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处是市中心一家三层楼的高端轰趴馆,外观奢华且雅致,文艺乌托邦主题的装饰风格颇有品味,服务员手臂上都贴有捕梦网的纹身。而于彦峰居然是这儿的黑卡会员,这份阔气,令我对他的家境状况再一次产生怀疑。过去他们家非常穷,我听小峰说过,有时他连生活费都要靠生活在国外的姨母资助,而母子俩偶尔打牙祭的地方,一般是路边的馆子,附近的农民工和小苍蝇也把那儿当食堂。他读小学四年级下学期时,有一天哭着跑来找我,说被全班同学群嘲了,原因是语文老师让学生们每周写一篇蚕宝宝成长观察日记,但校门口小贩兜售的桑叶要一块钱一袋,他妈嫌贵,就捉了几条菜青虫回来,骗他说这是一种吃白菜的高级蚕宝宝……最后,还是我带他上山找到两棵老桑树,这事才算解决。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家境改善得这么迅速、这么彻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中了双色球头奖。
在二楼包厢,我见到了韩国强和另外两个男生,都是于彦峰的室友,在402寝室我们有过一面之缘。这群学生正好四男四女,成双搭配。倘若没有我,这就是一次极其普通的寝室联谊活动吧。
女生们入场,包厢里瞬间沸腾起来。
我站在门外短暂地踌躇了几秒,于彦峰不由分说把我牵进去,介绍给他室友。三个大男孩看见小峰拉着我的手,都嚷着要跟小姐姐握手,我笑着摇摇头,逐一用力握过去,小流氓们一个个疼得滋哇乱叫。韩国强一张胖脸涨得红扑扑的,特别兴奋,感慨道:“太久没摸过女生的手了,平时攥个泡椒凤爪都倍感柔软纤细,舍不得吃。”
陈美娅一秒钟开启小仙女模式,说话奶声奶气,与车上怼我的语气判若两人。
她还特爱说“哒”字,什么“棒棒哒”、“萌萌哒”、“好哒”、“真哒”……我怀疑她是加特林机枪成的精,一开口就“哒哒哒哒”,嘴边还喷蓝火呢。
下午见面时,她的打扮还是休闲范儿,这时换了一条木耳边、喇叭袖的白色蕾丝短裙,脚上穿一双原宿风大头娃娃鞋,黑色漆皮亮晶晶,松糕厚底颤巍巍。我在心中一笑,默默点评道:嗯,黑驴蹄子,辟邪神物,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走夜路撞鬼了。
在大伙面前,她依然像人形502一般黏着于彦峰,俨然正牌女友。
男生们都开始起哄,撺掇着让小峰交代,他是什么时候把小仙女追到手的。当于彦峰正色澄清“在座都是自己人,不要信谣传谣”时,陈美娅却一头靠了过去,甜甜蜜蜜地依偎在他胳膊上抿着嘴偷笑。我以多年的临床经验,判断出这个心机girl正想将错就错,坐实传言。
姑娘们很齐心,齐心协力排挤我,用一种无形的忽视气场把我逼向墙角,这也是我早已预想到的。
天气闷热,心情压抑,我点了一杯凉丝丝的莫吉托。
聊天中,晚餐结束,男生们捧出一个蛋糕,关了灯,点上蜡烛。在大伙的生日歌和鼓掌声中,名叫王慧丽的二十岁女寿星双手交握胸前,许了个愿,吹灭蜡烛,房间顿时一片漆黑。有人起身准备去开灯,突然,陈美娅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等一下!”
“怎么了?”
众人纷纷询问。
“我提议,先不要开灯。”陈美娅声音又快又脆,像金属互撞,黑暗中尤显突兀和刺耳,“趁着现在,谁也看不清谁,我们来玩一个黑暗游戏吧!”
“什么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
话音刚落,韩国强就哈哈大笑,让她换一个,这已经是十年前流行的过气游戏了,好low。可陈美娅一口咬定,就要玩这个。女生们当然都无条件地支持她,男生们也不好拂她的意,纷纷摩拳擦掌,加入游戏。
“真心话!说出初恋对象的姓名。”
“真心话!在座的异性你最喜欢谁?”
“真心话!你和异性最深入的接触是什么?”
“大冒险!唱《青藏高原》的最后一句。”
“大冒险!去隔壁包厢大喊三声我是猪。”
“大冒险!亲吻左手边第二个人的额头。”
我坐在一旁静听他们嬉闹,规则很简单,微信群猜数字选出惩罚对象,上一个受到惩罚的人继续出下一题。由于身处在黑暗的封闭空间,互相看不清楚脸色,兼之酒精上头,人性的邪恶一面被充分激发出来,真心话问题和大冒险惩罚的尺度越来越大,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陈美娅被问到最喜欢在座哪个异性,她大大方方地说“当然是阿峰”。我似乎明白她执意要玩这个游戏的动机了,就是想要借机表白吧?
几轮游戏后,于彦峰终于猜中数字,选择了真心话。
刚才被惩罚的男生亲了一口韩国强的额头,啄下满嘴的臭汗,正在骂娘,此时立马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狂笑:“哈哈哈哈,终于轮到峰哥了!我得好好考虑考虑,问你一个猛的!好,请听题!你第一次自慰的时候是多大?”
全场哄堂大笑,像一滴水甩进了油锅。
陈美娅啐了一口,急着想替心上人解围:“不要脸!居然问这种问题,太污啦!阿峰你不用回答——”
“十六岁。”
于彦峰的声音从我对面传来,干脆,低沉,带一点鼻音,异常动听。
这是截止目前最没有节操的一个问题,可他竟坦然作答了,我不由心头一动。随着“哇”地一声惊叹,好奇的男生们纷纷追问:“十六岁,你上高中了没有啊?”“在哪里打的?”“有没有幻想对象?”“幻想对象是男的女的?”“第一次多长时间?”
“上高一!当然自己家!有!女的!你们烦不烦啊?赶快,下一个!”
