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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篇小说

囚界无边(选章)

女监故事

新狱医叫沈白尘,医科大学刚毕业自愿到看守所来当差,受到副所长修丽的热烈欢迎。

修丽语重心长地对小沈说,既然来了就要塌下心来,做好本职工作,别像前任小戴一样,从来到走没有一天消停过。沈白尘则表态说,一定不辜负领导希望,脚踏实地做一个好狱医。

眼看没了下文,告退又嫌太早,沈白尘正发愁不知说什么,一个女看守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大呼:修所,不好了,女监二号仓陈山妹吞钉子自杀了。

修丽闻之一惊,立刻站起来,拔腿就走,但很快又调整了节奏,回身拿起帽子戴上,说:走,去看看。

沈白尘紧张得不行,跟着她就跑,修丽反身道:慌什么?多待上几天你就知道,这不过是嫌犯们的老套路。

沈白尘跟着修丽,一路小跑进了女监区二号仓,发现里边的气氛十分紧张。

二号仓十来个女犯,围着一个满地打滚、大声呻吟的中年妇女,个个仓皇失色不知所措。看见管教来了,齐刷刷让开一条路,脸上的表情分明像看见了救星,顿时松快了不少。

修丽边走边对沈白尘说:她叫陈山妹,用柴刀砍死了丈夫,案子目前还没发审。

沈白尘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自杀现场,见过谋害亲夫的女人,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让他亲眼看到了。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陈山妹满头大汗,面色青黄,破着嗓子以凄厉的声音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见不着他们,我还活个什么劲呀……我的孩子……

修丽面容严峻,口气咄咄逼人,冲众女犯喊道:哪来的钉子?她怎么会有钉子?!

女犯们互相推推搡搡,谁也不敢出头答话。

修丽回过头,又冲着身边的看守,用同样咄咄逼人的口气问:是谁值班?谁?!

一个女看守走上前去,敬了个礼回答:报告副所长,是我值班。

修丽干脆利落道:说说情况。

女看守说:女二放风时间,我看见院子里有点脏,让她们顺便扫扫,回仓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这件事……我认为……

修丽显然不想听分析,只想问情况:扫地的时候有谁跟她在一块儿?

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被别人推到修丽跟前。作为知情人,她反倒显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

修丽看了一眼她的号牌,说:92号,你就是那个刚回国的海归朱颜?

对方点头称是。

修丽的态度稍许温和了一点,说:朱颜,你是知情人,知情就得说,别吞吞吐吐的。

朱颜一点也不吞吞吐吐,口齿清晰简明扼要地说:我被分配跟她一块儿扫地,她说扫把坏了,叫我去找看守。我刚来没几天,凡事都得听别人吩咐,当然得去找人。我推测可能我一转身,她就把扫帚上的钉子拆下来,藏在兜里了。

沈白尘一听,就知道这个叫朱颜的女子不光有文化,还很有法律经验。一通简单的陈述,把事情经过说得清清楚楚,也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被分配、叫我去、刚来、听吩咐、推测、转身……一个个关键词之间的联系,逻辑性够强,倾向也够清晰,简直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修丽显然也听出了这里面的道道儿,对朱颜说:不愧是律师出身,好口才。

朱颜受到表扬,仍然淡然处之,不为所动。

倒是沈白尘听了很是惊诧,这个刚回国的海归,还是个律师,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没等他再往深里想,人堆里有个穿号服的女人,顶着一颗彩色的头钻了出来。那女人文着黑眉毛、蓝眼线、大红嘴唇,头发也是最流行的挑染,黑黄栗桔四种颜色掺杂,一绺深一绺浅,乱糟糟的看着闹心,再加上穿着件蔚蓝色马甲号衣,猛看上去,整个一只山寨版大鹦鹉。

只见那鹦鹉不问自答道:报告政府,本来应该我跟陈山妹一块儿去扫地,不巧今天老朋友来了。我打小就有痛经的毛病,每个月到了日子,痛起来能要命,好几次差点晕过去,医生说我是巧克力囊肿,卵巢的问题。您说说,一个痛死人的病,怎么还给起了巧克力这么个好听的名字?简直莫名其妙……

修丽见她二百五兮兮,说话不搭调,就呲她道: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鹦鹉听出修丽不待见她,忙说:我是想报告政府,不是我偷懒,实在是有特殊情况。要是我跟她一块儿扫地,准定不能让她吃了钉子,给政府添这么大麻烦。对付这些事,我比朱颜有经验。人家朱颜是高贵圈里人,懂得自我珍惜,哪能知道劳动人民命贱,不把命当回事,人穷,活着也没多大乐子,一想不通就喝农药、抹脖子、投河、上吊,没个准儿……

修丽说:哟,看样子你倒想当劳动人民代言人了?你是劳动人民吗?

鹦鹉并不恼,死皮赖脸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反正干我们这行也是自食其力,不靠政府靠自己。

修丽见她越说越离谱,打断她说:安莺燕,行了行了,给我闭上你那窟窿。下次记住了,没问到你,就别插嘴。你都二进宫了,又不是不知道规矩,再乱插嘴,还这么胡说八道,看我怎么罚你!

鹦鹉假装害怕的样子,说:报告政府,安莺燕牢记您的教导,下次不敢了。

对鹦鹉的表演,大部分女犯都像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唯独朱颜斜着眼睛看她,脸上满是嫌恶的表情。

修丽不再跟鹦鹉纠缠,吩咐女看守道:快!到后边菜地里拔些韭菜,烫软了来喂。

女看守应声而去。

修丽俯下身子,面对满地打滚的女犯人,口气温和地说:陈山妹呀陈山妹,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要是你真心疼你的孩子,就得活着出去呀!一审都没开庭呢,你自己先死了,你的孩子还指望谁呐!

陈山妹听言,停住片刻,接着更加伤心大气地哭嚎起来:活不了了,活不了了,自古杀人就得抵命,我怎么还出得去哟……我的儿,我的肉,你妈前世作了什么孳,这一世命咋这么苦呀!

修丽站起身命令小沈,去医务室叫将要调离的狱医戴汝妲准备灌肠的东西,再回来帮她。

沈白尘得令拔腿就跑,一是因为情况紧急,二是修丽果断干练的劲儿,叫他不敢怠慢。

修丽的临场表现,比起办公室里那个显得无知和固执、让他轻视的妇女,几乎判若两人。

沈白尘再度回到现场,手里七七八八拿着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表,还有一个用来写医嘱的夹子,都是他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来的。他一边急慌慌跑,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毛毛躁躁,像个没见过场面的娃娃鱼,得沉住气,一切严格按程序走。

抢救已经开始。两个女看守一头一尾,按住陈山妹的头和小腿,让她不能动弹,修丽用筷子夹住一大撮绿油油的熟韭菜,死命往陈山妹嘴里塞。

陈山妹看来是真不想活了,拼命对抗看守们的抢救行动,大嚎大叫奋力挣扎。

她一个劳动妇女,正当身足力健的年纪,连牛高马大的丈夫都杀得死,要整住她谈何容易。修丽的韭菜一挨到她嘴边,就被她连咬带吐地弄到了地上。

修丽屡败屡战,一边喂一边骂:你也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要不是看着你冤深似海,我才不管你这不知好歹的短命鬼呢。

陈山妹置若罔闻,继续拼命抵抗,一个大力挣扎,挣脱了被摁住的腿,猛地往上一抬,不光踢翻了修丽手上的韭菜,还碰到了她的鼻子。一股深红的鼻血,滴滴泣泣洒了下来,一会儿就把修丽的警服染得斑斑驳驳。

两个女看守不敢放手,其余的女犯人不敢上手。修丽只得叫了暂停,找来纸巾,搓个条条把鼻孔堵住,然后将袖子往上捋捋,准备重整旗鼓。看到沈白尘过来,修丽如同看到了救兵驰援,再看这位救兵,手里丁零当啷拿着一大嘟噜没用的东西,又好气又好笑,冲他直嚷:又不是在医院看门诊,量血压、测体温、写医嘱,全都多余。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韭菜喂到她肚子里,裹住钉子头防止刮破肠胃。

沈白尘对她的说法,显然疑大于信,看着她迟迟不知动手。

修丽不想再多解释,只说:你尽管上手来帮我喂,行不行等会儿再看效果。

沈白尘哪见过这阵势,心里着实乱了方寸。可是眼下作为女人堆里唯一男子汉,他也不能让人淡看喽。为了显示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沈白尘有意放慢节奏,仔而又细地挽着袖子,借此镇定自己的情绪。

修丽等得不耐烦,大声催促道:救命如救火,你磨磨蹭蹭干吗呢?一个小伙子,利索点,别跟个老娘儿们似的。

沈白尘用眼角的余光一瞟,发现围观的女犯,听了这话一齐窃笑,只不过碍于身份,努力掩饰而已。这不是让他当众出丑嘛。沈白尘满腔的怨气没法发泄,把脸冲得又红又热,刚刚对修丽有所改善的印象,又归了原,甚至比原先还要坏几分。作为领导,这个女人不光无知,不光固执,还这么没教养,这么粗鲁。沈白尘私心里用这样的言语评价修丽,强忍住心中的不快,远远伸出手,代替修丽去喂韭菜。

不料就在此时,陈山妹忽然发力,大嚎大恸,将塞进她嘴里的韭菜,和着口水吐了沈白尘满身满脸。沈白尘本能躲闪,却撞到了修丽受伤的鼻子,刚刚止住的血,又哗哗淌下来,比刚才还要汹涌。沈白尘那个狼狈劲儿,可想而知。

修丽看在眼里,情知不能靠他,叹口气说:你要这么爱干净,又怎么干得了这一行?

说罢,修丽干脆把鼻子里的纸巾给揪了出来,抡起膀子将衣袖在脸上一胡噜,血迹没擦掉,反而把自己弄成了血呼滋拉的大花脸儿。只听她发了狠地命令两个女部下:灌!你们给我摁住喽!今天不是她活,就是我死。

修丽下了蛮力,用手肘死死顶住陈山妹的前胸,任凭她如何挣扎,就是不放手。陈山妹也拿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心,紧咬牙关,嘴唇都被咬破了,就是不松口。最后修丽狠狠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趁她开口喊叫的当儿,将两根筷子横卡在她的嘴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地上抓起韭菜,连土带泥,一股脑儿填进她的喉咙。

一场抢救与反抢救的恶斗,终于在沈白尘的眼皮子底下结束了,他忙不迭清理擦拭身上脸上的残渣,脑子里乱哄哄的。

修丽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凉毛巾,满不在乎地擦着脸上带血的汗水,把每一寸白色都染成了红色。

沈白尘以为接下去修丽就该训斥陈山妹了,没想反听她很细心地吩咐看守道:等会给她灌过肠,排下便来,要认真查找排出来的钉子,看看是不是完整,然后用标本袋封起来备案……哎,先洗干净再封呵……这一两天还得特别注意她大便的颜色,如果颜色发黑那就是肠胃有出血点,要立即报告。

全都安排好了之后,她又转过头,对瘫软在地的陈山妹说:你呀,就歇菜吧!没到时辰你想死也死不了,阎王老子不收你。

沈白尘在一旁看得清,听得真,内心又开始矛盾起来,不知道到底要如何评价自己这位领导。

正在打扫战场,戴汝妲举着一桶调好的灌肠液亭亭袅袅走过来。修丽见此很不对心思,黑着脸说她:哎呀我的大小姐,现在是什么时候?救命呢,你还在这儿走台步!

小戴显然不怕她损,莞尔一笑说:你不是刚把韭菜喂进去吗?哪儿那么快就能拉出来?再说这满满一桶水,走快了怕洒出来。

修丽拿她没办法,挥挥手叫她快过来。

小戴走到修丽跟前,压低声音,口气带些惊慌,抑或是故作惊慌说:张所回来了。

修丽听了,似乎心里有点发虚,嘴上还要硬撑着:他回来又怎么样?又没人虐待她,是她自己活腻了。

人跟人见面的感觉,要多奇怪有多奇怪。有的似曾相识,有的一见如故,甚至一见钟情,还有的见而生厌,抑或见而生疑。总之,因人而异各个不同。现在设想一下,要是两个美女相见,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特别是两个美貌相当,身份悬殊的美女相见,那结果会不会格外不同。

有人说,美女跟美女交往,要么是铁姐闺密,要么是冤家对头,在交往中假如发生变化,一定是脱胎换骨地本质变化,要么从冤家对头变成了铁姐闺密,要么从铁姐闺密变成了冤家对头。说来说去,反正美女跟美女的交往,其关系总是非此即彼,非亲即仇,非白即墨,没有中间地带和过渡颜色。举个大家正在关注的例子,影星章子怡和美国女富豪邓文迪、京城名媛赵欣瑜之间,就是从铁姐闺密变成冤家对头的典型。据观察,这个规律适用于一切美女,名流与非名流概莫能外。

看守所的狱医戴汝妲算得上一个美女,而且在这个灰色地带是一抹靓丽风景,备受老少爷们儿呵护。一般而言,美女都有美女脾气,受呵护的美女脾气更加任性,这是不争的事实。

话说戴汝妲举着一桶灌肠液到了女监二号仓,因为步态过于婀娜多姿,被顶头上司修丽给修理了一番,本来阴晴不定的心境,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笼罩,堪比山雨欲来的旷野,又幽暗又空旷,最难将息。

虽说当着修丽的面儿,戴汝妲莞尔一笑,摆出并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边笑边在心里开了骂腔:装什么大姐大?耍什么威风?就算你喂韭菜喂得再好,也不能把陈山妹的肠子缩短呀,吃进去的东西,没有三两个小时哪里拉得出来?我到底耽误了哪门子抢救,这不是没碴找碴吗?

人受了闲气,肯定得找地方发泄,美女受了闲气更是如此。以戴汝妲的身份,想找个适合的男友难上难,想找个出气筒那可是唾手可得。只见她用眼睛在那些蓝马甲中间一扫,马上就发现了一个目标。

此人就是朱颜。

实话说,论长相朱颜还比不上戴汝妲精致,可是人的气质好,准定能给美貌加分。

这朱颜出身大牌教授家庭,本科还没读完,就去到美国留学,拿了法学硕士学位之后,被人拉回国内来当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本想工作两年再接着攻读博士学位,谁知道回国没多久,被一笔不大不小的银钱往来所累,让曾经最铁的闺密、现在最恨的仇人告了官,以至于锒铛入狱。

要说这朱颜的个性也不知道有多强。为了捞她,朋友们上下跑动,花了银子,通了路子,给她办了取保候审,她却执意不受,非说那笔钱本来就是自己的,这一点原告心知肚明,只不过钻了她索取方法不当的空子,让案由得以成立。倘若跟原告私了,好像她朱颜真的理亏,那个见财起心,不顾二十年亲如手足的情谊,置她于死地的小人,反而得了便宜卖乖,两头沾光。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朱颜坚持要在牢里待着,等待开庭审判,以便得到一个机会,与那个无情无义的无耻小人贴身肉搏,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她的画皮,澄清事实真相,哪怕玉石俱焚,在所不惜。用朱颜自己的话说,她要把看守所当成职业强化训练基地,不夺得一个A+的好成绩,绝不罢休。她不能容忍自己靠蝇营狗苟的手段混出这个门去,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获取无罪释放的判决,让那个小人最终受到良心谴责,一辈子不得安宁。

但凡狱中之人,多少有点形容猥琐,哪怕在外边曾经呼风唤雨,进得这二尺宽的铁窗,也得容颜失色,威风大减。唯有这朱颜,心知自己的案子谈不上重大,甚至谈不上犯罪,在里边待着,与其说是接受惩罚,不如说为惩罚他人创造条件。成竹在胸,精神面貌当然差不到哪儿去,再兼有多年的良好教养垫底,想不在这群女犯中脱颖而出都难。

果然戴汝妲目光一扫,就锁定了留着清汤挂面发型,皮肤白皙吹弹得破的92号。

只听这位医官一边准备灌肠器械,一边用命令的口吻对朱颜说:92号,听清楚了,等下56号灌过肠,马上会有大便,由你负责扶她去厕所,大便下来用盆接住,仔细查找中间的异物。

朱颜听得点名,直眼看着女狱医半天没有反应,就像完全与她无关。

戴汝妲知道新来的囚犯一般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对用号码点名反应都很迟钝,就用眼睛接住对方的目光,问:喂,说你呐,知道吗?

朱颜淡然回道:知道。

戴汝妲有些恼,训斥道:知道为什么不回答?

朱颜更把声音从淡调整为冷,问:我想知道,为什么指定我来完成这件事。

戴汝妲大为意外。因为在这个地方,她还未碰到过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声音出来更是冷若冰霜:为什么?什么也不为。真要问,还得问你自己为什么犯法!

朱颜也不示弱:我的案子还没开审,你能判定我犯了法?

戴汝妲知道自己碰上了厉害角色,只能以势压人说:没犯法?没犯法到这儿来干吗?

这下子让朱颜揪住了破绽,马上换了律师出庭呈辩的口吻反攻倒算:管教女士,提请你注意你的言论。这儿是看守所,不是监狱,我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不是罪犯。所谓嫌疑人,就是有需要审查、等待结论的案情在身的人。既然案情待查未下结论,我的身份就待定,结果是有罪还是无罪,从理论上说各占百分之五十。你凭什么说我一定犯了法?

朱颜不动声色,步步为营,几句话就把戴汝妲逼得没了招架之功,只有耍赖的份儿:结果我不管,你既然在号子里坐着,就得归我管。

朱颜紧紧咬住不放:我怎么就得归你管?你是医生,只能管病人。不,只能管要求你看病的病人。我现在不是病人,也没要求你给我看病,我为什么归你管?我住在二号仓,编号92号,门上钉得有值勤的木牌,白底黑字写着,本仓值勤管教李玫,而不是你。我为什么要归你管?

戴汝妲被她问得方寸大乱,不得不向值勤的同事求援:李玫,你来替我布置任务,56号拉大便的事,必须由92号一应负责独立完成。

李玫是个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的女看守,平时在所里根本不占地方,哪里比得美女医官小戴的地位?正在一边看热闹,听得戴医官发话求助,还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意外,忙不迭伸出援手助一臂之力:92号,注意态度,不准顶撞戴管教。我现在命令你,按戴管教的吩咐,配合她对56号实施救治!

事情至此,朱颜已经达到了目的,也不再恋战,为了表示她对两位管教态度截然不同,故意大声答道:报告李管教,92号明白,坚决照办!

戴汝妲吃了一暗亏,拿她“蒸不熟煮不烂”,完全无计可施,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好你个92号,除非你在里边永远不生病,别犯在我手上。转念一想,自己调走已是分分钟要兑现的事情,只怕等不到92号生病,早就走了人。蕴在心中那团无名烦恼,本来只是余烬阴烧,这下又呼地一下被风吹得起了明火。

这两人一味较劲,你来我往,站在一边观战的安莺燕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作为一个被人轻视、蔑视、鄙视,特别是在女人眼中,有如污泥浊水的风尘女子,安莺燕最大的心愿,是所有不用正眼儿瞧她的人,都别过得太顺,关系都别太好。尤其当她的万种风情、千娇百媚再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她会闷得慌,希望身边多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

副所长修丽曾一点也不留情地评论她:你就是那种搅屎棍式的人物,白天巴望牛斗架,晚上唯愿火烧天。

安莺燕回复说:报告政府,您说得对,可是还不全面,我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特点,不怕自己家的猪发瘟,就怕别人家的猪不瘟。

眼下的情形让安莺燕真是太开心了。一个嫌犯与一个管教干仗,本身就是件不寻常的事,何况这两位都属于轻视、蔑视、鄙视她的人,这场角力无论鹿死谁手,对她来说都是大快人心事,爱谁谁,她哪边都不向着,一碗水端平。

眼见得朱颜占了上风,安莺燕这一碗水却端不平了,有点要向戴管教倾斜的意思。

虽说她几次去医务室看病,都被这位戴医官教训,说她只管赚那些脏钱,得了脏病,还得让纳税人开销买单,话说得尖酸刻薄至极。可毕竟人家是警察,有资格说这些话。相比之下,那个自命不凡的朱颜更让她难受。明明都是犯了法才从不同的行当走到一起来的囚徒,朱颜凭什么总把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来了这些天,从不跟她安莺燕说一句话,行走坐卧也都远远躲开,好像跟她一照面,哪怕视线在空气中相交,都会被传染性病艾滋病。

女监二号仓,没人能入朱颜的法眼,这下好,连心高气傲的警花都成了她手下败将,以后在这仓里,还不得更加骄横无度?安莺燕觉得不能让这姓戴的霸王花,就这么被一阵小雨给浇蔫儿了,打算给她的火上浇点油。

安莺燕故伎重演搏出位,把彩色的鹦鹉头伸到戴汝妲跟前,说:哎哟,还是让我斗胆插句话,不就是一泡屎的事儿吗,政府妹妹何至于动这么大肝火呢?您差我去不就完了,别杀鸡用牛刀,动用海归美女大律师。人家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做得了这种老妈子的粗使活儿……

不出所料,戴汝妲一听这话,立马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盯住朱颜,恨不能把她的脸看出坑来。却原来这桀骜不驯的小妮子,就是被老纪惦记,多次惋惜慨叹的海归美女呀。今天要是不把她的威风灭了,自己还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小戴主意已定,要把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到底。

先喝退了煽风点火的安莺燕,再来对付朱颜,戴汝妲口气辛辣无比:哟,我说这位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做派怎么这么洋气呢?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贵宾!只可惜咱们这个地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算你坐着空军一号进来,也还是罪犯一个。

朱颜本来已经偃旗息鼓,被对方叫了阵,复又上马来迎:我抗议!我再说一遍,我现在的身份是嫌疑人,不是罪犯。

戴汝妲被逼到死角,只能耍横说:抗议无效!再说几遍都无效!别想找机会发挥你的一技之长,玩文字游戏!我知道你的案情,不光犯了法,还属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知法犯法这个词一出口,好像真的击中了朱颜的软肋,她被噎得半天没有吭声。

说是软肋,一点儿都不过分,朱颜自知作为法律界人士,落到今天这地步,实在有失专业水准。过分信任自己的前闺密,将在美国转让二手车的款子经她的账户转交,却没留任何文字根据,此其一;发现了对方收到款子谎称未收的证据,不通过法律途径追讨,而是采取暗中索回的方式了结,此其二;为了惩罚对方,还用对方的信用卡恶意透支,此其三……

人在对抗中最怕的就是软肋被击中,你一愣神,不能接招,马上局势大变,失去了战机。戴汝妲利用朱颜的停顿,顺势而为,挽回了颓势,又开始颐指气使,吩咐仓里的嫌犯们:都给我听着。今天陈山妹这泡大便,必须由92号来处理,谁也不许插手帮忙,谁敢帮忙我就处罚谁。

说完又专门对安莺燕说:47号,你给我监督着这件事儿,凡有不听招呼的,马上报告我!

安莺燕巴不得掺和进来,接了令箭乐得屁颠屁颠,大声说:感谢政府栽培,47号决不辜负您的希望,坚决完成任务!

小戴把她轰到一边,三下五除二,动作熟练地给陈山妹灌了肠,脱下手套往地上一摔,昂起小脸儿扬长而去。

一番挣扎,已经让陈山妹耗尽了体力。灌了肠之后,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好像有七十二个孙悟空在里边打滚儿。随着一大盆污秽的稀浆飞流直下,她的身体似乎连血带肉一起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层皮囊贴在床上,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让一阵风给吹起来,飞扬而去。然而,她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宛如塞满了带棱带角的石头,那么结实,一阵阵硌得人钝痛。以她的感觉,这些石头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从她心里搬走了,这种结实的痛楚也将伴随她走完不会太长的余生。

朱颜和安莺燕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又开始拌嘴。她们俩一天不干仗,女监二号仓就像缺了一块儿似的,让人觉得不太正常。陈山妹不知道这两个妹子,怎么会见面第一天起,就成了冤家对头。

自打朱颜来到女监二号仓,和安莺燕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开始是安莺燕撩拨朱颜,朱颜不理不睬。后来朱颜开始接招,也是安莺燕说十句她才回一句,但每句话出口,都夹枪带棒,枪棒上还沾着毒药和盐水,让人碰着就得软了手脚,再痛上半天。

陈山妹不会说那些有缘无缘的话,不会在意谁有地位谁有钱,但她看人也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顺眼不顺眼,为人良心好不好。顺眼的可交,心好的可靠。可是在安莺燕和朱颜这儿,她的标准不够用了。

陈山妹刚进仓的时候,安莺燕最早过来关照过她,而且不知从什么渠道很快打听到陈山妹的案情,就此大发议论。安莺燕点着彩色的头,对陈山妹杀死企图乱伦的后夫,表示热烈地赞同,说:这种畜生都不如的男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这是为民除害,政府肯定不会枪毙你。你甭太担心了,见义勇为犯了哪门子罪了?说不定法院会酌情处理,给你一个从轻发落。

自扔下手中带血的柴刀那一刻起,陈山妹就抱定了赴死的决心。杀人定要偿命,是她脑子里最简单也最明确的天规地矩,杀了人还会有什么酌情处理从轻发落,她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

警察到家里来抓她的时候,陈山妹还在那儿照常做午饭。

她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鸡杀了,放在锅里焖着,又从炉灶高处的房梁上,取下过年留的老腊肉,薄薄地切了片。然后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摘了几个红彤彤的尖辣椒,一把绿茵茵的大蒜苗,还有两个紫色的长茄子。她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两个孩子做饭了,要好好地多多地做几个菜,让他们吃剩的也能多吃上两餐。

十四岁的儿子大浩,九岁的女儿缨络,被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吓着了,虽说守在她身边,一个帮着添柴火,一个帮着拉风箱,可是谁也不敢说话,连哭声都不敢出,只管哆哆嗦嗦地干活儿。陈山妹知道,孩子们都吓破了胆,她心里那个痛哟。可事到如今,人都杀了,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鸡还没焖烂,陈山妹就忙着叫孩子们快摆桌子。右边的眼皮突突突跳得越来越厉害,她知道跟孩子们生离死别的时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果然,当她刚把几片腊肉夹起来,分别放进大浩和缨络的碗,孩子们还没来得及吃到嘴里,警察就来了。陈山妹摘下身上的围裙,到屋子里照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衣服早就换过,不是为了迎接警察,而是因为上边的血迹又浓又腥,无法再穿了。

从早晨发生了那件血案开始,陈山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现在依旧一言不发。她安安静静地让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安安静静跟在警察后面,径直朝囚车走去。经过孩子们身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停留一下,摸一摸他们的头发,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她不敢。她害怕。

陈山妹怕瞅见孩子们的眼睛,她的腿会软成两条绳索,再也直不起来;怕触摸到孩子温热的额头,她的心就会被凿出千百个窟窿,变成一张筛子,把孩子们的模样漏出去,等她想念他们的时候,再也记不起来。她更怕孩子们抱住她的腰,哭喊着叫妈妈别走,他们的身子会嵌进她的肚子,重新变成她的一部分,像当年十月怀胎那样。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那样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好人该去的地方。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自己一夜之间,就从好人变成了罪人。

在这个太阳光又明又亮的正午,三十五岁的农妇陈山妹,最后一次走过自家飘着鸡汤香气的堂屋,穿过田野里葱茏碧绿的庄稼,走向了警笛鸣叫的囚车,一句话也没有。她的两个孩子,一向懂事听话,看见妈妈一声不吭,也都紧抿着嘴巴,不哭不喊。

静默之中,大浩把缨络梳着黄毛小辫的头,死死抱在胸前,用自己并不粗壮的臂膀护住妹妹,仿佛要用他的姿势向妈妈传递一个信号,他会好好照顾妹妹。

一个犯了死罪的母亲,用这样的方式跟孩子们告别,见多识广的警察们也料想不到。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陈山妹应该跟两个孩子说点什么。当囚车已经发动,车子开始滑行时,为首的警察用很温和的声音问陈山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陈山妹感激地看了看他,又努力地想了想,透过装了铁栅栏的车窗,对两个紧紧依偎的孩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两句话:

妈妈对不起你们。

回去把灶火熄掉,别让鸡肉煳了。

然后她将脸转向前方,看着那条曾经把她引向苦难的深渊,而今又要把她引向死亡的小路,表示话已经说完,事情也已经交代过了,可以走了。司机还有点迟疑,轰着空油门等待发话,为首的警察见状,似乎下了个决心,才挥手示意开车。

囚车向前一冲,路上的扬尘马上遮断了车上的视线,只听得尘埃雾霭里,传来孩子们凄厉哀伤的叫声:妈——

那一声喊叫,把陈山妹的心喊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她觉得等待自己的,只可能是某一天,脑后嘣的一声枪响。

可是安莺燕的几句话,说得如此轻松,什么见义勇为、酌情处理、从轻发落,陈山妹虽说半懂不懂,总还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杀了人也有不用抵命的,人民政府会区别对待。于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慌忙问道:这是真的?会有这事?

安莺燕点点头,很内行地说:你得花钱请个律师,让他把你为什么杀人的原因搞清楚,然后到法院去替你辩护……

陈山妹一听就急了:要钱!我哪里有钱?

安莺燕又说:没有钱也没关系,法院会给你派一个不要钱的……当然还是要钱的能力强,比那些不要钱的,辩得赢些。你看看,钱还是蛮重要吧。人活一世,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谁不想赚钱。怕只怕,钱在你手边,别人就是不叫你赚。像我这种人,要文化没上过学,要力气没干过工,想穿几件漂亮衣衫,过几天快活日子,就得自食其力多赚钱。结果呢,三天两头喊打喊抓的。我又没偷,又没抢,也没杀人放火,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公共男厕所。人吃五谷杂食,还能不上厕所?像你那死鬼男人,就是没钱上公共厕所,要是来上一趟泄泄火,也不至于打自己女儿的主意,把你害到这里边来……

陈山妹一开始认认真真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字。听着听着,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啥,后来看见旁边的女犯都在挤眉弄眼,偷偷发笑,也就猜到里面的蹊跷。等到完全听懂了,陈山妹的一张脸,已经臊得红布一般。原先只听见村里打工回来的人说,城里有一些年轻女人,穿得光鲜,吃得香甜,一天啥也不用干,只要陪男人睡觉就行了,陈山妹不信。现在亲眼见识了,不光有,还这么不要脸。

陈山妹不想再理她,也不再相信她的话,刚刚在心里燃起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

安莺燕倒是完全不在乎陈山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热忱相待。看见她想孩子想得吃不下牢饭,就把自己的方便面泡给她,听见她整夜整夜哭,还贴到她耳边来哼歌。安莺燕的嗓子好,歌也哼得好,哼着哼着,就让陈山妹忘记了身在何处,慢慢睡着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安莺燕天天做,时时做,从来不计结果,也不要求回报。

陈山妹是个本分人,受不得别人一点好。被安莺燕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照,心下过意不去,嘴上也渐渐亲近了些。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安妹子,这仓里住着十几个人,数我罪行重,也数我最穷,你怎么独独照看我?

