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悼公:“每个诸侯都有定霸中原的梦想,我也不例外。
以声振寰宇的姿态进入青史,是一件功成名遂的幸事,在这方面我很佩服‘抚有蛮夷,奄征南海’的楚庄王,天赋异禀,雄才大略,当真伟略,可惜无缘一睹风采。
但蛮夷终究是蛮夷,华夏圈子不是披着羊皮就能混进的,必须经过几代人对周礼的吸收、消化和传承,并且中原还有一条不成文规定——压制楚国,是获取霸主资格的试金石。
邲之战之后,楚国已在中国称霸半个世纪之久,降郑服宋,叱咤中原,老牌霸主晋国竟然不敢敌。
此时,楚共王又趁着晋朝新定、无暇中原的机会,联合郑国攻下宋国朝郏、城郜、幽丘、彭城(今江苏徐州)等邑,并将流亡于楚的桓氏一门复入彭城,并派三百乘战车驻防。
宋告急于晋。
虽然我也很兴奋与楚国金戈铁马的大干一场,但初次执政,对战争懵懂不知,又惧于楚国的实力,便向新任中军将韩厥征求意见。
韩厥比我还激动,一双老手不停的颤抖:‘欲求得人,必先勤之,成霸安强,自宋始矣’。
一句话说的我热血沸腾,男儿当横戈跃马驰骋疆场,当即下令亲征——兵发彭城!
楚国万没料到晋国在大局未稳之际,集结兵力远征作战,随即调整部署,命大军北上,想同我过过手。
两军在彭城附近的靡角之谷遭遇。
估计楚军见我军气势如虹,竟然主动退兵!
至于原因,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第一次军事对决,晋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以胜利告终!我决定吹响复霸号角,也让各诸侯重拾归晋之心,当即表态:‘彭城不克,我誓不归!’
一个月后,我命栾黡为将下军,率鲁、宋、卫、曹、莒、邾、滕、薛等八国联军围攻彭城。彭城得破,宋国最大的隐患业已消弭,由此坚定意志,追随晋国达七十年之久。
首战大捷,晋国声望渐有回暖之势,我复霸的信心更足了。
攻克彭城只是牛刀小试,郑国的归属才是霸主的风向标,才是晋、楚之间孰强孰弱的标杆。
打铁要趁热,打仗要趁势。距彭城之战仅仅不到百日,我令韩厥、荀偃起中军伐郑,又令栾黡率联军移师郑国,势要郑国改门换庭。
但我碰上很有骨气的郑成公。
我携两路大军猛攻郑国,在澞水取得大捷,又陷其外城,郑军顽强,退入都城死守,拒不投降。
我猜测郑成公可能对局势不甚明朗,不肯轻易易帜,觉得很有必要让他认清局势,及早弃暗投明,于是合兵一处,驻于鄫地,令韩厥猛攻楚国边邑,达到杀猴骇鸡的目的。
楚国仍旧消极应对,紧缩兵力,闭门不出,我军趁势在焦、夷二县耀武扬威,大张旗鼓的劫掠一番扬长而去。
郑国仍旧不投降!
我问郑成公为何?答曰:‘在鄢陵一战中,楚王为救郑损其一目,现在让寡人叛楚,寡人于心不忍!’
我很感动。郑成公能在国破之际不忘誓约,足以窥其人忠义仁信,占尽了礼数,这样的国君恐怕是战胜不了的,即使以武力迫其就范,也为天下所不齿。
我决定退兵,静待来日。
虽然郑国坚持忠于楚国,但楚国的失势和晋国的威慑让郑国局势动荡不定,郑成公十分沮丧,不久便忧虑成疾,大病不起,溘然长逝,死之前还留下一份让我气恼万分的遗嘱:‘誓忠于楚!’
面对郑国的冥顽不灵,我组织宋、鲁、卫、曹、邾等国代表再次会盟,商讨征服郑国的办法,其中,鲁国代表提出的方案切实可行——在郑边境的虎牢筑城,然后陈兵其内,持续对郑国施压。
该方案很快得到与会国家的支持。不久,三座军事城堡在虎牢拔地而起,互成掎角之势,大批的联军进驻其内。
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半年后,战战兢兢的郑国经不起联军在边境的持续骚扰,终于废弃郑成公遗嘱,向晋国投诚。
中原又一次团结起来。
福无双至,就在郑国归附不久,南方又传捷报——楚攻吴惨败,令尹羞愧致死。
南风不竞!此时再不伐楚,更待何时?
于是,我再一次组织诸国首脑在鸡泽会盟,顺便将伐楚有功的吴国纳入华夏组织,共商制楚大计。
各诸侯本来以为此次会盟只是一次热情洋溢的表功大会,但万万没想到一个人的归附,彻底改变了会议的性质——陈国卿大夫,袁侨。
在楚国接连失利的形势下,陈国釜底抽薪背叛多年的主子归顺于我,说明了一个事实——晋国俨然已取代楚国,成为众望所归的霸主!
