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
据《宋书》及《南史》记载，南朝宋竟陵王刘诞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修建了十分考究的宫室，而宋孝武帝是个生性多疑之人，颇怀疑畏惧刘诞。因此，在大明三年（459）指使有司弹劾刘诞，刘诞便据广陵反抗。武帝派沈庆之统帅大军进攻广陵，经过七十多天的战斗，于该年七月克城，平定了叛乱。入城之后，大肆杀戮，诛杀男丁三千馀人，以妇女充作军飨，广陵城遭到一次空前浩劫，几乎变成一片废墟。鲍照在大明三、四年间客游江北，目睹了荒凉不堪的广陵废墟，遂有感而作《芜城赋》，芜城即指荒凉的广陵城。
沵迆平原［1］，南驰苍梧涨海［2］，北走紫塞雁门［3］。柂以漕渠［4］，轴以昆冈［5］。重江复关之隩［6］，四会五达之庄［7］。当昔全盛之时［8］，车挂［9］，人架肩［10］，廛闬扑地［11］，歌吹沸天［12］。孳货盐田［13］，铲利铜山［14］。才力雄富，士马精妍［15］。故能奓秦法［16］，佚周令［17］，划崇墉［18］，刳浚洫［19］，图修世以休命［20］。是以板筑雉堞之殷［21］，井干烽橹之勤［22］，格高五岳［23］，袤广三坟［24］，崪若断岸［25］，矗似长云［26］。制磁石以御冲［27］，糊赪壤以飞文［28］。观基扃之固护［29］，将万祀而一君［30］。出入三代，五百馀载［31］，竟瓜剖而豆分［32］。
泽葵依井［33］，荒葛罥涂［34］。坛罗虺蜮［35］，阶斗麏鼯［36］。木魅山鬼［37］，野鼠城狐［38］。风嗥雨啸［39］，昏见晨趋［40］。饥鹰厉吻［41］，寒鸱吓雏［42］。伏虣藏虎［43］，乳血飧肤［44］。崩榛塞路［45］，峥嵘古馗［46］。白杨早落，塞草前衰［47］。棱棱霜气［48］，蔌蔌风威［49］。孤蓬自振［50］，惊沙坐飞［51］。灌莽杳而无际［52］，丛薄纷其相依［53］。通池既已夷［54］，峻隅又以颓［55］。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56］。
若夫藻扃黼帐［57］，歌堂舞阁之基［58］，琁渊碧树［59］，弋林钓渚之馆［60］，吴蔡齐秦之声［61］，鱼龙爵马之玩［62］，皆薰歇烬灭［63］，光沉响绝。东都妙姬［64］，南国丽人，蕙心纨质［65］，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66］，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67］？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68］，抽琴命操［69］，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70］。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71］！
（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
［1］沵（mǐ）迆（yǐ）：开阔平坦貌。
［2］苍梧：汉苍梧郡，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苍梧县一带。涨海：南海的别称。
［3］紫塞：指长城。雁门：汉代郡名。在今山西代县一带。这里是写广陵平原南北所通极远。
［4］柂（tuó）：通“舵”，引，运输。漕渠：运河。
［5］昆冈：也叫阜冈，又名广陵冈。广陵城筑于其上。轴以昆冈，指广陵冈居广陵平原的中心，如同车轴控制着车轮一样。
［6］重江复关：指江关多。隩（ào）：同“澳”，河岸弯曲的地方。
［7］四会五达：指四方会集、道路四通八达。