安莺燕露出惨淡的笑容,第一次关闭了嗓子的高音,悄悄对她说:因为我佩服你,你敢为了保护女儿,杀了那老畜生。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死相,猪不亲狗不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原来这看似没心没肺,同时还没脸没皮的安莺燕,肚子里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

安莺燕七岁时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继父家,十二岁就被那个禽兽给糟蹋了。胆小懦弱的母亲忍气吞声,怕声张出去不光坏了女儿的名声,还得把丈夫送进监牢。乱伦的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下来,到了十七岁那年,安莺燕已经为继父做了三次人工流产。直到她只身出逃,继父还遍访亲友四处追查,扬言要把她绑回家去沉了潭。没有亲可投,没有家可归,为了活下去,安莺燕蹚了歌舞厅的浑水,做起皮肉生意,好像也没有什么障碍。在她眼里,无论那些嫖客如何粗鲁,如何肮脏,都要比她千刀万剐的继父好得多。

陈山妹听着听着,不禁涕泗横流,轻轻把安莺燕的手拉过来,放在掌心摩挲了半晌,仿佛要用自己粗大的手,曾经杀死过一个男人的手,向她的身体里传递某种力量。

从那天开始,陈山妹和安莺燕成了一对奇怪的朋友。同仓的女犯没有谁想得通,这两个品行和经历完全不同的女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亲密。

过了些日子,朱颜进来了。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朱颜,陈山妹就觉得她特别顺眼。清清凛凛的眼眸,干干净净的表情,让陈山妹一次次产生错觉,长大成人的缨络,正站在自己面前。朱颜的出现,让陈山妹空空落落的心,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特别是当她得知朱颜的职业是律师,还是漂洋过海到美国的大学里学来的本事,更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够好。

安莺燕说过,当律师的人就是能把人犯罪的原因理清楚,去说给政府的人听,政府再做出判决,看这个人该不该杀,那个人要坐多少年牢。陈山妹因此对朱颜肃然起敬。你想想,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能给政府出主意,掌握与别人的性命相关的大事,多了不起。有时,陈山妹还会忽发奇想,要是缨络长大了,也跟朱颜一样,漂洋过海去学本领,回来当律师,专为受冤屈的人伸冤,那该多好。至于朱颜自己怎么没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也被关到这个屋子里来了,陈山妹没有去想,也不愿意多想。

听说她是被好朋友陷害被冤枉了,安莺燕不但不相信反而说:像她这种有文化的小妞最会装B。怕陈山妹不懂,又解释道:装B就是装假的统称。装弱,装强,装嗲,装凶,装穷,装病,装纯洁,装豪爽,装害羞,装有钱,装无辜,装冤枉,还有装反革命的,统统都叫装B。

她这一解释,陈山妹反而更糊涂了。装有钱,那没错,她们村里就有这样的人。早年村里人特别穷的时候,有的人出去打工,回来牛皮鞋一穿,呢子帽一戴,开口闭口就说要投资盖工厂,花几千万都不带眨眼,日里走四方,到处混吃混喝,晚上回家脱了罩裤,还得让老婆连夜给他补裤裆。要说还有装穷、装弱、装反革命的,她可真是想不通了,人肯定都是装好呀,还有装歹的?

安莺燕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教导她说:你这人半辈子围着锅台转,人也太老实了。这年头,人复杂得很,装什么的都有,只要能帮助他们达到目的。装好还是装歹,要看具体情况,到了关键时刻,装疯、装死都得装呀!

平时遇到什么事,陈山妹都挺服安莺燕,唯独在朱颜的问题上,她总跟安莺燕说不到一块儿去。陈山妹坚信,朱颜一定是被冤枉的,从她的眼眸和表情可以看得出,她绝不会是那种装……装B的人。

就这么着,陈山妹按照自己的方式,一门心思照顾朱颜,可是每每有所表示,都被人家给不冷不热,不不,应该说冷冰冰地碰回来。

陈山妹怕她到了这个闷死人的地方,太寂寞,就想跟她说说话,安慰安慰她。上去搭腔之前,陈山妹总要左思右想,紧张得手心里汗津津的,也想不出多少能说的事儿。说来说去,几句车轱辘话,还是从安莺燕劝自己的话里贩来的:妹子呀,想开点,有多大的事儿呢,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总有一天会有人给你伸冤的。

朱颜任凭她说,多半不回话,一旦回话,就不怎么中听:是呀,我的事我自己知道,哪有你的事儿大?还是你自己先想开点吧。

陈山妹闻说,也不生气,想想自己杀了人,当然是天大的事儿,人家这么说也没有错,还想现身说法宽慰她:对呀对呀,我这么大的事儿都能想开,你更能想开了……

朱颜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回道:你都想开了,天底下就没有想不开的人了。

陈山妹这才知道,人家是在挖苦自己,也就不再吱声了。

令人奇怪的是,朱颜的冷淡和挖苦,并不能消退陈山妹接近她的念头。对方一次比一次冷淡的对应,一句比一句更刁钻的回话,反而使陈山妹更迫切地想跟她交谈。陈山妹以为一定是朱颜不知道她为何要杀死丈夫,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就不会这么冷落自己了。

渐渐地陈山妹发现朱颜在仓里不只是冷落自己一个,而是跟所有的人都不来往,遇到有事情实在回避不了,才强打精神应付一下。陈山妹慢慢从她身上,嗅出一种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气息,然而也分明读出了那清清凛凛的眼眸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以及干干净净的脸上,冷峭寡淡的漠然。

自从朱颜被自己情同姐妹的闺密所伤,她发誓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吃过同一块儿雪糕,骑着同一辆自行车长大的密友,都骗你坑你,到了还要陷害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更何况这仓中,除了妓女、惯偷、人贩子、杀人犯,就是为了几个钱,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用身体藏毒的傻大姐,比起那个欺骗了她的友情,还要欺骗她钱财的前闺密,她们难道更值得自己信任吗?

朱颜常常整天枯坐在那儿,想着心事,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接受过她那么多帮助,那么多礼物,跟她共享和分担过所有成长的快乐与烦恼,铁瓷铁瓷又那么和顺的好朋友,为什么因了区区几千美元,对自己大打出手。假如自己的牢狱之灾,可以换得全部的事情真相,以及那个人的忏悔,她愿意把这牢底坐穿。

朱颜的冥思苦想,让陈山妹看着总有些心痛,以她最贴切也最直接的体会,这个女孩一定是在想家了。家乡的老人们常说,不能让女孩子太过执着地想一件事,想得长久了,魂魄就要出窍,人就要疯癫了。所以只要看见朱颜呆坐,陈山妹便有意要去搅扰她,反复说:妹子,别太想家了,想过了头累心,心累了,人就老了。

朱颜被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打扰,实在是不胜其烦。而对方的身份,又无形中给了她压力,告诫自己不要与杀人犯冲突。终于有一天,朱颜忍无可忍,冲着陈山妹大声吼叫道:你到底要干吗?要是你以为用你这种无聊的絮叨,就可以跟我套近乎做朋友,指望我替你支招减刑,门儿也没有。我朱颜这辈子再也不会被人利用,我还没有傻到老被同一块儿石头绊倒。

朱颜的怒不可遏让陈山妹大惊失色,搓着两只手,喃喃地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

朱颜刹不住车,更加尖刻地说:没想过?骗鬼去!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无缘无故的恨!

陈山妹听不出她的格言矛头指向哪里,更不知这里边含的什么弦外之音,只管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安莺燕看不过去,跳出来为陈山妹两肋插刀。只见她指着朱颜的鼻子,破口大骂:姓朱的,你他妈的吃错药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以为你是谁呀?可以随便欺侮人。指望你替她支招,呸,除非她瞎了眼!像你这样只喝了一肚子洋墨水,连个人情世故都没弄通,好人坏人都认不清楚的糊涂玩意儿,要是能做得了一个好律师,我立马换了祖宗跟你姓!

朱颜被骂得急了眼,也顾不得平时的斯文,回嘴道:你跟我姓,我还不要呢,我嫌脏!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热辣辣溅着火焰,一个冷飕飕闪着寒光,火起风吹,风助火势,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谁也灭不了谁。要不是陈山妹强拉硬挡,安莺燕准得冲上去跟朱颜撕扯起来。

打那儿开始,陈山妹再也不敢跟朱颜讲话,然而她对朱颜的关怀一刻也不能停止。只不过每次的关怀,换来的都是事与愿违的结果。

陈山妹彻夜不眠,两只眼睛盯住对面的墙,眨都不眨。往事像流水一样,从黑夜的银幕上淌过,一切都像正在发生着,让她身在其中。

矿难发生的时候,陈山妹正在村办的灯笼厂里做工。

扎灯笼是小尾巴村人祖祖辈辈相传的手艺,据说有皇上的年月,村里人扎的灯笼,进贡到内宫的后花园里去了。跟老祖宗比,现在小尾巴村的灯笼也不逊色,出口欧洲和美国,听说也进了总统住的宫里府里,专司喜庆的事情。

当初陈山妹挑了这个工来做,图的就是喜庆。丈夫柱子在井底下挖煤,钱赚得不少,可心里不踏实,每天每夜只要柱子当班,她的心里就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陈山妹在厂里负责质检工序,每个灯笼出厂,都要被她装上灯泡照一照,看看有没有破绽和瑕疵。她的敬业在工友们中间可以说有口皆碑,但工友们谁都不知道,陈山妹内心有个不向人言的愿望,就是用灯笼红色的光芒,照耀巷道里漆黑的路,让丈夫不至于在八百多米的地底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她点亮每一盏灯笼,都是给柱子照路用的,所以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然而陈山妹的灯笼终于在这一天失去了功效。当她得知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的时候,不祥之兆如闪电霹雳而下,把她手中的红彤彤的灯笼映得惨淡无光。她扔下工具疯了似的奔往矿区,已经有许多妇人在井巷口焦急等待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陈山妹与另外三个妇人被点了名,领进办公室。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男人接待了她们,陈山妹认得那是村长万爷的亲信,人称黑七。

黑七二话没有,上来先跟她们核对每个人丈夫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对她们说:可以证实你们的丈夫遇难,尸首已经被挖出来了。

连哭的时间都没给她们留下,黑七紧接着又说:矿上决定给每个死人赔付二十万元,条件是尸体归矿上处理,全家人搬离矿区,搬迁安置费用由矿上另外开支。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个协议上摁个手印,马上去财务室领钱。

四个哭成泪人的妇女,有两个抹着眼泪,当场摁了手印,跟着马仔领钱去了。另一个执意要领回丈夫尸身,在房子当间满地打滚,大哭大恸。黑七用脚踢她的屁股,狠狠往她身上吐痰,骂她臭不懂事,不知好歹。然后把她撂在一边,任其号啕,回头来问陈山妹。

陈山妹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黑七的问题,却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不能做主的,必须要问婆婆。

于是,黑七立马带着陈山妹回家,去见她的婆婆。

山妹的婆婆,打从二十多岁起就守寡,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中途有两个夭折了,只剩下柱子这一根苗。艰难困苦把她熬成了一把骨头,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看上去倒像八十岁的老妪。

婆婆听说儿子殁了,当即哭得昏死过去,被山妹掐住人中唤醒之后,开口就骂:黑七,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怎么想得出这样黑心的主意,叫我家柱子死了连尸身也留不下呀!

黑七阴阴地笑道:四婆婆,你这是何苦,他媳妇都认了,你还这么难说话。

婆婆一听,立马目光如炬逼视山妹:什么,你同意了?!同意把柱子的尸身卖给矿上了?

山妹被婆婆看得浑身哆嗦:没……没有……我是说我不能做主,要问你老……

婆婆大哭,又骂:幸好,幸好你不能做主,要是能,肯定卖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贱货,柱子还不信。

山妹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嘤嘤哭泣并不还嘴。

黑七又十分阴险地劝说道:四婆婆,你也别怪她动心。在全中国你打听打听,有哪个煤矿死了工人赔这么多钱的。也就是碰到万老板这样的大善人,你们才占着了这么大的便宜。

婆婆怒目而视道:黑七,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天老爷下大雷劈死你?我儿子从背得动小煤车就给万家帮工,一个班下到井里得干十几个小时,回到家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拿筷子夹面条的劲儿都没有了,数九寒天里浑身上下也剩不下一根干纱,脸黑手黑就不用说了,咳嗽一声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活了四十多岁,给万家当了二十多年牛马,到了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子里,你还说我们占了便宜!

黑七并不怕她数落,继续说:那可不是吗?你去问问那几个河南、四川来的娘们儿,她们死了丈夫一个人才拿了多少?五万!就这,她们拿了还直朝我磕头作揖,叫我千万给大善人万老板带话,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呢。你呢,二十万,你还不干,不是占了便宜还想占大便宜又是什么?

婆婆更加怒不可遏道:黑七,你的心真的比地下的煤都黑!你从小没娘,是村儿里的大妈大婶东一口西一口把你喂大的。可我们白花花的奶水喂到你嘴里,咋就养出了你这一肚子黑肝黑肠呢?骗那些寡妇五万块钱就卖了丈夫,还得给你们磕头下跪,这是作的哪辈子的孽哟。我家柱子总说,矿里对外边来的兄弟太狠了,他们做一样的工,拿的工钱差远了去了。每次领钱,柱子看见离乡背井来这儿卖命的兄弟,拿上那一点点命换的钱,乐呵呵往邮局赶,寄回老家去,就跟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敢正眼看人家。咱村儿里的医院、学校、养老院,任什么好事儿都跟他们没关系。柱子他们班上一个四川人,得了急性盲肠炎没钱交押金,愣在咱村的福利医院给耽误死了。小尾巴村哪一处没掺着外来工的血汗,可就没有人家的份儿。你口口声声说,万老板是个活菩萨,他要真是活菩萨心肠,远乡近邻在他心里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不会有厚有薄差这么多吧?菩萨在路上见了快死的病狗,还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喂,哪能看见人要死都不救的?

黑七也开始翻脸了:好你个刁老婆子。都说你打年轻守寡起,就是全村儿有名的泼妇,今天才叫我真的领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占了便宜还卖乖。这么些年,你们吃万老板的饭,读万老板的书,现在万老板花天价买你家死鬼的尸,你不肯还要说东说西,败坏万老板的名声。行,钱你不要,算你狠,从今往后别想再让万老板罩着你们,村里的学校、幼儿园、医院、敬老院,还有这上下两层的小砖楼,任什么福利你们家都不能享受了,到时候你吃了亏可别后悔!

婆婆晃晃悠悠站起来,举着拐杖扑赶黑七,继续骂:你别在我跟前抬着万金贵的灵牌子吓唬人,我那死鬼男人从小跟他一块尿尿和泥玩大的,以前都是一样的穷光蛋,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儿?他咋发的家,咱不说就罢了,说出来,他那活菩萨面子上的金皮皮儿一剥,里边糊的是啥就难说了。

婆婆一边哭,一边说,陈山妹听着脸都吓青了,一个劲儿劝:娘,别说了,快别说了,传到万爷耳朵里,咱们就没活路了。

婆婆甩开她的手,吼道:我怕什么,大不了是一个死呗。我一辈子守寡拉扯大的儿,命都卖给他万金贵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呀。他要是为这几句话,就逼得我没了活路,他那个活菩萨的庙里,还不得断了烟火?

陈山妹又忙给黑七赔不是,说:七叔,柱子一死,也把我娘给急糊涂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黑七气哼哼说:她糊涂?我看她正好是清楚得过头了。我把话撂在这儿,她别仗着她男人跟万老板是发小,就信口胡说八道。二十万她不要,由了她,把柱子抬回来还给你们,矿上就跟你们两清了。要是这老太婆管不住她自己那张破嘴,惹得万老板发了火,别说我黑七不给她留后路。

婆婆愈发大哭:后路!后路!黄土都埋到我脖子根儿了,只等着儿子来加这一铲子土,儿子他还先殁了。我这苦命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后路可留的!

陈山妹拉住她,哭道:娘,你这话说得,柱子没了,你还有孙子孙女呀。你别光顾了跟七叔置气,还得为他们想呀!

婆婆听了这话,愣了一刻,想了想,然后又壮着胆子说:他万金贵不是大圣人活菩萨吗?我倒要看看为了我这几句话,他要把自己这发小的后人怎么处置!

黑七不想再跟她说什么,留下一句话走了:四婆婆,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个能扛事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认了输。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

柱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伴着响器吹打的哀乐,跟亲人最后一次相聚。

陈山妹仔细地给丈夫洗脸洗手,一点点搓着他被煤尘染黑的皮肤。泪水好像已经流干了,只剩下阵阵抽泣。

婆婆在一旁,抚尸哭诉道:柱子,你倒是醒醒呀,醒醒呀。你眼睛一闭撇下可怜的娘,娘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还差一点送不成。你那没良心的婆娘,见钱眼开,险些把你的尸身都卖给人啦。

这些话,深深刺激了陈山妹,她哭着求婆婆说:娘,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别这么说给柱子听,他听了会难受,舍不得安心上路呀……

婆婆忽然伸出干瘦如柴的手,连连猛扇儿子的耳光,边扇边哭:儿呀,你真的安心呀,撇下你老不死的妈,一句话没有就走了。我叫你安心走,安心走……

陈山妹大恸,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婆婆:娘,你这是怎么啦?柱子从小到大你都没动过他一根毫毛,现在他死得这样惨,你怎么还忍心下手打他。你别打他,他会痛,他会痛呀。当着柱子的面儿,我给你发个誓,从今天起,婆婆你就是我的亲娘,我陈山妹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你就放过柱子,让他安安心心去上奈何桥吧!

婆媳二人抱头痛哭,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也跟着哭,在场的人无不泪下。

两行泪水从似乎早已干涸的眼睛流出,顺着陈山妹的脸庞滑落,又把她带回到现实的黑暗里。她听到左边的铺上,转来一声重重的叹息,知道安莺燕也没有入睡。顾不得想自己的心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将头靠近安莺燕的枕头,轻声问:燕子,肚子又痛了?

安莺燕嗯了声,把手伸过来,摸索着抓住陈山妹的臂膀说:这回痛得邪乎,姑奶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陈山妹感觉到安莺燕干燥的手掌,贴在手臂上像过了火的铁刷子,热辣辣的。

最近安莺燕经常嚷着小腹痛,倒也是一阵子过去,啥事没有,除了时不时找碴跟朱颜吵点小架,其余时间照样打闹说笑没个正形。今晚上的情形有些不同,她痛得这么凶,还开始发烧了。

陈山妹把手掌贴到安莺燕的额头上,温度更是高得如烧过的木炭一般。这样的高烧几年前缨络得脑炎的时候,陈山妹见识过,凭着很简单的生活经验,她判断安莺燕可能要生大病了。陈山妹心里有些慌,忙对准安莺燕的耳朵说:燕子,我看你这一次的病不简单,还是报告政府,去医院看看……

安莺燕痛得直吸气,还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有啥大不了的,我知道,是妇科炎症。我这底下宫颈炎、附件炎、阴道炎、盆腔炎……凡是能发的炎,我什么没得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就是一公共男厕所,厕所,还是公共的,你说它年久失修还能不出毛病?

陈山妹拍拍她的嘴,说:你都发高烧了,还在这儿胡说八说的。这跟上次缨络得脑炎差不多。那次她烧得这么高,医生一量都超过40度了,差点把小命儿送在医院里。

安莺燕听了,努力笑了一声:嗨,哪儿跟哪儿呀,人家得的是脑炎,那种病咱想得也得不上,都说干我们这行的全都大波无脑,没脑子的人想得脑炎,门儿也没有。得病也分人,像我这样儿的,得个病都是这种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

陈山妹有些急,声音也大了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个正经,天一亮你赶快报告,就算去不了医院,让那个给我灌肠的戴医官给你看看也好。

安莺燕冷笑道:找她,那还不是送给她去骂。肯定又得说上一大通,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呀。她一个医生,看病就看病吧,也不知道从哪儿搬来那么些个陈词滥调,嘀嘀嘟嘟没个完……

陈山妹还想说什么,右边的暗影里突然传出朱颜冷若冰霜的声音:哪来那么多知心话,说起来没完没了?你们要再影响大家睡觉,我可要报告值班管教了!

安莺燕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打算坐起来的样子,陈山妹忙摁住她,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吭声,转向右边解释说:她生病了……

朱颜的声音依然如故地冷漠:生病了,明天去找医生!要是急诊,现在就去摁铃叫人来抢救呀!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就能把她的病治好?

陈山妹像寒冬腊月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样的,透心彻骨凉,她真不明白朱颜这么个让人看着顺眼的女孩儿,怎么说起话来总显得心那么狠。陈山妹由此联想起自己吞钉子的前因后果,悔不该将这个冷面冷心的朱颜太当回事。

昨天早晨陈山妹醒得特别早,去风仓洗脸,看见朱颜头天换下的内衣内裤,还撂在那儿没洗,就顺手洗出来,挂在铁丝上,正好跟安莺燕的衣服挨在一处。朱颜看见之后立马大发雷霆,可着嗓子嚷嚷,谁把我的衣服晾在这么肮脏的地方。安莺燕听了,要上去跟她抬杠,被陈山妹死死拖住,忙说:跟燕子没有关系,是我洗的,我挂的。

没想到,朱颜并不因此而放过这事,猛地把那两件又软又滑溜的衣裤拽下来,扔在地上使劲儿用脚踩踏,嘴里还在说:你洗的,你挂的,能说明什么问题?你以为你的手干净?那上面是沾了人血的!

陈山妹当即感到天旋地转。她一直把朱颜当作长大成人的缨络看待,所以不管她如何嫌弃如何冷漠,都情不自禁要像照顾亲人般照顾她。此时此刻,她明明看见长大的缨络对她说:你以为你的手干净?那上面是沾了人血的!

这些针尖般锐利的话,把陈山妹心中深藏的,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血泡刺破了,里边的血淋漓尽致地迸发出来,带着一个强烈的信号,缨络长大以后不会再认她这个妈妈了,因为她的手上沾了人血!

假如安莺燕的话当真,自己能侥幸活着出去,孩子们觉得他们的妈妈手上沾了血,远远躲开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假如安莺燕的话不真,自己反正是要被政府枪毙的,那又何必在这个牢笼里受活罪,被人家随意辱骂和指责?无论是长大成人的缨络将她唾弃,还是警察在她脑后举枪射击,这两个结果都是她陈山妹不想要的。于是她趁扫地的机会拔下扫帚上的铁钉,毫不犹豫地吞进肚子。

安莺燕对陈山妹自杀的原因,其实是看出了一些端倪的,她不止一次对山妹说:你去警告那个二洋鬼子小妞,别动不动说话伤人,她对你自杀还负着责任呢。甭以为她在修管教跟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左一绕右一绕,就把自己择出去了。她呀,脱不了的干系!你如实报告政府,她就得跟着你减分记过。你要不说,早晚本姑娘也得去说。

陈山妹强压着安莺燕的火儿,说:寻死觅活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人家扯不上,报告了政府,她受处分,你又沾了什么便宜?到了这个屋顶下边,哪个不是可怜人,还互相你害我他害你,那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可是眼下,面对发着高烧的安莺燕,朱颜还这么冷言冷语,真让陈山妹从里到外凉得透透的。心里一凉,捂在安莺燕嘴上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来。

安莺燕似乎跟她有着一种默契,也不管谁睡觉不睡觉了,大声说:姓朱的,你要报告值班管教,我还要报告呢。陈山妹为什么要吞钉子,还不都是你鼓捣的?

朱颜的声音有点发虚,口气还是铁硬:怎么是我鼓捣的?你说话得有证据,要是拿不出证据,当心我告你诬陷!

安莺燕也不示弱说:证据,我有。你当众辱骂陈山妹不干净,手上有人血,全仓的人都是人证。你还把自己的高档内衣,踩在污水里,扔进垃圾桶,那就是你的物证,姑奶奶我全都留下了。你以为就你懂法律,这种照葫芦画瓢的事儿,谁不会干呀?陈山妹天天按亲人的规格照顾你,你还要说狠话把她往死里逼,你他妈的还是人养的吗?用刀子捅死人犯法,用舌头逼死人犯规,在这里边,从来是无事生小事,小事成大事,我要是告你用舌头杀人,政府也不能不管。陈山妹她是没死,要是真死了,修管教也得跟着倒大霉呢,她要不把你修理一番才怪呢。

安莺燕越说越顺溜,越说越激动,声音传到走廊里,引来了值班的女看守。她把屋顶上的大灯一开,隔着小窗户往里看,呵斥道:谁!谁敢这么大声说话?

安莺燕一轱辘坐起来,说:报告政府,47号安莺燕正在说梦话,一不小心打搅了大家,不好意思呵……

女看守不信:说梦话?这么大声音?

安莺燕一本正经说:报告,本姑娘从小就有说梦话的毛病,一受刺激就要发作,要是刺激再强一点,还有可能梦游,那一游起来,杀人放火的事没准儿都敢干呢。

女看守见她油腔滑调,平时也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主儿,看看没有别的犯人出来说话,就啪地关了灯说:深更半夜的,谁又刺激你了?睡觉!

等女看守转身走远,安莺燕在黑地里又说:听着,谁也别刺激姑奶奶我,万一把我的梦游给激发了,那可没有好果子给你吃。

说也奇怪,平时总跟她针尖对麦芒、从不相让的朱颜,声也不吭,嘴也不还,管教来了也不报告了。这一役,安莺燕大获全胜,把几天来窝在心头的鸟气宣泄一空,心里舒坦了,倒头睡下,竟然不大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小鼾声。朱颜伤了元气,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叹气,真被搅和了睡眠。陈山妹呢,躺在她们中间,听着安莺燕的小鼾,听着朱颜的叹气,心下一片悲凉。

右眼皮又突突跳起来,跳得陈山妹心惊胆战,她觉得这肯定跟安莺燕的病有关。望着渐渐亮起来的窗口,她一遍遍想着:这妹子真要大病临头了。

修丽到女监二号仓来看陈山妹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食品,里边有几袋方便面,两包火腿肠,还有一些苹果。

自从听安莺燕说,凡是企图自杀的人都会受到处分,因为万一真死了人,首先要连累主管的管教,陈山妹一直提心吊胆,怕那个给她喂韭菜的女官来找麻烦。那天她猛然抵抗,不光弄得那个女官满身污秽,还把人家的鼻子给踢得流了不少血,这个账迟早是要算的。

修丽高亢的声音刚从走廊里传进来,陈山妹先就六神无主了,听见修丽在门口询问她的情况,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等修丽进得门来,把手里的食品放在铺上,说这是专门给她带的,陈山妹立时浑身筛糠,扑通一声就给修丽跪下了。

修丽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陈山妹慌里慌张,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杀人是死罪,可听说死罪政府也会派人来问情况,到法院见过法官才决定毙还是不毙。你可别因为我一时想不通,吃了钉子,就提前送我去枪毙,我那是想孩子想昏了头……不是有意要给你找麻烦……要是非枪毙不可,我也得先见见我的孩子,告诉他们妈妈不是坏人……妈妈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他们最亲的妈……

话没说完,人已经哭得抬不起头。

修丽被这一席话说得糊里糊涂,把她拉起来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陈山妹听说,凡是判了死刑的人,枪毙之前,都会被政府特殊照顾一顿上路饭,还可以抽烟喝酒。自从进了看守所,陈山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来没有家人关照,没有朋友送钱送物的嫌犯之一,她吃过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牛奶麦片之类,都是安莺燕匀给她的。她看见被自己踢伤的管教,提着这么一堆食物来,还点名点姓送给她,便以为是政府送她的上路饭,吃完了立马就要押赴刑场呢。

修丽听了,觉得陈山妹很是可怜,用缓和些的口气说:你看你,胡思乱想把自己给吓的。吃钉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还有孩子要见呐?现在反而贪生怕死了。眼下除了你自己,谁能把你立即执行?

陈山妹看见修丽虽然态度严肃,话说得挺诚恳,不会是在骗她,也就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儿,又不知道要如何弥补的孩子,等着大人发落。

修丽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陈山妹忙说:好了,我全好了。我人穷命贱,从来不生病……安妹子……47号,是她病了,发烧了。

修丽看了一眼蒙头躺在被窝里的安莺燕,没有表态。然后接着问:你知道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吗?

这一问,陈山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淌了下来:我哪能知道?……他们的亲爹挖煤砸死了,后爹叫我给杀了……

修丽打断她的话问:那你们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陈山妹栖栖惶惶说:有倒是有一个奶奶……可已经不认我们了……

修丽觉得不可思议:你改嫁了,婆婆不认你了,说得过去。可是孩子是她自己家的香火,那老太太怎么可能不认他们呢?

陈山妹停下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这事儿都怨我,没有跟婆婆掰扯清楚……今天落到这一步,都是我自作自受……只可怜我那两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儿受苦受罪……

修丽说:农村老太太不认自家的孙子,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你现在就跟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这一切对于陈山妹,显然都在不堪回首之列,因为修丽刨根问底,她不得不把结了痂的伤痕重新揭开,去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

柱子的丧事刚刚办完,头七都没有过去,胖头就带着村里保安队的人上了门,说是按照黑七叔的吩咐,来帮陈山妹搬家。

按照小尾巴村的章程,村民凡本村户籍,一律可按家庭成员人数,享受大中小三种不同规格的福利房一栋,全是装修好的两层小砖楼,室内一应用具——冰箱、彩电、洗衣机三大件,包括厨房里的沼气灶、微波炉、电饭煲、炒菜锅——全都由村里统一配给,村民只要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换洗衣裳,再加几双筷子、几只碗,进去住就全齐了。所以说是搬家,把村里配给的留下,也就没什么可搬的了。保安队来了几个大汉,不过是防着要搬的人家闹事而已。

婆婆知道彻底得罪了黑七,其实是彻底得罪了万爷,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等着哪天这房子住不成立马走人。婆婆是个刚烈的女人,一辈子宁折不弯,陈山妹曾经想劝她去给万爷赔个不是,看看能不能保住家里的住房。婆婆说什么也不干,说:我说的那些话,等于在金銮殿外边跳起脚来骂皇上,在小尾巴村,从来没有人得罪了万金贵,还能找巴回来的。他那个人的心眼比针鼻儿还要小,整人又不知道有多狠。话说出去,就别指望有啥变动,准备接他的板子和棍子吧。

有备在先,没费什么周折,一家人就出发了,目标是村外山梁半腰,柱子家祖传的小土房子。那房子本来又黑又矮,又空下好几年没人住,也不知道都破败成什么样子了。可怜现在的吴家,顶梁的柱子倒了,大半边天就塌了,孤儿寡母的,不往回搬又能到哪儿去呢?