这一年,我十七岁。
毕竟陈、郑二国近楚远晋,对于他们的归附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向来不抱长久计议。不出所料,在鸡泽之盟四年后的鄬之盟上,与会的陈哀公畏楚,最后竟不辞而别。在我看来,陈又已附楚。
无妨,陈国的归属对于中原形势影响不大,关键是郑国的态度,而郑国的态度一向十分明朗——望风驶舵。
不幸被我言中,一年后,郑国经不起楚国经年累月的敲敲打打,也迫于晋国方面的施压,终于置道义于不顾,放下所有的尊严和原则,制定‘牺牲玉帛,待于二境’的小国之道。
谁来攻,就盟谁——晋来攻,就求盟于晋,且告急于楚;楚来攻,就求盟于楚,且告急于晋。花钱消灾,谁也不得罪。
坐山观虎斗,这是一招杀手锏。
为争夺郑国的归属权,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晋、楚二国展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甚至有时候我军前脚刚走,楚军便来争郑。
针对这一情况,我果断采取荀罃的‘三驾疲楚’方案,四军三分,以逸待劳,消耗楚国的国力。
同时,我灭偪阳赐宋,盾构同吴国联络通道,支援吴国在东线对楚作战,又给楚国造成极大地震撼和威胁。
这个方案很快奏效,两线作战使得楚军疲于奔命、狼狈不堪。
当然,晋国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疲楚战略节省了大量资源,但也使得国内民生紧迫、步履维艰。
打仗打的就是钱,这话一点都没说错。
好在晋国上下一心对外,所有的官员都将自家积蓄拿出来救济国家,集中一切可用资源用于战争,共克难关。
于此同时,我借机在国内推行祭祀改用财币代替牲口、待宾只用一种牲畜、不再更制新的器用、车马服饰按需分配等政策,仅一年时间,晋国便恢复饱满之姿。
晋国情况如此,我想楚国也好不到哪去,坚持下来,就是胜利。
果然,到第三年第三次拉锯的时候,楚国终不堪重负,对郑国不再有任何动作,退出争郑行列。郑国也彻底背楚亲晋,以拥护晋国霸权为己任。
自此,郑国彻底回归中原版图,长达五十六年。
为纪念这一伟大时刻,我亲自主盟,与宋平公、卫献公、鲁襄公、郑简公、曹成公、莒犁比公、邾宣公、滕成公、薛献公、杞孝公、小邾穆公、齐储君光等十二国首脑盟于萧鱼,复晋文公之霸业,史称萧鱼定霸。
晋国重立于巅峰,掌控天下,这一年,我二十五岁。
对了,我忘记给周天子打报告了。
无妨,我帮周室绥安中原,想必天子也不会怪责与我。
说起周灵王,也是无比的痛心,自从太子晋去世后,无心政事,对诸侯的朝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导致部分诸侯荒废宾礼,使王室贡赋不足,赤字严重。
是我,在关键时刻,组织各路诸侯在邢丘会盟,正式确立朝聘之礼,充实了周室府库,树立了天子权威,列国来朝。
所以,有人中伤我越王畿而不朝天子,那是不对的,归根结底只是我年少气盛,不通世故,更无心学齐桓、晋文去讨要、接受天子册封;也无意如楚庄、夫差争取九鼎、百牢徒招敌视。
我只是有点清高而已,对天子还是很尊重的。
我记得将偪阳赐予宋国的时候,宋平公在楚丘设宴招待我,并大奏殷商《桑林》乐舞。
我十分清楚该曲是给天子演奏的舞曲,而我只是一方诸侯,于礼不当。当《桑林》乐舞奏起时,我默默的退入后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对于众人的推戴,我很感激,但作为一位有理想、有信念、有手段的政治家,尊王攘夷才是我永远不变的政治纲领。
但有一件事情,让我对王室失望之极。
萧鱼定霸后,周灵王唯恐晋国一家独大,对自己名存实亡的共主造成威胁,于是暗中培植势力,同齐灵公眉来眼去,还要求齐灵公学他太公辅助周武王一样,以勤王事。
难道我看起来那么不顺眼?
刚好齐灵公又是一个昏聩不明、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见王室倾心,顿时光环加身、野心汹涌磅礴,马上受命自立,矛头一转,不再听从晋国号召。
不仅如此,齐灵公还纠合邾、莒二国,亲自率师伐鲁,我辛辛苦苦构建的中原秩序,再度陷入乱炖。
齐之背晋,让我突然意识到,霸业之崛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仅仅靠武力、靠会盟、靠尊王攘夷是不会成功的,因为它缺少一种必不可少的力——拱卫王室的向心力。
天子再弱,也是天下共主;王室式微,也曾周礼发祥;京畿弹丸之地,也是精神朝圣之处。
礼乐文明的时代里,君有君纲,臣有臣纲,大家勠力同心,维护华夏的社会环境和阶级秩序,霸权政治也有其赖以生存的土壤。
但在这个礼制败坏、信仰丧失的时代里,天下不武、人心不古,君不君而见弑,臣不臣而见诛。郑人向我俯首称臣后还是郑人,鲁人会完盟后还是鲁人,待我撤军后,齐人还是那么猖狂。
时局之混乱,霸途之艰难,甚于桓、文。
现在我才明白,虽然王室已失去威严,但没有得到王室的册封,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件事情。
但让我去请封,我的自尊不允许。
周灵王的貌合神离,让我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假天子之命,行天子之实?更或者取代天子?