于彦峰答了几句,最后不耐烦地拍了桌子。
各人见好就收,闹完这一阵,大伙继续微信猜数字。
手机屏幕纷纷亮起来,鬼火似的,映亮了对面一双目光灼灼的眼睛,紧盯着我。
我感受到了他眼神的异样,分明是着了魔一样凝滞、火热,又带着些许害羞和不安,看得我一时间心跳如擂。
十六岁。高一。
于彦峰在那个年纪,似乎只有我一个亲密的女性朋友。在他升高二之前的暑假,我还曾经和他挤在一张小床上睡着,身躯疲惫不堪,内心却澄明而宁静。那一晚,他的眼神,依稀与今天相似,而我迷迷糊糊地枕着他滚烫轻抖的手臂,将一位少年的青春悸动全然归结于夏夜的闷热。
他酒精过敏,还要开车,所以没喝酒,没有醉,没胡言乱语,他知道自己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昏暗的微芒中,他的目光不时掠过我脸庞。像被一只异兽的舌头舔舐,我的脸刺辣到几乎失去知觉。虽然喝过了大量饮料,我却还是感觉到口干舌燥、邪火上行。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以前只有老干妈给过我。以至于几轮游戏过去了,我完全没留意他们进行到了哪里,只感到一双勾魂摄魄的炙热目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逃无从逃,避无可避。
曾经像小猫一样黏着我的怯懦少年,已经长成了虎视耽耽的森林之王。
“姐姐!喂,到你了!”
我愕然抬头。
瘦女生不悦地喊了我一声,我刚想起她名叫李琴,她紧接着又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想起“第一次自慰”这种问题,心中怵惕,下意识答道:“大冒险。”
“大冒险!请到大厅去跳段脱衣舞!”
她的话铿锵有力,我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打开门走出去。屋内众人一拥而上,紧跟在我身后,一个个都是满脸“有好戏看了”的兴奋与期待神情。
走出包厢,进入大厅,还好,二楼的客人不算多。我跟着酒吧里回荡的悠扬音乐,抬起双手,轻轻扭动腰肢,慢慢脱下了牛仔外套勾在手中,转着圈举过头顶,然后张手扔开,撩裙、抚唇、扭胯、踢踏,随便跳了一段性感牛仔舞。
男生们吹起口哨,周围爆发出一阵鼓掌与喝彩,我捡起衣服准备回去。
李琴却拦住了我的去路,她干瘦的身躯像道竹栅栏挡在我面前,眼带威胁:“请注意,指定地点是一楼大厅,不是二楼大厅!还有,你裙子还没脱啊!”
一楼大厅里是群正在喝酒轰趴的客人,都是男性,我皱了皱眉。
于彦峰出声阻止:“行了——”
“不行!”陈美娅打断他,故意回过头高声询问:“大家说,她只脱了一件外套,我们能放过她吗?”
其他人异口同声大喊:“不能!”
女生超有默契,男生纯属捣乱。
陈美娅歪着头靠在墙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突然间恍悟,为什么她非要玩这个游戏不可,这一切都是存心的,她的最终目的就是想看我出丑。前面那几轮游戏都只是铺垫而已,其实,所谓的“猜数字”,毫无公正公开可言,只要她们之间提前串通好,想作弊太容易了。
我拉住路过身边的女服务员,低语几句,然后从旁边桌上拎起一瓶科罗娜,走下楼去。
一边慢慢走下楼,一边仰起下巴,我举高右手,将一整瓶酒从锁骨慢慢淋下去,再用力敲破酒瓶,拣出最锋利的那一片碎玻璃,在及踝长裙上割出几道裂口。好整以暇地做完这些,我扔开酒瓶,走进了几乎满座的一楼大厅。这时,音乐的前奏已经响起来,我用沾满啤酒的双手轻轻拢一把头发,哈出一口酒气。
裙子是雪纺材质,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跟没穿一样。
脱衣舞,会的人可能不多。但拆开来,脱衣、舞,是个人都会几下子。
前奏略一停顿,随即传出女歌手慵懒软萌的糯米嗓音,声极诱惑。我跟着节拍迈出几步,走进人群中央,踩着高脚凳跳上一张黑色铁艺长桌,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意,款款弯下腰去,双手揪住裙角的裂口,用力撕开裙摆,“哧啦”一声人工开衩到大腿上,水珠四溅。
顿时全场侧目,鸦雀无声。
随后,我轻轻撩开一侧裙摆,跨出赤裸的右腿,在狭长的桌面上做了个wave加前高踢,以一个性感爵士糅合中国民族舞的姿势作开场,紧跟着挺胸、甩头、扭胯、翻身、伏地、翘臀、沉腰、抬腿——我欣赏过名满天下的脱衣舞娘蒂塔?万提斯的香槟浴表演,也见识过三流网络女主播的骚浪贱露骨视频,对艳舞套路并不陌生,无非都是以上这些基本动作。但即使是同样一个动力腿转换,由不同的舞者跳出来,谁有功底,谁又是滥竽充数,明眼人很快就能分辨出来。每一种舞蹈追求的都是用肢体表达出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帅气与灵动并重,力量与轻盈平衡,这是一种充分到位与控制溢出的艺术。不是随便来个短裙小妞儿,扭几下屁股,喊一嗓“老铁们双击666”都配叫舞蹈。
十几年的基本功,我从未荒废过,没事就在两辆大货车中间压个腿、劈个叉,向尚格云顿的沃尔沃广告致敬。这些年走南闯北,有多少乡村尬舞天团邀请我加入啊,我都没干!