大浩、缨络背着各自的书包,抬着竹编的鸡埘,里边装着四五只下蛋的母鸡。陈山妹用扁担箩筐,挑着全家人的被褥勺盆,还有所剩不多的米和油。

婆婆呢,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拎着一只生锈的旧铁锅。这口锅是前几年搬进新房时,婆婆非要留下的。当时她说,村里供应再齐全,自家也不能锅都没有,到时候要是人家撵你出来,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山妹笑说:万爷宣布小尾巴村儿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人人都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他还能让咱们走回头路,吃二茬苦?婆婆说:什么都是他给的,连咱们的命也都成了他的,哪天他跟你一翻脸,他叫你死,你就活不了。柱子说:人家跟咱好好的,咱们翻的哪门子脸呐?婆婆冷笑一声:脸要翻当然是人家翻,轮不上咱们。就为这,咱们走到哪儿,都得带上自家的锅,省得心里慌。柱子对山妹说:老辈子人,锅就是一家人的衣食靠山,依了她吧。

那只锅进了新房,被挂在储藏室的墙上,挂了蜘蛛网,长了黄锈斑,从来没派过用场。谁想得到,最后还是被婆婆一句话言中,成了一家人最要紧的财产。

搬到山上第二天,屋场还没收拾好,两个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还没进教室就打道回家了。大浩告诉奶奶:老师说,以后我们不能上学了,矿上的希望小学只收矿工子弟。

婆婆有些急眼:你们怎么不是矿工子弟?你爹把命都送给矿上了。

缨络答道:他们说,原来算现在不算了,因为你不听万老板的话。

婆婆听到此话愣住了,一时语塞。冲孩子下手,这手显然超出了她最坏的打算。

陈山妹看见婆婆难受的样子,强忍住心中的悲伤去安慰她。婆婆一改往日威严,试探地问:我为柱子下辈子讨个好出身,留了他的尸,二十万打了水漂漂,孩子们书也读不上了,你不会怨我吧。

陈山妹嫁到吴家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接受婆婆的歉意。柱子在世的时候,最盼望她们婆媳之间和睦相处,自己也为了柱子这个心愿,拼命讨好婆婆,细心伺候婆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对方的回应,一场天灾人祸,反而让她们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想到这些,一种真正的亲情从山妹的心底里升上来,又一次带来了长流的热泪。

陈山妹哭着对婆婆说:娘,山妹不但不怨你,还得感谢你。柱子这辈子受苦受罪,还能让他尸身都落不下一个,下辈子再受苦?咱们再苦再难,只要能让孩子们读上书就行。村里学校不收,咱们就乡上去读。

婆婆说:乡上的学校对小尾巴村儿的孩子都要加倍收钱,人家看着咱们眼红。

陈山妹擦掉泪水,很坚决地说:咱们攒,我跟厂子里说,每天做两个班,能多挣一份钱。

按照小尾巴村一带的乡俗,家有新丧的人,得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门揽工做活儿。陈山妹过了柱子的七七,第二天一大早赶去灯笼厂上班,厂长告诉她她的工已经有人顶了,要她去财务室领了上半个月的工资回家。陈山妹拿着那薄薄的一沓钞票,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婆婆充满期待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说,全家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绝境。

远远看见自家的土墙小院,孤零零地站在山梁上,土屋的房顶上正飘出一缕缕青色的炊烟。山妹知道是婆婆正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给全家人做午饭,心里更加难过起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山崖的边边上,面对脚下看不见底的百丈深渊,她真想闭着眼睛往下一出溜,跳下去跟柱子相会去。陈山妹冲着阒无人迹的山谷,凄惨地叫道:柱子,柱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听不见柱子的回答,但听得一阵响亮的鸟鸣。山妹透过蒙眬的泪眼,看见树枝上原来有个编织得很精巧的鸟巢,雌鸟正在窝边守着它的三只小鸟,等着雄鸟叼来小虫喂它们。大鸟小鸟一唱一和,把陈山妹从向死的绝望中唤醒了,她想起两个可怜的孩子,同时想起自己的责任。陈山妹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惭愧,一轱辘爬起来,直奔自己家的小土屋而去。

从那天起,这个走入了绝境的家,开始了更加艰难困苦的日子。婆婆箪食瓢饮,山妹淘洗耕锄,此外再去矿区揽些拆拆缝缝的活计来做。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加入了奶奶和妈妈的劳作。每天从乡上的学校回来,兄妹两个都要沿路捡些柴火,给奶奶烧饭用。缨络只要一听见母鸡咯咯叫,马上跑去鸡窝里捡蛋,再小心翼翼捧到筐子里放好。大浩呢,常在晚上点个火把到山涧的溪水里去捞小鱼小虾,冻得浑身发抖也从不停止。他们的饭桌上,永远只有自家种的两样素菜,鸡蛋和小鱼干都由山妹拿到镇上的农贸市场去卖钱了。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婆婆总要在昏暗的油灯下,把她的手巾包打开,将那些其实早已数过多遍的小钞票一数再数,结果总是失望地摇着头,叹上一大口气,把摇曳不定的煤油灯吹灭。

两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全家人都分外努力,日子还是愈来愈贫穷。

有一天陈山妹在对面坡上搂柴火,远远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扭扭搭搭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心里好生奇怪,自从被赶出村里的福利房,她家就与小尾巴村断了往来,无论过年过节,从来没有人到家里来过。陈山妹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快快扎好了柴捆子,想要回家看个究竟。

走到院门口,正好和来人撞了个满怀,山妹认得那是邻近大膀子村儿的媒婆,人称快嘴小喇叭。只见小喇叭灰头土脸,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说:四婆婆,你这个老绝户,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你还想限制你儿媳妇的婚姻自由?你犯法了,知不知道?

婆婆跟在她身后追,又要举起拐杖打,看见陈山妹回来,马上改口说:小喇叭,你有闲工夫,管着你们大膀子村儿的事就够了,我们小尾巴村儿的人不用你操心。

小喇叭吃了亏,找个机会报复:你们还是小尾巴村的人吗?小尾巴人家家住小楼坐汽车,哪有你们这么穷的叫花子?

婆婆当着媳妇的面,显然不想跟她多说,只好妥协:行了,行了,我们穷,跟叫花子一样穷,那就不劳您大驾光临了。

小喇叭走了之后,婆婆气得话也不说,饭也不吃,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陈山妹看光景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心里突突乱跳,嘴上也不敢多问。

从那天起,陈山妹不管是去集上卖鸡蛋,还是到山上去搂柴,总能时不时碰到小喇叭。只要见着面,小喇叭就热情得让人受不了,一个劲儿夸她又能干又贤惠,哪个男人能娶上这样的老婆,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陈山妹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小喇叭追着她说:别听你家那个刁老婆子的,她还不是死了儿子,怕自己没人养老送终,要拉着你来垫底呗。你呢,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给他们找个爹,有人替柱子供他们读书,上大学,你才有奔头呀!守着这个老婆子,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孩子们有什么好前途?

陈山妹被她说得脸红心跳,夺路而逃。可每次回到家里,她看见的都是婆婆怀疑而严厉的目光,直盯得她头也不敢抬。

那些日子,小喇叭像陈山妹的影子似的尾随她,劝嫁,劝嫁,还是劝嫁,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陈山妹见着她就躲,躲不开就跑,回家仍要被婆婆的目光逼视,搞得她里外不是人。

事情在不久之后有了变化。儿子大浩看见妈妈为买种子的钱发愁,瞒着山妹到后山的深潭里去捉鱼,碰到条大鱼触了网。大浩高兴得不行,死死抓紧渔网的纲绳不放,被那大鱼拖进潭里。要不是同去的小伙伴叫来看山的老头儿搭救,差一点把命送在那儿。

这件事促使陈山妹不得不认真对待小喇叭。当她再次碰到小喇叭时,答应考虑考虑这门亲事。小喇叭听了,很称心地说:这就对了,别为了你自己的一个严守妇道的虚名,把孩子搭上。然后又把男方的情况再一次细细说了,按她的话,那人差不多就是大膀子村儿头一名能人,见过世面,又大方又和气。

陈山妹下了一万次决心,才在一个太阳暖暖的中午,鼓足勇气跟婆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希望婆婆能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理解她的无奈和苦心。

然而后果比她想象的要坏一百倍。陈山妹还没把话说出口,婆婆已大怒而骂,抄杖痛打:你闭上那张臭嘴!你不用张口,我就知道你想屙几节什么屎了。跟小喇叭串通好了,要去嫁给野男人了吧?

陈山妹跪在地上,任婆婆的拐杖劈头盖脑而下。婆婆边打边骂:柱子死的时候,你是对老天爷发过毒誓的,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现在倒好,才两三年你就熬不住了,要去找野男人睡了。你也不怕天王老子现在就劈了你。

陈山妹哭着说:娘,你老也不是不知道大浩的事情,万一有一天他真出了事,我怎么面对他爹的坟?

婆婆大哭道:亏你还想得到柱子有个坟,坟土还没干,你就要嫁人。快去借把扇子来,扇干了坟头你再嫁。要是你黑心真要走,拖着缨络这个油瓶子去,大浩是我们吴家的根儿,你休想带他走。

缨络见了,吓得抱住妈妈一个劲发抖。

婆婆说到做到,一边赶山妹母女出门,一边来扯大浩进屋。

大浩挣不开奶奶的手,心里一急,张口咬伤了她的指头,冲出门外,跟妈妈妹妹抱头痛哭,说:我不离开妈妈妹妹,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句话对奶奶的打击如此之大,只听婆婆呼天抢地道:老天爷,你睁睁眼,睁睁眼吧。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你老人家要绝我的后哟?!

陈山妹进得仓来,头一次说出了自己的身世。讲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周围一干女犯也听得呆鹅一般。安莺燕用被子蒙了头,在里边一耸一耸的,朱颜径自走到风仓里,进了厕所好一会儿不见出来。

仓里静得旷野一般,每个人的耳膜都被安静鼓动得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在等着修丽发话,可她站在那儿,把脸冲着后墙,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修丽说道:陈山妹,等会儿你请人把你家的详细地址,两个孩子的详细情况,你前夫家的地址,还有你婆婆的姓名,都写清楚了,让值班管教交给我。

边说边走,修丽到了门口,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忽然对蒙在被子里的安莺燕说:47号,生病发高烧为什么不报告?赶紧起来到医务室去看病。

说完,修丽两步跨出仓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修丽为陈山妹吞钉子的事故挨了批评,当着部下们的面下不来台,赌气给自己放了年假,也不等所长张不鸣批准,就冲出会议室,回宿舍整理行装走人。

本来这修丽是个性情中人,感情大起大落,而且胸无城府,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虽然当了二十多年警察,已经历练得有了些职业化的理智,一旦遇到能让她动感情的事,仍然会将性情中冲动的端倪露将出来。行前去女监看陈山妹,听到了这个女人苦难经历的一番自述,并知道她两个年幼的孩子,如今下落不明,修丽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行程,不回城区与家人团聚,先去山里寻找孩子。

从女监出来,修丽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因公出差三五天,然后又把身边所有的钞票一百几十地归到一起,好歹凑了千把块,换上便装就出发了。修丽在街边给孩子买了些吃的用的,心中直担忧进了山是不是能顺利找到他们。

坐着汽车颠簸一路,总算到了陈山妹说的红泥乡。拖拉机司机告诉她,因为前些日子发洪水,把河上的小桥冲断了,乡里通向大膀子村的公路不通,还要下车蹚水过河,再步行五六里路才行。修丽谢过他,挽起裤脚,在初夏山谷尚有些寒意的水中,蹚过河沟,一路打听,很快找到了陈山妹被捕前的住所。

村民看见修丽一副公家人装束,来找陈山妹的孩子,都好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介绍陈家情况。这个说陈山妹老实本分,那个说陈家母子可怜,问及被山妹杀死的男人,反倒个个摇头摆手,说他不是东西,该杀该剐。修丽一听,知道陈山妹自己的说法基本真实可信。

修丽在村民的簇拥之下,由一个村干部带领,走进陈山妹家的院落。

修丽看到无人打理的院子一片狼藉,墙边的杂草枝枝蔓蔓长到了院子当间。倒塌了半边的灶屋里,陈山妹十三四岁的儿子大浩正在做饭,用一根竹筒使劲吹火,熏得满脸黑乎乎的,八九岁的女儿缨络乖乖蹲旁边,眼巴巴盯着土灶上的锅,看样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领路的村干部告诉修丽,自从陈山妹被捕之后,两个孩子就在这儿独立生活,靠乡亲们的施舍过日子,肚子勉强混得半饱,学可就没得上了。

修丽看着听着,心里直发酸,二话没有,扎胳膊挽腿儿,就要动手打扫卫生。村干部见状忙招呼看热闹的几个妇女,一齐动手把陈山妹的家收拾出来。等修丽给两个孩子洗了脸和手,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土灶上煮的玉米也熟了。修丽谢绝了村干部的邀请,留下与两个孩子一块儿吃饭。

修丽把玉米棒子捞在碗里晾着,打开橱柜看看,除了几个干干的红辣椒之外,还有一小罐盐,见不着任何称得上菜的食物。没有旁人在场,修丽忍了半天的眼泪,这会儿终于有机会奔流,一泻而下不可收拾。

大浩和缨络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神情中显示着不解与惊讶。也许在他们的记忆里,除了妈妈,大约还从来没有谁为他们的困境大动感情。

修丽打开旅行包,拿出火腿肠和卤蛋,想让孩子们就着玉米吃顿饱饭。缨络年纪小,看见连过年的时候都难得一尝的好东西,伸出手就想抓,可是一瞅见哥哥制止的眼神,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知道大浩对自己还很戒备,修丽从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里,拿出一张陈山妹的照片,那是看守所收监时,每个嫌犯都必须拍摄的档案照。修丽出发的时候,设想过陈山妹的孩子们从没见过自己,到时沟通可能会有困难,特地用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了带上的。为避免刺激孩子们,修丽只取了陈山妹的头像,而把戴着手铐拿着号牌的部分裁去了。

照片上的陈山妹穿着看守所的蓝马甲,神态凄楚目光呆滞,秀气的脸庞因为浮肿而有些变形。但孩子们还是一眼认出,照片上就是自己的母亲,异口同声地叫道:妈妈!

大浩的反应比妹妹更加激烈,一把从修丽手中夺过照片,捧在手上仔仔细细端详,半天不肯松开。泪水沿着这个半大男孩儿瘦削的面颊无声滴落,主客三个难免又是一阵伤感。

一张小小的照片,即刻使修丽成了兄妹俩的亲人,他们甚至忘了问及照片从何而来,也忘了问这位素未谋面的阿姨,跟母亲是什么交情,就把满是汗水和污垢的头,拱到了修丽的怀里。

修丽紧紧抱住两个孩子,不断抚摸着他们的肩背,等他们感情平复些之后,才再次安排开饭。这一回兄妹两个无遮无拦,转眼工夫就把修丽拿出来的吃食一扫而光。

看见他们已经填饱了肚子,修丽问起孩子今后打算怎么办。

大浩想了想说:就在这儿等妈妈。

缨络也学舌说:等妈妈回来。

修丽听了苦笑,告诉他们:你们的妈妈也许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她毕竟杀了一个人。

大浩听了很激愤,说:我妈妈是为了保护我和妹妹才杀了那个坏人,村里人都说,这是正当防卫。

修丽知道与孩子讨论这样的话题徒劳无益,就退一步说:案子的审理要好长时间,你们自个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最好还是去投靠亲戚。

大浩表情茫然地说:爸爸死了,妈妈走了,我们没有亲戚。

修丽试探说: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奶奶。

大浩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茫然又变成了激愤: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奶奶了,她打我妈,跟我妈抢我,还想把我关起来。她是个恶老婆子。

接着,大浩向修丽讲起了父亲死后,他们一家人的经历。随着孩子的叙述,修丽眼前出现的每一幅画面,都是那么悲惨。

陈山妹跪在地上哭诉道:我是为了两个孩子上学成才,没办法才走这一步。

老太太听了,狠狠地说:你非要嫁人,我也拦不住你,带上你赔钱的妹仔走你的路,男伢子是我们吴家的根儿,你休想带他走。

大浩听了,抱住妈妈的腰身不放,母子三个哭作一团。老太太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过来,想要扯住大浩进屋。孩子大力挣扎,奶奶死不放手,大浩情急之下张口咬伤奶奶的手指,冲向门外。

陈山妹见状,在地上跪行了几米,扑过去拉着婆婆的手,想要看看她的伤情,不料盛怒之下的婆婆,反而抡起拐杖更猛烈地将她痛打,口中骂道:看看你养的不孝逆子,遭天杀的东西!

大浩听见母亲惨叫,又回头冲进门来想要相救,陈山妹一边听任婆婆的拐杖雨点般落在自己背上,一边大声喊道:大浩,快跑……

等到遍体鳞伤的陈山妹,拖着小女儿跌跌撞撞走上山路,等在半道上的大浩,才从藏身的树丛里跑出来,从母亲手中接过沉重的包袱。母子相拥痛哭之时,天空恰有电闪雷鸣,将他们的泪水化作倾盆大雨。

母子三个在泥泞中相扶相拥,浑身透湿地由媒婆带领,走进大膀子村陈家小院。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应声而出,听媒婆喜鹊般叽叽喳喳报了信,才露出些说不上是阴是阳的笑容,邪狎地上下打量陈山妹。等他看到两个孩子,脸色忽然阴沉下来,问道:怎么拖了两个油瓶子来,不是说只带一个吗?

媒婆有些为难地看看山妹,意思是让她自己说明。

陈山妹怯怯地回答,声音有些发抖:奶奶老了,没法照顾孩子,你要是能把他们一起收养,我做牛做马也要还这个情的。

男人像在集贸市场看牲口那样,围着母子三人转来转去地看。

大浩赶忙表示:叔叔,我已经长大了,什么活儿都能干。

缨络也紧紧抱住哥哥,央求道:我一定乖乖听话,只要哥哥留下来。

男人磨蹭了一会儿,态度终于有所改变,对大浩说:那以后家里的牛羊就归你来放,丢了要你的小命儿。

天晴天雨,早晨傍晚,山妹家里田里努力干活,孩子也都努力相帮。

山妹赔着笑脸,一次又一次向男人请求,最终让儿子上了学。

大浩背上书包,缨络跟随其后,赶着一头牛三只羊走上山坡。兄妹俩在山坡上分手,哥哥不舍地向妹妹挥手,妹妹手持小细鞭子,站在高处羡慕地看着哥哥远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

喜怒无常的男人,常常在外边喝得酩酊大醉。只要远远听见继父借着酒劲,乱吼着山歌往家里走来,山妹和两个孩子就好比听到了警报,个个惊慌失措。男人醉酒归家,不是殴打山妹,就是脚踹大浩,连小缨络也不放过,一揪住她粉嘟嘟的小脸蛋,就半天不放开,痛得小姑娘哇哇大叫。

少年大浩的目光里,仇恨在日积月累,使他不再像开初那样惧怕继父,反而在继父殴打母亲的时候挺身相护。当然,这会给他自己招来更加疯狂的毒打。

出事的那天早晨,大浩正要去上学,被继父拦住了。那个男人对山妹说:从今天起,这小兔崽子不要再去上学了,我不打算再花一分钱来供养这个白眼儿狼。

山妹听了,脑子一蒙,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手里端给丈夫的一盆洗脸水,连水带盆都掉在了地上。男人见了不容分说,揪住山妹的头发,摁在地上,劈头盖脸就打,嘴中骂道:你这个没人要的贱骨头,你还脾气见长啦,敢跟我尥蹶子?

山妹护住自己的头,不顾嘴里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还在为孩子争取读书的机会:他叔,求求你,无论如何让大浩读完中学,等他能出去打工了,定准赚钱孝敬你……

男人不等她说完,又是一阵暴打,边打边吼:少来这套!你以为我是傻子,看不出这小白眼儿狼心里有多恨我。等他长大来孝敬我?不孝敬我一顿棍子两把刀子才怪了呢。我真悔不该听媒婆忽悠,娶了你这个丧门星进屋。你已经克了吴家柱子的命,还想来破我家的财?!

大浩见妈妈被这个男人骑在身上,没头没脑往死揍,再也忍不住了,疯了一样地扑上去,用还不够有力的拳头,在男人背上猛捶,扯着喉咙喊道:妈妈,别求他,他不会把咱们当人看的……

男人生得牛高马大,又在暴怒的当口,被大浩从身后袭击,猛力一反身,胳膊一甩就把孩子掀了几丈远。大浩的头磕到门柱上,血一下子冒出来,染红了他的半边脸。

山妹吓蒙了,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推开骑在身上的男人,扑过去抱起孩子。母子两个搂在一起,你的血我的血流在一处,成了血糊糊的活动雕塑。

就在大浩与母亲互相擦拭伤口的时候,忽然听见缨络在屋里大叫救命。

陈山妹听了,知道大事不好,把大浩往地上一撂,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那男人也是豁出来了,不光不打算罢手,还将山妹用劲儿推出门外,又从里边把门拴上。

山妹急疯了,在院子里团团乱转。小女儿缨络在屋里继续惊叫: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情急之下,陈山妹不管不顾拿起一把砍柴的刀,一脚踢开门冲进去。

男人惊恐的声音随之传出。

大浩怕妈妈打不过他,急忙跑出去向邻居求助。等他带着村人返回,只见陈山妹满身血污,领着女儿走出屋来。

后来,警车来了。

……

大浩的话说完,修丽已经涕泗横流,同时也下了决心,一定帮两个不幸的孩子渡过难关。

修丽问大浩:要是我出面去求奶奶收留你们,由我来供给你们生活费和学费,她会答应吗?

大浩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不会,那个恶老婆子不会答应你。

修丽不相信。以她的经验,在农村老太太眼里,一个能给家里传宗接代的男孙,是比什么都要紧的。老太太有再大的怨恨,总不能视他的生存于不顾吧?

于是,她把小兄妹安抚好,雇了一部摩托,去大浩的奶奶处求援。

事实证明大浩的判断准确无误。当修丽走进陈山妹过去的家,带路的村民指着一个容颜苍老的老太婆对修丽说:这就是陈山妹的婆婆。

老太婆本来见得有人进院,正以笑脸相迎,这句话使她脸上神情大变,脱口大叫:那个不要脸的骚货,哪个是她婆婆?!

修丽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老太太,又说明陈山妹和大浩兄妹的近况,以为她会动些恻隐之心。不料,老太太听完忽然哈哈大笑,用一种凄厉得有些瘆人的声音说:老天爷有眼,她这是前世的报应,前世的报应哟……接着又号啕大哭:我那可怜的儿哟,你听见了吗,那个不要脸的,她本领大得很,人都敢杀哩!

修丽注意地听着,也不插嘴,直到老太太发泄完毕,才小心说明此来的用意,是想把山妹的两个孩子送回来,费用由她自己资助,生活由奶奶照顾。

老太太一丝的迟疑都没有,就坚决地表示了拒绝,把脑袋摆得像拨浪鼓一样。

修丽问道:你连孙子也不要了?

老太太恨声说:他哪里把我当奶奶?当年我强留都留他不住,还把我狠狠咬了一大口。说着老太太伸出手掌,向修丽亮出手指上的一串伤疤,接着说:这就是我那好孙子留给我的,一辈子也消不了了。

修丽知道再劝下去实在没有意义,又寒暄了几句,给老太太留了两百块油盐钱,告辞而去。

修丽坐上摩托车原路返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山顶的高处往下看,山梁的左边是小尾巴村儿灯火辉煌的街道,右边是大膀子村儿若隐若现的轮廓,星星点点的灯光,显得十分暗淡和稀疏。修丽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下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打算:收养这一对可怜的孩子,带他们到城里去读书。

安莺燕发了几天烧,在医务室吊了几瓶水,症状基本下去了。狱医沈白尘给她开了三天的病号饭,以及增加单独放风时间30分钟的条子,这让她大为开心。

这两天,安莺燕天天在仓里表扬沈白尘,说:这个新来的小医生真不错,人长得文质彬彬,还特有同情心,比原先那个姓戴的小妞好多了。

同仓的女犯笑她说:反正在你眼里,公的都比母的强。

安莺燕听惯了这样的评语,也不恼,笑嘻嘻说:你们不要人不正邪着想,这跟公的母的没关系。再说了,本姑娘出道多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再怎么着,也不会在这样的小白脸童子鸡跟前发骚。实不相瞒,要是论男人,姑娘我还是喜欢那种有点年岁,强壮彪悍型的……

众女犯人又笑:那当然啦,那样的才猛呀。要不然,怎么把你弄出一身病来?

说起自己的病,安莺燕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愁云飘过,叹口气说:人生来就有定数,你是条什么虫,只能吃什么菜。这病那病,早死晚死,都是老天安排。就说姑娘我,前几年也是这城里首屈一指的头牌,就算在他娘的正经人眼中名声不好,可也花天酒地,穿金戴银,靓仔猛男朝来夕去,咱想抬举谁想怠慢谁,全都由着性子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爽。别说现在落下点小灾小病,就是嘎巴一声叫我立马死了,我也值呀!

有个女犯扁着嘴说:你就吹吧!

安莺燕乘兴说道:你还不信?就冲你,把白粉成包成包吃进肚子,帮毒贩子运毒,豁出命,一趟才赚两千块,抓着了还不知道要不要吃枪子。还有她,给人家当下人,又眼馋人家的钱财,小打小闹偷了几个戒指,真的假的都没分清,就给捉到这里边来了。再说她,拐卖好人家的孩子,弄得丢孩子的买孩子的,家家都一辈子不得安宁,丧了天良不是,判大刑是指定的。你们吃苦受累担惊受怕,难不成名声比我好到哪里去了?说破天,我还是凭自己的身子干活儿,不像你们那样损人利己吧?

在说糙话方面,安莺燕堪称女监冠军,不管什么下流话,只要她来了情绪想说,绝对是张口就来,不带半点磕巴。常常是她的糙话一出口,陈山妹跟着先红了脸,朱颜呢,准定满脸鄙夷之色,把头一偏,或者干脆走开去。你红你的脸,她走她的,安莺燕只管说自己的。女二仓的老犯们,都爱以逗她来解闷儿。

今天上午,到了最后一次病号放风时间,主管看守李玫开门叫了安莺燕的号,好一阵她才磨磨蹭蹭走到门边,脸上皱皱巴巴的不开心。

李玫问她:怎么啦。放风放烦啦?不想出来啦?

安莺燕说:哪能呀?让我饿饭来换放风,我都愿意。

李玫又问:那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安莺燕神神秘秘凑近李玫说:我这不是为陈山妹担心吗?今天一早,修副所长把她叫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开庭,然后判她杀人罪。

李玫往后闪闪身子,显然不愿意跟她靠得太近,说:瞎操什么心呀,人家接见去了。

安莺燕眼睛一亮:接见?谁来看她?后老公被她杀了,前婆婆恨不得她死,律师她请不起,两个小屁孩儿下落不明……有谁来看她?

李玫不打算多说,哗哗抖动着钥匙串,说:47号,你咸婆婆操淡心,话也太多了吧?要是不想出来,我锁门啦!

安莺燕口说别,别,别。一步跨到了门外边。

安莺燕在女监的空地上溜达,忽然听见南边墙上的窗户,有男人的声音传出来:喂,放风的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安莺燕朝上边看去,窗户太小,外边的光线又太强,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圆圆的光头。

老于此道的安莺燕好久不曾招蜂惹蝶,这下子立马来了精神:上头那位帅哥哥,你问我吗?

那个声音说:满院子就你一个,不是问你,还是问鬼呀?

安莺燕觉得那个声音挺浑厚,是她喜欢的那种,就有心撩拨一二,嗲兮兮做出伤感状,说:进来以后,人人个个都编了号,我只知道自己是47号,哪里还记得姓甚名谁。

那声音也是个老江湖,听见她发嗲,知道有戏,话也多起来:这怎么行?人生一世,怎么能把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告诉你,老子从进来的那天起,每天起码得自报家门几十次,省得到时候出去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安莺燕作姿作态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声音愈发浑厚,还弄出些个喉音来:老子姓龙,名叫强彪,强硬的强,彪悍的彪。人称彪哥。

安莺燕听了,咯咯地笑起来。

那声音不解地问:你笑什么喽?未必老子的名字蛮糟糕呀?

安莺燕邪里邪气说:帅哥哥想到哪里去了。我笑是笑,本姑娘昨天还在号子里说,喜欢强壮彪悍的男人,今天就碰上了你,又强又彪,那还不是缘分呵……好名字,硬邦邦的,有男人味儿,本姑娘早先最不待见的就是棉花条式的男人,又不行,还想找乐。

那声音没想到她这么敢说,估计已经被这几句话撩拨得有感觉了:那你算是找对人了!等老子以后出去了,第一时间去找你,让你乐个够。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安营扎寨在哪里?

安莺燕听出他确有结识自己的意思,愈发咯咯笑得欢了,逗乐说:本姑娘名叫见男春,家住柳浪路120号。

那声音说:你是逗老子玩吧,剑南春不是白酒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叫这样的名字?

安莺燕更夸张地笑道:我跟白酒同音,但有两个字不同。我是看见的见,男人的男,春天的春。见男春!

那声音听了开怀大笑,说:好你个小妖精,这么骚,把老子都撩发了。要不是这个鬼窗户这么小,你早就看见老子下边都支了帐篷了。

安莺燕大作惊讶道:耶,这么快,莫非你抹了印度神油呀?

那声音眼看着真焦躁起来了,说:骚妖精,你别再撩老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号身强力壮的汉子,在这里有多难熬。

安莺燕更加媚眼迷蒙,声音愈发柔软起来:你以为只有你们汉子难熬,姑娘们就不难熬呀。老辈子不是说,做女人一辈子有两桩东西是少不得的,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到了这里边,大锅饭倒是有得吃,胯底下天天虚位而待,也不好过哩。

那声音被她撩得认了真地激动:你真正骚得可以,讲定了老子出去以后,头一天就要去找你。把你的真名实姓电话号码报给我,哥哥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安莺燕乐开了怀:哟,你在牢里坐着,还紧跟时尚步伐呢。现而今买手机买车票都得实名制,你也想跟我搞个实名制吧?

那声音刚要答话,远远传来李玫的声音:47号,干什么呢?时间到了。

安莺燕忙冲窗口摆摆手,换了一种故作正经的声音,大声说:报告政府,这边草太高了,长蚊子,正在拔草呢。

然后她一边朝女监仓房那边走,一边回头看看,说:有机会本姑娘叫劳动仔带条子给你,难得帅哥哥你中意我。

窗户里的那个板寸头,晃了两晃,跟木偶戏里的木偶退场一样,忽地就不见了。安莺燕猜想,那家伙肯定是站别人的肩膀上,才够得着后墙上的小窗子,这会儿调情调得找不着北,动作一大就跌下去了。想象那个男人重重摔下去的笨熊样儿,安莺燕简直太开心了。

安莺燕高高兴兴回到仓中,拐到风仓里去洗手,却撞见了一个让她心情大坏的场景。

陈山妹正跪在地上,抱住朱颜的一条腿,口中央求道:求你帮我做辩护吧!为了我的孩子,我得早早活着出去。求求你,看在我两个可怜的孩子分上……

再看朱颜,手里正捧着她的“盆景”,在笼头上用细细的水流滴灌。

其实所谓的盆景,只不过是一束大蒜苗。前几天仓里有几个女犯同时腹泻,被怀疑吃坏了东西,看守就给每人发了两球大蒜,让她们吃了预防。朱颜嫌吃了蒜嘴里有味儿,宁愿拉肚子也不愿意吃,就把它搁在碗里。不料那蒜球沾了水,两天就发出绿芽来。朱颜见了十分欢喜,干脆用个小杯子把它养起来,每天精心浇水,晒太阳,无意中培植出一个“盆景”来。

朱颜的小资情调找到了寄托,有事没事,就看着那丛小小的绿色发呆,烦闷的时候还要跟它说话。为了不让同仓的犯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朱颜跟蒜苗说的都是英语。

对这点安莺燕很看不惯,挤兑朱颜说:这头蒜又不是美国运来的,你跟它说洋话它也听不懂呀!

朱颜被她扫了兴,横眼儿瞅她一眼,头发一甩就走开了。安莺燕讨了没趣,就冲着朱颜的背影做鬼脸儿,小声威胁道:小心哪天本姑娘一生气,把它揪来当小菜。

几经交手之后,朱颜已经很少接安莺燕的话头,这回却毫不含糊地回击道:你敢!

