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数日不止。傍晚时分，昏黄发暗的天空露出一丝敞亮颜色。忽明忽暗间，竟是下起雪来。
时值六月，飞雪漫天！
无双城，坐落在天枯山脚下的千年古城。翻遍地方志记，落雪可谓是大姑娘上花轿，还是头一回了。
雪花漫天飘洒，巍峨坚实的城门前，出入城池的人潮川流不息。
一老乞丐一手拄拐，一手捧个破烂瓷碗，扎在人堆中尤为惹眼。他须发皆白，却是红光满面。
老乞丐抬头凝望城门上首“无双城”三字，一身破烂衣衫在风雪中瑟瑟发抖，鬓边几缕白发零散的抚过面颊，整个人看上去透着一股子深邃的沧桑与悲凉。
他驻足在城门前已有小半个时辰，若是放在往日，多半被守城的军士以阻碍通行为由强制遣离了。说来奇怪，来往车马人流皆与其擦肩而过，连这守城的兵士对他也视若无睹。
良久，只听得幽幽长叹一声声，“故人以往，孤木难支，我又做得了什么，多半便是庸人自扰了罢。”
“六月飞雪，终究是忍不住要出来了啊……”
他微微转身，身后巍峨高耸的天枯山上，一座巨大城池探出小半个脑袋，风雪中，隐隐地竟有几分狰狞。
老乞丐面上露出一丝痛苦神色，终是不再迟疑，拾起那双半掩在雪地中的蹩脚草鞋，入了城去。
几乎是前后脚，岳老汉推着一辆木质两轮小车来到城下，如老牛负重而行，口鼻中白气直冒。粗布麻衣紧紧贴着身体，看样子已然浑身湿透。
岳老汉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年轻时候家境殷实也曾娶了位如花美眷，羡煞旁人。不知何原因，后来媳妇儿跟人跑了，自此便酒不离口，消沉度日。败光了家私，便找了个“挖尸”的行当，平日里也能带回些废铜烂铁，断臂残肢啥的，换钱度日。
岳老汉可是个名人，在整条泥水巷，算得上家喻户晓。一直是父母老人教育孩童的反面教材。
“姑娘，要知书达理，与人为善，不然以后只能绿这种货色！”
“儿子，要勤劳上进，努力挣钱，不然以后准被媳妇儿戴绿帽。”
……
前些日子，天降异象。天枯山上可谓是云蒸霞蔚，金光耀天。他不顾城中禁令，离了无双城，进了天枯山。
富贵险中求，岳老汉运气着实不差，果然捡到了宝贝！掏了七八年土，都不曾挖到古尸，这下倒好，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脚下。若是被旁人听了去，恐怕要惊掉下巴了……
守城兵士中，有一个是他邻居，名为李堂，二十来岁小伙儿，长得颇为精明。见老汉推车颇为吃力，放下手上长矛，上前帮衬了一把，道：“叔，天气不好，得多注意身子。”
突地，李堂身子一僵，小声道：“叔，你这是出……出货了呀。”
也不知哪来的风，掀起了盖住推车的黑布一角。
他看到一双细得跟竹签子也似的腿！乌紫发黑，皱皱巴巴一点也不圆润。
老汉眼疾，一把按住了黑布，瞅了眼李堂，闷声道：“瞎说什么，就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你小子快走开，滚去守你的门！”说话间，推起小车，嘴里还念念叨叨，脚下速度却是不慢，几个呼吸便消失在人流中。
“李堂，跟你说了多少次，这种人少往来，晦气！”一身姿挺拔的军士朝李堂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到自己岗位上。
李堂魔怔般回过神，哦了一声，道：“良大哥说的是，邻里邻居的，看他挺不容易就没忍住帮了一把，下次我会注意的。”他回到城下，有些魂不守舍。
那个被称作良哥的军士，嘴角露出一个弧度，开口道：“马上换岗了，待会仙来居喝点儿？”
“啊？哦，不了，我今天有点累，改天吧，我请。”
……
岳老汉一路上小心翼翼规避人流，拐入一条冷清小巷，与老乞丐擦肩而过。似是未曾看到老乞丐一般，老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喜色，自言自语道：“一路上提心吊胆，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他伸手摸了摸那块黑布，脸上笑容更甚。忽的感觉有一股暖流扑面，他脑袋里一阵恍惚。
待得他回过神来，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个红衣小姑娘，对着“空气”手舞足蹈，看样子还挺生气。
自己真是草木皆兵了，他苦笑一声，推起木板车消失在巷子尽头……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十岁左右，一身火红色小棉袄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双小眼极为灵动，说是璨若星辰毫不为过。
只见她单手插腰，气鼓鼓地盯着老乞丐，一手不住地扯动老乞丐衣角，道：“你是不是年轻时候好吃懒做呀，老头。结果家里人都不要你了，自己又没啥本事，就只能勉强做了这天下一等一的可怜人，是不是！”
老乞丐身形一顿，看了看木板车消失的方向，也不生气，蹲下身子道：“哪有此事，我可本事着呢。额，你干嘛？”
小姑娘低着头，在腰间左翻右找，小眉毛微微翘起，待得从里衣里翻出个小钱袋，面上一喜，一把将钱袋塞到老乞丐手中。
如小大人一般，压了压嗓子，道：“好了，好了，你要是有本事，也不会要抢老岳头东西了。这些钱你拿着，买些暖和衣服，可别做了那必有可恨之处的可怜人呐……”
小姑娘左颊唇角挂着一颗小酒窝，极是可爱。
老乞丐脸上一红，还要辩解一番，却被小姑娘再次打断，“你还年轻，鸡鸣狗盗的事就别做了，被我哥逮到，保管你哭爹喊娘……”
“我今年都一千二百岁了，不小了……”老乞丐苦着个脸，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去吧，去吧。”小姑娘拍了拍他肩膀，如哄小孩般，“记得做个好人哟。”