在舞步停顿的间隙,我跟随重重的鼓点撕开了裙子上数处割出的裂口,黑色睫毛蕾丝胸衣尽露在外,胸、腰、腹、腿的皮肤都逐一暴露在众人眼前,场面极其香艳。我跳的名为脱衣舞,实则融入了古典舞的旋转技巧,肢体舒展起伏如行云流水,缠绵悱恻,一条湿透且破碎的蓝灰色斜格吊带长裙,成了镂空布片,堪堪裹住身躯,随着舞步旋转拧倾摇曳。
刘曦蔓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在直男眼中,舞蹈的优劣与衣服的多少成反比。”
目光游移之处,全场客人的振臂欢呼和楼上几个女生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尽收眼底。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我心想,双手慢慢移动到了肩带上。随着歌声收尾的两个音符,我飞快旋身,手指将两根细绳勾起、绷开。就在我松开双手、整条长裙向下坠去的一瞬间,忽然从斜剌里飞过来一件大衬衫,兜头砸在我脑门上。
我吓了一跳,以为有哪个流氓趁机揩油,脚步乱了,警惕地转过身,却不慎一脚踩空,摔下桌子。
还好,有人把我稳稳接在怀里,避免了一场屁股摔八瓣的惨剧。
我一抬头,看见于彦峰紧蹙着眉头,面带杀气。
“好了!别跳了!可以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压力非常大,张开衬衫像包饺子似的把我尽量裹进去,恨不得捏个花边。
我缩起肩膀,跟着他往回走,感觉他揽着我的手臂格外有力,似乎在生气。对女人裸露生气,通常就是神奇的占有欲在作祟了,我抿着嘴一阵偷乐。上楼时,小峰目视正前方,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训斥道:“你是不是傻啊?别人让你脱衣服你就脱?他们让你吃屎你吃不吃?”
“我穿着安全裤呢,怕屁啊!”
我被他搂得有点踉跄,语带不屑,匆匆反驳了一句,两眼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红透了的耳根。原来,他不敢转过来看我,是怕我看见他脸红啊。
陈美娅靠在楼梯边气乎乎地瞪着我,眼里快喷出岩浆了。
韩国强见势不妙,赶紧抢先岔开了话题,故意打趣:“姐,这什么歌啊?太性感了,让我产生了一种想日狗的冲动……”
“脱衣舞跳成撕衣舞,太牵强了!看来还是技术有限!”
李琴按捺不住,强行讥讽,却被男生们你一句我一句“其实跳得挺好”、“简直是专业水准”怼了回去。陈美娅恼火地推了她一把,带着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羞愤与不甘心,扭头走进房间。
“我先走了,”于彦峰没有跟进去,只和室友们打了个招呼,“先送我姐回去,你把她包拿出来。”
“哎——”小强很意外,但看了看他的脸色,没再说什么,遵旨照办了。
小峰所散发的气场和他的表情关联很大,不笑时俊俏斯文,一派祥和,仍然和小时候一样纯真文静;微笑时眼波浮动,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略显轻佻;而这时他皱起眉头,沉下脸来,又颇有几分冰山美人的冷酷范儿,压迫性十足,令人不寒而栗。
可能是反感今天游戏玩得太过火吧。
不及细想,他从小强手中接过我的双肩包,揽着我便朝外走,走到门外仍觉不妥,又停下来,俯身使劲扯了扯衬衫的下沿,恨不得把衣服拽长了抻直了,给我变个茧型睡袋出来。我识相地低头含胸抱臂,裹好衬衫,两腿夹紧,一溜小碎步,走位保守而不失猥琐。
他的衬衫脱给了我,自己只穿一件紧身短T。见我打量,他自嘲一笑:“幸亏今天排练,还穿了T恤,要搁在平时我就得光膀子了。”
我哈哈哈大笑三声,正待接口,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生撕心裂肺的喊声:“于——彦——峰!你不要走!我不许你走!!”
这是陈美娅的声音,我瞥了小峰一眼,他充耳不闻,继续往停车场走:“你住的地方订好了吗?”
“订好了。”
我报出一个酒店名字。
他点点头,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车吧。”
(二)
于彦峰发动车子,缓缓驶出了停车场,拐上马路。陈美娅居然不依不饶追了上来,跟在车屁股后面,一边奔跑,一边哭喊,场面特别韩剧。她晚上喝了不少酒,只跑了一小会儿,就踉跄着扶住路边的一棵行道树,一歪头呕吐起来。
我从后视镜目睹她狼狈的模样,心下恻隐:“小峰,她很喜欢你啊。”
“我本来也不讨厌她,但实在架不住她自己作死。”开车时,他表情严肃,板起脸来俨然就是一副教条主义面孔,摇滚少年一秒变退休老干部,“今晚这个游戏你就不应该陪他们玩!从一开始,陈美娅就在给你下套,想方设法要摆你一道。什么脱衣舞!正经女孩会跳那玩意吗?她们就是看你不顺眼想让你当众出洋相呗!我最烦这种自不量力的挑衅,她算老几啊,也配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耍手段玩心眼?!”
“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知道!”
“为什么呢?”
小峰郁闷地沉默了半刻,才咬牙切齿地说:“因为她垂涎我的美色!把你当成了假想敌!对吧?”
我叹了口气:“唉,别人躺枪最多挨一梭子,我从小到大挨的都是枪林弹雨。”
他也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怪我,红颜祸水!”
于彦峰发育得迟,小学一直内向又瘦弱,是班级里坏孩子们惯常欺负的对象,我没少替他出头揍人。到了初中,他开始迅速地窜个子,虽然仍旧不爱说话,但是英俊的脸庞和炙热的肱二头肌已经足够惹眼,文能画漫画,武会打篮球,各科成绩和运动会成绩一样名列前茅,课间课下还能叱咤篮球场。十四五岁的大男孩,相貌清秀、成绩优异、身手矫健,足以符合少女们对梦中情人的一切幻想,甚至连沉默早熟也是一种区别于其他油嘴滑舌毛躁小子的高尚品德。我这么说,似乎多少有点炫耀自家孩子的心理,但我确实见过无数默默仰慕着他的小女孩,成群结队,花枝招展,傻傻伫立在每一个篮球场边,嘴唇发抖,脸颊赤红,目光像被设定了跟踪程序一样追逐着于彦峰奔跑的身影,然而碍于少女的矜持,还得硬生生憋住内心那股喷涌而出的冲动劲儿,不敢疯狂呐喊,更不敢大声尖叫。
初三时重新分班,据说,为了抢这个学生,3班和4班的两位女班主任大打出手。
中考之前,每位同学都要上交一寸证件照,他的照片不知被谁拿去复印了一百多张,全级部的女生人手一张。复印店老板娘提起这件事时,我也在场,至今还记得那位妇人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戏谑微笑,而小峰安安静静垂着头,耐心地帮我一张张整理出高考复习资料。
“跟你做兄弟,对腰椎不好!”我诚心诚意地痛诉,“这口高压锅太沉了,谁他娘的想背啊?!”