打这儿起,安莺燕不仅恨透了朱颜,连大蒜也一并恨了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在朱颜眼里的分量,还不如一颗大蒜来得重。

今天也是合当有事。安莺燕跟彪哥一番调情得心应手,情绪高涨地回到仓里,正碰上接见回来的陈山妹,跪地求朱颜帮忙辩护。这陈山妹刚被修丽领去见过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无可言说,千言万语全都在心中汇成一句话:为了我的孩子,我得早早活着出去。

陈山妹回仓,第一件事就是找朱颜。虽说她知道朱颜不待见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也从心底对这个冷漠的女孩生了芥蒂,决心再也不向她示好。可是等她见完了孩子,心心念念都是怎么早些出去,跟孩子们团聚,也就顾不得面子和自尊心,进门就抱住朱颜的腿,跪在地上求她帮忙。

而朱颜呢,正在给她的盆景浇水,嘴里还嘟嘟噜噜跟它说着洋话,不经意间被山妹抱住,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她弄清楚山妹的意图,做出适当的反应,安莺燕跟着就进来了。

事情要多巧有多巧,安莺燕一看这两个人的架势,不知前不知后,就认定朱颜又在欺侮陈山妹。上来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朱颜手里的小杯子,啪地摔到地上,双脚只管朝那丛小蒜苗狠狠地踩去。这还不解恨,踩完了还要踏,踏完了还要搓,眨眼的工夫,朱颜的宝贝盆景,已经变成了一摊绿色的浆汁。

朱颜这下子可不干了,只听她撕裂喉咙喊了声:你这个女流氓,到底想干吗呀?就一头撞到了安莺燕的后背上。

陈山妹看着不妙,爬起来去拦,已经晚了。安莺燕本来病得身子轻飘飘地没劲儿,又不曾料想平时斯斯文文的朱颜,会使这样的猛力,往前一个趔趄,小肚子撞在洗手台的尖角上,当时就一声惨叫,瘫软下去。立刻有一股鲜血从大腿根部涌出,在水泥地上洇出了一大摊印渍。

陈山妹慌了神,扑到铁门的窗口上,大呼救命。

女看守听到声音跑来查看,又急忙用手机招呼沈白尘,快找担架来抬伤员。

陈山妹抱住安莺燕的头,一个劲叫道:燕子,燕子,你可得挺住了,沈医生马上就来了……

安莺燕脸色青灰,眼睛微微张开,一副很吓人的样子。听见陈山妹叫她,努力咧了咧嘴唇,想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没事的。生个孩子出的血肯定比这多得多,你不是还生了俩吗?我这辈子没有生孩子的命,该出血的时候还得出一点儿。

陈山妹说不出话,抱住她只顾哭。

不一会儿,沈白尘带着人和担架跑来了,马不停蹄把安莺燕放到上边,抬起来就走。

女二仓大乱一阵,很快恢复了安静。那是比平常更加安静的一种安静。

陈山妹看着安莺燕的空铺,伸手把她的枕头抓起来蒙在脸上,心里万分自责。要不是自己做那么过分的动作去求朱颜,也不会引得安莺燕发火,弄出这么场祸来。再回神一想,两个形同孤儿的孩子,虽说有修管教许诺供养他们,毕竟人家是警察自己是犯人,能不能兑现还不好说。就算他们运气好,真的碰上了好警察,人家还能替你养他们一辈子?

陈山妹左思右想,悲从中来,泪水又一次开了闸,将安莺燕的枕头洇湿了半边。

就在陈山妹为自己,为孩子,为安莺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有一个人走过来,把臂膀搭在了她的肩上,搂住她轻轻抚摸着。

陈山妹抬头,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去,吃惊地发现,搂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朱颜。

朱颜鼓足了勇气,才将臂膀搭在了陈山妹的肩上。这让朱颜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精神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强大,也需要别人来扶助和支撑。而她伸手去求助的对象,却是一个她曾经如此轻视,甚至一再对其关怀表示厌烦与拒绝的农妇。这在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安莺燕的意外受伤,使朱颜惊恐万状,同时也委屈万分。

一开始她被安莺燕的突然袭击弄蒙了。看见无辜的小蒜苗,在那个女人的脚下遭受疯狂蹂躏,朱颜觉得她的尊严,也被践踏得如泥委地。这是她根本不能忍受的。事后朱颜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那样大的爆发力,而看上去霸气十足的安莺燕,又怎么会轻得像纸人一样,一碰就飘走了。平心而论,她绝对没有置安莺燕于死地的故意,可是安莺燕也的确是被她的一撞,撞得血流满地。

忽然间,朱颜对曾经烂熟于心,却根本没有体会的法律词组——激情犯罪,有了入骨的理解: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眨眼工夫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这是朱颜最为委屈的所在。

陈山妹抱着她的腿来央求的时候,她实在是毫无准备,也来不及表示接受与拒绝,斜刺里就杀出了不问青红皂白的安莺燕。这情况,天知、地知、己知,还有陈山妹知,安莺燕看来伤得不轻,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所要负的法律责任明摆在那里。作为律师,朱颜很清楚,在押嫌犯误伤人命,其罪责比普通人重得多。如果需要诉诸法律,陈山妹的证词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与自己性命攸关。可是,以往日跟陈山妹的关系,人家能不能提供有利于自己的证词,朱颜毫无把握。

在朱颜的印象中,农村人特别是农村妇女,多半都见识浅、目光短、心眼儿小,记恩与记仇同样不含糊。朱颜心里悔意顿生,到哪个山唱哪个歌,中国的民间生存智慧早有明示,伤害自己的是那个挨千刀的周小乔,又何必跟这些不相干的人呛着来呢。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就算陈山妹没把自己当仇人,以往的那些伤害,也足够让她采取含糊其辞的态度,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客气了。

想到这儿,朱颜禁不住浑身发抖。现在她太需要找一个温暖的肩膀来依靠了。

然而,环视这间可以说得上熟悉的仓室,朱颜的目光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飞,找不到任何落脚的地方。本来在她眼中,女犯们形同污泥浊水,她一直以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优越感置身其中。朱颜跟这些人相处的原则,是能不说话尽可能不说话,说一个字能解决问题,决不多说第二个字。一想到自己周围都是毒贩子、人贩子、杀人犯、盗窃犯、妓院的妈咪或小姐,她就会出现生理反应,坐到哪儿嫌哪儿脏,躺在大通铺上,也是这儿痒那儿痒,总之是怎么着都不自在。进来这些天,朱颜的目光,从未在那一张张看一眼都嫌多的脸上停留过,此刻挨个扫过去,不仅张张脸都陌生得令她吃惊,那陌生中还饱含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敌意。

朱颜又一次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除了在跟恋人分手时尝到过,只有被闺密周小乔伤害,以致锒铛入狱之际,有过相似的感觉。

一想起周小乔这个名字,朱颜的血液就像凝结了一样,浑身上下打寒噤。她不止一次地咬着牙根儿想,要是能重活一百次,定要一百次把周小乔从自己人生的记录中删掉。

回国第五天,那个灯影璀璨的夜晚,是朱颜此生再也不能忘记的噩梦。朱颜在看守所灰暗的屋顶下,无数遍回顾过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叫她历历在目。朱颜觉得其实只要稍稍留意,并不难发现周小乔的举止失常,从而窥见命运向自己昭示的不祥之兆,也就不会放任这场悲剧的发生了。然而,一切凶险的苗头,都被她们之间友情的惯性冲淡了,使她的直觉变得迟钝,智商随之降低。

朱颜忆起,下午打电话约周小乔吃晚饭,小乔的声音就有些心不在焉,特别是当问起卖车的八千美元是否到账时,甚至能听出她的回答明显带有敷衍的痕迹,只不过朱颜很快替她圆了场。一直以来周小乔对她总有些畏怯,碰到什么事情要做又没做好时,常会用缓兵之计来应付,然后再图弥补。朱颜早已习惯了这种敷衍,并时不时在这种敷衍中享受着被人敬畏的自得。

菜是朱颜点的,下手可谓不轻。从美国枯燥单调的垃圾饮食,回到故乡的美食大宴,她看见菜牌上每张图片,都有垂涎三尺的饥饿感。除此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朱颜要捉弄小乔,看她到底心不心疼。小乔不是承诺从此她俩吃饭,费用由她全包吗,那就让她出点血,尝点苦头呗,大不了等她和魏宣结婚的时候,送个大大的红包补偿一下。

以前周小乔戏称朱颜为“买单爱好者”。因为朱颜不仅在她们两个的小范围里,共同消费全单照买,同学们的大范围聚会,她也经常大包大揽,能买则买。朱颜对这个带点挖苦意味的称号并不反感,承认说:我确实喜欢买单的感觉,豪爽、大方、一掷千金……

周小乔当时就给她补充了一条:还有个关键词你没说——居高临下。

这次朱颜回国,乾坤颠倒了,从来只吃不买单的周小乔,居然要包买饭局。是不是她也想体验一下那个关键词的感觉?抑或是要张扬名花有主找到了靠山的自豪?那就成全她,让她买!

朱颜点菜的时候,多少有点恶作剧的念头。这餐两个人的晚饭,被她点得足够七八个人吃饱喝足。眼看坐在对面的周小乔,渐渐皱起了眉头,朱颜心里偷着乐:咱们俩谁不知道谁?你跟我装个啥?

吃饭的过程因此而变得漫长。

常识告诉人们,如果你跟谁待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说明你们之间出问题了。朱颜借此发现,她和周小乔正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双方都没话找话,说话又很难投机,不投机就得换个话题,换完了话题仍旧是不投机。平常一提起魏宣,周小乔就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说起他的大事小情滔滔不绝,想让她打住你都办不到。眼下呢,对这个最佳话题,她也是要么三言两语打发过去,要么特别高调炫耀一番。于是,一个说的,一个听的,都觉得话出口句句话多余。

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你说这饭还怎么能吃得开心?

为了掩饰话题的匮乏,朱颜又问起那笔美元的事情。周小乔见问,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很不愉快地回答:我今天又问了,还没有到呢!

朱颜注意到这次的问与答之间,出现的那个微妙的停顿。这个停顿让她心里咯噔一声,基本肯定了那笔钱已经到账,是小乔出于不快,赌气故意不告诉她。女人的直觉常常来得莫名其妙,这使得朱颜更增加了要与之较劲的兴趣,心里想,我才不会拆穿你呢!你今天不说,明天还可以不说,看你要等到哪天才说。

正在此时,周小乔的手机响了。小乔按了接听,同时起身,一边说你好你好,一边朝门边挪了过去。临出门,她指指座位上的挎包对朱颜说:我去接个电话,你帮我刷卡吧,密码照旧。

朱颜知道小乔这是在告诉她,晚餐到此结束。看她慌慌张张的神情,朱颜甚至对那个电话产生了怀疑: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朱颜不由得联想起魏宣的缺席。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变?

朱颜一边乱猜,一边打开周小乔的皮夹子,里边一排七七八八的卡刺激了她的眼睛。美容的、健身的、保健的、SPA水疗贵宾卡、网球俱乐部会员卡、高档商场白金积分卡、品牌服装VIP卡……甚至还有护手美甲专用卡,看起来她的闺密生活得真是不错。

朱颜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里边有多少都是她在美国奋斗多年而不可得的,周小乔却在中国轻而易举享受到了。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她看到那张中国银行信用金卡,十来天以前,朱颜把这个卡号抄给了买车的朋友,嘱他把八千美元打入这个账号。或许是前先的怀疑与失落交织在一起,使她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朱颜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分明觉得自己的那笔钱就在里边。

看看小乔还没有回来,朱颜先把账单交给服务生算账,然后假装要去洗手间,快步走到酒店大堂那一溜柜员机旁边。

密码照旧。朱颜和周小乔从大学时候起,用两个人相同的生日数字,建立了一个共用密码,以后不管是在银行,在网络,还有炒股票等等,一应需要密码的地方,她们都一直使用这个不变的密码。这么做,除了带有浓厚的怀旧色彩,更意味着相互间的特殊信任。然而现在,这个象征着最大信任的号码,却被一方用于对另一方的侦查。

朱颜轻轻在键盘摁下那几个熟悉的号码时,还怀着一丝对小乔的歉疚。她想好了,要是卡上显示的清单,的确没有那一笔,她就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就今天的事情向小乔郑重道歉。可惜事与意违,查询清单一经显示,美元的那一项里,正好有一笔汇入款,数字不多不少正好八千!

朱颜的头皮一阵发麻,几天来周小乔所有的表情,过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飞快闪过,每一个都显得那么虚假和可疑。朱颜认定,她的闺密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正在进行中。而且她同时认定,这个勾当一定跟魏宣有关。

朱颜在那儿呆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洗手间,用冰凉的水,洗了洗因为震惊而发红发烫的脸。接着她想好了一个对策,要不动声色地等待,看周小乔到底想把这笔钱怎么样。

等朱颜装得若无其事走回座位,发现周小乔还没有回来,她装出来的镇定根本没有观众,心里又添了一堵,同时催生出一种强烈的报复欲。刷卡付费之后,朱颜没有把这张卡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插进了自己的皮夹。

等到周小乔回来,朱颜已经让服务生把菜全都撤掉,换上了茶水慢慢品着。一个针对周小乔的恶毒报复方案,已然在她心里成熟。

周小乔看看光秃秃的桌子,知道自己电话打得太久,让朱颜不快,赶忙抱歉地笑笑,解释说因为公司业务出了点问题,不得不在电话里交涉清楚。朱颜明显感到她的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甚至看得出她刚刚流过眼泪,把精心化好的妆都给弄花了。

你装,我也装,朱颜暗自想,口是心非地回答道:是吗?这么忙!……饭都没吃好吧?可我已经让他们全都撤了。

周小乔见状连连说:没事没事,打了包回去吃也一样。

朱颜假模假式装得很后悔,说:糟了糟了,我没让他们打包,全都没要!

周小乔愣了一下,已经知道自己非挨整不可,但也不甘心啥都不表示,更加不自然地笑道:记得打包这课还你传授的呢。你说在美国连汤都得打回去,只有中国人好虚荣撑面子,暴殄天物。今天这么大一桌子菜,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朱颜不接这个话,沉了脸说:还有多少比菜更珍贵的东西,有的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哪!

周小乔不明就里,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第二天傍晚,朱颜在家吃过晚饭,就径直朝本市最高档的商店去了。在那儿,她用周小乔的卡大刷特刷,买了珍珠项链、耳环,又买了一个白玉手镯,然后挑了连衣裙、T恤衫、睡袍、内衣等等,紧着高档的买,拎在手上有了一大包。临上电梯,朱颜想想,又转了回去,跑到卖玉的柜台,按刚才的样式又买了一支,打算送给小乔,再作弄她一把。这一圈到底花了多少钱,朱颜也没细算,拢共有个五六万吧。朱颜想,要是跟小乔因此闹掰,大不了把那笔美金抵给她,一了百了。

一切完成之后,朱颜就再也没跟周小乔联系。她估计,周小乔不可能马上从一大排卡中间,发现丢了哪张。还得过些日子,这个恶作剧才能出效果。

让朱颜没有想到的是,不过是两天之后,就有一辆警车开到了她家楼下,用手铐把她铐走了。朱颜惊慌地问道: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一个警察告诉她:你涉嫌使用他人的银行卡实施盗窃,数额巨大。

朱颜的脑袋轰的一炸:周小乔把我给告了!

假如不是自己的确身陷囹圄,每天穿着蓝马甲在犯人堆里混,打死朱颜她也不会相信周小乔会如此狠心。让朱颜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太多了,周小乔为什么收到款子隐瞒不报?她要是有事缺钱,为什么不说明了拿钱去花?既然知道是自己刷了她的卡,为什么招呼都没有就去报警?难道说,她们十多年不分彼此的友情,完全是一个大大的错觉,甚至一个大大的骗局?

这些天来,朱颜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周小乔在想什么。她希望小乔出于强烈的自责,主动承认是自己先隐瞒了朋友的钱,才导致朋友用不正当的手段来索回这笔钱,然后认错撤诉。所以当朱颜的律师朋友,打算通过关系准许她取保候审的时候,朱颜拒绝了,她要等待周小乔的态度,看看自己这辈子结交的唯一闺密,到底是人不是人。

朱颜没有预见到,这口气赌下来,成了度日如年的监仓生活。周小乔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而监仓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这么难熬。让她更加不曾预见的是,她在监仓里又一次涉嫌犯罪,而且这个罪名一旦成立,她朱颜可能真要在这灰墙里,待上十年八年甚至更久了。

这个设想让朱颜不由得惊恐万状,感到命运完全掌握在了别人手里。罪是犯下了,是轻是重,要看安莺燕到了医院保不保得住命;再有就得看看,陈山妹在做证的时候,是不是能将当时的情况如实陈述,不打一点埋伏。

从来趾高气扬的朱颜,终于在陈山妹跟前放低了身段,伸手搂着了那个结实的肩膀。是出于无奈还是出于歉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一时间连她自己也很难分辨。

正在朱颜担心对方会出于记恨拒绝自己的时候,陈山妹用敦厚而粗糙的手掌,回应了她,并且说出了一句令她根本无法想象的话:妹子,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自己做事自己担,要是燕子真的有个闪失,我会如实报告政府。犯了杀人罪,一个两个都是我这一条命来抵,不会连累你的。

当下朱颜真是万分感动,同时愧疚难当。她忽然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哽在嗓子眼儿里,要对这个纯朴善良得无以复加的女人述说。可嗓子刚刚在与安莺燕交手时,一下子喊劈了,坏到了几乎失声的地步。

于是,朱颜努力用嘶哑的气声对山妹说:那天听你跟修管教讲述案情,我就知道你的案子完全可以按正当防卫来辩护。没跟你说,是因为我自己还陷在这里边,就算想替你辩护也不一定有机会。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写申诉书,等开庭的时候你就递上去,一定会得到法庭采信的。

陈山妹听了朱颜的话,双腿一并又要下跪给她道谢。

朱颜一把抱住她,连声说:不用谢,不用谢。

说话之间,朱颜觉得她触摸到的那个因为常年劳作,显得很结实很强壮的肩头,正有一种无比温暖的能量,汩汩传遍了全身,直向她的心底里奔涌,把其中那团冷漠孤傲的坚冰,慢慢地融化了。

自从踩着被窝垛子扒窗户,看见了那个自称“见男春”的女人之后,彪哥心旌飘摇不得安生。每天睁开眼就惦记着再续楼台会,赶着喽喽们把被窝垛子码实在了,还时刻竖着耳朵探听窗外的动静,一有女犯的声音,灵猴上树一样,噌地就蹦到垛子上去了。

可惜每回都是无功而返,那个见男春再也没见出现过,像故事里的女鬼,把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之后,就人间蒸发了。彪哥有心要打听她,给她传个条子什么的,又怎么都想不起她的编号来了,要是直接写见男春的名号,只怕不光条子传不到她手上,还会把雷子惹来兴师问罪。

想来想去,彪哥忽然想了个主意,他要唱歌,用歌声把见男春找出来。于是指定仓里的白领帅哥魏宣教他唱歌。

当下魏宣认真地问:你想学一支什么歌呢?

彪哥想了想,答不出个所以然:好听的,让女人一听就知道有人想她的。

魏宣更加认真地说:那是情歌。可是情歌也有不同类型,怀旧的,时尚的,土气的,洋气的,抒情的,活泼的……

彪哥不等他说完,就选定了标准:当然是时尚的,洋气的。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谁还喜欢听旧的土的,肯定得是洋的新的。在这鬼地方人的心肠都闷得发黑了,再一抒情更霉得没有底了,还是活泼的提精神。

魏宣不敢怠慢,把自己会唱的情歌,一支支唱给他听。彪哥听来听去,这也摇头那也摇头,魏宣搜肠刮肚差点没存货了。

魏宣搔着头皮,发愁地说:船长,你审查节目比上春晚还要难呀。这首再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最后一首歌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本来魏宣是唱出来蒙事儿的,五大三粗的彪哥,偏就选中了这首小男孩的歌儿,把魏宣都乐死了。

彪哥让他一连唱了三遍,然后把大腿一拍:就是它了!这歌听着就是专门为我写的嘛!

看见大伙哄堂大笑,彪哥说:你们不信?听这歌词,句句都是我要对见男春说的。我说给你听呵。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这不用解释了吧,我叫她过来看我……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这也不用说,她过来一看,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这一句,寂寞的男孩情窦初开,需要你给我一点爱……管它什么初开,我知道就是第一次动了心的意思,第一次动了心,需要她给点爱嘛……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这个女孩不简单……不能按原来的词唱成每个,我只要她这一个,多了就忙不过来了……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女孩子的心事真奇怪……你说她奇不奇怪呀,跑到这边来撩了一把,就再也不见了,是很奇怪呀。你说这首歌怎么不是为我写的呢?

此时的彪哥一脸的憨笑,像一个天真的大儿童。魏宣完全想象不出,这个江湖著名打手,下手把人的眼珠子拍出来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狰狞的面目。

既然定下来要学,魏宣只好一句一句教彪哥唱。这首歌本来旋律不太强,要是找不着调,就跟念经差不多。到了这时候,彪哥倒是虚心好学,一遍遍翻来覆去唱个不停,他也不厌烦。他不烦,别人就得烦了,特别是他的教练魏宣,更是烦得受不了,还得忍着。

好不容易学得差不多,彪哥觉得可以放单飞了,正好碰上女监集体大放风。彪哥信心十足地跳上了被窝垛子,对着小窗户外边就嚎上了: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应当说,这边彪哥唱得声情并茂,音也比往日练习的时候准多了,那边引来的却是女犯们的一阵哄笑,接着是女看守严厉的质问声:谁?谁在那上边号丧哪?破坏监规小心挨罚呵。

彪哥的歌声被镇压下去,人轱辘一下从被窝垛子上边滚下来,嘴里就换上了不干不净的词: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个见男春听懂没有,老子冒着生命危险上去喊她,她要是再听不懂,那可真叫大波无脑了。

整个白天,彪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蔫脑闷闷不乐。到了夜里,反而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走到魏宣铺位前,把他给摇醒。

魏宣睡得迷迷糊糊,睁眼一看是彪哥,心里烦,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问道:船长,你还要学歌呀?还是等明天天亮再说吧。

彪哥摇头说:老子这回不唱了,老子要写。

魏宣好奇地问:写什么?写家书?这就怪了,每次看守让大伙儿写家书,你都说没什么可写的,现在深更半夜的怎么又想起……

彪哥往他跟前一坐道:谁说老子要写家书了?老子没家,写什么家书?

魏宣说:我知道你还没成家,写给爹妈也行呀。

彪哥叹口气说:老子不是连爹妈也没有嘛。说起来都惨,老子才七八岁,娘得了急病,扑通就死了,不到半年,我爹就给我找了个后妈,一个母夜叉。以前我娘在的时候,我爹下了工就在外头赌钱,不到半夜不归家,要是输了钱,还得找我娘的皮肉出气,要不就痛打落水狗一样打老子。嘿,那婆娘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来了没两天,就把我爹从野狗变成了家狗,不光每天按时回家,工资奖金一分不少都上交,还低三下四给那娘们打洗脸水倒尿盆呢。这么一来,他对老子,他亲生的儿子也差得多了,连平日里赢了钱,赏的那仨瓜俩枣都断了奶。老子一气之下,就给他逃学,可逃到外边,兜里没有一分钱也太没劲了。那天老子趁我后妈不注意,拧开了她柜子上的锁,从里边抽了那么两打子。当天晚上,老子吃饱喝足了回去,我爹和那个老娘们还跟没事人儿似的,给我开了门,让我回屋去睡觉。可是等到半夜,老子吃多了涮羊肉口渴,想要起来喝口水,身子怎么也动不了,睁眼一看,原来早被那两个狗男女用绳子五花大绑了。我爹盯着我,两眼冒火,大声骂我。骂我也就罢了,他还骂老子的亲妈,口口声声要操死我妈妈。老子回嘴说,我妈早就死了,我一直以为她是病死的,今天才听你亲口说出来,是你操死的。我这一顶嘴,我爹的野狗脾气也上来了,拿起一根大棒子稀里哗啦,把我打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老娘们在旁边直劝他,可她不劝还好,一劝我就更把她恨出个窟窿来。你猜她怎么劝我爹的,她叫我爹轻一点,万一把我打死了,偷出去的钱就找不回来了。我那狗娘养的爹,他就生的那么贱,他老婆说什么,都当皇母娘娘的圣旨听,跑过来逼问我,把家里的钱弄到哪儿去了。我说,涮火锅了。他们俩同时气得嗷嗷叫,说,那么多钱,涮一百次火锅也涮不完。说实在的,当时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偷了多少钱,反正我一出门就碰上了飞哥,数都没数一股脑就全交给他了。

关于飞哥的事迹,彪哥一直挂在嘴上,说得这一号仓的老犯们,早都耳熟能详了。魏宣刚来没几天,不知道飞哥是谁,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是飞哥呀?

这本来正常不过,可在彪哥看来,要是有谁不知道飞哥,那还了得?当时他就恼火透了,说:你敢不知道飞哥是谁?飞哥可不是一般人物,是老子的偶像,人家长得帅,有功夫不说,还特别仗义。在江湖上仗义这两个字,千金难买呀,就好比你们读书人,从小到大辛辛苦苦,就为弄个文凭,有了文凭才能到外边去混饭吃。在我们江湖上,仗义就是文凭,一个人有了仗义的名声,用不着什么证件来证明,用不着什么单位盖章,就通吃天下了。

魏宣头一回听见这么新鲜的类比,不由得笑出声来。

彪哥接着说:你小子笑什么?有什么不对的?跟你们小学读完读中学,中学读完读大学,大学读完再读这士那士一样,仗义的名声也是一天天攒起来的。就拿飞哥来说吧,他要是认了谁,就大小事罩着你,豁出命都护着你。当然除了真心还得狠,该出手时敢出手。像飞哥刚出道的时候,有个老恶霸相中了他哥们的女人,当街拦住用咸猪手抓人家的胸脯,他哥们跟那个老家伙干了一仗,受了重伤败下阵来。飞哥不干了,单枪匹马打上门去,硬是把那老东西的一只咸猪手卸下来,送到医院去慰问他哥们。为这事儿,飞哥在劳改队搬了八年砖,可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哗哗地涨停板,比他没当劳改犯的时候,上升了不知有多少倍。从牢里一出来,他的队伍天天发展壮大,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规矩,正缺钱花。老子偷的钱一交上去,正好填了飞哥花钱的坑,自然成了飞哥的亲信。那两年,老子跟着飞哥混,那叫一个爽。

彪哥说到得意处,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站起来走了几步,准备大说特说。被魏宣拽了一下裤脚,才想起这是半夜,又坐了下来,说:老子这个人就这样,谁要是让我服,别说钱了,命交给他老子都认。可惜好景不长,飞哥得罪的那个老东西,记了他的仇,撂在心里好几年没出声,直到等他放松了警惕,花钱买凶咔嚓就把他给做了。这我们哥们能答应吗?当天老子就代表大伙跟那帮狗日的叫了阵,约好晚上到彩虹桥下边去决斗。我们这伙二三十个人,全都穿着黑衣服,额头上勒着白布,给飞哥戴着孝,刀枪棍棒都带着,骑着摩托车就去了。那会儿我们的心情,真的是,就跟电视剧里说的那样,壮士一去,一去什么来的,不复还,说白了是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没想到那帮怂人,没胆量跟我们拼,就恶人先告状,把消息透给雷子了。到了决斗的场地儿,老子不知道已经中了他娘的奸计,正在那儿排兵布阵呢,就被埋伏的雷子给逮个正着。本来老子要是不反抗,大不了也就进进派出所,弄个聚众群殴未遂的名儿,罚点款就出来了。结果老子玩命反抗,一不留神把一个雷子的头给开了瓢儿,幸好他还没死,只是伤着了,不然老子要是在这儿跟你说话,准定也是死鬼托梦了。

魏宣道:你也是,人家警察都打了埋伏了,你干吗还要反抗?

彪哥冲他瞪一瞪眼睛,眼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种亢奋的亮来,压着嗓子说:你以为老子傻呀,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是为了吸引雷子的注意力,掩护我那些哥们逃命。他们是我叫来的,老子得罩着他们。这种时候要是飞哥在,他肯定二话没有也得这么干。老子半辈子崇拜飞哥,事事都想学他的样儿,大难临头不能自己先尿了裤子。

魏宣又问:你不是为拍出了老千客的眼珠子犯的罪吗?怎么又成了打群架了?

彪哥正说到兴奋处,已经口无遮拦不知进退:老子这回是二进宫。二进宫的都得罪加一等,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对这个老子有准备,老子不服的是,飞哥的仇人,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因为报信立了功,不光把买凶杀人的案子给遮掩过去,反倒成良民百姓了。老子这一世人,最看不起靠告密借刀杀人的王八蛋,有本能要杀要砍就正面来呀,跟老子玩阴的!飞哥这个人也跟我一样,玩命不怕,就怕对手玩阴的,一玩阴的就栽了。事到如今,判什么刑老子都不怕,就怕在里边待久了,出去找到那个老东西他早死了。栽在这种怂人手里,老子死都咽不下这口窝脖气。说不定老子哪天来一个飞身越狱,找他狗娘养的老东西拼命去。

魏宣听他越说越没谱,赶快打断他的话:嘘……这种话你可别瞎说呵,别把你心里的秘密告诉我,我害怕。

彪哥停了停,歪着头说:是呵,老子一边说也一边觉得奇怪了,这些心里话跟你小子说得上吗?而且还说起来就刹不住车,把老子想越狱的想法都告诉你了。小子,你给我听仔细了,要是你想拿这些事情到雷子那儿去爆料,当心老子废了你的武功。信不信?到时候别说老子事先没打招呼。

魏宣赶紧顺势表态说:信,当然信。彪哥你跟我说心里话,是信任我,我哪能到政府那儿去爆料呀。

彪哥想必是听这种表忠心的话听腻了不领情,反而说:信任你?算了吧,老子凭什么信任你这个小白脸儿?只不过今晚睡不着胡思乱想,突然想到人活一世,你再英雄再仗义,有谁知道你?不把它写在纸上,等你这口气咽,还不跟灭了一盏灯似的,影子都没留下?所以我想把自己的经历跟你念叨念叨,你可别拿了棒槌当针(真),以为你掐了老子什么短儿。

魏宣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草莽原来是想让人给他写传呢,心里觉得很滑稽,不想跟他搅和得太近,也不想揽这个活儿,就敷衍说:彪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除非你不在人世了,我以后当故事讲给我的儿孙听,否则你今晚说的这些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彪哥笑道:小子,你这不是咒老子死吗?再说了,你一个雏儿,开口就说什么儿子孙子的,谁知道你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踩蛋呢。就说老子吧,英雄一世人,到现在也没正式播下自己的种,万一哪天真的死翘翘了,还不是个绝户?所以老子这几天特别想搞女人。

魏宣趁机继续转移写传的话题,在里边待了没几天,他已入境随俗,说出的话明显带上了牢犯的味道:那个女犯肯定长得不错,把你搞得觉都睡不着。

彪哥赖了吧唧地说:长得怎么样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她两只眼睛嗖嗖放电,两个大波在衣服下边兔子似的一跳一跳。像我们这号被迫当和尚的男人,有日子没见过女人,早就分不清哪个丑哪个美了,说不定见了猪婆都觉得眉清目秀。老子标准不高,一是女的,二是活的,只要骚得可以,关了灯都一样。我跟她约定只要老子一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从那天起她已经是老子的人了,也不知道她当没当真。

魏宣说:说是这么说,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彪哥说:她叫见男春!意思是见了男人就要发春。

魏宣扑哧一笑:这叫什么名字呀?

