪圈,也得靠自己走出来。
“来,小月。”
即墨坐下来,拍了拍这个黑洛丽塔的小脑袋,手臂拐了拐,便被那两颗利牙扎了进来。
很轻很轻的吮吸声,可就在即墨还没感到眩晕的时候,她就已经抬起了头。
什么情况?
他有些奇怪,难道今天胃口不好?
看着那双血红的瞳仁,又顺着视线看到了自己的右肩,他便意识到了缘由。
这孩子倒是有心了。
又揉了揉这白毛小脑瓜,小吸血鬼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舔了舔嘴唇,将最后一点血红给舔干净,坐得端正了些。
看来可以问些情报了:
“小麒麟那怎么样了?”
“姐姐们那里——”
——夜,11:00——
“神城医药……”
姬麟抬起头,念着这四个大字。
她清楚这个名字背后的势力,也让她产生了一种多年未动的恨意。
她已经活得够久了,所剩下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丈夫,孩子,战友,同伴,这些东西都敌不过时间,除了和自己一样的人。
小云。
她睡在了那片深海之中。
严格来说,她与小云的认识时间加起来还没有百年,甚至只是自己漫长生命中的五十分之一。
可她还是消失了。
其实如果真要论证起来,对于那次搜索掉以轻心的她们更应该是自作自受。
但是,她终究是失去了一个挚友。
很伤心,很难过。
她已经卸下了“人皇”这个名号,那么,是否可以任性一点,大闹一场呢?
或许这样,能轻松一些。
和以往一样,背着网球包的“女孩”走进了这间大厦。
离这座医疗大厦外十公里左右的一间小店里,一道月白的身影走了进来。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短风衣,两条血红的飘带追在身后,手中还擎着一双血红的手炮。
店老板已经逃走了,还被店门口躺着的尸体绊了个跟头,他认识这些尸体,几分钟之前还在店铺里耀武扬威的保镖。他爬起来,狂叫着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店门敞在那里,风和雨一同撞进来,还有地上漫起的血,渐渐渗进了屋里。
“秋天啦,晚上很冷的。”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切着牛排,塞进嘴里一块肉条,舔了舔嘴,眯起眼,感受着牛肉和黑胡椒混杂的刺激。
“啧。”
双眼睁开,褐金之中满是不快的神色,晒麦色的脸庞上也是一阵不悦。
“真够难吃的。”
说是这么说,但刀叉的动作还是没停。
嗒。
一双枪摆在了桌前,侧光下却是一片暗红,看上去像是凝固了的血,过于夸张的口径却仿佛在响着巨兽的嘶吟。
来人默默坐下,无声,倒是能听见对面撕咬牛排时的咀嚼声。
她看了眼摆在桌一旁的面具,带有浓重的埃及风格,阿努比斯一般的造型。
“胡狼。”
她说,似乎是在疑问,但更是确认。
胡狼又切了块肉下来,叉进嘴里,右手的餐刀却指了指店外的雨幕:
“你全解决了?”
来人点了点头:
“拿起武器,就要有被杀的觉悟。”
“厉害。”
胡狼比了个大拇指,把嘴里的萝卜丝给吐了出来,骂了一声埃及粗话,又用叉子把西兰花拨到了一边,挺了挺胸,靠在椅子上,又挑了根牙签,剔起了牙。
“你又想干什么呢?‘猎人’。”
“猎人”,这是来人的名号,也是这四个月来闯出来的。
在“空律事件”之后,世界蛇所属的各个研究机构都遭到了袭击,她们的目的似乎仅仅只是为了毁坏实验数据,同时销毁那些半成品,这两个天命或者逆熵的女贼可以说是让胡狼气得牙根痒痒。
“‘藏剑’呢?不会是去神城医药了吧。”
这个名号自然是指另一个小个子,据渡鸦所说,还是个老对手,网球包里藏着一柄奇怪的黄金剑。
“对。”
“那你呢?”
胡狼抽了张纸,擦了擦嘴。
喀。
枪竖了起来,指着胡狼。
“告诉我,你们打算在这座城市——”
轰!!!
震响,小巧的店铺瞬间破碎,如同地龙突进,从墙壁开始,桌椅,地板,餐盘,一同在强大的推力前化为碎片,狂风般砸在“猎人”的身上,擦着胡狼的位置,“收走”了她的餐盘,将“猎人”一同撞出了店铺,只剩下一片壑沟。
店铺的电路全被拽了出来,瞬间黑了下去,夜雨浇进来,凉了进食后的热气。
“蠢货。”
胡狼翘着二郎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火光一闪,烟雾缭绕。她吞云吐雾,看向缺口的前方。
那里,一栋大楼被撞出了一个大洞,电火花乱窜,还能看到一条如蚯蚓般翻滚的长影。
“去。”
胡狼抬了抬脖子,又有几头人面蜘身的怪物爬了下来,在夜色中亮着猩红的瞳光。
它们如同亡灵的奴仆,默默地爬了过去,留下一片蜿蜒的雨迹。
胡狼抽着烟,看着那片爆裂着碎片的楼群。
会死多少人?
算了,不想了,烦。
她站起身,找了柄伞,在门口护卫的尸体中摸了柄枪,上了膛。
忽然,她抬起了头,盯着远处的一片云幕。
“呵,来了。”
她挂起一丝堪称恶劣的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玻璃管,紫凝色的液体闪着危险的光。
她举起来,摔下,在玻璃的碎片中,这片颜华融化在雨中,一同消失在了下水管里。
哼着歌,叼着烟,一点火光慢慢远去,消失在了深夜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