“嗯,我也感觉到了,是有点伤腰。”
他说得含糊。
我没听清,追问了一句:“咋的,也伤着你的腰了?”
“主要是伤肾……”
他说话间,我刚好由于酒后燥热而打开了车窗,清冷的晚风突破屏障,“飕”地一声兜头扑来,呼啸在我耳边,淹没了他的话。
不管是我听错了,还是没听错,总之有点尴尬,我假装没听见。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到了酒店,他飞快地停好车,在电梯里要了我的身份证拿去一楼大堂咨询、开房、刷卡,一气呵成,全程没有跟我沟通过,完全是一副富家阔少的作派。我被冷落在一旁,不需要开口,感觉莫名其妙,同时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位同学是想留下来跟我一起住,图谋不规?直到我在百无聊赖之下,仔细端详了一眼身边的提示标志,看见酒店logo,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我在网上订好的那家酒店,这家贵多了!
这小子,他们家铁定是中奖了啊!
走进电梯,刷了房卡,电梯徐徐上升时,我踮起脚尖,“啪”一掌拍在于彦峰肩侧的矫厢壁上,逼问:“说!你把我带哪儿来了?”
他吃了一惊,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怔怔地瞧着我,两眼一眨不眨。顿时,一种尴尬而微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迅速蔓延开来。他面颊微微泛红,眼中那深深的温柔仿佛包含着说不出口的巨大秘密,飞快浸染,像一片迷蒙的雾气。这时缩回手,不免显得我心虚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保持着这个壁咚的姿势,跟他大眼瞪小眼。大约三秒钟后,他慢慢歪过头,将略微粗糙的青皮下巴轻轻贴在我手臂上,闭起眼睛,叹了口气。
血,沸腾起来,疯狂地沿着臂膀朝他压迫的那处奔涌而去,一路烧得皮肤滚烫。
对我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一刻。
他这个充满依恋与信赖的动作,跟小时候,完全一模一样。
每当他不开心的时候,总喜欢像耍赖的孩子一样把脑袋埋在我的胳膊上、肩膀上、脊背上,似乎在寻找一个温暖的依靠。有时,是周末出去玩,我骑自行车载着他,他会将整张脸孔埋在我背上一动不动;有时,是在夕阳下,他一脸落寞背着个书包笔直地朝我走来,停在我面前,不声不响,沉甸甸地一脑门磕在我肩膀上。
每一次被肩蹭,我总会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抚,而他也会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
年龄愈大,我对他邪念愈深,可惜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却也是我人生最痛苦最狼狈的时段,像一只落魄的孤魂野鬼,对金子般闪耀的冷峻少年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懦弱。
现在,还有机会弥补一切遗憾吗?
到了楼层,电梯门缓缓打开时,于彦峰没有睁眼,我的目光也仍凝注在他脸上。浓密的眉睫,高耸的鼻梁,硬朗的唇孤度……这张棱角分明又自带朦胧雾感的完美侧颜,我近距离观看了太多次,以至于在离开家乡后的那几年,常常思念他,竟然能幻想出一种静物的侘寂之美——美的事物,大抵都有相同之处吧。
听到轻微的滑轮声,我迅速伸出另一只手,阻止电梯门合拢。
于彦峰感受到我的动作,迅速睁开了眼。
我盯着他:“你想不想……伤个肾?”
他愣了一下,霎时间满脸通红,沸腾的血色一直蔓延到耳朵和脖子,眼神全是慌乱,半张着嘴不知该摆出个什么口型才好。
这一副紧张上头的模样,简直是旧社会时期小童养媳初进公婆家时的情景,“紧紧咬住下嘴唇用手指卷着小辫梢儿”,或者“双手使劲揪着衣角脚步情不自禁朝后缩去”什么的。望着眼前这个羞涩的美少年,我脑海中陡地闪过数日之前刘曦蔓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她夸张的口型。想过去,看今朝,我此起彼伏,于是乎,我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该不会还是处男吧。
我心猿意马,不等回答,便将他拉出电梯。
他手心里有汗,乖乖地任由我牵着,走出电梯厅,踏着地毯走进空无一人的过道。我们都沉默着,小心翼翼地控制好情绪,尽量不要率先泄露出晕眩颤栗之类的破绽,宛如地下组织接头,暧昧而又肃穆。然而,就在房卡刷开门的瞬间,于彦峰突然惊醒般瑟缩了一下。
我敏锐地觉察到了,转过头:“你害怕了?”
他面带,点了点头。
“怕什么?”
“我怕……你会怪我……因为有些事情,我不是成心想隐瞒你的……”他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语句凌乱,不知所云,“我们现在……还不能……不能……”
他连续重复了两遍“不能”,也没有将最后的“滚床单”抑或“啪啪啪”三个字说出口,只是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这混乱的表达,丝毫看不出他平日里的冷静与机智,语气饱含忧虑,眼神中更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我拿你当兄弟,可你却想上我”的心痛与绝望。
我心如刀割,微微一笑,推开他:“逗你玩呢,再见。”
他神色明显一急,我重重地关上门。
厚厚一扇门,隔开了两个心烦意乱的人,我仿佛看见一艘友谊的小船咕嘟嘟向水底沉没。
我扶着门框怔怔地发了片刻呆,才缓缓抬起头,脱下小峰给我披的格子衬衫,准备找个衣架挂起来。转身之际,才发现这是一间超大落地窗的江景房,窗外万家灯火,远处马路上车灯如炬。我洗了个澡,慢慢将满身的酒味冲刷干净,然后,只穿了条内裤,半裸着靠在窗边坐了良久、良久。
天性讨厌被拘束捆绑,但身为女子,却不得不日日将自己紧缚。
从身体,到灵魂。
酒店的空调非常给力,我靠在窗户边小眯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遂起身,一边穿上睡衣,一边从桌上抓起手机。将疲倦的身体掷在宽软的床上,我打开手机,赫然看到微信收到了三条新消息,于彦峰分享给我一首Asher Book的《Try》,男声温柔唱着,“If I walk,Would you run?If I stop,Would you come?If I say you're the one,Would you believe me...”
