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臣
叶清臣（？—1051年左右），字道卿，苏州长洲人。敏学好文，天圣二年（1024）举进士，出入朝野，不数年而致位侍从。直言敢谏，无所附丽，极论时政缺失，言多切靡权贵。天资英迈，遇事敢行。仁宗宝元初为两浙转运副使，疏盘龙，汇沪渎港入于海，民赖其利。后知永兴军，浚三白渠，溉田六千顷。擢翰林学士，权三司使，罢为侍读学士，知河阳，卒。《宋史》有传，有《叶清臣集》六十卷。
这是一篇山水游记赋。从赋的后段内容可知这是作者官两浙转运副使游览松江的作品。
泽国秋晴［1］，天高水平。遥山晩碧，别浦寒清［2］。循游具区之野［3］，纵泛吴松之泠［4］。东瞰沧海，西瞻洞庭。槁叶微下，斜阳半明。樵风归兮自朝暮，汐溜满兮谁送迎［5］。浩霜空兮一色，横霁色兮千名。于是积潦未收［6］，长江无际。澄澜方倾，扁舟独诣。社橘初黄，汀葭馀翠［7］。惊鹭朋飞［8］，别鹄孤唳［9］。听渔桹之递响，闻牧笛之长吹［10］。既览物以放怀，亦思人而结欷［11］。
若夫敌寇初平，霸图方盛。均忧待济，同安则病。鱼贪饵而登钩，鹿走险而忘命。一旦辞禄，扬舲高泳，功崇不居，名存斯令［12］。达识先明，孤风孰竞［13］。又若金跃不融，洛尘其蒙。宗城寡扞，王国争雄。拂衣客右，振棹江东。拖翠纶兮波上，脍蝉翼兮柈中。傥即时之有适，遑我后之为恫［14］。至如著书笠泽，端居甫里，两桨汀洲，片帆烟水。夕醉酒垆，朝盘鱼市。浮游尘外之物，啸傲人间之世。富词客之多才，剧骚人之清思［15］。缅三子之芳徽，谅随时之有宜［16］。非才高见弃于荣路，乃道大不容于祸机［17］。申屠临河而蹈壅，伯夷登山而食薇［18］。皆有谓而然尔，岂得己而用之［19］？
别有执简仙瀛，持荷帝柱［20］。晨韬史氏之笔，暮握使臣之斧［21］。登览有澄清之心，临遣动光华之赋［22］。荷从欲之流慈，慰远游之以惧［23］。肇提封之所履，属方割之此忧［24］。将浚疏于汇川，其极济乎珍畴［25］。转白鹤之新渚，据青龙之上游［26］。濯埃垢于缁袂，刮病膜乎昏眸［27］。左引任公之钓，右援仲由之桴［28］。思勤官而裕民，乃善利之远猷［29］。彼全身以远害，盖孔臧于自谋［30］。鲜鳞在俎，真茶满瓯。少回俗士之驾，亦未可为兹江之羞［31］。
（《宋文鉴》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泽国：水乡。宋之问《玩郡斋海榴》：“泽国韶气早，开帘延霁天。”
［2］别浦：指银河，银河隔绝牛女二星，故称之为别浦。李贺《七夕》：“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
［3］具区：湖名，即今太湖，又名震泽、笠泽。《尔雅》卷六：“吴越之间有具区。”郭璞注：“今吴县南太湖，即震泽是也。”
［4］吴松：太湖的一条支流，又名笠津、松陵江、松江、吴江、苏州河，自湖东北流经吴江、吴县、昆山、青浦、松江、上海、嘉定，会合黄浦江入海。泠（líng）：弯曲的流水。
［5］樵（qiáo）风：顺风。孔灵符《会稽记》曰：“射的山南有白鹤山，一鹤为仙人取箭。汉太尉郑宏尝采薪，得一遗箭，顷有人觅，宏还之。问何所欲，宏曰：‘常患若耶溪载薪为难，愿旦南风，夕北风。’后果然。”汐：晚潮。
［6］积潦（lǎo）：蓄积的雨水。
［7］社橘初黄：社橘，秋分前后成熟的橘子，可以用来祭祀秋社。李朝威《柳毅传》：“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
［8］惊鹭朋飞：惊鹭，白鹭。江总《别南海宾化侯》：“惊鹭一群起，哀猿数处愁。”朋飞，齐飞。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七：“按《北山经》蔓联之山有鸟焉，群居而朋飞。”
［9］别鹄（hú）孤唳：失伴的天鹅发出凄怨的叫声。《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弋白鹄，连F鹅。”鹄，天鹅。唳，鸟鸣叫声。
［10］渔桹（láng）：捕鱼人用桄桹在船舷上敲击，以驱鱼入网。苏轼《渔桹》：“袯襫大须，萧然于万物之表；槁项黄馘，闯然于一苇之杭。与鸥鸬而物化，发山水之天光。惊潜鱼而出听，是谓鱼桹。”
［11］既览物句：因观赏景物而放宽胸怀，因思念古人而叹息抽泣。