小姑娘转身，张开怀抱，向着漫天的雪花，撒开步子便跑，“下雪咯，下雪咯……”
老乞丐缓缓直起身子，看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小钱袋，面上现出一丝神采，自言自语道：“好资质啊，看来这份因果，我得接……”
然后他跟了上去。
……
岳老汉回到家中，天已擦黑，不大的院子早被积雪覆盖，倒是把此间映得颇为亮堂。他小心翼翼地把黑布里的东西裹好，放进柴房。
点了灯，又进了里屋换了身干净袄子，破天荒取出自己珍藏多年不舍得喝的半坛子竹叶青，倒了满满一碗，就着小半碟花生米，小抿一口。
靠回太师椅，开始摇头晃脑，手指在桌上轻点，哼起小曲来。
可能是光棍了大半辈子的缘故，他总喜欢自说自话。
“明天便去换了钱财，大把大把的金叶子啊，嘿嘿。”
“要先把大宅子赎回来，这小破屋，四面通风，真不是人住的。”
“那瓜婆娘，要想回来，门儿都没有，要让你高攀不起！”
“……”
“砰！”像是破罐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在宁静的雪夜格外刺耳！岳老汉猛地跳起，往着柴房便跑。
“喵。”一只橘色大猫跃过房梁，夺窗而出！
“死猫！咬坏了我的宝贝，我把你大卸八块！”老汉破口大骂，又想着这猫最喜偷腥，得把它赶得远远的，要不然没完没了，发春似的乱叫个不停，于是他抄起一旁的扫帚，就要往外追！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诈尸了，诈尸了，鬼啊，救命，救……”身后柴房内响起一声杀猪也似的惨叫！
闻声，老汉大步上前，一脚踢开门扉！
李堂那小子面色惨白，如见鬼一般从门里跳将出来，死死抓住老汉衣襟，眼瞪如铜铃，指着柴房，大叫道：“叔，老僵诈尸了，诈尸了，快跑！”
“你做了什么！”老汉嘶吼出声，愤怒至极。飞起一脚就踢在李堂命门上，“狗曰的毛贼，劳资要你的……”
“命”还未说出口，老汉忽觉后背生寒，脚下像装了弹簧，嗖得跳出老远，如临大敌，扫帚疙瘩护在胸前！
一只枯瘦发紫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抓在柴房门槛上！在积雪的映衬下，格外渗人。只见那怪物手指微弯，大半个身子便从柴房的黑暗中探了出来！
李堂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浑身赤裸，仅一块碎布遮住了私处。这副“骨架子”扶着门扉，缓缓站起，胸前心口处，一道可怕伤口隐隐看到一颗黑色的，如同石头般的东西缓缓跳动！
这鬼东西看着竟有几分似六七岁的孩童，细看又不甚像，殷红眸子深深凹陷下去，射出嗜血凶光！身上几乎没有肉，皮包骨头架子般，跟那个大头显得极不协调。他面容扭曲，嘴唇微动，咿咿呀呀说了一通老汉听不懂的调调儿。
可那双眼睛，凶残中明明又充斥着害怕，无助，绝望之色，有血有肉。
岳老汉放下手中的扫帚疙瘩，瘫在了雪地里。
不住跪拜，哭嚎出声：“老僵爷爷，你当时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关我事啊，我只是把你捡回来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害你的人啊，别吓唬老头子了……”
咿咿呀呀一阵，“骨架子”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一串结结巴巴，不甚流利的中州雅言从他口中冒了出来，稚气未脱却语气冰冷。
“杀……杀，杀……了你们！”
这“骨架子”一手捂在胸口上，一只枯瘦手掌亮起一束白光，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
奇怪的是这火焰并无任何温度！方圆数丈内，阴寒之气却愈发浓重起来！
岳老汉冻得直打哆嗦，毛发上早已结了一层薄霜！他乃一介凡人，尤其入了这挖尸行当，时常见到无双城那些仙人之流，口吐火焰，脚踩飞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为了一具老僵一言不合更是大开杀戒的例子在所多有，像自己这般无辜凡人，多半受了牵连，屁都不敢乱放一个……
如今这千年老僵怕是早已修出了灵智，成了精。看这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多半比自己平日里见到的仙人之流更加凶残厉害。
火球滚滚，极速掠来，仿佛要将天空凝固一般。岳老汉不知自己是被吓瘫，还是被冻僵了，双股如负千斤巨石，不能动弹，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暴喝：“休得无礼！”
火球在离老汉不到一丈的地方应声而碎，化作漫天“火雨”。
老乞丐凌空而立，如同仙人一般。手中光华一闪，“骨架子”立刻被击中，飞出老远，看样子已然昏厥过去！
老乞丐身旁，红棉袄小姑娘张大了嘴巴，道：“师尊，这就是你要找的亲戚？血红色的瞳孔，也太可怕啦！”
“这就叫我师尊啦，不再考虑考虑？”老乞丐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卷起这“骨架子”，带着红棉袄小姑娘消失在天际。
在岳老汉视角里，天空中除了这红棉袄小姑娘，再无其它。
良久，岳老汉打了个喷嚏，缓过神来。心里暗暗道，城主家千金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忙五体投地，朝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一拜再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