彪哥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你管她呢。是她自己说的。要叫我看,她这么个女人,叫这种名字也坦白得好,说明她只想当婊子不想立牌坊,这倒合了老子的意。你想想,像老子这样的混世魔王,哪个良家淑女敢近你的身?在外边,只要有钱,找个婊子消消火,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到了这个背时地方,也只能在嘴上讲讲心里想想,过过干瘾。再说老子从来不喜欢搞美女,太美了,你就不敢下重手了,要是一个良家淑女,那就更麻烦,她一时要跟你念诗,二时要约你去水边看月亮,噜七八嗦,玩起来一点儿也不爽。

魏宣觉得这个家伙挺有意思,笑着说:没想到彪哥你还有惜香怜玉的心。

彪哥也跟着笑,笑声太大,把一个犯人给吵醒了,远远地抗议说:谁这么吵呀?不让别人睡觉啦!

彪哥横不讲理地回答:是老子在吵,怎么啦?想清静睡到殡仪馆去,那儿最清静!

安莺燕被押送回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戴手铐。她用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每一步都迈得很小,也很慢,行动看上去挺不利落。

看守李玫打开门之后,喊了一声:56号,过来帮她。

陈山妹闻听,看见日夜惦念的安莺燕,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出现在门口,竟然高兴得动弹不得。等她醒醒神跑向门边,去接安莺燕手中的行李,却见朱颜先她一步过去,伸手拉住了袋子的提手。

自从安莺燕受伤住院,朱颜每天提心吊胆,每次跟看守打听她的伤情,都不得要领,还再次被监规教育训得抬不起头来。几次三番之后,也就死了心,只能忐忑不安地坐等消息,看看自己这一推,到底要招来什么样的处罚。今天冷不丁看见安莺燕回到监仓,她的惊喜绝不在陈山妹之下。安莺燕好好地活着回来,朱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至于今后会不会被告上法庭要求民事赔偿,怎么说也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有人说过,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朱颜觉得在眼下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

朱颜知道自己跟安莺燕结怨颇深,以安莺燕暴烈的个性,她肯定不像贤良宽容的陈山妹那样好对付,要化解与她深深的芥蒂,没有时间和耐心很难做到。

果然不出朱颜所料,当她伸手去接安莺燕的袋子,对方第一个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安莺燕非但不肯放开拎包的左手,反而迅速抬起捂住小腹的右手,将朱颜一把推开。用力之大之猛,使得朱颜和她自己同时朝两个方向倒退了几步。朱颜趔趄了两下,很快站稳了,可安莺燕因为伤后体弱,被惯性重重地撞在了墙上,然后整个人跟着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朱颜出于本能跨上一步想去搀扶她,却被安莺燕的目光给定在了原地。那目光里充满着仇恨和厌恶,看得朱颜不由得浑身直哆嗦。

所有的动作都一气呵成瞬间完成,等陈山妹跑过去,只见安莺燕双手捂着肚子蹲在墙根儿,眼睛还气势汹汹地瞪着朱颜,不依不饶。而朱颜呢,往日的清高和傲慢早已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可怜巴巴求助的表情。

陈山妹心里软得化成了水,对这两个年轻女孩的同情,一时间将自己满怀的愁绪,都淹没得无影无踪。

陈山妹跟朱颜一样,也每天为安莺燕揪心揪肺,不得安宁。

安莺燕走后,陈山妹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看上去没有正形,甚至于有些下流的女子,其实是那样亲近。安莺燕曾经向她讲述的身世,全都活灵活现在眼前重演,而且那个被继父强暴,长时间被迫过着乱伦生活的小女孩儿,跟自己的女儿缨络又有什么两样?杀了丈夫,被当作杀人犯押进了看守所,陈山妹心里一时怕二时悔,是安莺燕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地平静下来:我佩服你,为了保护女儿,敢杀了那老畜生,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就是这句话,让陈山妹为自己的行为自豪了,她甚至想,就算是法律不问根由,凡杀人者定要偿命,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因为如果现在她不出手,安莺燕的今天,很可能就是缨络的明天。能用自己的命,换得缨络一生的安宁和清白,还不值吗?

当安莺燕躺在地上,双腿间流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时,陈山妹的心跟着感觉到了同步的创痛。这些天身边的铺位空着,夜里没有了安莺燕在枕边絮叨,白天没有了她高亢的嗓音在仓中回响,陈山妹总有些六神无主的感觉。她害怕这个铺位从此空在这里,或者有一天被一个陌生女人占用。安莺燕在医院里遭遇了什么,是她每时每刻都希望知道的事情,其强烈和迫切的程度,完全不亚于她在等待缨络的消息。现在安莺燕完完整整地来到了眼前,陈山妹还能不高兴得忘乎所以?

陈山妹满心欢喜扶起安莺燕,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不过分别了十来天,安莺燕的手臂突然间细了一圈,用手摸上去软塌塌的没有弹性,稍稍用力就触到了骨头。再细看她的模样,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颊明显地瘦了,由标准的鸭蛋形变成瓜子脸,脸色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隐隐地一圈黛青色的眼晕,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衬托得满是忧愁。

很快陈山妹就发现,比起外表来,安莺燕性格的变化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前那个开朗泼辣,时时爱搞点小名堂,常常嬉皮笑脸的坏女孩,忽然变成沉默寡言的淑女。以前除了与朱颜关系疏远,她跟仓里其他人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呢,谁跟她说话她都懒懒的,爱理不搭,对自己的病情尤其守口如瓶。陈山妹几次追问,她都只是说,做了一个小手术,伤口已经拆了线,只是皮肉还有点疼,碍不了什么大事。

陈山妹有些疑心她的说法,又不好多问,就背着她去跟朱颜商量。

经历了安莺燕受伤事件,陈山妹与朱颜的关系简直是乾坤颠倒。要说改变,其实也只在朱颜,陈山妹倒是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地善待她。朱颜呢,自从被陈山妹的善良给结结实实感动了一把,真的在心底里对自己的功利和实用有了些反省,也开始以实际行动回报对方。除了花费很多时间替她代写上诉书,还时不时给她讲解一些法律常识,好让她学会当堂呈供时说话得体,不至于搞出什么偏差来。

如此一来二往,两个人从里到外前嫌尽释,相互之间的信任度与日俱增。听朱颜说到担心安莺燕记仇记恨,找她的碴儿,陈山妹还蛮有把握地向她保证,这事等燕子回来慢慢劝说,一定能够解决,一切都包在自己身上。等安莺燕真的回来之后,计划中的劝说任务并不那么好完成,安莺燕不同寻常的冷漠,阻止了所有人的关切和问候,包括与她过从甚密的陈山妹在内。尤其等她敏感地觉察到,在她缺席的日子里,陈山妹和朱颜的关系已经变得很亲密,更是连陈山妹都疏远了。这让陈山妹很伤感,却猜不出安莺燕到底怎么了。

朱颜听了陈山妹的话,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最后得出结论:安莺燕的身体一定出了大问题,否则她不会住了十天医院出来,整个变得判若两人。

朱颜的话,也印证了陈山妹的直觉,她心里一着急,就低声地哭起来说:燕子的命怎么这么苦?有谁能救得了她?

朱颜不吭声,也无话可说。

从安莺燕回仓的第一分钟起,她为和解所做出的每一次努力,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用新毛巾浸了温水,拧得不干不湿,递过去想让安莺燕擦把脸,人家不接。再放得近一点,就被她挥手毫不留情地打飞了。朋友送进来的进口奶茶,自己平时也舍不得多喝,又香又浓地冲上一杯,小心搁在她床头,放凉了人家也不正眼瞧瞧,为了不至于招来苍蝇,只好灰溜溜端走自己享用。

朱颜又将一大包进口卫生巾放在她枕边。记得刚刚进来的时候,安莺燕曾经借用过一次,用完之后大加赞叹,同时也不忘大肆嘲讽,话说那叫难听: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高级屁股就得高级卫生巾伺候,又软和又不漏,这一天下来,怎么也得把几十块钱扔进厕所里吧。朱颜被搞得非常狼狈,觉得这个女人身子不正心眼儿也邪,跟人打交道除去挑刺儿,没有别的乐趣,当时就为这个跟她大吵一架。此时朱颜送去这一整包卫生巾,无非是想表达自己的多重歉意,既为她受伤流血,又为那次的争吵。

谁料想这一招更是事与愿违。安莺燕看见那包卫生巾,突然间情绪失控,不光发疯般撕开了漂亮的包装,把里边的东西抛得满地都是,还破口大骂道:姓朱的,少拿你这些肮脏的破玩意来献宝,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要是再来骚扰我,老娘揍你没商量。

以往只要安莺燕跟朱颜发生冲突,陈山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向着她。可是这几个回合下来,不光陈山妹,别的女犯也都觉得安莺燕做得过了头。只听得有人在旁边议论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赔礼不收,道歉不受,你到底叫人家怎么着嘛?

安莺燕听了这话,更加火冒三丈:叫她怎么着?老娘就想让她离我远点,别老在这儿晃来晃去叫我恶心,要是知趣,最好马上从这个仓里消失!

说完,安莺燕倒头往铺上一躺,用被子蒙了头,看上去真的不愿意再跟朱颜照面了。陈山妹看到,她的肩头在被子里一耸一耸的,其实又在那儿伤心落泪呢。

安莺燕到底得了什么病,朱颜觉得只能由陈山妹从她本人口里得知实情。可是安莺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跟陈山妹说了。比如她每天上午去医务室,陈山妹问她去干啥,她都只是简单答道:换药。连傻子都知道,换药怎么也用不了几个小时呀。直到有一次李玫来开门喊她:47号,去医务室吊瓶子吧。大伙儿才知道她仍在接受治疗。等安莺燕回来,陈山妹就此再一次探问,她还是淡淡地说了声:没事儿,打针消炎,防止伤口感染呗。陈山妹想再问问,安莺燕就把脸转向了别处,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了。

于是,安莺燕的病情成了女监二号仓里的一个谜。

是谜就有谜底,有谜底就有被揭开的时候。只不过没有谁能想得到,揭开谜底的人,竟然是劳动仔小剃头,是他趁着送饭夹带进来的一张纸条,让真相大白于女监二号仓。

这一天,小剃头推着车到女监来送饭。两个木桶,照例一个装着半冷不热的陈米饭,一个连汤带水盛着小半桶炖菜。

所谓炖菜,不过是些黄黄绿绿的菜叶子,再加点萝卜、南瓜、土豆一类的块块,飘着几颗油星就算客气。只有等到每周规定的加菜日,才能在里边看见几个剁得七零八落的肥肉块儿,还得看送饭的劳动仔跟谁好,才可能给谁捞上两块。在犯人食堂里掌勺的也是犯人,走了路子托了人,才拿到了这样的差事,本来自己就不把自己当人,那些关在号子里的食客自然更不是人。曾经有一次,炖菜的大木桶里,居然捞出了成捆的菜把子,菜已经煮得烂熟,系菜的草绳还捆在上边。为了这事,男监那边有人领头绝食抗议,直到所方撤换了掌勺的劳动仔,连着两天加了菜,才算把风波平息下去。

话说小剃头送饭到了二号仓,一边拿勺子搅拌着炖菜里的汤水,一边探头探脑,分饭分菜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眼看门里边只剩下陈山妹一个人,手里拿着两只碗。

小剃头看看她马甲上的编号,悄声问道:你们仓里有没有47号?

陈山妹说:有呵,我就是帮47号打饭,她去医务室打针还没回来。

小剃头听了特别高兴,说:哎呀,我的姑奶奶,终于把她找到了。我送了这一路,看了这一路,哪有编号47的美女呀。这下回去可以向彪哥交差了。

陈山妹不知道这里边的道道,愣头愣脑地问:谁是彪哥,他找燕子干吗?

小剃头大为不满地嘘了一声,叫她别嚷嚷,接着又小声说:你帮47号打饭,肯定跟她关系好。我这儿有封信,是别人带给她的,你拿去藏好了,47号回来交给她。千万别让看守发现了,要是发现了,你我跟彪哥和47号,四个人都得受处罚。

陈山妹听了,哪里还敢说什么,匆匆忙忙接过了饭碗以及碗下边贴着的纸条,直往风仓里去了。

背过人,陈山妹把叠成了小方块的信,一点点展开来看。说是信,其实也没有几个字,凭着她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倒也能看懂七八成。写信的人意思是说,自从见过面后一直不能忘记,找了她好多天,才打听到她的编号。现在递信过来是让她记住那天的约定,从此她就是有主儿的女人了,按说好的,一出去就结婚过日子,还等着她给自己生个胖小子呢。下边署名看样子是真名实姓:龙强彪。

陈山妹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吓得赶紧把小纸条掖进了裤头里,假装低头吃饭。不知是因为陈山妹等人等得急,还是安莺燕那天吊针吊得特别久,好不容易等她回了仓,陈山妹趁她去风仓洗手,迫不及待就将纸条给了她。按山妹的想法,这样的条子对安莺燕总归是个好消息,这下知道有个男人想着她,出去就要跟她结婚生子,在病中也会有个念想,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灰心丧气了。

事情的结果正好相反,安莺燕接过纸条一看,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变得跟死人一样灰白,眼睛立时失了神,人摇晃着站不稳脚跟儿,直往陈山妹肩头靠过去。陈山妹一看大事不好,也顾不上将她的条子收起来,架住她就往地铺上送。

安莺燕的身体刚一挨到铺板,哭声突然像被拉响的警报一样,高亢而尖厉地从她嗓子里发出来。只见她手里举着那张纸条,哭得声嘶力竭肆无忌惮,一边哭还一边直着嗓子喊道:彪哥,彪哥,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告诉你,我连子宫都给切除了,这辈子再也生不了孩子啦……

安莺燕这一哭一诉,陈山妹和朱颜算是明白了她的病情,可也把她们都哭得傻了眼。大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正在这时候,铁门上有开锁的声音传来,李玫一边转动钥匙一边大声问:47号,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状况了?

眼看李管教就要进来探查,安莺燕手里的纸条还无遮无拦地举着,陈山妹急得满脸彤红浑身冒汗,心想按小剃头的警告,这一劫怕是逃不过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让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一幕,奇迹般发生了,只见朱颜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安莺燕的肩膀,做出抚慰她的姿势,在李玫走近之前,已经把安莺燕手中的纸条夺下来,一把塞进嘴里,嚼了两嚼,吞了进去。

给犯人们理发的任务,小剃头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女监。

说实在的,小剃头有点怕去女监。在他眼中女监那个地界像是有一种传染病,能把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变成没脸没皮的泼妇。女犯们看见男人就故意互相打闹,怪声怪气地笑着尖叫,有的干脆把白花花的膀子从小窗户眼里伸出来,一不留神离得近了点,就会被她抓上一把。看样子,要是让她们占山为王,非得逮几个男人到上边去压寨不可。

一号仓的男犯,常常戏谑小剃头,说他自从到女监送了饭回来,撒尿的声音都比原先大得多,胡子也长得快了,说起话来中气足足的,肯定是采阴补阳见了成效。小剃头只有苦笑的份儿,他们哪里知道,跟这样的女人打多了交道,不阳痿就是好的。每次去送饭,小剃头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皮子,伸过来一只碗,就往里边舀一勺饭一勺菜,基本上不抬头,有人主动搭腔也不抬头。这些女人还是不看为好,小剃头一看她们就难受,他会想起自己的老婆,庆幸来坐牢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要让小剃头看,坐牢这种事情,良民百姓千万沾不得,沾了总没个好。就拿自己来说,本来除了剃头,只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心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现在因为老婆偷人铲了她一铲子,关到这里跟一帮七七八八的人混在一起,也知道了怎么骗人、怎么嫖娼、怎么耍横、怎么贩毒,总之是怎么害别人,最后也害自己的所有事情。他惊异原来世界上的人,日子过得五花八门,不像他只有剃头和老婆。在不知老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自己会死会活的日子里,小剃头也曾想过,要是以前像这些人一样,吃喝嫖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怎么就怎么也值了。可是眼下不一样了,老婆要撤诉,说明她心疼自己,不想看着老公受罪送死,把她的脑壳铲开了,她还能这么开通,不容易,一想到这里,小剃头心头就暖暖的。

小剃头在女监的空地上支起了摊子,怀里像揣着只兔子慌得不行,因为彪哥早就发了一封信在他手上,叫他务必送到47号手上。事有凑巧,轮到二号仓,第一个出来的就是47号安莺燕。

小剃头一眼瞅见她的胸牌,心里喜得一跳,他摸了一下左边的耳朵,心想这下彪哥的条子可以递得出去了。再细看这个女人,觉得彪哥眼力真的不错,黄蜂背,水蛇腰,鸭蛋脸,大眼睛,高鼻梁,眉毛和嘴唇都纹过了,该黑的黑,该红的红,除了脸色太过苍白没有血色,满头染过烫过的卷发也有些枯燥和蓬乱,几乎可以称得上标准时尚美女,难怪彪哥这么放不下她。小剃头甚至私下里拿47号跟自己的老婆比了比,觉得她比老婆还漂亮,比完了还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你好无聊哟。

小剃头给她围上毛巾,把长长的卷发握在手里,问道:剪多长?

安莺燕说的话把小剃头惊着了:剃光!

小剃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一下没有接上话。

安莺燕似乎情绪很不好,沙哑着喉咙问:叫你剃光,你没听见吗?

小剃头不想惹她,小声说:你要是个男人,剃光就剃光,可……

安莺燕截住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女人吗?我其实是个男人。

小剃头不信,顺口说道:你这不是讲笑吗?明摆是一个美女,非要说……

安莺燕又一次截住他的话:谁跟你讲笑?叫你剃你就剃,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小剃头一看对方不像开玩笑,急得拿眼睛四下瞄,想找女监的看守先报告一声。可偏偏那个女警察怕晒太阳,远远地站在房檐底下发呆,根本没往这边看。

安莺燕见他迟迟不动手,伸手抓过剪子,咔嚓就把前额的一绺头发贴着头皮给剪了,等小剃头反应过来,夺过剪子,她的脑门上已经露出了青青的一块头发楂子。

小剃头这才想起47号是个有病的女人,莫非她精神也不正常了?如果真那样彪哥还惦着她,岂不是太惨?小剃头觉得应该先试探试探她,确定她精神正常,才能把彪哥的条子交给她。

小剃头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性急?比彪哥还要性急。

彪哥的名号,让安莺燕浑身哆嗦了一下,马上放低了声音问:你认识彪哥?

小剃头自豪地说:当然认识,不光认识,我还是彪哥的死党,他要办什么事总是交给我,连给女监写情书都是我来送呢。

安莺燕一听,马上十分警觉地问道:送情书?有几封?送给谁了?

小剃头假装糊涂地说:一共两封,送给二号仓47号。

安莺燕猛地扭过头,目光犀利地看着小剃头:胡说,我就是47号,可我只收到一封。

小剃头见她句句话都跟得紧,答得快,说明精神没有毛病,就从耳朵眼里掏出小纸条,塞到她手里,说:还有一封在这里。

小剃头的耳朵长得很特别,耳廓小耳朵眼却特别大,以前在镇子上剃头,他每天用张小纸条记账,记完就把圆珠笔别在耳廓上,把纸条塞进耳朵眼。回到家,老婆常常一句话不说,一只手把耳朵眼儿里的账掏出来看,另一只手伸出来问他要钱。这回彪哥的条子,在耳朵眼儿放了好几天,被汗和油浸透,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没想到,安莺燕看了那纸上的几个字“好好养病,哥不嫌你”忽然泪如雨下。这个彪哥也太神通了吧,听这条子的口气,不光知道她得了病,而且知道她得了妇科病。

女人一哭,心就要变软,说话也会变软,只听安莺燕可怜兮兮地说:剃头的,你回去告诉彪哥,他的心我收下了,可是我没本钱还他的情。我已经不再是女人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不值得他这么挂记。

小剃头被她吓得忙问:怎么回事?你乱七八糟说些啥嘛?

安莺燕反而放平了声音道:告诉你你也不懂,你不懂还是得告诉你。我刚住院切了子宫回来,因为里边长了东西,现在正等着医院切片的结果。那东西长在我身上,不用看结果,我也知道肯定是癌症,万一已经扩散了,我就没有几个月可活了。所以请你告诉彪哥,他甭指望我了,别说我再也不能生孩子,等他出去的时候,我可能早就化成灰了。

小剃头听着愣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屋檐下边发呆的女看守正好发问了:47号,你的头发怎么要剪这么久?

安莺燕号马上换了一种不正经的声音,答道:这你要问剃头师傅,是不是看本姑娘长得俏,舍不得让我走。

女看守走过来,看到安莺燕前额那一块凹下去的头发,马上信以为真,厉声责斥小剃头道:93号!你搞什么鬼?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敢动坏心思,小心我报告所里,让你的劳动仔当不成。快点理!

小剃头背了黑锅,也不敢分辩,只好对安莺燕说:那我就按这个长短给你剃啦。

安莺燕没事儿人一般,笑着说:剃吧剃吧,有什么可惜的,到时候一做化疗,还不得变成秃瓢。

女看守听见了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忽然转过身背着手走开了,好像要对安莺燕网开一面。

小剃头叹口气,几下把她满头弯弯曲曲的彩色卷发,全都剪掉了,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好不容易把安莺燕的头发修圆了,其实跟尼姑的光头也差不了多少。给她掸去碎发的时候,小剃头认真看了一下47号,觉得她留了短发以后,似乎眼睛更大,鼻梁更高,眉毛更黑,嘴唇更红了。小剃头心里很是为她和彪哥惋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说死就要死了,人活一天算一天,真是算不准呀。

告别的时候,安莺燕对小剃头说:我每天下午在医务室打针,有事儿到那儿来找我。

小剃头忙看看周围,生怕她的话被看守听见。安莺燕见状奚落道:瞧你那怂样,我真不敢信你是彪哥的死党。

安莺燕从小剃头手上接过彪哥的条子时,正值心绪最为低迷状态。

每天要打五瓶点滴,今天已经打了四瓶。输液管将药水一滴一滴慢慢浸入她的身体,并不曾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带来新的能量,相反还像漏斗似的,把她的活力丝丝缕缕漏将出去,让她整个变成了一具空壳般的皮囊。她摸摸自己被药液灌注得有些浮肿的手背,还有连续的进行性消瘦之后,又细又软苍白干燥的手臂,自哀自怜的阴影又笼罩了她的心。

那天被朱颜失手推倒,小腹撞在洗手池的尖角上,导致她下体大量出血,送到医院去抢救,命是暂时保住了,子宫却被切除了。拆线出院的时候,有个医生跟她简单谈了病情,大意是她的子宫颈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肿瘤,从形态看很有恶性病变的嫌疑,需要做出病理切片才能确诊。回到看守所,副所长修丽也跟她谈话,告诉她在等待诊断结果这段日子里,由医务所给予她一般性治疗,生活上享受重病号待遇,可以吃病号餐,每天增加一次单独放风时间,等结果出来以后再说别的事情。

应该说,安莺燕受到了在这个环境里最好的照顾。

朱颜在看守眼皮子底下,夺过彪哥递给安莺燕的条子往嘴里一塞,彻底改变了她俩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再加上陈山妹,三个人成了女监二号仓里的铁三角。

陈山妹包揽了所有生活起居事宜,帮她打饭打水洗衣服。朱颜负责她的营养补给,托家人送来警方准入的各种食品,还经常花钱加菜,千方百计让她败坏的胃口有所恢复。这两个人对安莺燕的呵护虽然事出有因,却属殊途同归。陈山妹牢记着她曾经的关照,为了表达谢意;朱颜反省了给她造成的伤害,为了表达歉意。反正不管她们各自怀有什么样的初衷,对她的照顾都不遗余力,让安莺燕不得不接受,也不能不感动。然而,安莺燕心里明白,这迟来的温馨将是短暂的,随时可能因为自己身体的崩溃而告结束。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莺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盼着出去了。她知道自己的案子比一般的淫秽色情案复杂多了,她打理的夜总会曾经往来皆高官出入尽富豪,有多少举足重轻的人物在这里罗织着他们的关系网,又有多少权钱交易在她眼皮子下边顺利成交,她心中一本账,门儿清。也许她的存在让好多人如鲠在喉,不除不快,而雷子们也希望她在最后的关键环节爆出猛料。夜复一夜的失眠,让她有很多时间去回想过去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每次回忆给她带来的,除了失落还是失落,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于是她想到了死。

无论从警方的态度,还是凭自我感觉,安莺燕已能判断出自己绝症在身。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与其拖得不人不鬼再咽气,不如来个红颜暴死,说不定还能在老相好那儿赚得几声叹息。安莺燕一直以自己的美貌为荣,死到临头还得保全了它。

出于这个打算,每天晚上看守把医生开的安眠药发到她手里,看着她用温水吞咽的时候,安莺燕会迅速用事先握在手心中的一片维生素C,将药片替换下来,攒在一个小瓶子里,随身携带,准备等攒够了量,找个合适的机会一饮而尽。有了这个打算,安莺燕心里也有数了,不再盼望有谁来捞她出去,也不再理会案子有什么进展,她选定了看守所作为最后的归宿。

每天漫长的输液时间最是难熬,要不是有那只名叫黑狼的老狗,隔上天把就要来吊两瓶营养液,她更不知道要怎么打发这段光阴了。

刚开始跟一条大狗近距离接触,安莺燕浑身上下不自在,后来听说了黑狼的经历,竟然对它产生了某种同病相怜的感情。一个是曾经威风凛凛功勋卓著的警务犬,忍受骨瘤的折磨,惨度风烛残年;一个是曾经千姿百态受人追捧的交际花,怀揣向死的决心,流连最后时日。人犬之间经历与处境何其相似,以致跟黑狼面对面输了两次液之后,安莺燕再也不把它当成一只狗,而是一个比自己幸运一百倍的人。

每次黑狼来输液,老于夫妇总是一左一右跟着。老于得亲眼看着狱医小沈用指定的各种成分,配出当天的药水,看着把针头扎进黑狼颈部的血管,帮忙用胶布固定好,还要抚摸着黑狼的头跟它说几句话,才能放心去上班。于婶呢,会留下来一直守在黑狼身边,隔不了多一会儿,就对着墙上的挂钟,严格按照一分钟八滴的速度核对次数,但凡有一点儿不对,马上就要叫来沈医生调整,那个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让那个小沈苦笑之后,只能照办。点滴速度慢时间长,于婶闲不住,时不时替黑狼擦拭口水,改变姿势,还替它按摩肿胀的前肢,活活就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在服侍得了重病的儿子,脸上写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愁。

黑狼在他们的悉心呵护之下,状态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已经可以自己一瘸一拐走路了。有一次,安莺燕听见小沈对老于说:黑狼的好转是一种假象,全靠这点能量合剂撑着,只要药水一停,它就又不行了,可药这么贵,也不能总这么打下去呀。老于有点生气地回答说:只要药水还能输得进,我就要给它一直打下去。药费你放心,我们家砸锅卖铁也不会欠公家一分钱。当时就把安莺燕给听哭了。

正在安莺燕凄凄惨惨戚戚,心情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小剃头借口清理空瓶子纸盒子,混进医务室,送来了彪哥的纸条。安莺燕看着那些歪七扭八的字,禁不住苦笑起来:这哥们倒真是痴心不改,写的字也跟我般配,可就是没有结缘的命呀。

为了感谢彪哥的深情厚爱,安莺燕把剪下来的头发交给小剃头,让他作为回信带给彪哥。

小剃头回答说:我办事,彪哥最放心,见姐你也放心吧。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替你们办事了,我的案子已经撤诉,说声放我就出去了。

安莺燕听了,很羡慕地看着他说:能出去比什么都好。祝你交上好运,回去好好过太平日子。

小剃头高兴了,天真地说:等你和彪哥出去我们再见面,我请你们去吃二婆婆家的火锅,好吃得不得了。

安莺燕凄然一笑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假如我还能出去……再见。

看着小剃头乐得屁颠颠的背影,安莺燕分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永别了。

地震发生以后,朱颜因为受过急救训练,刚被挑出来参加犯人自管小组,并被指定作为沈白尘的助手参与救护。朱颜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抢救的第一个伤员,竟然是警花戴汝妲。

对小戴的营救特别不顺利。

纪石凉和沈白尘用尽了力气,想尽了办法,也不能把她从地洞里救出来。老纪的情绪因此急躁起来,他知道监舍塌了嫌犯肯定得转移,准备工作一就绪,队伍说走就要走。果然,沈白尘刚刚设法给小戴伸到洞口的手背输上液,张不鸣就派人过来催促,告诉他们队伍马上要开拔。

小戴在下边听见说话,把放在洞口的手使劲招,意思是让老纪把头尽可能探低些,有话跟他说。老纪猜得出她要说什么,假装看不懂小戴的手势,只管一个劲儿吆喝小沈和朱颜,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救上来。

小戴在底下发了急,扯着嗓子喊:老纪,你别忙乎了,我刚才仔细查看了,我的左腿整个压在水泥梁下边,除非开起重机来把房梁吊开,你们赤手空拳怎么救得了我?还是赶紧跟回监区帮着张所转移犯人去吧。

老纪听了这话心如刀绞,说道:旦儿,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把我老纪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呀!你冲着我过生日才跑回这儿来,我要是放下你不管,还是男人吗?

小戴听了,突然哭起来:你是不是男人得听我说。今天咱们生离死别,我一肚子话也得跟你说开了。我到现在还不嫁人,就是放不下你这个叫我心动的男人,纯爷们。这世道,男女之间蝇营狗苟的事情见得多了,哪儿还会有像咱俩这样心里恩爱,身体清白的异性朋友?要不是可怜你那个疯子老婆,还有从小爹不教妈不管的浑小子,咱们你情我愿还不能重打锣鼓另开张?可是咱们呢,除了在嘴皮上下点功夫,什么时候做过损人利己的勾当?老纪,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忍耐我佩服,你不就是一直想听我正正规规说一声我爱你?现在我要说了,你听着:石凉,我爱你,爱你,爱你!……听够了没有?听够了,再按我说的话做,给我再挂上一瓶水,让它按每分钟十滴的速度滴,然后带上你的人归队去。你要救我的心我领了,但我也没忘了你是一个警察,特殊时期身不由己。假如水没滴完,救援队来了,那是我命不该绝,假如熬到油干灯尽,还没人来救,那咱们就此别过,来世再见。下辈子,你可别那么早就娶了媳妇,等认准了是我再动心……

小戴说得泣不成声,老纪听得泪如雨下,真正号啕大哭的一个人,却是站在沈白尘身边的朱颜。

朱颜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从小到大,无论与谁交往,必要搏得居高临下的位置方能相安。在看守所里,戴汝妲身为管教,强势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作为犯罪嫌疑人,与之交手劣势显然,她朱颜纵有翻云覆雨的本领,也别想撼动对方。小戴调离之后,朱颜再也没见过她,但只要想起她,心中仍是愤愤不已。

然而一场大难让这个对手不光强势尽失,还处在命悬一线的险境。戴汝妲一番儿女情长的私房话,将这个女管教强硬蛮横的外壳一卸而光,坦然呈现出小女子纯情似水的真面,着实打动了朱颜。经历过几场无果而终的恋爱,几任东西中外的男友,朱颜早已把爱情的神话解构得七零八落,再也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谓心心相印的情侣。她万万不曾料到,如此感天动地的爱情大戏,恰恰在监狱这样阴沉压抑的舞台上,由两个让她从来憎恨与轻视的警察出演。一时间,朱颜心中五味杂陈,以自己的身份,又完全没有表达的可能,只能用大声号啕来宣而泄之。

纪石凉的悲伤当然不在朱颜之下,可他不能像个女人似的哭天抢地,得拿出男子汉的担当和力量。面对戴汝妲情真意切的表白,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更大更快的动作刨土清障,在无言中表示不把小戴救出来决不罢休的决心。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纪急得满脸紫胀,扳住一块水泥板,憋足了劲儿猛掀,喉咙里发出如狼嗥般粗重的喘气声。无论他怎么用力,水泥板都纹丝不动,好像要告诫他,放弃小戴是唯一的选择。

纪石凉的理智终于崩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面对家长不容分说的棍棒,无奈地将双脚在地上来回蹬踹,跟朱颜一起大放悲声,边嚎边说:旦儿,旦儿,老纪我无能,救不出你……你知道,我曾经想过,这辈子注定做不成夫妻,到我死的时候,怎么着也得把你叫到跟前,亲一亲你的脸……哪怕咱们七老八十岁,你的脸皮打皱了,不美了……老天爷,老天爷,你怎么这么狠心,连这一线机会也不给我留下……

此情此景让沈白尘大跌眼镜,却原来老纪这个浑身匪气十分霸道的粗人,内心深处还有着这么温情湿润的所在!小沈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女友鄢嫣,自从通讯中断,她就了无消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本来他走过去,拍着老纪的肩膀想要安慰几句,一句话没说出来,眼泪反而止不住先滴下来。

正在哭声此起彼伏不可开交之际,只听得小戴在洞里大声召唤小沈。小沈忙俯身相问,听见小戴要求把剪子和刀子从上边递下去,吓得赶快说:不行,不行,我给你挂上两瓶水,你再坚持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救你。

老纪听了他的话,更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到了洞口,惨声叫道:旦儿,你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天塌地陷,政府还在,军队还在,总会有人来救你,你可不能糊里糊涂自行了断呀!