如果我靠近,你会逃跑吗?
如果我止步,你会走近吗?
如果我说你就是我的唯一,你会相信吗?
该做什么才能待在你身边?
该说什么才能把你留下来?
或许我还没准备好,但我会试着争取你的爱
我本可以选择逃避,但我会尽最大努力爱你
因为我们已经错过太久了
……
这首歌之后,他又发来一行字:早点睡,我在隔壁房间陪你。
我没料到这小子还能憋出一个曲线救国的招儿,虽然意外,倒也觉得符合处男作风。想到这儿,我心头不禁一暖,又是哂然一笑——那你就不能委屈一下,把贞操葬送在我手中吗?
单曲循环第20遍的时候,刘曦蔓在微信上问我:“今天顺利吗?”
“顺利。”
“你去江城干嘛了?”
“睡一个人。”
“成功了?”
“没有。”
“为啥?”
“唉,一言不合。”
“瓦砾,听姐一句,跟男人别讲废话,脑回路不一样!你表白他们听不懂,小作两下他还觉得你不讲道理,衣服扒掉扔床上就老实了!”
“别开车,别开车,营养跟不上。”
我跟她聊了几句,怀着愉快的心情扔开手机,翻身睡觉。
第二天醒来时,正在下雨,大窗户的玻璃上一片淋漓纵横,整个世界变得模糊和扭曲。我仰着头,悠悠然倒挂在床侧边,倏地回忆起了西北边陲的某一个雨中黄昏,我开着车疾驶于旷野,小笼包当时才四岁,趴在我身后,默默观察了好久车窗玻璃上雨珠向后滑动的痕迹,忽然有所领悟,兴奋地告诉我:“妈妈,你快看,小雨点在走路!”
一想到小笼包,我就心情大好,决定给她买些好吃的带回去。
洗漱完毕,收拾停当,我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要去哪里买甜点,同时漫不经心地拉开门,外面蹲的一个人猛地站起来,吓得我一哆嗦,差点儿蹦起来一个飞身十字固将其绞杀。
就在凌空出腿的瞬间,我定晴一看,原来是于彦峰拎着把伞在门外等我,他头发湿漉漉地竖成一丛,顶端还凝有几颗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汗,似乎刚刚出去了一趟。幸好我及时看清楚他的脸,吃惊之余,硬生生中断了起飞模式,缩回脚来,装模作样比划一个“白鹤亮翅”的架势,口中嘿哈两声,假装正在晨练的样子。
“姐,你起来了?外面下雨了,给,伞。”
于彦峰把伞递给我,不断伸手去抹自己额角滴下来的水珠,仍然不大适应短发似的,半是腼腆半是殷勤地问我:“你今天有什么安排?现在九点半了,我们先下去吃早饭吧,附近就有你最喜欢的牛杂面。然后你想去哪儿玩呢?我请了一天假,可以陪你去看看——”
一滴水滚落他鼻梁,我伸出食指帮他轻轻拭去。神奇按扭被碰触,他的喋喋不休立即中止。
“我该回去了,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我从他手中接过长柄黑伞,冲他笑了一笑。
他一愣,呐呐道:“别急着走好么,我才刚刚见到你呢,我——”话顿在这里,他没再说下去,烦躁地抬起手揉了揉下巴。
我注意到,仅仅一夜之间,他的胡茬子就冒青了,干净阳光的喜感气质也随之变丧了一些,不由得会心一笑。从高一那年起,他就需要每天都刮胡子,偶尔剃刀用坏了,或者不幸忘记了,他会整天这样抚摩着下巴苦闷不已,脸上写满了雄性激素分泌太旺盛的烦恼,可惜我是不会有读后感的,我又不打算长胡子。
“走吧,送我去车站。”
我扬了扬下巴,指向电梯的方向。
接下来,那一路上,于彦峰像个海底捞的服务员一样,处处照顾周到,恨不得饭前帮我洗手、便后帮我抖JJ。作为一位崭新的植物人儿,我不时心生感慨:啊,阔别六年,曾经只会怯生生地躲在我背后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不,何止独当一面,简直能独当360度无死角的全景球面……以及,“养儿防老”这句老话果然还是靠谱的,早些年没白疼这孩子啊!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我还感觉得出,小峰无微不至的体贴,除了表现绅士风度以外,其实也有一份力求给我留下好印象的客气,以及一份企图弥补我们之间六年空白的野心。
这个发现,反而让我有所忌惮。
也许,我应该调整一下战术,按照他能适应的相处模式,慢慢来,陪着他穿越时光往回走,先走完孤独漫长的青春期。从他的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这些年,缺少用心的守护,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个人磕磕绊绊地长大成人,又隐藏了多少秘密。缺少安全感的孩子,无论外表看来多么成熟强大,内心依旧惶惑又不安,进展得太快,可能会令他感到畏沮吧。
这,是不是他在过去的几次恋爱经历中,都处于被动的原因呢?
我心想此事还需从长计较,捋了一把头发,从背包里拽出那件大衬衫,笑盈盈递过去:“差点忘了,还给你。”
“你拿着吧,高铁上空调风大,你留着搭个膝盖也好。”于彦峰没有接衣服,又推回我怀里,目光透过玻璃看了看候车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又一脸失落地转过头问我:“姐,你以后还来吗?下个月20号学校举办文化节,我有演出,你会来看吗?”