［8］当昔：从前。全盛之时：广陵城全盛之时。李善注：“全盛，谓汉时也。”
［9］车挂（wèi）：车轴相撞。
［10］人架肩：人肩相摩擦。
［11］廛（chán）：市民居住的区域。闬（hàn）：里门。扑：遍及，到处都是。
［12］歌吹：唱歌吹奏的音乐之声。
［13］孳货盐田：有盐田可以滋生财富。孳（zī），通“滋”，滋生，增长。
［14］铲利铜山：开采铜矿可以获利。铲：同“产”，生产。此句与上句互文。
［15］才：同“材”。妍（yán）：美丽。
［16］奓秦法：越出秦代法制。奓：同“侈”。
［17］佚周令：超过周朝法令。佚，通“轶”，超越。这是指汉代吴王刘濞在广陵建都时所为。
［18］划崇墉：指建筑高高的城墙。
［19］刳（kū）浚（jùn）洫（xù）：挖凿深深的护城河。浚，深。洫，沟。
［20］图：计划，图谋。修：长。休：美。李善注引《春秋元命苞》曰：“命者，天之命也。”
［21］板筑；在两板中间填土夯实。雉（zhì）堞（dié）：泛指城墙。雉，城墙高一丈、长三丈叫一雉。堞：城上如齿状的矮墙。殷：盛，多。
［22］井干：楼名，汉武帝时筑，这里泛指高大城楼。烽：烽火台。橹（lǔ）：城上的望楼。勤：劳。此句“勤”与上句“殷”互文。
［23］格：指高度。五岳：参《海赋》注。
［24］袤（mào）：指宽度。三坟：出处不详，亦不知所指。
［25］崪（zú）：险峻。断岸：陡峭的河岸。
［26］矗似长云：高高耸立，仿佛天上长云。
［27］制磁石以御冲：用磁石做门，以防备带兵器的人冲入。
［28］赪（chēnɡ）壤：赤色的泥土。文：“纹”的古字，指墙上的图案。
［29］扃（jiōnɡ）：自外关闭门户用的门闩、门环之类。固护：坚固的防护设施。
［30］祀：年。
［31］三代：这里指汉、魏、晋。载：年。
［32］瓜剖而豆分：言广陵城的崩裂毁坏。瓜剖、豆分皆比喻分裂。
［33］泽葵：水葵，莓苔一类的植物。
［34］葛：藤蔓植物。罥（juàn）：挂绕。涂：同“途”。
［35］坛：堂。罗：列。虺（huǐ）：毒蛇。蜮（yù）：传说一种能含沙射人影的动物，也称“短狐”。《广雅·释虫》：“蝼蜮，蝼蛄也。”王念孙疏证认为是蝼蛄之声转。这里言堂列虺蜮，可能也是指蝼蛄一类的虫子。
［36］麏（jūn）：獐，形似鹿而小。鼯（wú）：即鼯鼠，亦名飞鼠、狖等。
［37］木魅（mèi）：木石之怪。
［38］野鼠城狐：野外及城墙中的老鼠和狐狸。
［39］风嗥（háo）雨啸：在风雨中嗥叫。嗥，野兽的叫声。
［40］昏见（xiàn）晨趋：谓鬼怪出没于晨昏之时。趋，快步走。
［41］厉吻：磨嘴。厉，通“砺”。
［42］鸱（chī）：鹞鹰。吓（hè）：鸟兽类发出的威胁、发怒的声音。雏：幼鸟。
［43］虣（bào）：古暴字，指猛兽。李善注：“’虣‘或为’甝（hán）‘。《尔雅》曰：’甝，白虎。‘”
［44］乳血飧（sūn）肤：以血为乳，以肤为食，即饮血食肉。飧，晚饭。
［45］崩榛（zhēn）：枯萎倒下的丛生草木。
［46］峥嵘：深暗貌。馗（kuí）：同“逵”，大道。
［47］塞草：城垣上的草。李善注曰：“塞或为寒。”
［48］棱棱：严寒貌。
［49］蔌（sù）蔌：风势猛烈貌。
［50］孤蓬自振：蓬草自己飘荡。振，震颤，飘零。
［51］惊沙：乱沙。坐飞：李善注：“无故而飞曰坐飞。”
［52］灌莽：丛生的草木。杳：深幽貌。
［53］丛薄：草木丛生杂处。丛，纷，乱。薄，草木杂生。
［54］通池：又宽又深的护城河。夷：平，这里指被填平了。
［55］峻隅：高峻的城墙。颓：崩坏，倒塌。
［56］凝思寂听：思想停滞、听力失灵。摧：伤心到了极点，犹断肠。
［57］藻扃：雕绘着水草花纹的门。黼（fǔ）帐：绣花帷帐。
［58］基：处所，地方。
［59］琁渊：玉池。
［60］弋（yì）林：射鸟之处。渚（zhǔ）：水中的小块陆地，这里指赏鱼处。
［61］吴蔡齐秦之声：泛指各地的音乐。
［62］鱼龙爵马之玩：指各种玩好、技艺。爵，通“雀”。