作为对小沈和老纪的回应,戴汝妲镇静的声音,从洞口清晰地传了上来,像从前一样爽朗动听:瞧瞧你们,想哪儿去了,谁说我想自杀了?我刚才仔细摸过了,左腿齐膝盖处骨头全砸断了,只连着韧带和肌肉。我琢磨要是用剪子和刀把它们给弄断,你们完全可以把我拉出来了……

上边的人听了如此大胆的设想,全都惊得面面相觑,这现代版的刮骨疗毒壮举,怎么说也不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来实践呀!

小沈到底是专业医生,很快缓过神来开始考虑可行性。他试探地说:戴姐,我手头没有麻醉剂,也不能到下边去操作,你自己能不能做得了?

小戴的回答冷静而自信:做得了。我的腿已经麻痹了,马上动手,抢在神经反应还没有恢复之前,反而不会痛得受不了。

小沈又说:现在有重物压在你腿上,万一松开可能会出现血流喷涌的现象,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条件给你输血。

这个提醒似乎让戴汝妲打了一个磕巴,但马上她又回应了:那就看我的运气了。至少我可以从里边出来,跟你们告个别,也给纪哥留个机会,让他抱住我亲一亲……

纪石凉听了这话,越发万箭穿心般难受,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只管用孤助无援的眼神盯住小沈,想从他这儿得到帮助。

这让小沈顿时觉得自己的表态,很可能决定着戴汝妲的生死存亡,举手投足都负有重大责任。这个感觉让他的精神陡然高昂起来,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让其经受严峻的考验,眼下考验人的时候就要到了。如果是青年毛泽东,他会退缩吗?肯定不会!他会有明确的态度,而这种表态定然出自周密的思考。

想到这儿,沈白尘的心情忽然沉静下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掌握的所有止血的知识复习了一遍,又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包里,找出了两根止血胶管,抓在手里反复测试了它们的强度,感到很是满意。然后,他拿起了一把医用剪和一把手术刀,对眼巴巴瞅着他的老纪说:既然戴姐自己有这个决心,咱们应该全力配合她。假如她能把连接部分割断,咱们在第一时间把她拉上来,马上用止血带绑住她的残肢。只要不出现喷血的情况,奇迹就可能发生。

沈白尘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忽然间长大了,而此刻在纪石凉眼中,这个从来让他不屑一顾的大男孩儿,活活就是老天爷派来救苦救难的天兵天将。

小沈把手术器械递进洞里,老纪跟着趴在洞口,婆婆妈妈地一再嘱咐:旦儿,你可得摸着石头过河,试着来,不行就还是挂水等救援,千万别逞强呀……

小戴接过器械,把头埋了下去,洞口一时看不到她的影子,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上边的人全都屏住呼吸,老纪更加紧张得牙关紧咬。时间一秒一秒地被感受着,两三分钟也成了日久经年。

谢天谢地,经过了似乎无比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终于听见小戴轻轻地叫了一句:行了,拉我……

老纪和小沈同时扑上,抓住小戴极力伸出的手掌,连拉带拽把她从洞里拔了出来。

纪石凉见到失而复得的小戴,不管不顾一把抱住她的身体,照直将自己黑粗的脸,贴到她由于失血显得苍白的嘴唇上去,口中喃喃念道:没想到,没想到,这辈子,这辈子还能……

说着,整个人像梦游一样,闭住眼睛将自己厚厚的嘴唇,慢慢地移将过去。

老纪这一系列激情的举动虽是人之常情,让专业狱医沈白尘来评判纯属非理性行为。因为就在老纪忙不迭亲吻心上人的时候,小戴被截断的左腿,已是血如泉涌,沈白尘所预言的最坏情况出现了。小沈顾不上礼貌,大声招呼老纪快来帮忙,才把沉浸在重逢感伤中的纪石凉唤醒,调过头来跟他一块儿扎紧止血胶带。

三个人竭尽全力,弄得手上身上都糊满了泥和血,总算把小戴左腿创面上的血流给止住了,小戴则因为大量失血几乎昏迷。

一阵亢奋的激动过去,老纪终于清醒过来,看着迷迷瞪瞪好像就要睡过去的戴汝妲,知道情况非常危急。他再一次把无助的目光转向沈白尘,等着他再一次拿出好主张。小沈没吭声,只是抱歉地冲他摇摇头说:她现在处在休克边缘,要马上输血才行,不然……

纪石凉急吼吼地说:要输血就马上输呀!来,抽我的,要多少,管够,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

他的嗓门够大,连昏沉的小戴都听见了。只见她微微睁开眼睛,朝老纪摇摇头,努力地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的血我用不上……我的血型是AB型RH阴性,在“熊猫血”里也是稀有品种……

纪石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管把她抱在怀里摇着,喊道:旦儿,你是不是迷糊了?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呀,你又不是熊猫,怎么会是熊猫血?

沈白尘听得很明白,上前制止了老纪过大的动作,说:戴姐一点没糊涂,她的血型在黄种人里特别罕见,俗称“熊猫血”。这种血型的血浆,在大城市里都难保证,眼下在我们这儿,几乎没有可能找到。

纪石凉这下懂了,彻底懂了,兵荒马乱荒郊野地,到哪儿去找那么特殊的血浆,小戴活不了了!此念一生,老纪又觉到了心如刀绞般的痛楚,更紧地抱住小戴,绝望地大哭:旦儿,旦儿,你遭了这么大罪还是留不下,叫我怎么想得过去……

戴汝妲复又将眼睛闭了,两行泪水缓缓淌过她的面颊,只听她轻轻说:这个结果我早预料到了……可我觉得这罪值得受,你不是终于亲到我了吗?现在我死而无憾了。

这样生生死死的诀别,叫沈白尘体味了什么叫女人侠骨柔情最动人,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正在为之黯然神伤,忽然有人在拽他的衣袖,回头看时竟是朱颜。只见她泪流满面地说道:我可以给她输血,我也是AB型RH阴性。

沈白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AB型RH阴性血型在汉族人群中,一万人里只有两三个,在场的四个人就占了俩?于是他非常强调地追问道:你没搞错吧,RH阴性,还是AB型,世界上最稀有的血型,输错了会要命的!

朱颜万分急切地补充道:相信我,不会有错。我在美国参加战地急救训练营时,做过非常精细的检验。

绝处逢生的惊喜,叫沈白尘也失了常态,他跳起来啪啪地拍着老纪的肩膀,大声叫道:戴姐有救了!

队伍需要马上转移,所长张不鸣看着担架上躺着的戴汝妲,不得不问纪石凉说:小戴是跟重伤的犯人一块留下,还是随大队伍一块转移?

纪石凉用反问的方式重复了他的问题:小戴是留下还是转移?你说呢?

见张不鸣耷拉着脸不说话,老纪提高了声音,又问:你说她是该留下,还是该转移?你说!她伤成这副样子,你说我能不能留下她不管?我们是警察,警察也是人呐!我们的亲人也是人呐!

老纪把每一个“我”字都发成重音,强调自己对小戴的去留最有发言权。而且最后那一句话,其分量之重,谁都能感受得到。

张不鸣知难而退,深知这件事情处理不好,老纪会过不去这个坎,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力,他的情绪对整个队伍会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时间紧迫也没空继续说服他,张不鸣转而向沈白尘征求意见,让他从医疗救护的专业角度,判断一下小戴的情况是否适合长途跋涉。万一小沈能够说出些道理,证明小戴留下更安全,说不定老纪会重新考虑。

小沈此时的心境已经非常明朗。经历了跟于婶的死别,也目睹了老纪和小戴难得的重逢,他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分明就是至爱的亲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表态。

沈白尘简要叙述了救援小戴的经过,也解释了她的稀有血型是怎么回事。他和朱颜已经商量好,在转移途中,朱颜尽可能不要跟她分开,没有输血条件,就用大号针筒随抽随推,维持她在路途中的需血量。如此而言,小戴随队同行固然有危险,假如留在原地,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听说小戴自己割断了腿才被救上来,张不鸣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修丽咂着舌头,眼泪跟着淌下来。最后张不鸣对纪石凉说:小戴可以随队,但你和小沈都不能再抬担架,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纪石凉马上很配合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抬,有人抬。

张不鸣追问:谁?

纪石凉还没来得及回答,朱颜就上前一步说:我!

张不鸣抬眼看时,认得是海归女嫌犯朱颜,只见她身着血迹斑斑的号衣,头发也蓬乱一把,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刚毅坦诚,不同于平日惯见的犯人气质。

朱颜一直跟着担架。今天她所亲历的一切事情,真如醍醐灌顶一般,冲毁了她胸中曾经建构得坚固无比的自恋块垒,也使她庆幸在这大灾大难的时刻,获得给这个特殊伤员输血的机会。刚才,当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绝望于熊猫血源抱头痛哭,她挺身出来献血的当儿,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去争取这个机会。要感谢谁,她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用这样的词语来表达心情是否合适。她只是无比清晰地体验到了强烈的幸福感,活着真好!而一个得到了幸福的人,是需要感恩的。紧接着,她想起了闺密周小乔,开始担心周小乔的处境和命运,曾经拥塞在心头的千仇万恨,似乎正在随着时起起伏的余震悄悄化开,渐渐淡去。

张不鸣打量着朱颜,缓声问:你,抬得动吗?

朱颜爽然答道:没问题,我在大学是长跑运动健将,留学时还练过铁人三项。另一头可以叫陈山妹来抬,她天天劳动,体力好,人也可靠。

山妹应声站了出来,张不鸣一看她腕上戴着手铐,知道是重案嫌犯,显出些犹豫的神情。修丽看见,走过去跟他小声嘀咕了几句。张不鸣点头之后,修丽拿钥匙把手铐解了下来。陈山妹什么话也没有,朝着张不鸣和修丽连鞠三躬,转身跑到小戴的担架旁边,占了重的一头,只等奉命出发。

前去探路的纪石凉,没过多久就回来报告张不鸣,卷浪河左岸的山体滑坡之后,在前边的山谷里形成一处峭壁,正好挡住队伍的必经之路,如果要按既定的方案沿卷浪河向下游走,必须将队伍带到河右岸去。这条河虽不宽,水也不太深,但水流湍急,要保证安全,需要在队伍蹚水的地方,牵一条绳索到对岸,而这条绳子需要有人从峭壁上狭窄缝隙钻过去,系在一棵大树上。他在那儿试了几次,断定以这缝隙的宽度,男人过不去,女人个子大的也不行,只能找个身材最瘦小的去试试。这个女人个子小胆子不能小,钻过去之后,绳子系不系得上,系上了自己回不回得来,谁也说不好。说白了,要有点舍己为人的自我牺牲精神。

张不鸣问修丽,是否有可能在女犯中找到合适的人选,修丽回答说:个子小胆子大,这两个条件还好说,可这舍己为人自我牺牲的精神,别说要求犯人,就是要求警察也算得上一个极高的指标。

张不鸣同意她的说法,嘱咐说:动员的时候,要把任务的危险性交代清楚,一定得本人自愿,不能强制命令。

纪石凉对此毫无信心:你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让她们自愿冒险,门儿也没有,只能看谁合适就命令谁去。

张不鸣摇头道:她们是嫌犯,又不是战场上的士兵,没有献身的义务。如果不是人手太少,理当派我们自己的人去。

在这样的问题上,纪石凉总是不太想得通,现在还是一样:行了,行了,人道执法文明执法讲座又要开讲了。要是那个缝够宽,我自己早钻了,可要是说我们钻就理所当然,她们钻就有悖常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张不鸣拍拍他的肩,应付说:想不通慢慢想去。现在先让修丽去请神。

纪石凉被他一拍,整个人都抽搐起来,张不鸣打趣道:你这抗击打能力怎么退步成这水平啦?

纪石凉其实被自己的表现吓了一跳,为了逞强跟着打趣说:装的。怕你派我去舍己救人。

修丽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去向女犯们通报情况,心里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没有把握。

通报的结果实在令人意外。修丽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下边有个人接话道:报告政府,看看本姑娘这苗条身材合不合适。

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一路上被重点关照的重病号安莺燕。

一路走来,安莺燕原本虚弱的身体,更虚得像张纸一般轻了,常常被人架着走,才勉强跟得上缓慢前进的队伍。架着她走路的人,有时候是身前身后的女犯,有时候是管教李玫,甚至是副所长修丽,而紧跟在她身后的,是陈山妹她们抬着的担架,上边躺着失去了一条腿的女狱医,被朱颜用血养活着的女警察。

这是一种让安莺燕难以置信的组合,地震能改变山,改变水,改变人的命运,还能把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填平,假如不是亲历亲见,她是绝不可能相信的。跟警察们一起逃难的感觉很好,安莺燕忽然觉得自己又活得像个人了。这种感觉催生了她的一个愿望,不能光作为别人的累赘接受照顾,还要设法为别人做点事情,像陈山妹抬担架、朱颜献血那样,做点让人高看一眼的事情。摸摸瘦骨嶙峋的身腰,细得如竹竿一样的手臂,安莺燕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心情难免郁闷。修丽过来通报情况的时候,安莺燕正在为效力无门而纠结,修丽带来的消息叫她的心情为之一振,站起身就报名。

可是修丽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她:安莺燕,开玩笑也得看场合,眼下灾情严峻,你可别在这儿搅局呀。

安莺燕闻说不高兴了,直着脖子喊:谁开玩笑了,我又不傻,找这种时候搅局不是脑子进水了嘛。你说要找个瘦的,我最瘦,你说要胆儿大的,我的胆儿不小,你说要不怕死的,我最不怕死。我现在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儿,一个说死就要死的人,说白了就是一喘气的死人,死人还怕个什么死呢?

修丽听了这话,知道她是认真的,抱歉地笑笑说:你要真这么想,咱们就到所长那儿去领任务。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这个任务真的很危险。

安莺燕很放松地说:修所长,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地震怎么把你变得婆婆妈妈了?

修丽对她过度的放松显然不悦,正色说:你怎么说话呢?领任务归领任务,说话还得按规矩……

安莺燕马上接过话,更有些油腔滑调地说:报告政府,我知道,不能没上没下。可这地震要起命来一点儿不分上下,都是哐哐哐……啐,不分贫富贵贱,一律签单照收。

修丽不想纠缠,忙说:你真想好啦?想好了咱们就走。

安莺燕站起来就走,没有一丝犹豫。陈山妹站起来拦住她,说:要去我去,她有病。

安莺燕推开山妹说:没听说要找小个子吗?你这身板儿,都赶得上男人了,肯定过不去。再说你还有俩孩子,万一钻过去回不来,他们不就惨了?

这后边的一句话,显然触动了山妹敏感的神经。山妹像被点了穴似的,愣在那儿不再说什么。

陈山妹愣神的工夫,朱颜又站了出来说:那就我去吧。我瘦,还受过攀岩训练。

安莺燕好像有些生气了,冲着朱颜说:哎呀我的大律师,我知道你什么都比俺强,连血型都是稀有的。可你也好歹给俺这没用的人留个机会表现表现呀。我现在除了瘦,什么都不能跟你比,你就别连这点风头还要抢在俺头里啦!

修丽最终挑选了安莺燕。不是因为陈山妹长得比较粗壮,也不是因为朱颜还要给小戴输血,而是因为安莺燕那一句看似潇洒,实则非常严肃的话,一个将死的人或者是最不怕死的。只有真正心无畏惧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人们站在河岸上,目送纪石凉带着安莺燕走向峭壁。

安莺燕瘦小的身子牵引着一条长长的绳索,灵猴般攀缘向上,一会儿就爬到了窄缝跟前,很快钻过了滑坡体与山崖之间的窄缝,一切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安莺燕完全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分明就是处在竞赛兴奋巅峰的攀岩好手。都说人的精神有着匪夷所思的力量,难道连死神也会为之退却不成?

安莺燕钻过了那条窄窄的裂缝,并且在纪石凉的指导下,将绳索的一头拴在一根倒覆在巨石当间,又被牢牢卡死的大树上。然后她选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等着纪石凉牵着绳索的另一头,涉水到对岸去。

等纪石凉拼尽全力跌跌撞撞蹚过了河,在预测的位置将绳索固定,隔着河喊她赶紧归队的时候,安莺燕没有照办。她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老纪说,还是让队伍先过河再说,万一绳子脱落还可以补救。得到老纪的赞同之后,安莺燕嫣然一笑,然后摘下头上的丝巾,露出一颗尼姑头,轻轻地擦拭着上边的汗水,一派卸下重担的轻松。

全部人员拉着由纪石凉和安莺燕拉起的缆索,很快顺利涉过了卷浪河,其中有几个碰到急流的人,亏得有这条绳索的保护,免于被水流冲走。等到最后一名殿后的看守双脚踏上了河岸,老纪用手掌做个喇叭,打算喊安莺燕回撤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女人不见了,她坐过的石头边,斜刺里伸出的小树枝上,正有一条金黄色的小丝巾在随风飘荡。

安莺燕在悬崖前边挥手的一瞬,最终成为修丽无法磨灭的记忆。那个即将消失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光所绽放的惊艳,让修丽感慨万千。在那个画面里,安莺燕的脸褪去了久病不愈的苍白,委顿不振的神情忽然间灵动飞扬,整个人随之魅力四射,她的表情在那一瞬变得如少女般圣洁,足以把曾经留给人们的所有龌龊与油滑的印象荡涤殆尽。

在以后的路途上,修丽一直在痛心疾首地回想,安莺燕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起身跳进了河水。因为从队伍开始渡河起,她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悬崖边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然而,没有答案。

修丽回想起一些细节。当时安莺燕系好了绳子,高高举起右手,向下边的人缓缓地挥动,嘴巴随之一张一合,修丽觉得她好像在说:再见了,再见了。曾经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从修丽心头飘过:难道她打算一去不回头了?

修丽突然扪心自问:你为什么选择她去完成任务?在你内心深处,是不是隐藏着一种可怕而残忍的动机,既然接受任务的人很可能有去无回,让安莺燕拿半条命去搏成本更低?明知她已经有了厌世的端倪,还要给她创造这样的机会,是否等于放任她舍弃生命?

修丽边走边扭头,不断回望对岸悬崖上的小树,安莺燕留在上边的金黄色纱巾,一直在微风中轻轻飞扬,好像一只挥动的手,在跟她们道别。

安莺燕不辞而别的举动,给整个队伍的行进增添了悲壮的色彩,所有的人都闷不吭声地迈着步子,每逢沟沟坎坎或者路况险峻的时候,无须谁来引导,人人都会主动伸出手来互相搀扶。

陈山妹的反应显然更强烈一些。打从过河之后,她就成了一个不知疲倦也没有言语的机器人,只顾抬着戴汝妲的担架,低着头一个劲儿地走,走,走。遇有障碍或者中途休息,担架需要停下来的时候,她就蹲在自己原有的位置上,低头掩面,不言不语。没有人能把她换下来歇一歇,也没有人能让她把头抬起来说句话。修丽选出两个男犯人,来替换她和朱颜,也被她倔强的沉默给挡了回来,劝说和命令都无效。

朱颜心疼地看着山妹,担心这种自虐式的默哀最终会击垮她,就跟在她身边不停地讲话,告诉她,如果心里太难受,一定要哭出来,讲出来,叫出来,不然会出大问题。然而,效果跟修丽的劝说一模一样,如同面对着一堵回音壁,所有的声音发出去,弹回来,还是你自己的。几次三番之后,朱颜也沉默了。

逃生的路在这样一种无言的悲伤中,向前延伸,而前方似乎还有更多的艰险在等着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队伍再次休整之后,准备重新开拔的时候,陈山妹不见了。这叫修丽恼火至极。她的重点关怀对象,她以为最值得同情,最有可能的轻判,最有把握掌控的陈山妹,居然在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说得严重点是越狱了。这还了得?

向朱颜等女犯了解了情况,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修丽判断陈山妹一定是奔学校找孩子去了,于是马上向张不鸣请命,要去追寻陈山妹。

张不鸣回头望了望来路,有些犹豫地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一个人再走一遍,能行吗?

修丽很坚决地说:不行也得行。无论如何要让她在全体到达指定地点之前归队,否则作为一个在押嫌犯,任何原因的脱逃都会带来严重后果。到了地州看守所,别说她浑身长嘴说不清,就连你我恐怕也难替她说话通融了。

张不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神形疲惫的副手,说:要不然派个男同志去找?

修丽一摆手说: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可派?再说他们连陈山妹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只要她把号衣一脱,混在灾民里,他们谁发现得了?

张不鸣被修丽的善心诚意打动,同意了她的请求,很动感情地说:修丽,你真是个好人。此去山恶水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哪。

修丽的眼圈也有点潮,为了掩饰这点,故作潇洒挥了挥手,开个玩笑说:嗨,大所长,你怎么老娘们兮兮的,好像我一去不复返似的……

就这么着,修丽在同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注视下,独自走上了回头路,去寻找陈山妹。“寻找”这个词儿,是修丽给自己此行定的调,她不愿意把“追捕”或“捉拿”这样的字眼用在陈山妹身上。

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

等修丽历尽千辛万苦,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找到了大浩的班主任,却被那个带着破碎的眼镜、披头散发的女教师告知,大浩的妈妈来过了,领走了他的遗体。妹妹缨络没什么事儿,跟着妈妈走了。

修丽当时愣在那儿,忍不住满心的哀伤,涕泗横流。苦命的陈山妹,她的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呀?修丽不能设想,这个身负命案在逃、早已无家可归的女人,背着死去的儿子,领着年幼的女儿,能到哪里去呢?

一个警察为犯人的孩子大伤其感,让班主任大为感动,拉着修丽的手安慰她说:要我说,大浩被埋,这么快就给找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一幸。至少他妈妈找到了他,有机会让他入土为安。我们学校还有几十上百人下落不明呢。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一下子点醒了修丽。除了她前夫的家,陈山妹还能背着死孩子到哪儿去?大浩要入土,山妹一定会选择把他跟父亲柱子埋在一起。修丽这么一琢磨,连口气儿也没喘,转身上了通往小尾巴村儿的路。她估计背着死孩子的陈山妹,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修丽打算等追上她,先帮她把孩子安置好,再带她去找大队伍。此时,连修丽自己也不能断定,这样急切地追赶陈山妹,到底是为了去抓她,还是为了去帮她。

沿着大路走了几公里,修丽果然远远地看见了背着死儿子还乡的陈山妹,高举着一把破伞、为妈妈和哥哥遮雨的缨络。修丽没有上前招呼,而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希望母子三人生离死别的团聚尽可能长久些,不要被自己的出现打搅。

天色阴沉,雨水像要为大地上无处不在的哀伤营造气氛似的倾盆而下,也让原本已经乱石密布沟沟坎坎的路,变得更加难行。

大浩已经十四五岁了。十四五岁的男孩儿,身高体重早就超过了母亲,他的上半身被一条棉毯严严实实裹住,胳膊软软地耷拉在母亲身肩上,毫无知觉地晃荡,而长长的双腿几乎拖到了地面,不时跟路上的石块和土疙瘩碰撞,前后摆动。这些动作常常干扰着陈山妹的脚步,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耸一耸身子,看样子是想让儿子趴得更舒服些。刚刚失去了哥哥的小姑娘缨络,一直跟在妈妈身后边走边哭,怕哥哥的脚被路上的东西刮到,又想替妈妈减轻点重量,时不时弯腰去抬哥哥的腿,也干扰了他们行进的速度。

修丽看见陈山妹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尽可能轻柔,似乎确信儿子还活着,还在呼吸。耸动身子的时候,她还要跟儿子打个招呼:大浩乖儿子,妈不累,你好好趴着就行了,妈驮得动你。有时候,缨络的哭声大了,陈山妹便制止小女儿说:缨络,哭得仔细些,你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修丽的出现,让陈山妹吓得双腿发软,背着儿子就要下跪,嘴中连连说道:修管教,求求你,求你让我把大浩送到家……我不是想逃跑,真的不是……

修丽一把搀住她,把大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满含泪水说了一句:我先帮你背大浩一程……孩子管我叫干妈,我也得尽尽当妈的心呐……

陈山妹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修丽背起儿子开始往前走,才如梦初醒拉着缨络快步赶上去。

从小尾巴村经过的时候,修丽和陈山妹着实被村里的灾情吓住了。往日万金贵经营得繁华昌盛,堪与都市媲美的村街,眼下房倒屋塌,已是一片断壁残垣。陈山妹满脸都是绝望地对修丽说:这下完了,大浩的奶奶家怕是毁了,奶奶可能也不在了。

修丽心下着慌,嘴上却安抚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陈山妹的泪水伴着雨水淌下来,悲悲切切地说:修管教,你都看见了,老天爷给我们家留了一点活路吗?

对陈山妹的说法,修丽不同意都难。她之所以推迟拘押陈山妹的时间,就是打算先帮着她把孩子送到奶奶家,让活着的死了的都有个安置。只有安顿好孩子们,再把陈山妹带走,才让人觉得心安理得。路上修丽一直在考虑,万一那个老婆子还跟上回一样,死活不认陈山妹,该怎么说服她。小尾巴村的惨状让修丽觉得,可能她准备的所有理由,都已经找不到劝说的对象,纯属多余了。

然而,奇迹总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当她们转过一座毁坏变形的山头,两个人同时眼睛一亮。

前方一大片滑坡体的泥浆碎石中间,陈山妹婆婆家的小屋子,如耸立在河流中的灯塔,孤零零地站立着。仔细看时,原来她家的屋后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滑坡的冲击,如母亲用怀抱庇护着婴儿,把那矮小破旧的屋子庇护下来。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分成两股绕过巨石,又在它的下方重新合流,造成了一个奇观:巨石像河中的岛屿,山妹婆婆的家像岛上的人家,不光房子丝毫无损,连房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树都原封未动。

修丽禁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陈山妹说:老天爷长着眼呢!

陈山妹听了,双膝下跪朝着家门的方向纳头便拜,口中喃喃念道:老天爷开眼,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您的恩德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

修丽知道,此时陈山妹的心里还存着对婆婆强烈的恐惧,与其说是在祈求老天爷开眼,不如说是在祈求婆婆转意。以她现时的处境,万一婆婆还像从前一样仇视她,缨络就再也无地方可去了。这一点连修丽都替她悬着心。

忐忑之间,一行人走进吴婆婆的院子。大浩的奶奶正在台阶上枯坐,听见有人来了,摸索着柱上拐杖走下来,警惕地问道:哪个?

陈山妹忙上前扶住她,叫道:娘,是我,是你那多灾多难的媳妇山妹呀!

老太太愣了一下,撒手扔了拐棍,一头扑到山妹怀里,说:山妹,你还活着,我的孙男孙女呢?奶奶想他们眼睛都哭瞎了。

陈山妹又一次双膝下跪,凄声道:娘,我把他们给你送回来了……

老太太急切地伸出手,先摸到了孙女的脸,又摸到了孙子的手。山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娘,我找到大浩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我活蹦乱跳带走他,给你送回来一个尸身。你可别恨我,别恨我呀。

老太太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浊泪,循着声音把山妹的头搂在怀里叹口长气说: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要是前年我心眼子大一点,不跟那个姓万的老鬼扯皮,咱们家哪里会是这副样子……古话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娘这一辈子该低头时不低头,自己吃亏就不说了,不该牵连你们哪!这两年,娘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只要你不记恨娘,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哟……

陈山妹带着孩子来这里,只想求婆婆开恩,让大浩埋在他爹身边,再把缨络寄养在这儿。婆婆一番话,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也引得她伤心大恸。一时间,婆媳二人大放悲声,小姑娘缨络也跟着大哭。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大浩躺在奶奶的棺材里,度过了他少年人生的最后一夜。在故乡的月光下,静静地长眠。

棺材还是柱子活着的时候,下了血本孝敬老娘的,板子好,做工也好,里里外外厚厚地漆了七八层红漆黑漆,老太太看得不知有多重。可是今天,不管山妹怎么劝,老太太非得让大浩享用,还说要是不依她,她就一头在棺材上撞死,随孙儿去了。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大浩的脸上,那张脸被妈妈仔细地擦洗过,显得干净而安详。他的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两件东西,一边是妈妈给他的钢笔,一边是奶奶给他的樱桃。

妈妈对他说:不管在阴间还是阳世,识文断字都是好事情,你在那边也不能放松学习。

奶奶对他说:你在家的时候喜欢吃樱桃,奶奶总想拿出去换油盐,现在给你带些走,你再别生奶奶的气呵。

妹妹缨络哭得昏天黑地,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梦里时不时发出惊叫,一声声叫的都是哥哥的名字。

修丽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看着这祖辈三代人最后的团聚,心中感慨万千,连私下放了陈山妹的心都有。

送走了大浩,修丽带着陈山妹重返归途。

寂静的晨曦中,陈山妹一步三回头,哭成了泪人。缨络和她的瞎子奶奶站立在家门口,久久地向她们挥着手,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召唤。转过一个山头,祖孙俩的身影被遮挡得看不见的时候,陈山妹的脚步像被绊住了一样,再也迈不动了。要不是修丽紧紧拉住了她的臂膀,她一定会忍不住往回跑的。

修丽从腰里取下一副手铐。按照常规,这副手铐在发现逃犯陈山妹的第一时间,就应该派上用场。可昨天悲惨的场景,叫修丽不忍心当着屡受伤害的小姑娘缨络,拿出这个象征着丧失自由的物件,往业已处在崩溃边缘的陈山妹手上套。现在是时候了,她要开始严格履行警察的职责了。此去关山重重,修丽觉得自己的心智和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没有把握在陈山妹情绪波动的时候,完全掌握住局面。

修丽用手铐的一只环套住了陈山妹,另一只铐在自己手腕上,故意开着玩笑说:从现在开始,咱们俩就成了连体婴儿,谁也离不开谁了。你知道连体婴儿吗?就是在娘胎里没长好,生下来连着肝共着肺的双胞胎。这种孩子,要活就全都活着,假如死了一个,另一个指定也活不成了。

陈山妹听懂了这话的分量,知道修管教的意思,是要跟自己同生共死。想她五十来岁的一个女人,脱离了队伍辛苦万分来追自己,现在又要万分辛苦地赶回去,陈山妹乱纷纷的心忽然变得有些通透了。抓住了修丽与自己连在一块的手,陈山妹认认真真地说:修姐,你放一百个心,这一路上我陈山妹要是再起心逃跑,就让天上打雷劈死我,山中着火烧死我,河里涨水淹死我……

修丽很诧异地听见,陈山妹没有按惯例说报告政府,甚至没有按非正规方式称呼修管教,而是前所未有地用了“修姐”这样私密的称谓。如此看来,陈山妹并非平时表现的那么懵懂和无知,分寸她是有的。亲密的称谓加上赌毒咒发毒誓,就是最高级别的保证,修丽没有理由不信任她,但最大限度地保持对她的控制,无论对谁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自己而言,可以更加放心地走路,对陈山妹而言,可以减少因为心理波动而产生的彷徨。

修丽明白,对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不能再有一丝一毫人为的伤害,于是继续开着玩笑说:既然你管我叫姐,我先应了你。啥时候姐姐不是保护妹妹的,你还怕跟姐连在一块儿?再说,姐还怕天上打雷,山中着火,河里涨水的当口,你撇下姐姐自己逃命呢。

陈山妹被这话感动得不知所措,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念道:天公在上地母有眼,给小尾巴村人陈氏山妹作证,从今日今时今刻起,拜看守所管教修丽为情同血亲的好姐姐,山崩地裂永不分开。如有任何违叛修姐的行为,甘愿受天条地策严惩,变牛变马永世不得为人……

修丽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来,只是默默地将她扶起,开始了她们回归的路程。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修丽和陈山妹在若干小时之后,就可以走到看守所的大队人马曾经走过的山谷了。然而,她们离开小尾巴村没多久,拐上了陈山妹曾经非常熟悉的一条小路。根据山妹的记忆,从这儿走比照原路返回要近得多。这当然也很符合修丽的愿望,一来放心不下张不鸣他们,二来陈山妹是否能赶在上级看守所收容之前返回队伍,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于是这对特殊的姐妹走入了可怖的险境,她们完全不知道,这条路此刻正蜿蜒在一个巨大的堰塞湖下边,沿途的老乡早被政府疏散,所有的村庄已空无一人。

修丽带着陈山妹走进一家农舍。房屋虽然有轻微的损害,但仍然齐整。门墙上挂着红辣椒,地里长着绿油油的蔬菜,有一些野蜂嗡嗡飞舞,好像在欢迎她们的到来。这一切,给了她们一种久违的亲切和谐,还有超强的安全感。修丽有些高兴地对陈山妹说:我们先在这儿买顿饭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再走,走得更快。

修丽对着屋里大声喊道:老乡,老乡,有人吗?