我点点头,挥了挥手,转身走进候车厅。
车开了,江城的景物在模糊的雨水之中飞快地朝后疾驰,槐南却越来越近。我塞着耳机听歌,缓缓将头贴在车窗边,看着微信群里,杨叔刚分享的一系列店铺装修效果图,刘曦蔓毫不客气挨个儿嘲笑了一遍,狠批他的中老年审美,说大堂那一排木色柜子上就差贴一张“花开富贵”的牡丹图了,对面再来张太祖挂历,齐活儿!我被她刻薄的言辞逗笑了,打了几个字,正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于彦峰忽然发来一首小诗,席幕容的《山路》,正是昨天我刚念了个开头被陈美娅打断的那首:
“我好像答应过你
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是不是
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紧接着,他又发来短短一句话:“是的,我等你六年了。”
我被这句话暖到了,咬着嘴唇菀尔一笑,身旁一直偷偷瞥我的小伙子瞬间涨红了脸,默默转过头。
于彦峰换了个新头像。昨天我加他微信的时候,他头像还是海边栈桥上一只看日落的秋田犬,今天就成了电影《WALL-E》里的飞行探测机器人,EVE。我心头已是小鹿乱撞,闲着也是闲着,便开始琢磨其中深意——电影里,EVE一直在保护WALL-E,所以,他是在向我暗示自己也会像伊娃保护瓦力一样,拼尽全力保护安瓦砾吗?
我正仰头喝水,突然被自己脑洞撩了个正着,凉水咽到一半又呛出来,拍胸喘息。
旁边那位小伙子坐立难安,他可能以为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在挑逗他,好不要脸,好坏坏哦!小伙子无限娇羞地垂下头,紧紧抱住了怀里的银色电饭煲——对于他这件随身行李,我很好奇,看外形电饭煲约是五升容量,挺重的,又不贵,高铁上带着它干嘛?
短短一番纳闷,我注意力回到微信上,装作看不懂的样子问小峰:你觉得伊娃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峰:应该是男的吧?
小峰:至少我的瓦力是个女孩。
小峰:你别只顾着看脸啊,没发现我名字也改了吗?
我:“URMS”,什么意思呢?
小峰:“You are my sunshine”的缩写。
我心口一热,复一凉,联想起他对我彬彬有礼的表现,相比之下,微信上的他就像被盗号了一样。
——妙语连珠多半是猎物,笨口拙舌才有可能是爱慕。
二十二岁的于彦峰,着实令我感到陌生和困惑。隐藏于手机另一端时,他总是言辞热烈,而且感情充沛,可是一旦真的见面了他又非常克制,恪守礼教,注意分寸,那份客气四舍五入一下就像对自己的亲娘一样。简直是个谜一样的男子!
到底是怎样的成长经历,使我干净纯朴的少年变成了难以捉摸的成年人?
小峰的这份浪漫心机,使我自愧不如。刘曦蔓这个撩汉狂魔曾经传授给我一套“你这是找啪我跟你说”、“别以为我不敢正面上你”、“信不信我给你日床头柜里去”之类攻气十足色气满满的表情包,但此刻却毫无用武之地。“You are my sunshine”VS“你成功地勾起了我的性欲”,后者从节操上就已经输了!聪明的妹子都知道,撩汉要有勇有谋,可惜啊,小曦只有一身悍不畏死的弥天大勇。杨叔曾经这样点评她的朋友圈:“污言秽语,不堪入目,一副恶少狎奸的嘴脸,偶尔卖个萌也跟天桥要饭的一样难看”,在老杨这位钢铁般的直男看来,女生卖萌只需牢记“然后呢、真的吗、好棒哦”九字决,就够了。
这些似乎都对小峰不适用,我需要矜持、端庄,再成熟优雅一点。
车至半程,十一点多,列车广播响起来,餐车开始供应午饭。
旁边的小伙子仿佛得到了什么授意,坚定地点一点头,不再扭捏,转过身来直勾勾瞪着我说:“小姐,我请你吃个饭好吗?”
我略感意外:“去餐车?”
“不,就在这。”
说着,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电饭煲,慎重而果断,如同解开什么魔物的封印。
霎时间,只见一股妖气从锅内升腾而起,扑面袭来,还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我惊呆了,凝目一望,电饭煲里居然是半锅香喷喷的大米饭、一盆蒸蛋、一只鸭腿、两节腊肠,不锈钢的蒸蛋盆子上还用四根筷子架着两碗家常小炒,荤素搭配,空间合理,顺便又解决了高铁上二人用餐的碗筷问题,实乃快餐界的一股泥石流。
过道那边有个男子咦了一声,迸出句:“麦芽的香气?”
“眼瞎呀?”他媳妇揍了他一巴掌,指指我这边。
邻近座位的乘客们都嗅到了热腾腾的香味,纷纷侧目,半是讥笑半是嫉妒的目光好似一蓬蓬利箭,无情地射来。
朱自清语: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
小伙子仿佛早就习惯了世俗的眼光,对周遭人群熟视无睹,淡定地拉下了面前的小桌板,从电饭煲里把菜一样一样端出来,自己留了碗小炒藕,分给我一碗小炒肉,还贴心地用筷子掘了一条鸭腿和两个饭团进去,诚意满满装了一大碗,递到我脸前。我本应该礼节性地婉拒一下陌生人的热心,但这小伙子手艺相当好,小炒肉的香味也实在诱人,我嘴上说着不要,身材却很诚实,欢天喜地地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接过了沉甸甸的瓷饭碗。当收缩的肱二头肌深切感受到这份情谊的重量,我不禁哽咽了。此时此刻,我心底回荡起了BGM“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啊啊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很快,我俩被围观了,四周的眼神逐渐由嘲笑变成膜拜,还有好事者专门从另一节车厢跑来,拿出手机对着我俩狂拍。
一顿饭之后,小伙子与我,便立下了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誓约。
——我在他那儿买了一份大病保险。
(三)
带着诱奸未遂的失落与疲倦,我回到了槐南。站在自己家门前,漫不经心地掏钥匙、开锁,防盗门一拉开,我赫然看见两个陌生男女正在客厅的沙发上亲热。那男的悍然光着屁股,怀里搂着一个睡裙被撩到胸上的长发女孩,正在行那苟且之事,房间里激荡着一种不可描述的声响。
听见门有动静,男人停下动作,回头看来,随后跟我异口同声爆出一句响亮的“靠”。
我惊出一身冷汗,觉得可能是自己打开方式不对,迅速关上了门。
定了定神,再重新开门。
果然,这不是演习,辣眼睛的画面还是没有变。那对男女已经仓促分开了,女孩迅速缩向沙发一角,低下头,右手在附近摸摸索索地找着什么。她身材娇小玲珑,蜷缩起来几乎能被一头瀑布般浓密直溜的长发全部挡住,小圆脸巴掌大,整个侧面深埋在发丛里,只露出一枚挺翘的秀气鼻尖。而那个年轻男子的气质跟她截然相反,个头挺高的,看起来特别魁梧,面目狰狞,浑身肌肉虬结,发型是短短的卡尺头,他一定是想不起来刚才自己性欲大爆发的时刻,把内裤扔哪儿了,于是机智地抓过来一件雕孔绣花的白色蕾丝文胸,盖在下身遮羞。
女孩摸到一副近视眼镜,戴好后转脸一瞥,恼羞成怒,抬手捶了他一拳,拼命抢回文胸。
那年轻男子似乎很怕她生气,手一松,居然让她顺利拽走了这块唯一的遮羞布,场面一度变得十分香艳。他眼神略有尴尬,但从黑黝黝的刚硬脸庞上,完全看不出害羞或者丢脸之类的窘态,甚至还大大咧咧地冲自己女朋友笑了一下,半是歉意,半是宠溺。
就这样,我被迫近距离目睹了一个正面全裸的壮汉以及他双手捂蛋满屋子寻找内裤的全过程。
——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安女士表示,她活了24年,要给自己的羞耻时刻排个名次的话,这件事能进前三。
“老妹儿憋紧脏,都自己银!你叫个……”壮汉穿上裤衩,想跟我打招呼,苦苦回忆了半天我的名字,“安瓦匠!四不?”