［63］薰：香气。烬（jìn）：火烧剩下的木渣。
［64］东都妙姬：洛阳丽人，这里泛指美女。
［65］蕙心：心灵洁美如兰蕙。纨质：体质轻美如纨素。
［66］委：弃。
［67］离宫：皇帝的行宫。
［68］吞恨：含恨，抱恨。
［69］命操：谱曲。
［70］井径：田间小路。
［71］共尽：指人皆有一死。
评
此赋分三部分。从首句至“竟瓜剖而豆分”为第一部分，这部分描写了广陵城被毁之前的繁荣昌盛，为下文描写芜城惨景作了铺垫。广陵地势平阔，为重重复复的江河关口所环绕，是水陆交通要地。昔日繁荣之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烟密集，歌吹沸天。有盐田铜山之富，兼以兵强马壮，因而吴王刘濞能超越周秦建城之法，深沟高垒，建筑了雄宏坚固的广陵城。原想“万祀而一君”，谁料只经历三代五百馀载，就“瓜剖而豆分”了。
从“泽葵依井”至“离宫之苦辛哉”为第二部分。这一部分是集中笔墨赋“芜”的。昔日人来车往的井旁道边，如今草苔蔓延，坛堂庭阶，禽兽充斥，鬼怪出没。风雨之夕，晨昏之时，狼嗥鬼哭；丛草塞途，古道阴森；木落草衰，蓬抖沙飞。灌莽无际，纷披相依。城坏池平，残垣断壁，极目远望，只见黄尘飞扬，满目疮痍。见此情景，寂然凝思，怎不令人伤痛欲绝！昔日华丽的歌舞堂榭，渔猎宫馆，美妙的四方音乐，各地玩耍，无不灰飞烟灭。那些体妍质丽的佳人，也都是“埋魂幽石，委骨穷尘”了，再不知受宠之乐和失宠之忧了。贵族尚且如此，百姓的命运就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战争给广陵和广陵人带来的灾难，人的命运正是写在城池的惨败景象之上的！
从“天道如何”至结束为第三部分，这部分是作者为芜城唱的悲歌。表现出对盛衰变迁的无可奈何的感慨。
《芜城赋》历来被视为六朝骈赋的佳作，最为脍炙人口，这是与其高超的艺术性紧密相连的。其艺术表现的特点，首先是采用对比的手法，将广陵昔日的辉煌与今日之萧瑟对比描写，使昔日繁华为今日荒凉作铺垫，两相对照，芜城的惨景便更加令人触目惊心。其次是采用夸张的手法，通过艺术的想象，创造浓烈的气氛。写昔日繁盛，则“车挂，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写今日萧条，则“坛罗虺蜮，阶斗麏鼯”，“饥鹰厉吻，寒鸱吓雏”，“白杨早落，塞草前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所有这些，并非实景，但作者却精心描绘，渲染出浓烈的气氛，从而增强了今昔的对比度，读来令人惊心动魄，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再次，《芜城赋》虽然是骈赋，但其语言却活泼有致，不显呆板。从整个气势上讲，此赋可以说是大刀阔斧，波澜起伏的，赋一开头即描绘了一幅宏阔的广陵地势，接着以夸张的手法写广陵城市建筑的雄宏和经济的繁华。给读者以气势磅礴的印象。接着笔锋陡转，极力渲染广陵城被毁后的惨象，又让读者惊魂不定，伤感不已。这就是作者高超创作技艺的魅力，它能吸引读者，感动读者。此赋虽不乏骈赋的对偶工丽，但其语言凝练，用词巧妙，因而在磅礴的气势下也不乏纤丽。全篇词类活用现象较普遍，这增强了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如“南驰”、“北走”，将静态的地势写成动态的，使文章一下有了气势。又如“风嗥雨啸”，风、雨都是名词作状语，渲染出鬼哭狼嚎的可怖气氛，“瓜剖豆分”则形象地描绘出广陵城的崩溃。“乳血飧肤”，乳、飧用作动词，表现了野兽的凶猛。正是作者这种高超的运用语言的艺术，才使此赋显得跌宕起伏而韵味无穷。
（周玉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