没人回答。野蜂飞舞的声音,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屏蔽了,变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山谷中的寂静由此被夸张地放大,静得让人心生恐惧。修丽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正在临近,急忙说道:山妹,快走,我们还是应该从大路走。

修丽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山那边轰轰烈烈传了过来。陈山妹的脸豁然变色,声音发抖地说:修姐,不好,可能是山洪下来了。

不等修丽接话,她们看到一条瀑布从山顶上悬空而下,如同巨型蟒蛇,张开大口吞噬着所到之处的一切。转眼之间,她们俩已经被浊浪席卷,顺着山势向下滚落。

就在浪头抵达前的一瞬,修丽打开了手铐,急切地对陈山妹说:假如我们被冲散了,你要想办法尽快回到看守所的队伍里去,我在那儿等你。记住,你的案子还有得一辩,你下半辈子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必须回去等待判决,千万不能当逃犯。记住了没有?

陈山妹那一句“记住了,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已经被冲进了水里。等到她被水流边缘一棵倒覆的大树挂住,脱离了险境之后,修丽已经不见了。

长大不容易(选章)

秋实路六号院

秋实路六号院不是一个普通的院子。

倒回去三十年,本城居民可以说没人不知道秋实路六号院。倘若这个院子不曾如此著名,也就不会有这样一些在漫长的岁月中飘零闪烁的故事了。

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而不是事实。

首先需要确知,这座城市是一个历来以崇尚知识与才学为传统的城市,本城西部一座历史悠久的书院里,挂着的一副千年流传而今依然著名的对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就是对本城这种传统的最好解释。本城不辱传统,它的每一家店铺门口,都有写得非常讲究并且草行楷隶类属清楚决不混淆的招牌。就算一家只卖早点的小吃店,它的食谱也必然将油条、猪血、米粉、白粒丸一个个字写得笔正框方。在它的中药店里,算价永远只用算盘而不是电子计算器,标价一律只用毛笔而不用钢笔,称药准是十六两进制的小铜秤,装药的罐子底部很容易找到乾隆年造、光绪年造的字样。还有它的一些地名,一听就让人浮想联翩,比如化龙池、倒脱靴、平地一声雷什么的,跟《甘露寺》《钗头凤》《游园惊梦》这些著名剧目编排在一处,也很难分出彼此。

坐落于三十年前秋实路上的六号院,简直就是这座城市深远文化历史的现实化身。有一种说法认为,就算把西边山脚下那座古书院里的对联移过来挂在六号院大门口也名副其实。这里边住着三个让旁人看来莫测高深的人物,他们写的小说陈列在全国乃至外国的各大图书馆里,收进国家统编的中小学语文教材,其经历被各种版本的现代文学史记载,并且有专门的学者研究他们的作品,写出专著和评论。据说他们本来都在北京上海的文化机关担任领导职务,后来为响应周恩来总理关于文艺工作者体验基层生活的号召,才不约而同回到他们的故乡来了。当时的省委,对这样几位德高望重的文化人荣归故里的事情相当重视,拨巨额专款修筑了这座作家大院,选址在城市边缘树很多人很少、交通相对方便的秋实路。

从此这个西江边的中等城市里,有了家喻户晓的六号院。

秋实路六号院一个叫辫子的女孩,成年以后移居到南方的某个新兴的城市。辫子看到尽管四下高楼竞起,街上到处是豪华的酒店和歌舞厅,却很少找得出几块书写像样的招牌,地名也无外白坡、红坎之类,永不可能从其中嗅到历史的气息。而且还发生过这样成为了笑谈的事情,一个在全国颇有些名气的作家,在宴席上被人们恭敬地称为×总,然后被问及在哪个公司工作。作家回答说,不在公司在作协。人们颇为不解又问,做鞋?做皮鞋还是布鞋?

辫子认为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才是一个城市可宝贵但不可以复制的人文传统氛围。

辫子从秋实路六号院搬出的那一年,已经三十四岁了。屈指一算,她在六号院里一直住了二十五年。

辫子翻山过海搬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海岛上,这个岛在伟大祖国的最南端,通行的是一种与闽南话、越南话甚至马来话都很近似,却与普通话相去甚远的方言。辫子在这个岛上工作了五六年之后,居然到菜市场买菜还听不懂人们说这是几斤几两几角几分。于是非常自然地,这个叫辫子的前女孩现女人就十分想念她的故乡,想念她在六号院里种的一棵泡桐树。每当刮台风停电停水的夜晚,或者太阳特别暴烈灼痛她的皮肤的正午,她就把六号院的每一天像弹棉花似的撕碎撕碎再摊平摊平,让往事柔软的绒絮将自己掩埋其中。

辫子

辫子在六号院的故事中并不是一个主角,但她在这些故事里几乎贯穿始终。她的父亲并不在以上所说的三位著名人物之列,也没有半点儿其他瓜葛。她的父亲只是一个行政管理人员,他的职责是监督工程队按时按质将这个院子建好,然后再把院子里的一切事务性工作管理好。辫子的父亲为此得到了有关领导的一个承诺,他的身为家庭妇女的妻子可以来这里做门房。为了表示内心的感激,辫子的父亲决定带着妻子和女儿提前搬入六号院,以期更加有效地监督正在进行的工程。

辫子一家是最早搬到六号院里来的。

搬家那天,辫子老态龙钟的爷爷听说儿子一家要搬到小朱门外的什么地方去,二话不说就用条凳挡住了出门的路。老人坐在条凳上用拐棍戳着地面对儿子说,你也不打听打听那是什么地方?埋死人的坟场!在那地方盖的屋,细伢子莫想养得大!

爷爷花白的胡子在早晨的太阳里抖动得不容置疑,最终把辫子爸爸大张旗鼓的搬家活动肢解成了暗度陈仓的伎俩,因为六号院的行政管理员无法否认,他们现时要进驻的地方,的确还是一片风吹草低见坟头的荒地,不过多出了几个工棚、脚手架而已。

辫子在荒凉的六号院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给她的印象似乎是不可磨灭的。

辫子是一个在市中心的小巷子里长大的孩子。那条名叫司马里的胡同又长又窄,构成了辫子童年狭长的想象空间。辫子一天天在窄长的胡同里出入,路两边有院墙或没有院墙的矮屋子一座挨着一座,把上方的天空与下方的路面绞得参差错落。司马里好比一条豁了口的隧道,在城市的腹地蜿蜒了几百上千年,几乎在它街边每座房屋的墙脚,都可以找到刻有光绪三年司马里李氏奠基或民国十五年建造等等字样的基石。春天里,辫子在潮湿的墙上捕捉蜗牛的时候,得用小树棍拨开厚厚的青苔,才能阅读那些模糊的字迹。可是到夏天,司马里如历史般漫长的隧道里,从早到晚盛开着由豁口中注入的炎热阳光,路面上铺着的青石板,像一排赤身裸体的出血热病人,在鞋底和车轮的碾压之下,哐哐地响着,蒸发出炙人的热力,把墙基上的青苔也烘烤得一天天薄下去,基石上的字刻,就闪着古老而耀眼的光芒变得清晰了。

属于辫子的狭长而炎热的夏天,在这一年突然变得开阔和清凉起来。未来的六号院在辫子眼中简直大得有些出奇,而且遍地都是无名的野花和野草。院子西北角上还有一口小水塘,水面上长满浮萍和水葫芦,一些圆圆滚滚被母亲称作游鱼子的小鱼游弋其中。塘边斜刺里长出一株株无主的桑树,绿油油的齿边叶子中点缀着紫红色的桑葚。辫子一边动感情地想着司马里因为缺少桑叶饿死的蚕宝宝,一边吃桑葚直到把嘴唇和牙齿都染得彤红。

有一天,辫子在桑树的枝子上发现一队七星瓢虫,这些俗名为“花大姐”的美丽虫子,有着光亮鲜红的半圆形外壳,上边不多不少长着七个黑色圆点。它们排成一队慢慢爬行,一会儿就把棕色的树枝装点成了红黑相间的粗棍。然后它们开始啃食桑树的叶子,很快把叶子吃出一个个窟窿,吃得只剩下一根根叶脉。辫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花大姐,她的欣喜渐渐演变成了恐惧。不知怎么一来,她就感到这些花大姐其实跟春天里饿死的蚕宝宝有某种关联。

晚上吃饭的时候,辫子对她的妈妈说:我的那些饿死的蚕宝宝说不定全变成花大姐了。辫子的母亲用筷子根敲一敲女儿的头说:又瞎说了。辫子闪过身,非常认真地说:真的,要不然花大姐肯定是不爱吃桑叶的。

第二天早晨,辫子起床,脸也没洗就跑去看花大姐。只见那棵昨天还绿叶婆娑的桑树,已经被吃成了一树枯枝,而那些奇怪的七星瓢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辫子跑回家拉母亲来看,母亲看过树上的茬口之后,对辫子说:这棵树死了不知多久了,哪里是昨天啃死的呢?你看花眼了。说着妈妈一使劲儿,小树齐根折断在她手里。妈妈说:瞧,早晒干了,不如拖回去当柴烧。

整个夏天,辫子一直在这个令她着迷的大院子里游荡,她看见了蚂蚱、螳螂、知了、天牛、地蚕、蝴蝶、蜜蜂和数不清的其他昆虫,但再也没见过一只七星瓢虫。

在这个夏天里,辫子还看见了许多墓碑,它们被筑房的工人们从地里撬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这些刻了字的石头,让辫子想起司马里墙脚的基石,看昆虫看得厌烦了的时候,她就坐到那堆石头中间去看碑文。正是在这堆大石头中间,辫子看到一块极大的墓碑上,刻着“司马里李氏先祖举人李公敏学之墓”的字样。辫子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似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司马里李氏,那一定就是巷头五号胖子男孩李元楷家,辫子在他家的房基脚,看见过光绪三年司马里李氏奠基的基石。早就听说他家是本城望族,祖上当官的为商的全都显赫一方,他的曾祖父还被湘军统帅曾国藩看重,攻下太平天国国都天京之后,赏赐过一位秦淮名妓予之做妾。不想李氏先祖的墓碑成了这般模样。

过了几天,辫子回城里去看爷爷,去了一趟司马里,特地把墓碑的事儿告诉李元楷,邀他一块到秋实路去看看。那小男孩听了以后,满不在乎说:一块大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辫子说:那可是你家老祖宗的墓碑!李元楷说:我家老祖宗又怎么啦,谁知道他是胖是瘦?辫子看一看李元楷胖乎乎的脏脸,说:肯定没有你胖。

辫子走出李元楷家的大门时,看见门口有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子,正坐在台阶上吃稀饭。台阶上又湿又脏,稀饭淌在地上,逗来一群鸡围着老头争食。辫子认得那是李元楷的爷爷。辫子想,他家对活着的祖宗都不当回事,还能管死了的?

这天晚上辫子躺在床上,听妈妈在外边吭哧吭哧洗衣服,心里忽然别有一番滋味。李元楷他爷爷坐在湿冷的台阶上吃稀饭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辫子爬起来跑到妈妈身边去,没头没脑说:妈,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敬你。母亲用清凉凉的手背蹭蹭辫子的额头说:大晚上的,怎么啦?该不是说梦话吧。辫子说不出所以然,又怏怏回到床上去。

辫子躺在枕头上,正好可以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外边的天空。天空被月光照着,像草原一样辽阔,一片片又白又厚的云彩反射着月光,完全像一群群洗得很干净也长得很胖硕的绵羊,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辫子想,李元楷的爷爷小时候,或者他的先祖李敏学活着的时候,月亮也是这么亮,云彩也是这么飘来飘去漫无目的吗?辫子这么胡思乱想着睡过去。

辫子被母亲的哭声唤醒的时候,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水塘旁边的泥地上。她对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完全一无所知。

管理员夫妇在水塘边找到了仰面朝天在浅浅的水面上熟睡的辫子。水塘里密密麻麻的水葫芦托住她小小的身体,使她不至于沉到水底下去。管理员夫妇呼天抢地跑过去抱起女儿。辫子醒过来并无异样,睁开眼就对母亲说:给我做一只纱布口袋吧,我要去捉萤火虫。

这一晚,管理员夫妇商量了半宿,越商量越觉得六神无主。

妻子说:还是爷爷说对了,这地方阴气大,盖不得房子住不得人,小孩子尤其难招呼。辫子今晚上肯定是碰了鬼。

丈夫心下将信将疑,又不甘与妇道人一般见识,就说:在哪里建房子也不是你我说了能作数的。我是党员,不可能跟着你们信迷信。

妻子说:你信不信我不管。要是辫子出了事,我可跟你没个完。

丈夫说:那就先把孩子送回城里去,等来年院子建好了搬进人家就好了。要搬进来的都是些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物,阳气旺镇得住。

妻子没有别的法儿,只好依了。

开学的日子一到,辫子仍然回到司马里去读书,跟爷爷和姑姑住在一起。等她第二年秋季转学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六号院早已建成并且已经住进了许多户人家。辫子看到热闹起来的院子,若有所失地想到,这里永远不会再有荒凉的夏天了。

孩子们

辫子爷爷说,六号院的小孩子难得长成器。直到临死闭眼,爷爷还是这句话。

六号院用红砖垒成的镂花矮墙围住,里边有三幢西洋式别墅和一栋三层楼房。别墅里当然住着那三位大作家和他们的家眷,楼房里住的是机关的普通工作人员及其家属。柳柳、杨杨兄妹,还有小东、小西、小南三兄弟的家都在大楼里;住小楼的孩子,有沙枣,有汪茜茜和她的哥哥汪洋、弟弟汪海,还有狸猫许久和他哥哥许多、姐姐许诺与许可。辫子呢,既不住在大楼里,也不住在小楼里,她家住在传达室,她的母亲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门房。当然,在天下太平的日子里,住大楼住小楼都没关系,不会对孩子们成群结伙有半点儿妨碍。

辫子认为沙枣是秋实路六号院里最出色的女孩子,尽管她的头发又黄又少,身子也圆滚滚的略微嫌胖,仍然一点儿不影响她在孩子们中出类拔萃。她的额头高而光洁,眼睛非常清纯和明亮,颈项特别丰腴,与肩胛形成优美的曲线。更要紧的是,跟沙枣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们还处在对跳橡皮筋和工兵抓强盗一类的游戏执迷不悟的时期,沙枣已经读完了《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和《红楼梦》,用一把家传的意大利小提琴拉完了《巴赫练习曲》,临摹过整本的《九成宫碑帖》,诸如此类,让她非在小孩子中间鹤立鸡群不可。

沙枣是六号院里最出色的女孩儿,但出色并不意味着她孤芳自赏目中无人。相反,住在小楼里的孩子中,沙枣最能够合群。不像汪家上初中一年级的汪茜茜,每天从学校回来,就关在自己家里弹钢琴,叫她出来玩一会儿她都不干。汪茜茜的哥哥和弟弟比她更傲慢,在她家客厅里打私家乒乓球的时候,笃定要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生怕邻家孩子不知趣要求参加。沙枣去问过汪茜茜,为什么不肯出来玩儿?汪茜茜说,她不愿意跟生人来往,他们一跟你混熟了就老是想方设法跑到你家里来。好像住大楼的孩子是下里巴人,不配跟她交朋友似的。于是住大楼的孩子再也不理汪茜茜,她长得也不漂亮,还这么小气。沙枣跟她不一样,她常常把大楼里的孩子一串串带到她家去看书,或者参观她积攒的各种高级糖纸和邮票。她家的书房里,四壁的大玻璃书柜顶着天花板,要想拿顶上的书,必须借助一架专门的梯子。

所以大家喜欢沙枣。

除了沙枣之外,住小楼的孩子里还有一个小名叫狸猫的男孩儿跟大楼里的孩子也特别铁。他表示友情的方式,是常常从家里偷一些吃的东西来慰劳他们,比如制作精良的奶油蛋糕、南方极少见的松子和山楂以及水晶软糖之类。有一回,当他萌发了犒劳朋友的愿望,家里又找不到他认为好吃的东西时,竟然用饭盒装了满满一盒干炸带鱼揣在怀里送来。他的朋友对他表示友谊的迫切心情心领神会,一边嚼着鱼块一边帮他做功课,辫子替他写作文,柳柳替他做算术,小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历史、地理全包了。狸猫大喜过望,觉得光带鱼还不够分量,又潜返家中拿了他父亲存在柜子里的一瓶法国名酒路易十三。

狸猫为此事付出了惨重代价,被他当足球中锋的哥哥痛打了一顿,关在家里半个月没见他出门。等到他哥哥出去打比赛了,狸猫才算重见天日,一瘸一拐回到温暖的集体。狸猫说那瓶路易十三是他父亲访问法国的时候,法国文化部部长送给他的。他的朋友被路易十三害得不轻,个个晕头转向,杨杨还发了酒疯,用剪子把她父亲出差去北京的一张卧铺票给剪成小碎片了。于是大伙都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又不好喝。狸猫说:好喝不好喝不管,可它年岁真不小了,我爸说,那还是1920年的陈酿。这下倒把大伙吓住了,他们糊里糊涂就把一瓶比他们的父母还要年长的酒给喝掉了。柳柳说:我的天,我们简直是喝掉了一瓶历史。

这种酒的价格之贵,是这些孩子无论如何也估计不出来的,他们只是从它包装的豪华和酒瓶的别致相信了它的确来历不凡。真想不到,二十多年之后,辫子在某特区城市的一家夜总会里又一次见到这个品牌的酒,一问方知,它现在的标价是一万零八十元人民币。要是柳柳还活着,他说不定会把他的感叹改了词说:我的天,我们简直喝掉了一台手提电脑。

狸猫非常自豪地告诉他的朋友们,那天他家里的保姆发现炸好的一整盘鱼突然无影无踪,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没完没了审问他,说你要是吃了就明里承认,不然你妈会怀疑是我带回家去喂了崽,一边说一边哭。狸猫一口咬定他不知带鱼去向,还把他母亲的宠物一只波斯猫揪出来当替罪羊进行体罚,要不是这瓶倒霉的路易十三,他差一点儿就偷梁换柱成功了。这群孩子当下对狸猫凶恶的哥哥表示了极大的义愤,也表扬了不畏强暴的狸猫。

狸猫的哥们儿后来才知道,狸猫出卖了他们。狸猫的父亲为名酒被盗的事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喘气的份儿。狸猫在挨打的时候大约受不住他哥哥的拳脚,心一慌就诬告,酒和鱼都是大楼里的孩子让他偷的。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从此狸猫的父亲对大楼里的孩子产生了不良印象,并且以领导的身份跟他们的父母分别打了招呼,让他们对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教。失了体面的父母们回到家里自然要修理他们的儿女。被修理的孩子心下冤枉嘴上难辩,心里也就暗自恨上了狸猫他爸。后来“文革”运动开始,小楼里的大人物都受到冲击,小东率领他的手下给狸猫的父亲剃了阴阳头,还用白纸给他糊了顶高帽子让他游院子,真实动机并不在政治立场,就是为了报路易十三那一箭之仇。

小东

六号院乳白色的西式小楼,从小朱门外青葱幽静的地段冒出来那年,让本城的居民议论了足有半年之久。听说搬进那个漂亮院子的人,是靠写小说闻名全国的作家,他们中间有的在上海给鲁迅送过葬,有的在延安听毛泽东讲过话,有的拿过斯大林奖励的大笔卢布,人们就愈加对六号院充满了好奇心。所以在六号院刚刚落成的一段日子里,夕阳的斜晖给那几幢乳白色的楼房镀上一层亮光的傍晚,用红砖垒成的镂花矮墙边,就常常会有一颗颗黑脑袋流连忘返。也许人们渐渐发现住在这些楼里边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也普普通通跟他们没什么不同,心里就难免揣上了几分不平。

六号院里的中学生小东,心里也揣着这种不平。

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他们家现在居住的这个过于漂亮和安静的院子。他觉得他和他的两个弟弟更适合在城里那条热闹的小街上生活。那儿有茶馆、面馆、酱园、菜市场、杂货店和理发挑子,窗户里从早到晚飘着各种食物混合起来的香味和男人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吆喝声。作为读书人,中学生小东在那条街上可以受到他很看重的一种尊敬,当两个比邻的小摊子,因为赊贷算不清账或者有别的什么纠纷的时候,他们想到的评判者,首先就是中学生丁小东。邻家的女孩子们,早已注意到校足球队后卫丁小东日益挺拔的身材和渐渐低沉下来的嗓音了。当她们坐在街边的长板凳上做着编织一类的手工劳动,按街头女孩子的方式互相打趣的时候,远远一看见小东走过来,就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一齐微红了脸低下头做活儿,等到他刚刚擦边而过,立刻又及时地释放出毫无准备的笑声,引得小东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荡她们。小东昂首阔步走过去,脸上的青春痘一颗颗因为兴奋鼓胀和饱满起来。兴致好些的时候,他就拿一把口琴倚在自家临街的窗户上,吹一两首《微山湖上》这类略带忧郁的曲子,街边那帮女孩子定会像听到了一声命令似的,一齐刹住她们的笑声,静得如同卧在洞口等待老鼠出动的猫。

可是在他们的新家六号院里,小东的十八般武艺就好比大刀队遇上了洋枪洋炮,再也派不上用场了。他已经有很久不吹口琴了,汪茜茜的钢琴声让他的口琴自惭形秽。沙枣家的书房让他产生了更深的压抑,在那个空间里,他的优越感顷刻荡然无存,同时觉得老街上那些女孩子既愚蠢又可怜。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院子里还住着省足球队的著名中锋许多。那个足球中锋穿着洗得变了色但一看就非常专业的球衣,背一种标记运动员身份的桶袋在院子里出入,有时候还会带上几个身高马大的队友,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几乎从来不把小东他们放在眼里。小东私下里想,假如老街上那些女孩子在场,她们的笑声肯定再也不会为自己而起,这是一定的。

小东同时还对在厨房做大师傅的父亲产生了某种混淆着怜悯和不满的复杂感情,他觉得是父亲的身份规定了他和弟弟们在这个院子中的地位,而且是无法改变的。

小东在一种十分颓丧的情绪中,度过了他在六号院的最初两年,升入了高中一年级。他并不知道前边会有一个属于他的机会在等着他。

当北京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三家村”的黑秀才被揪出来的时候,六号院马上像飓风席卷的汪洋中一叶小舟似的动荡起来。省报的社论点了文艺界三个巨头的名,以此拉开本省“文革”运动的大幕,六号院里三座小楼的主人,成了本城第一批受审查对象。小东的节日就此来临了。他在学校参加了红卫兵组织,有了强烈的阶级阵营意识,很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样的革命道理。他对大楼里的孩子们说:革命形势已经不允许大伙跟沙枣、汪茜茜她们这种黑五类混在一起了。住小楼的孩子肯定对咱们的父母造了他们父母的反心怀不满,咱们应该用实际行动支持父母的革命活动,打击一下那些孩子的反动气焰。

事隔多年,怀着出人头地的心思奋斗过,最终接过父亲的炒瓢当上了一个饮食店小老板的丁小东,想起这一段历史,还能感到一种扬眉吐气的舒心劲儿。

小东先选了汪茜茜家开刀,用钢笔写了很多小标语贴在她家的窗户上,诸如“打倒资产阶级少爷汪洋汪海”“坚决抵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与资产阶级臭小姐汪茜茜斗争到底”等等。汪茜茜被气得直哭,成天躲在家里,但再也不敢弹钢琴了。她的哥哥和弟弟也不再打私家乒乓球。有一天,汪茜茜的哥哥汪洋路过传达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跟丁家老二小西撞了个正着,把小西的门牙撞出了血。丁家兄弟一商量,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狗崽子的猖狂反扑,不能就此罢休,当下就纠集了他们一伙,守在大门口,等汪洋买了东西从外边回来,用一通乱石狠狠还击了汪洋。汪洋被打得头破血流,刚买回来的一网兜食物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汪茜茜的爸爸为这件事找机关“文革”领导小组交涉,认为父母的事情不应该牵连孩子。没料到“文革”领导小组的干部不但没有批评小东他们,反倒表扬他们阶级觉悟高,只是提醒说,应该注意斗争方法,不要酿成流血冲突。

有了这样一个开头,小东他们就更加来劲了,后来又用同样的办法收拾了狸猫的两个姐姐,写了若干条“与资产阶级臭小姐许可许诺斗争到底”的标语,贴满了他家的窗子。对许家的两兄弟,小东认为应该采取不同策略。听说许多已经加入了体委的造反派组织,还当了头头,不知深浅,不能贸然称他为资产阶级臭少爷。狸猫许久呢,曾经向小东表示过靠拢组织的愿望,小东就派他回家监视他父母的行动,说这是革命群众给他的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狸猫不久就向小东报告说,他父母关在家里烧掉了许多稿纸和照片,还把一包什么东西放在了老保姆的床底下。小东把从狸猫那里得来的情报,及时提供给他在食堂当大师傅的爸爸。他爸刚拉起来一个工人战斗队,正愁没有革命业绩,有了情报,小东他爸马上率领行政科的工人们到许家去抄查,进门就直奔保姆的房间,一搜一个准儿。狸猫的父母对工人战斗队行动的准确性颇感困惑,怎么也没料到是自己家里出了内奸。抄家的时候,狸猫也煞有介事地陪着父母低头敛声站在那儿,看不出一点儿引狼入室的端倪。

这次抄家给许家父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因为抄出来的是狸猫他爸的日记本,里边除去记载了一些学术、工作和思想活动之外,最让工人师傅们感兴趣的是一沓稿费账单。狸猫他爸是一个高产作家,小说散文剧本写作多面手,大约是投稿太多记不住,所以把已收稿费应收稿费一一登记。这一来,许家除工资收入之外的外快,就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在靠卖劳力换饭的工人眼中,简直就像天文数字一样惊人。这自然激起了他们的无比愤慨。第二年春天,狸猫他爸终于在批斗会上被打断了颈椎,从此瘫痪终生,跟这次抄家关系极大。

小东在红卫兵组织的一次会议上,谈起了他在六号院的辉煌战绩,对院子里的“三大家族”生活之腐败极尽渲染夸张之能事,说得他那些如他一般平凡而又不甘平凡的战友们个个摩拳擦掌。

于是在那年冬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三幢小楼分别遭到了蒙面大盗的抢劫,一些身份不明的年轻人,手持利刃破门而入,把沙枣家、狸猫家、汪茜茜家洗劫一空,连床上的羊毛毯和鸭绒被也在掠夺之列。狸猫甚至说,他家炖着一只猪肘子的白铜锅,连肘子带锅都不翼而飞了。

这件事极大地震动了六号院。小楼里的住家纷纷要求搬到大楼里去,哪怕两家住一个单元也可以。机关里的造反派们觉得这是社会上的小流氓假革命造反为名,行趁火打劫之实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能不闻不问。几个造反队反复商量,统一了保护小楼住户人身安全是为了把握斗争大方向,绝不是姑息走资派的认识之后,给三幢小楼每家安了一个电铃开关,交代这些戴罪之人说,不能有福就享有难就不当,他们必须留在小楼里,坚持与小流氓作斗争。具体的办法是,一俟有人来砸门,立刻按铃告急,等革命群众前来围剿。

据说小楼里的住户对于革命造反派的决定,是怀着感激之情欣然接受的,他们觉得尽管造反派们给他们戴高帽子批斗他们,但在外来势力威胁他们的身家性命时,仍然表示了应有的人道主义声援。

实际上这条联结警铃的电线所起到的作用,只不过是在前后十多年里,两次夺去了无辜者的性命。

柳柳

柳柳是六号院最早夭折的孩子。他的死跟那根电线并没有什么关系。

辫子爸爸对辫子说,用不着把柳柳的事儿告诉爷爷。爷爷已经老得糊里糊涂了,常常对着镜子里边自己的影子说话,出门就不记得回家的路,还把黄草纸当钞票拿到铺子里去买包子。可是他偏还牢牢惦记着六号院,说那坟场子上盖的屋养不大孩子。爷爷三两天就要问姑姑一回:辫子今年多大了,有二十了吗?姑姑烦,随口说辫子早就二十五了。爷爷便大松一口气,说:二十五了,好了好了。其实辫子才十三。

辫子十三岁,柳柳也十三。

柳柳是个方头大脸的男孩子,嗓门很大但五音不太全。学校的音乐老师出于对他的喜爱,在他的音准完全不合格的情况下,吸收他参加了少年合唱团,安排他在大合唱的节目里打镲。山连着山(哐),海连着海(哐),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哐哐哐)……合唱队的少年们排山倒海般地唱着成人歌曲,每唱一句,柳柳就把那种名叫镲的铜制打击乐器碰响一下。柳柳打镲的时候满脸都是庄严,特别卖力,好像老是想把在唱歌方面使不上的力气用到镲上去,结果得了一个小名儿叫镲镲。停课闹革命以后,课都不上了,合唱团自然解散。柳柳用过的那副镲一直在庆祝最新最高指示发表或者红色电波传喜讯的游行中继续发挥作用,直到被碰出两道裂缝。在柳柳死了以后好几年,辫子一听见游行队伍里有人打镲,便情不自禁想起柳柳。

武斗搞得最凶的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电厂一停工,整座城就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大锅,但本城的居民们,仍然关门闭户,在黑暗中听任溽热煎熬。远远近近的地方常常有类似爆竹的枪声一阵阵响着,荷枪实弹但又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坐着大卡车一趟趟开过去开过来,用尖锐的哨声骚扰着和平居民们原本不安的梦境,偶尔还会有曳光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人迹稀少的街头,惊得那些迫不得已出门在外的夜行路人一阵乱跑,流弹打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辫子全家人都被父亲喝令睡在地板上,而且要尽量减少出门,不得无事去窗前张望。相比之下,柳柳就显得特别勇敢,他对辫子她们炫耀说,他入夏以来一直睡在凉台上,一粒痱子也没长。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一伙人正站在沙阳河的岸边上。小东带领大伙突破家长的封锁线偷偷跑出来游泳,正在发愁回去以后拿什么话去搪塞大人们。大家互相看一眼,果然发现除了柳柳之外,每个人身上的痱子都长得像苦瓜皮—样,凸凸凹凹别提有多茂盛。柳柳说:我宁愿挨枪子也不愿意长痱子。他对自己能说出这样一句俏皮话显然十分得意,因此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哼着刚学会的一首语录歌,神气活现的。

凯旋的英雄柳柳在六号院大门口遇到了沙枣。沙枣站在那儿,好像专门为了等柳柳似的。沙枣目不转睛盯住柳柳那张被太阳晒黑又被自豪熏红的少年人的脸,说:柳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沙枣这一声招呼,引起了很不寻常的反响。自从小东在六号院的孩子中间划分了阵营,沙枣已经跟大楼里的孩子疏远了。

平心而论,在小楼的所有孩子中,只有沙枣受到了厚待,至少从来没人拿石头砸过她,没给她家窗户上贴过标语。本来小东说,对沙枣也不能这样心慈手软,应该适当对她采取些行动才对。在他们这个团体里从来一呼百应的小东,唯独在沙枣的问题上遭到了抵制。柳柳首先反对说:沙枣从来没得罪过咱们,以前总是跟咱们不分彼此,还借书给大伙儿看,咱们也不能太那个了。小东说,柳柳的意见不能算数,他和沙枣是“对虾”。

柳柳和沙枣是同班同学,又住在一个院子,每天同出同进的,让他们班同学给配了对,关系确实特别好。辫子在成年以后,回忆起童年的伙伴,还常常不无荒唐地设想,要是柳柳还活着,沙枣也没发疯,他们俩说不定真能成为很般配的一对儿呢。

小东号召手下跟小楼的孩子划清界限,柳柳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父亲偏又领人去抄了沙枣的家,柳柳觉得没脸见人家,才不得不随了大流。可是现在小东又提出要整沙枣,柳柳很难从命。柳柳当下把对小东的不满发泄出来,说革命就革命呗,革命也不能光是欺负好人。小东说:就算沙枣没有汪茜茜那么坏,也不能认定她就是好人,她爸爸是机关头号走资派,她能好到哪里去?说这些话的时候,小东看看他的两个弟弟,又看看辫子和杨杨,发现他们对他的说法都不怎么赞同,口气就越来越软,最后只好收回迫害沙枣的动议。

柳柳一直想恢复跟沙枣的友谊,但又苦于找不到由头。学校已经停课,中学生大学生一车皮一车皮坐着免费的火车去串联,剩下小学生在城里闲逛找热闹看。江上游的城市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武斗,武斗中被打死的人,常顺水漂下来,江边的煤码头差不多成了一个浮尸集散地。西江在这里缓缓拐弯,浮尸们漂到此地就常常搁浅,于是被打捞上来。柳柳首先发现了煤码头的西洋景,忙叫辫子拉上沙枣一块儿去看。可是沙枣一听是柳柳叫辫子来找她的,说什么也不肯去了。这叫柳柳大为扫兴,带着辫子和杨杨往江边走的时候,耷拉着脑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直到远远地看见数十上百人捂着鼻子站在那儿,柳柳才显得有点激动,说:你们的运气真不错。

那具浮尸放在煤码头的传送带上。辫子看着一阵哆嗦,杨杨也直嚷快走,可柳柳还欲罢不能。幸好很快火葬场的破卡车就歪歪斜斜开过来了。车上下来两个人,抬一只绿色铁皮棺材去收尸。

辫子吓得脸发青,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个夏天的傍晚,六号院的一群孩子从沙阳河游完泳回来,与柳柳疏远了多时的沙枣,公然站在大门口等着她的“对虾”,声明有话要对他说,难道还不会引起不同寻常的反应吗?