“安瓦砾!”
我冷冷回了一句,把客厅留给他们收拾残局,一转身躲进自己房间给杨叔打电话,劈头就问:“老杨,这两个人是不是你喊来的?”
杨叔敏感地反问:“那小子又闯祸了?”
“光天化日啊!朗朗乾坤!他们两个公然在我家里虐狗!”
“狗?哪来的狗?”
“我啊!一条心碎的单身狗!”
杨叔哈哈大笑,对我的控诉不以为然:“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吓我一跳!每次你杀气腾腾地喊老杨,连叔都不叫一声,我就觉得大事不妙了……”
“没功夫跟你逗咳嗽!那小哥满嘴的东北大碴子口音,是哪儿人啊?”
“对对,就是东北人,瓦房店的,省散打队退役,是我体校的小师弟。虽然他年纪不大,但是论辈份你好像得管他叫一声师叔才对——”杨叔跟熟人说话一向啰哩啰嗦的,还没介绍完,旁边就有人扯着嗓子喊他“杨师傅、杨师傅”,听着那端嘈杂的声音,应该这会儿还在装修现场忙活。
“行了,你忙吧,我亲自去盘问一下。”
我挂了电话,重新走回客厅。
女孩已经整理好了衣服,正站在沙发上,气急败坏地指着肌肉男的鼻子训话,瞟见我出来,凶巴巴的小脸瞬间变得红彤彤,跳下地去,像只机敏的小松鼠一样蹿到男友背后躲起来,只露出半张俏生生的脸颊。她穿的是一件藕粉色蕾丝大荷叶边睡裙,猛一看,我以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绣花枕头套成精了。好在她生了一张可爱乖巧的包子脸,配上这条裙子,倒是一点也不显违和,反而看起来甜美可口,令人很想凑过去在她脸上咬一口。
萌,也是美的气质之一。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对她产生了由衷的好感。
“老妹儿,幸会幸会!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顾,不要见外,我今天跟你头回见面就露了三点,也算是坦诚相待吧!”肌肉男大概意识到自己不在家乡了,开始改说普通话,虽然还带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但能听出努力在翘舌头了。他利索地系好牛仔裤皮带、又把T恤的下摆扯了扯,往长裤里面掖了掖,最后热情地从裆部拔出右手,冲我伸过来,还晃了晃,示意他要跟我握手。
我硬着头皮伸出两根手指,勉强跟他一握,不敢回想他这只手刚才都碰过些什么,苦笑道:“你确实够坦诚的……但我不会跟你这样坦诚相待……二位怎么称呼?”
“我姓孙,别人都叫我孙大圣。”
他长得壮实,动作也比较粗鲁霸道,握手时我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拎起来上下一抖,猛松手时我差点飞出去。唉,奇耻大辱啊!我一向自诩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是国内运输行业中一条响当当的美型铁汉,可是如今落在他手里,却柔弱得像一只50多公斤的小鸡崽儿。
孙大圣把女孩从背后揪出来:“这我媳妇,端木希鸣,咋样,名字好听吧?还是复姓呢!她是小仙女,我就是一纯屌丝。不过你可别瞧不起屌丝,俗话说得好,得屌丝者,得天下……”
“请您自重!”我痛心疾首地戳着他的腱子肉,“有这么壮的丝儿吗?您就是一屌块!”
端木希鸣噗嗤一乐,小白牙细密而整齐,珠串一般。
孙大圣也满不在乎地咧开大嘴笑了,迎面一对大白牙像两扇坚固的门板,愈发衬得脸黑,笑容没心没肺:“老妹儿,可能你对我的外形有点误解,其实吧,我长得不是你看见的这个样子。英俊潇洒、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这些词都是用来形容我的。还有风华绝代、国色天香、璀璨夺目、举世无双、妖冶邪魅、德艺双馨……”
端木希鸣忍无可忍,脆声插嘴:“以及厚颜无耻,和臭不要脸!”
大圣将手伸到自己腋下,揉了揉她的头发,腆着脸讪笑:“不要脸也是一种高情商的表现嘛!想当年,我在瓦房店夜市开大排档的时候,人人都叫我炒饭西施!全都夸我是少女的初恋,人妻的偶像,少妇的情人,老妪的拐杖,适合各个年龄阶层的全明星偶像……”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成语,出口成章,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识字了。曾经也是被211大学录取的高考生,被这孙子忽悠得跟个文盲一样,半天憋出个黑龙江成语“脸叫熊瞎子舔了”,已用尽毕生所学。
——集齐两个东北人,绝逼能召唤出一个小品节目啊!