［12］敌寇初平，霸图方盛：四周敌寇刚刚平定，图谋称霸的事业正在兴盛。这是指越王勾践打败吴国，称雄诸侯事。辞禄：辞职，指范蠡在功成之后辞去高官厚禄，泛舟江湖。扬舲（líng）：扬船泛舟。舲，有小窗的船。高泳：乘兴盛游。名存斯令：留下美好的名声。令，美名，令誉。
［13］达识先明，孤风孰竞：有远见有先知之名，这种才能是后人无法比拟的。达识：远见宏识。张九龄《曲江集》卷十五《御批》：“比岁抡才，十年虚位。以卿达识，所以畴庸。斟酌朝经，动关政本。当兹密命，宜喻朕怀所谢知。”
［14］金跃不融句：指西晋八王之乱，张翰见机而作，远离祸害。金跃，《庄子·大宗师》云：“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后以金跃比喻不服从自然造化。洛尘其蒙，蒙受洛尘，比喻天子失位流亡，遭受垢辱。《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臧文仲对曰：‘天子蒙尘于外，敢不奔问官守？”洛尘，洛阳的尘土。顾况《华阳集·送友失意南归》：“衣挥京洛尘，完璞伴归人。”比喻发生在都城及其周边的战争，此处指八王之乱，赵王伦废晋惠帝自立，惠帝逃亡于乱军间。宗城，宗子封国，藩屏王室若城。《诗经·大雅·板》：“怀德维宁，宗子维城。”寡扞，很少有人捍卫王室。扞（hàn），通捍。王国争雄，指西晋八王之乱。拂衣，归隐。客右，张翰为齐王冏（jiǒng）东曹掾，其时齐王冏正在执权，张翰辞职隐居松江，钓于江湖之间。振棹（náo）江东，泛舟江南松江之上。脍（kuài），细切的鱼片。《诗经·小雅·六月》：“饮御诸友，炰鳖脍鲤。”蝉翼，切得极薄的鱼片。柈（pán），通盘。傥（tǎng），假若。适，往。遑（huáng），怎能。恫（dòng），恐惧。
［15］著书笠泽句：指晚唐陆龟蒙隐居笠泽，撰写《笠泽丛书》。笠泽，即今松江。甫里，在今江苏吴县。陆龟蒙遁居甫里，号甫里先生。富，丰富。词客，诗人。王维《偶然作》：“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剧骚人之清思：超过了诗人高洁的情思。骚人，诗人。清思，高洁不俗的才调。
［16］缅三子之芳徽，谅随时之有宜：怀念三位先贤的美德，推想他们的言行大概也是顺应时势的举措吧。缅，怀念。芳徽，美德。刘禹锡《代裴相祭李司空文》：“猥以姓名，称于上前。发迹从微，芳徽获宣。”随时，《国语·越语下》：“夫圣人随时以行，是谓守时。”宜，事宜，举措。
［17］非才高见句：不是因为才高而被宦途所弃，而是因为思想博大精深而不被当权者所容。荣路，宦途。《后汉书·左雄传赞》：“中兴以后，复增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之属，荣路既广，觖望难裁。”祸机，李贺《昌谷集·艾如张》：“艾叶绿花谁剪刻，中藏祸机不可测。”
［18］申屠临河句：申屠，当谓申徒。申屠狄为殷末贤臣，谏纣王而不听，不忍见殷商之亡，负石自沉于河，见郭象《庄子注》卷九。伯夷，殷末贤者，武王灭纣，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见《史记·伯夷列传》。
［19］皆有谓而然尔句：都是有所作为而这样的，并不是内心喜欢如此的。得己，符合自己的本意。
［20］执简仙瀛（yíng），持荷帝柱句：执简，手执简策。仙瀛，指朝廷。持荷，采荷调。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五：“江从简《乐府广题》曰：’梁太尉从事中郎江从简年十七，有才思，为采荷调，以刺何敬容。敬容览之，不觉嗟赏，爱其巧丽。敬容时为宰相。‘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帝柱，大臣。
［21］晨韬史氏之笔，暮握使臣之斧：早晨在朝廷修史，晚上奉命出使。