但这样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显得太冒失、太嚣张、甚至太不合情理?
如果不这样做,争霸是否还有意义?攘夷是否还有价值?
再说了,杞孝公、宋平公、鲁襄公每次觐见我,都施以天子之礼,这是否表示他们已尊我为王?
焦心劳思,我病了。
也许我不该有忤逆周室的想法,以致上天降罪,连续两年天象异常,是极煞之兆,也是对我的报应。
我病势沉重,预料到自己很难熬过寒冬,便将中军佐士匄招至榻前,准备将其提拔中军将,位列正卿,在我死后他能辅助太子,延续霸业。
中军将、中军佐的位置虽说只有一字之差,其权力、地位却是天差地别,我想士匄一定会感激我,但没想到士匄拒绝了。他向我推荐另一个人——上军将,荀偃。
我不解,士匄难道就不想做中军将吗?与中军将的位置失之交臂,这对范氏家族造成的损失可是无法预估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上军佐韩起谦让新军将赵武、推举其做上军将一事。明面上看,这是诸卿大夫之间互相礼让的融洽,但明眼人都知道韩氏和赵氏两家关系。
士匄让贤荀偃,答案很简单,范氏和中行氏结盟了。
如果不出意外,栾氏和魏氏也会很快组成另外一个联盟。
我现在才彻底明白,在我以为拿捏的死死的六卿任免这一块,出问题了。也可以这样理解,在争霸战争相持不下、国内财政状况不容乐观的情况下,我对卿大夫人事任免完全做不了主了。
掌控六卿的六个家族,就此构成了三个相互独立而牢靠的政治集团,可以想象,今后几十甚至上百年,晋国政治格局的主旋律,也就在这三者之间展开了。
我突然想起士燮曾一再提醒我:‘唯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
在这个威望鼎盛的时期,我耗尽心力去调整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解决侈卿专权、实现君权复兴的问题上,终告失败。
假之天年,也会如此。
我曾经以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想,以后列国之间的争霸,也只能是一个笑话了。
公元前558年冬,我长眠于夜,霸业戛然而止。
那一年,我二十九岁,年仅逾弱冠耳。”
评委:“历史上对于晋悼公的赞誉可谓层峦叠嶂、层出不穷,他的老师单襄公就赞之:立如苍松,目不斜视,听不侧耳,言不高声。论敬必及上天;论忠必及心意;论信必及自身;论仁必及他人;论义必及利益;论智必及处事;论勇必及制约;论教连及明辨;论孝连及神灵;论惠连及和睦;论让连及同僚。
这样一位天纵之才,值得大书特书。
总的来说,晋悼公英明练达,极善驭下,长于谋略,精于纵横。
对内,强化公族,分化侈卿,权谋无痕。开明伟岸,惩乱任贤,以公族为股肱,以贤臣为谋主,平衡各方势力贵族;严军纪而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晋宗谐睦,举国大治,戎狄亲附,惠及中原。
对外,固盟华夏,同化戎狄,打压不庭。和戎睦华,得安内攘外之法;通吴制楚,行远交近攻之事;鸡泽陈归,贤于齐桓之盟贯;萧鱼服郑,比于晋文之胜楚。高居绛都,运筹帷幄;兵发彭城,以靖外难;驭千乘之家,治万乘之国;经略中原,居中国而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庭,据虎牢则争天下。故三驾以著威、五会以著信、九合以著霸。史载凡晋之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故华夏尽附。
对下,勤政爱民,重视农耕、奖励征战。服郑即止,未尝暴骨原野,残民锋镝而霸业铸成。反观二十年后的楚灵王、四十年后的阖闾、六十年后的夫差为了争夺所谓霸主的虚荣,穷兵黩武,造成巨大动荡,无一例外,极武而亡。
对上,架空天子,孤立周室,制衡诸卿。矫天子之命,僭天子之尊;明定朝聘之礼,实则重赋诸侯,否则斥为不庭;踞虎牢而不朝天子,灭逼阳而不禀王庭。对待周室法制上尊重,礼制上僭越;形式上拥护,政治上孤立;道义上认同,经济上制约。僭礼乐而谋周,不务虚而处祸——这就是他唯一的问题。
国势鼎盛,军治万乘,晋全盛于悼公,其才能、品行、仁信、城府、权谋、胆略、成就,无人如此之贤,也无人如此之霸。然年未三旬而薨,实为可惜!
聪慧务实,卓尔不群,虚怀雅量,气魄宏伟,兼君、相之才。我想,这是对天选之子最大的赞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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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们有请下一位,吴王阖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