下午,外婆带着小笼包从学校回来,又做了一桌子菜,全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顿晚饭,却唯独缺少了刘曦蔓。杨叔告诉我,小曦今天晚上有个应酬,可能迟一点才回来,因为修理厂那边的证件出了一点问题,为了避免回到户口所在地重新办理,需要托人走走关系。
我对小曦的社交能力十分信任,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饭桌上,老杨隆重介绍了孙大圣夫妇,并透露他还有个外号叫“二岔子”——当年代表散打队参加比赛,成绩总是止步于亚军,是万年的老二,而且说话办事很不成熟,老出岔子,遂得此浑名。自从26岁退役以后,这两年大圣一直浑浑噩噩混着日子,干过商场保安,也当过健身教练,后来还在夜市摆地摊,来槐南之前一直在海鲜大排档卖炒面,因此,至今他跟别人握手还有个情不自禁的颠勺动作。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货握手时把我拎起来掂了两下,敢情把我当锅使呢!
端木希鸣是重庆妹子,22岁,和于彦峰同年,比我堂妹安雁卉还小一岁,但她跟孙大圣在一起已经有五年了。来槐南之前,她刚从家里骗出户口本,偷偷跟孙大圣领了证,用这个傻里傻气的行动表现出破釜沉舟的决心。这姑娘是个左撇子,写得一手秀丽好字,略有洁癖,连剥香蕉之前都要先把皮洗干净,从来不吃狗肉和牛蛙,也拒食血旺和动物的内脏。她双眼400度近视加150度散光,取下眼镜的话,五米外六亲不认,十米外人畜不分,再远一点的生物就只能依靠超声波来辩认了。
可能因为近视,她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经常迷迷蒙蒙,美得清透无邪,像是透明的。
这年头,孙大圣也学二师弟拱白菜了。
杨叔站起来,举杯致辞:“外婆、笼包、瓦砾,还有大圣夫妻俩,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反正年纪最大的就是我们共同的长辈,年纪最小的就是大家共同的孩子,中间的你们几个辈份太乱了我弄不清,自己看着办吧。瓦砾,你愿意管大圣叫师叔也行,不愿意喊声哥也行,咱不在这上头矫情。总之,我如果挣了钱,肯定不会亏待自家人,但是一个人能力有限,有时候还看运气,如果以后你们有更好的地方去发财,我也绝对不会挡路。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孙大圣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放心吧杨哥,我们是不锈钢打的兵,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好!”杨叔爽快地跟他碰了个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白酒,扭过头问我:“你看,大圣已经首先表态了。瓦砾,你怎么说?”
“我的意志是什么打的,还拿不准,但我眼睛肯定是钛合金打的,不然早瞎了!”
一想起上午目睹的那一幕,我还心有余悸。
杨叔哈哈大笑,突然间促狭心起,挪动椅子坐到我旁边,故意凑近来,压低声音跟我打趣:“怎么样?当时那幅画面,对单身狗是不是特别治愈?”
一大把年纪还跟小孩子开这种玩笑,为老不尊!
我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愤愤道:“治愈个鬼啦!都快致命了好吗?!”
端木希鸣闻言又羞又愤,满脸通红,立刻捏紧小拳头狠狠地捶了孙大圣一拳,眼神颇有埋怨的意思。后者一脸讪讪的干笑:“对不住啊,扎你心了老铁,我是真地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早,平时我们也不那样,只是极为偶尔的一次放飞自我……”
“行了行了,不用说太细,总之小两口亲热要注意场合,家里还有未成年人,别乱撒狗粮,否则休怪我一脚踢翻你的狗碗!”
我用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下达警告。
端木希鸣抬手推一下眼镜鼻梁架,小脸蛋绷得十分严肃,郑重地点点头:“我们会注意的!安姐姐,以后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叹了一口气:“其实,这都怪你。”
她垂下头,内疚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禁失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都怪你长得太美了,别说大圣,连我这个铁骨铮铮的直女都把持不住。”
端木希鸣脸上有如光风霁月,顿时笑容满面。
大圣冲我竖了个大拇指,意思是“有眼光”。
当初他答应加入杨叔的family,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给他老婆提供个安全舒适的住处,工作时间绝对不能把她一个女孩子丢在出租屋里,幸好我家够大,直接在二楼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房间。
就这样,我们嘻皮笑脸地互相打趣,很快便熟络起来。外婆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白发,笑眯眯地望了我们一会儿,眼中有欣慰的光亮,仿佛望着一群小孩子在放学路上撒欢似的,很快,她又转过头去继续剥虾,将喷香油亮的虾仁一只一只放进小笼包的碗里。
爸妈去世后,我从没见外婆笑得这么开心过,转念一想,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猝不及防一汪热泪冲进眼窝,瞬间想哭。
晚上,我思潮起伏,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索性起身,走到阳台上吹风。已经十一点多了,整个小区里万籁俱静,落地窗外,虫鸣声声,灰蓝的天幕上风吹云动,清亮的下弦月就像某位神秘少女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瞳仁,天空不时掠过一片云朵,便像她眨了眨眼。
月朗风清,这是一个甜美的夜晚,并不适合追忆往事,因为我的每一帧回忆都苦大仇深。
人生对我来说,有多真实,就有多狰狞。
怅惘良久,我无意间一回头,意外发现餐厅的窗户边,有个火红的烟头正在一片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是杨大烟枪靠在窗边抽烟。
快十二点了,为什么他还没有回房间睡觉?
他伫立在窗口,是在等谁?
我下意识地摸起手机,打开微信,看了一眼,刘曦蔓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在吃饭之前发的,直到现在她都没回来。
听到我手机锁屏的声响,杨叔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还没睡呢?”
“嗯,可能白酒喝多了,夜里有点燥,睡不着。”我慢慢踱到他面前,随他的目光一起望向窗外,老式路灯下行道昏黄,树影婆娑,一路清幽,连半个人影都无。我见老杨眉头深锁,好心提醒:“小曦到现在还没回来,这么晚了,你要不去接她一下吧?”
“哦,没那个必要,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他居然轻描淡写地拒绝了,我一愣。
“去喝杯水,早点睡。”杨叔掐灭了烟头,转身离开,拖着瘸腿回房睡觉去了,只剩下我像个多管闲事的傻逼一样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