［22］登览有澄清之心，临遣动光华之赋：奉使衔命有经济天下的志向，游山玩水有文采斐然的文章。登览，登车览辔。《后汉书·范滂传》云：“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也。少厉清节，为州里所服。举孝亷，光禄四行，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案察之。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臧污，望风解印绶去，其所举奏，莫不厌塞众议。”光华之赋，王勃《王子安集·滕王阁诗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23］荷从欲之流慈句：担负着顺从民意传播君王慈爱的职责，慰藉宦游畏谗的心思。从欲，《尚书·大禹谟》：“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孔安国传：“使我从心所欲而政以治，民动顺上命，若草应风，是汝能明刑之美。”流慈，陈耀文《天中记》卷一一：“天泽圣主流慈，天泽滂被上荅，乾慈永同彼岸。”远游，《论语·里仁》：“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赵顺孙注：“远游，则去亲远而为日久，定省旷而音问疏，不惟己之思亲不置，亦恐亲之念我不忘也。游必有方，如己告云之东，即不敢更适西，欲亲必知己之所在而无忧，召己则必至而无失也。‘”此处的远游，不光是指离亲适远，还有范仲淹《岳阳楼记》去国怀乡、忧谗畏讥之意。
［24］肇提封之所履句：开始踏入所管辖的地区，唯一担忧的只有水害泛滥。肇（zhào），开始。提封，指管辖的疆域。杜甫《夔州八咏·提封》：“提封汉天下，万国尚同心。”方割，正在为害。《尚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
［25］将浚疏于汇川，其极济乎珍畴：将要疏通汇川，竭力拯救良田。珍畴，良田。
［26］转白鹤之新渚，据青龙之上游：绕过白鹤洲，来到青龙江的上游。白鹤，松江中的小洲。青龙，江名，因孙权建造青龙战舰而得名。
［27］濯埃垢于缁袂（mèi），刮病膜乎昏眸：洗去衣裳上的灰尘，刮去眼睛上的病膜。
［28］左引任公之钓句：和任公子一起钓鱼，和子路泛舟入海。任公之钓，《庄子·外物》：“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仲由之桴（fú），《论语·公治长》卷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何晏注：“马曰：桴，编竹木大者曰栰，小者曰桴。”
［29］思勤官而裕民，乃善利之远猷：我想勤于公务而使百姓富裕起来，这是做官最好的打算。裕民，利民。远猷（yóu），远谋。
［30］彼全身以远害句：那些全身远离为害的人，其实只是为自己打算。孔臧，孔，很。臧，通藏。指深藏不露。蔡清《易经蒙引》卷八：“故先儒曰：人谋孔臧，亦可保持天命。”
［31］少回俗士之驾句：稍微回转一下俗士的车马，也许还算不上是对这条江水的羞辱吧？俗士之驾，孔稚圭《北山遗文》：“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兹江，指松江。
评本赋的结构简单明了。第一段写松江秋景。景色秀美，天光水色，极尽情趣。第二段由览物而思人，追想松江名贤范蠡、张翰、陆龟蒙。第三段自抒胸臆，表明对古人所选择的不同的人生道路的理解，作者自己则以“勤官裕民”而自勉。作者能够将描写、抒情、议论三者有机地融合起来，景物中含有感情，抒情又使景物生色，议论为赋的主旨所在，颇与苏轼《赤壁赋》相似。
北宋前中期，科举取士，文人待遇优渥。百年太平无事，涵养出一种先忧后乐、敢作敢为，坚贞不屈、守道不回的士人精神。在宋人词赋中，多能体现出这种精神。例如，在这篇赋的第三段言及松江三隐，作者既颂扬他们归隐之举，又对他们归隐的内衷怀有深深的理解，这在别的时代的文人赋中实不多见。最后议论，作者将三子避世隐遁和自己“勤官裕民”作对比，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时代不同，政治环境各异，隐者自隐，仕者自仕。出仕圣明的时代，就要“善利远猷”，造福一方。仕隐各得其所，可谓眼界极高。作者以“俗士”遥接“三子之芳徽”，其雅士风流，隽永有致。马积高先生赞美这篇小赋说：“在北宋写游览的赋中，除前后《赤壁赋》，此篇应是首屈一指的。”（《赋史·宋元赋上》）
（郭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