小南首先酸溜溜叫开了:柳柳,还不快去,人家找你有话说。

丁小南跟柳柳沙枣也同班,一直眼热沙枣跟柳柳要好,所以对沙枣的出现格外敏感。他二哥丁小西也跟着瞎起哄,说:快去呀,人家等得好辛苦。然后他们停下来,想听听沙枣到底要跟柳柳说什么。他们的大哥小东觉得弟弟们对沙枣表现出的兴趣未免太抬举对方了,为了保持首领的风度,他强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摆头说:走,有什么好看的。他的两个弟弟还有杨杨,就跟着他一溜烟地跑了,只剩下辫子和柳柳。

那个夏天黄昏的情景叫辫子永生难忘。

夕阳不太强烈但很艳丽的光芒,照耀着沙枣和柳柳这两个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给他们年轻的脸和身体都涂上了橙汁一般。他们站在那儿说话,如同深秋季节成熟的果园里散发着馥郁清香的金橘子,那么鲜明动人,同时充满生命的活力。辫子看见少女沙枣高洁的前额,正被一团夕阳的光亮笼罩着,形成了一个灿烂的光环。

头顶着太阳光环的少女沙枣,用一种很肃穆的声音对柳柳说:你晚上别睡在凉台上,一定要搬回屋里去。

柳柳惊异地看着他的同学沙枣,嘴巴半开半合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爸爸去抄过沙枣的家以后,他开始躲着沙枣,怕跟她照面,后来好心邀沙枣一块儿去江边,沙枣又不肯去。所以当他听见沙枣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一句与阶级、运动、斗争等等残酷的现实完全无关,只表达着友谊、宽容与关切的话时,那种惊异与惊慌自然是无可言说的。更何况他从来没告诉过沙枣他每晚都睡在凉台上,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柳柳只是笨拙地把湿漉漉的游泳裤从头上摘下来,抓在手里搓揉,半天才说:没事,我不怕。然后飞也似的逃了。

沙枣的眼睫毛在黄昏渐渐暗下去的光照里,不为人察但极为忧郁地抖动了一下,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对着柳柳欢快得像只脱兔般跑开的身影,近乎绝望地叫了一声:听我的,外边危险!

十多天以后的夜里,睡在凉台上的柳柳,被一颗流弹击中。

早晨,他的母亲发现他的时候,柳柳肋下斜穿过身体的弹孔里,鲜血已经凝固。柳柳的嘴半开半合着,跟那天他听沙枣说话时的表情非常近似。也许他在被流弹击中的一瞬,回想起同学沙枣对他的忠告,又一次感到了惊异和惊慌吧。

柳柳的妈妈在那个盛夏燠热的早晨,面对儿子僵硬的身体,发出了母狼一般凄厉的号叫。叫声在秋实路六号院久久激荡,唤醒了禁闭在房间里苦苦度夜的邻居。这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对每一个前来安慰她的好心人,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孩子这些天一直高高兴兴的,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柳柳死了。辫子到沙枣家邀她一道去殡仪馆。她的妈妈告诉辫子,沙枣一个星期前就到北京的姐姐家去了,她还不知道柳柳出事了。

辫子道了再见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十几天以前的事,忍不住转身对正要关门的沙枣妈说:阿姨,其实沙枣早知道柳柳要出事,所以她才要到北京去。

沙枣妈妈像看见了一个疯子似的看着她说:小辫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沙枣许多日子以后从北京回来,显然已经从她母亲那里得知了柳柳的事情。她对柳柳之死表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态度。

沙枣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了。

辫子正打算把柳柳死状和安葬的详情说给沙枣听的时候,沙枣很快地打断了话头。

辫子只好说:是的,他不听。

沙枣说:他不听,他为什么不听呢?

她似乎有点埋怨柳柳。

那天,柳柳听到沙枣关切的警告,反而欢天喜地跑开去的时候,沙枣将眼睫毛不为人察但极为忧郁地抖动,近乎绝望地叫了一声:听我的,外边危险!或许她已经预见了柳柳在劫难逃的结局?

因为他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假如你说出你的根据,他可能会听你的话。

这是辫子最想说的一句话。她抑制不住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好奇心。

沙枣懵懵懂懂看着辫子,好半天才说:要让我说出根据?我没有根据,我只不过觉得睡在凉台上肯定不安全。

可是你并不知道柳柳天天睡在凉台上,对吗?辫子说。

是不知道,我只是猜,猜着了也就知道了。

沙枣很茫然地说。

辫子和沙枣在十四岁那年所进行的这次对话,被辫子记录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本纸页发黄变脆的日记本,在以后的岁月里证明,她们的谈话已经无意间涉及了一个古老的话题。

二十多年以后的一天,辫子从书柜顶端的盒子里找出了这本日记。然后用一支红笔在后边又加上了一句话,假如柳柳听从了沙枣的警告,他会怎么样呢?

沙枣和草地上的女孩子

沙枣十七岁生日是一个雨天。

后来沙枣发病,只要出门,不论晴天雨天也不管白日黑夜,任何时候都打着一把伞,将苍白的脸和惊慌的眼睛藏在伞后边。

医生说,出现这种现象跟那天是一个雨天有关。

那个雨天的黄昏,春天的霏霏淫雨刚刚打住。在沙枣家做家务的姑姑把沙枣十七岁生日的家宴摆上桌之后,沙枣的母亲却从窗户里看见沙枣出门去了。

沙枣,你干吗去?没看见马上就要吃饭了吗?

她妈妈把窗户打开,冲着女儿的背影喊道。声音很大,在六号院雨后很空旷而且很安静的院子里完全可以传得很远。但她的女儿沙枣好像根本没听见,只管急忙往大门口走过去,仿佛那边有一个更响亮更有力的声音在召唤她。

这一点是沙枣的妈妈在女儿被确诊为忧郁型精神分裂症以后,才吞吞吐吐说出来的。在此之前,她总是对女儿突然走出门去的动机作一些合乎常理的解释,说沙枣到大门口去,也许是去拿晚报,或者是拿牛奶。但是沙枣的姑姑说,这两件事向来都是由她来做的,沙枣不会突然想起这样的事,她是让那个死孩子的魂叫出去的。在“文革”刚接近尾声,一切不符合唯物主义的玄说都会被视为迷信的时期,沙枣姑姑的说法自然得不到声援。因为她们说法上的分歧,沙枣的妈妈对她姑姑很不满意,差一点儿要把她解雇回乡下去。总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沙枣的妈妈非常忌讳关于她女儿与众不同的任何说法,她坚持说沙枣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

沙枣的妈妈控制住了舆论,至少六号院的人当着沙枣她妈妈的面儿,总是一致认为沙枣是被死人吓出毛病来的。

辫子一直认为,在沙枣十七岁生日的那个傍晚,她并不是无缘无故走到大门口去的。她肯定感觉到了什么异常,或者听到了冥冥中的什么声音。鬼使神差一般,沙枣走进了雨里,脚上穿着一双皮底拖鞋。她对母亲出于惊异的发问置若罔闻,笔直朝大门口的方向走过去。

经历了几年的风风雨雨,六号院已远不似过去那么整洁和舒适了。乳白色的楼墙像被镪水毁坏了容颜、饱经沧桑的妇人面孔,东一块西一块浸润着黑色斑点,偶尔还点缀着几个弹孔。水泥路面断断续续在斑秃的头皮一般稀疏的草地上延伸,当人们走在上边的时候,龟裂的缝隙互相锉动,发出一种类似断骨骨茬错位硌出的声音,听来让人难受。当年用亚红色砖头砌成的镂花矮墙,已经加高了一倍,那些为了美观才留出的十字形空花,显然不能适应社会治安的要求,被人用青砖堵死,成了一排巨大而无神的盲眼,结结实实地挂在高墙上。

在这个雨后的傍晚,沙枣穿着一双拖鞋走过六号院破败的楼墙和庭院,到大门口去。正是吃晚饭光景,家家的窗户里都亮起了昏黄的灯,给暮色四合的六号院增加了一缕温馨的宁静。沙枣的脚步有些焦躁地踩在断裂的水泥路面上,溅起路面下边的渍水,迸得她满腿满身。她走得很快,可是从她的家到大门口的路却漫长如雪山草地,欲速不达。

终于,沙枣看见了草地上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子几乎是在沙枣看见她的一霎,仰面倒地的。沙枣很可能失声叫道:这——儿——果——然——有——个——女——孩……

沙枣走过去。十二三岁的女孩仰卧在雨后湿淋淋的草地,喉咙里发出一串微弱而古怪的声音,随后有些白色泡沫应声淌出她的嘴角。女孩双手握着一根黑色的电线,也就是早些年为捉拿劫匪安装电铃所牵的电线,这根电线在愈来愈浓厚的暮色里完全像一条普普通通的绳索。就在当天下午,一群电业工人来检修电路,把这条额外的电线拉了下来,当时整条线路都拉了闸,几个女孩就用它当绳跳,可是后来工人们忘了将它复位。

沙枣当然认得这个躺在地上的女孩子,六号院的人无一例外地认得她。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她的家一年以前才搬到六号院里来。据说她的父亲军阶很高,而且跟当时军界最高首脑有不同一般的关系。

六号院早就变成了一个大杂院。三座小楼几易其主,当过红卫兵司令部、囚禁走资派的临时监狱、工宣队办公室、军管会宿舍,总之,一切最时髦最有权威的组织都可以在这里安营扎寨。小楼的主人们,沙枣的父母下乡改造,狸猫的父亲被打致残,汪茜茜的父亲据说是暗藏的特务,关进了监狱。他们的家属,搬进大楼,两家三家挤在一个单元。大楼与小楼的孩子,不再有形式上的任何区别,而且在他们眼里进驻者就是六号院的入侵者。他们几乎是步调一致地怀念着六号院以前宁静的日子。

躺在草地上的女孩子一家,是六号院所有入侵者中间最显赫的。他们选中了沙枣家的小楼之后,两天内楼就给腾出来,楼外边唰唰竖起三面墙,墙基修到了大路中间,最大限度地包括了周围的空地。六号院的老住户,无可奈何地看着成队的大卡车,把砂砖水泥木材以及果树和鸡鸭送到那个院中之院去,听着开夜班的大兵们,点灯熬油大声吆喝干得热闹。等一切都安静下来,那扇新漆的灰色大门就紧紧关闭了。对于六号院的孩子们来说,好比国民痛失了东三省一样,从此失去了游戏重地,那个长满了浮萍与水葫芦、有无数小鱼游弋其间的水塘,也被圈到了围墙里边。

从始至终,六号院的居民们从来不曾一睹那位大人物的风采。新漆的灰门总是森严地关闭着,偶尔进出的,是买菜的公务员,或上学放学的孩子,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和一个略小些的女孩。作为那个显赫家族的代表出现在六号院人们面前的男孩和女孩,每天沐浴着冷漠甚至是仇视的目光从大灰门里出出进进,显得很孤单。当他们家的围墙外边有其他孩子游戏的时候,女孩子常常将大门半掩着伸出头来观看。原来很宽的水泥路,被将军家的围墙截余所剩不多,孩子们在这半条路上游戏,不时让过路的大人们喝断。女孩会在这个时候很心虚地把头缩回去,以回避扫了兴的孩子们对她所作的鬼脸或骂出的粗话。当她明白过来,她家在六号院的位置,使她永远不能与其他孩子为伍的时候,也就放弃了任何参与其中的努力,很安于独来独往的生活了,直到一个人孤单地躺在这雨后的草地上。

沙枣穿着一双室内拖鞋,走过湿漉漉的水泥路,走到那个高贵而孤单的女孩子跟前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感到惊诧。从电铃安装起来的第一天,她就一直认为这是件不吉之物。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一种预感的应验。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在自己青春勃发的体内,正有某种无法抗拒的可怕的潜质被启发出来。这个女孩与这条电线就是人证和物证。柳柳之死已经给过她证明了,但是还不够。这是她的不幸。

触电的女孩在沙枣十七岁的目光注视下,脸上的苍白一寸寸被乌青浸染,嘴角涌出的泡沫渐渐减少直至干涸。沙枣目睹了女孩生命完结的整个过程,她说,她知道了原来每个人都是一寸寸死去的。

然后沙枣走到了虚掩的大灰门跟前,开始大声呼救。

六号院的居民闻讯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驱车前来的军医已经开始给女孩做人工呼吸。在医生的手掌挤压下,女孩小小的胸膛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肋骨将要断裂。最后,满头大汗的军医住了手,表示他已经无能为力。接着女孩被抬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送去医院施行心脏按摩术。人群缓缓散开,女孩家的大灰门复又关闭得更加森严。六号院的人们仍然未曾见到他们想象中的将军夫妇,听说他们正在外地疗养。

作为第一目击者,沙枣被几个显然是奉命前来处理这件事故的陌生人围住,反复问道:从你发现孩子到你跑去呼救,前后大约多少时间?五分钟?十分钟?或者更长?

沙枣在追问之下开始了她的惊慌,然后不停地反问,假如早一点儿呼救,那女孩子是不是会活下来呢?

人们说,早一点儿是多久?五分钟?十分钟?或者更早。

沙枣又问,假如更早,更早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女沙枣的脸上涌现的是一种追悔莫及的表情。

被黑色轿车接走的女孩子,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六号院来。听说医生打开她的胸腔,看到了一颗被电流击穿并且烧焦了的心脏,只好将刀口原封不动地缝上。听说这件事差一点要了将军的命。六号院的人们看见女孩子的哥哥臂上缠了黑纱,上学放学没有了妹妹跟随,这个少年的身材就显得更加单瘦了。他还是谁也不看,出出进进将那扇大灰门开合得更加迅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瘦长的男孩子也不再出现了。有一个晚上,那个院中之院里又有载重卡车驶入驶出,又有大兵们负重的吆喝声传出来。等到早晨人们路过,发现大灰门彻底敞开着,门口留下许多脚印和车辙,跟搬来的时候一样神秘,这位从来没在六号院露过面的将军又搬走了。

六号院的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参观空下来的院中之院。孩子们非常沮丧地发现,他们最为思念的小水塘已经填平了,上边种了一些橘子树和蔬菜,还砌了一溜结结实实的鸡窝。为了泄愤,孩子们在他们的首领带动之下,捣毁了那溜鸡窝。从知青点回来探亲的小东,作为观众旁观了孩子们的破坏活动。获得的感想是六号院现在的孩子只能干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情,比起他们少年时代风云变幻的经历,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小东朝这群激愤的破坏者轻蔑地咧咧嘴,那嘴唇的上方正长出茂密的茸毛来。

小楼外边的院墙和大灰门很快被拆除了,小楼里包括将军家进驻时扩建的面包房、锅炉房还有警卫员公务员住房,统统住上了人家。路中间墙基留下的疤痕开始还有点碍眼,日久天长,风砍雨打人走车轧的,也就完全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来模样。这家人旋风一样来了,旋风一样去了,很少有人再提起他们。

六号院里成分渐渐复杂也渐渐不太沟通往来的人们,似乎才刚刚发现,向来不怎么言语的少女沙枣,变得更加孤笑寡言了。每到雨天,尤其是小雨淅沥暮色渐浓的时光,她就要打着一把伞到大门口的草地上徘徊,还忧心忡忡看着从草地上方凌空而过的黑色电线。

当后来精神病院的医生问起沙枣的母亲,她的女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忧郁的症状时,沙枣母亲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讲起了那次触电事故。但是辫子认为沙枣真正的忧心忡忡与孤笑寡言是从柳柳死后就开始了。

杨杨

辫子从书柜顶上找出少年时代的旧日记本时,无意中发现了柳柳的妹妹杨杨于二十年前写给她的一封信。她甚至已经完全记不得有这么一封信了。

辫子在十六岁时离开了六号院,参军到南岭山沟里的一个空军基地去当护士。六号院这一伙孩子里,柳柳死了,小东小西许诺许可去插了队,剩下小南狸猫沙枣杨杨这几个高中在校生,也在接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教育,进工厂或者下农村,前途未可料之。辫子的运气可以算作最好的。

辫子在邮路不畅的大山深处收到了杨杨寄来的信。二十年以后,她根据信封上邮出与寄达的两个邮戳判断出,这封信在途中整整走了一个月零七天。辫子应该为自己如何心安理得地在那个荒凉的大山沟里一待就是七年感到惊讶,更应该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还因此被那么多同龄人羡慕过。

起码杨杨在信里写了许多羡慕的话,说她完全能够想象辫子穿着军装出入兵营那种趾高气扬的劲头,女兵在部队里物以稀为贵,一定很过瘾。时过境迁,辫子对杨杨所说的“很过瘾”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这说明她的这个伙伴在那时已经有了明显的性意识。杨杨无疑是性早熟的一例,她脑瓜子不太灵,学习成绩向来不怎么样,可脸长得漂亮。学校里有什么与外校联欢,或者欢迎领导和外宾之类的活动,总是少不了她,还有几次全市性的欢迎外国国家元首来访仪式,也是她代表少先队向贵宾献花。杨杨凭一张漂亮过人的面孔,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别的女孩需要通过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比如说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偏袒以及同学的尊重,当然也就比其他人更早地遭遇了爱情。

杨杨从十四五岁起就已经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了,当时曾被一伙军队干部子弟命名为“金苹果”。那些穿将校呢军服骑永久13型锰钢车的男孩,一度是那座不大的城市里知名度很高的团伙。他们的父亲都是老红军,“文革”运动对他们的家庭几乎秋毫无犯,因此气焰一直比地方干部子弟嚣张。有一阵子,他们最感兴趣的事情,是给他们见过的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女孩子打分,然后赌运气,看谁有本事将其中得高分的引诱上自己的自行车后座带回家去。秋实路六号院的杨杨被他们集体讨论之后,得到95分的好成绩,听说如果不是杨杨的四颗略为突出的虎牙里,有一颗长得不够端正的话,她甚至有可能得98分。100分比较难得到,因为要得到满分必须达到他们所定出的一个苛刻的标准——全身没有一颗痣。这条内定的标准几年以后才公之于众。这个团伙中的一部分成员被指控犯有流氓罪,公开开庭审判,被分别判处了死缓以下十年以上徒刑。他们在法庭上为自己蹂躏少女的罪行开脱时,轻描淡写说他们剥下那些女孩子的衣服是为了看看她们身上有没有痣,以此来断定谁能有幸得到100分,引得法庭一片哗然。旁听席上那些受害者的亲属们义愤填膺地高呼,毙了他们,毙了他们。

杨杨当然不在那些可怜少女之列,她早早地成为了那个团伙一号首领人称乱马的大男孩名正言顺的女朋友,所以幸免于难。乱马是一个高中二年级学生,无论体格和智慧都强于他的小兄弟。而且他最让兄弟们服气的事迹,是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曾把他父亲的手枪偷出来打鸟,结果误伤人命,因为年幼被判劳动教养两年才得脱身。后来,由于杨杨的痴情投入,乱马不得已脱离了这个团伙,才使他有了后来获得美国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学位,而不是跟他的喽啰们一起饱尝铁窗之苦的可能性。

杨杨得以命名“金苹果”的那天晚上,被一个打到传达室的电话给叫了出去。她看见黑乎乎的林荫道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

你们是谁?杨杨走过去问,毫无畏惧之色。漂亮女孩从来不会害怕男孩,她们相信所有的男孩都不愿与自己交恶,而会对自己献殷勤。

我们……我们是将军楼的。

久经沙场的矮个子居然有些尴尬。

是你们呀,找我有什么事?

即使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杨杨也并不为他们的来访表示太多的热情,若无其事地问。

事后杨杨得意万分地向辫子转述这个场面,很坦白地说,其实她听说是将军楼的一伙儿,已经受宠若惊了,但还是强忍住心里的高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对这些男孩子,不稳重一点儿是不行的,那样他们马上就要小看你。

乱马要送给你一盒礼物。

还是矮个子对杨杨说。

乱马?乱马是谁?

你找打呀!乱马是谁你都不知道?乱马是我们头儿。

大概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故作清高的对手,矮个子有点耐不得烦,用大拇指指一指身后的高个子,口气就不那么友好了。

你就是乱马?你要送给我一盒礼物?

杨杨一边说一边从矮个子身边走过去,直接对始终沉默的高个子说。杨杨说,她走过去的时候,正朝着路灯,路灯昏暗的光剪出乱马宽宽的肩膀和凸出的喉结,正是那个喉结打动了她。她当即决定接受他的礼物,哪怕是一盒毒药。

是的。高个子用已经过了变声期,因而显得很厚重的声音瓮声瓮气地说。

这样的声音对少女杨杨的吸引力一点儿不亚于喉结。

是什么呀?

杨杨从乱马手里接过那个老式骆驼牌香烟铁盒,终于把关在嘴边的欣喜释放出来。

子弹!乱马说。

子弹?杨杨哆嗦了一下,这份礼物别出心裁,绝对超出了她的经验范围。

送给你算你走运。这是品种最全最珍贵的一盒啦。

矮个子走过来说。就着灯光打开铁盒,把大大小小的子弹一一介绍给杨杨看。

这是汤姆弹,这些是轻机枪、重机枪、五四式手枪、半自动步枪……

矮个子如数家珍地摆弄那些子弹,子弹的铜壳互相碰撞发出在乱马们听来悦耳在杨杨听来恐怖的响声。杨杨突然想起了她的哥哥柳柳。死去的柳柳半张着嘴躺在竹板上,几只苍蝇试图唤醒他似的在他冷却的身体上起飞降落。已经沉寂与静止了很久的画面,一下子就血淋淋活动起来。杨杨发出一声吓人的尖叫,把一高一矮两个男孩撂下,回头就跑。弄得过路人都驻足而望,以为发生了杀人案。

乱马在事后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于是更加动了对“金苹果”的怜香惜玉之心。杨杨也很快成为了乱马锰钢车后座上永久的座上客。他们在杨杨二十三岁那年举行了婚礼。婚礼上的杨杨已经憔悴如一块苹果干儿,而不是一只金苹果了。两次婚前堕胎和三次未遂的自杀,还有对前途莫测的忧虑,都使得新娘子杨杨郁郁寡欢。杨杨一发现乱马另有所欢,马上就采取了以死相争的行动。她第一次服安眠药,第二次触电,第三次割破了股动脉。也是合当不死,三次都被人发现,都被救治生还。

第三次割动脉她选择了星期一早晨刚刚上班的时间。头一天她卸下了乱马剃须刀上的吉列牌双面刀片藏在被子里,等乱马一出门,就毫不犹豫地解开睡袍上的带子,找到大腿根儿上的血管,闭上眼睛狠命一拉。鲜血如涌泉般迸溅而出的一瞬,她听见乱马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来。他在大声训斥家里的保姆为什么找不着他的雨衣,头天晚上的争吵使他们双方都满脑门子上火。杨杨马上精明地猜测到假如乱马找不到雨衣,很可能到卧室的大衣柜里来拿他的风衣。她急忙坐起身,用一只枕头压住伤口,然后正襟危坐拿起一本杂志来看。乱马果然如杨杨猜测的那样,跑进屋来取风衣了。就当他取了风衣回头要走的时候,杨杨控制不住手里的杂志,杂志忽然咚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乱马看见了一团正在从被子底下奋勇渗出来的红色。

杨杨又一次得救了。乱马的父亲动了老军人的盛怒,把一支手枪拍在儿子跟前,说:要不,就结婚;要不,就当我面儿打死她。

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慑于父亲的盛怒,乱马选择了结婚的阳关大道。若干年以后,他读完人大法律系硕士课程,自费去美国读博士,杨杨跟去陪读,生活还算稳定。只是由于多次人工流产,等到他们打算生孩子的时候,杨杨已经不能生育。

辫子是从得知杨杨三次自杀的经历之后,才开始对童年的这位伙伴刮目相看的。在这以前,辫子一直认为杨杨不过就是一个靠漂亮脸蛋取巧的甜妞儿。是她惊心动魄的自杀向人们显示了她不同凡响的意志,像她这样能够先后三次亲自动手结果生命的人,一定是可以成就大事业的人物。杨杨只是没遇到叱咤风云的机会罢了。

辫子在重新阅读杨杨的那封旧函时,回想起杨杨的经历,对她从小就无师自通了对付男人的手段诸多感慨。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应变能力,好比变色龙因地而易地变换皮肤的颜色一样,人们最出色和最富于本质特征的能力都是与生俱来的,并且在适当的环境里自然而然地流露。那么,在辫子童年的伙伴里,杨杨最具对付男人的天赋。天赋的因素决定了她的命运。

辫子极力想回忆清楚自己为什么独独留下了杨杨这封信。想不起来。

汪茜茜

辫子把杨杨自杀未遂的事迹提供给她的一个朋友。可是这个朋友说,他只需要自杀成功的例子,未遂者不在其列。这个朋友正打算到美国去做访问学者,研究的课题就是自杀。他说他要在尽短的时间里写一部长达六十万字的专著,里边将收集从古代罗马到当代的著名自杀事件。他把自杀的人物按职业划分开,再按时代先后进行排列。辫子随意翻了翻他草稿里的作家部分,看见他的确已将其中最有知名度的事件悉数收来,比如叶赛宁、马雅科夫斯基、海明威、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以及老舍和傅雷。

辫子对她的朋友说:你的资料确实很齐备,但未免过于为人知晓,缺乏神秘感。她建议他加入一些从民间搜集来的,虽不著名但却有个性有情节有神秘感的事件,那样肯定可以增加本书的可读性和资料价值。她的朋友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并希望她替他提供可以作为例子的材料。

辫子向他推荐了汪茜茜。

辫子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不失时机地光荣退伍,并且一举考上了本省排行第一的文科院校师范大学。报到那天,辫子在校园里意外地遇到了汪茜茜。自从“文革”中她父亲被捕入狱,她们全家被赶出六号院以后,辫子再也没跟她见过面。汪茜茜和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正用一辆三轮车运送行李。汪茜茜没有向辫子介绍他。

汪茜茜告诉辫子,她考上了艺术系美术专业。辫子说:你怎么不考音乐专业?你的琴弹得那么好。汪茜茜说:我早就不弹琴了,一弹琴我就不愉快。辫子忙岔开话题说:怎么这么巧?我们成了同学了。汪茜茜说:因为六号院太大,世界太小。

辫子注意到汪茜茜说出这句其实很精彩的话时并不高兴,相反倒有些无可奈何。辫子看见汪茜茜眼睛里称不上冷漠更谈不上热情的眼神,马上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成天关起门弹琴,走起路来下巴总是朝着天的初一女学生。好几年不见,相貌平平的汪茜茜已经长成一个完全可以被视为美丽的姑娘,尽管这些年也历尽了坎坷,她浑身上下随时要冒出来的大小姐傲气还一点儿没减。尤其是当她用修长的手指将前额被汗水浸湿的刘海儿掠到头顶去的时候,那种优雅的动作分明是大家闺秀才可能有的。

汪茜茜跟辫子说了很简单的几句话,就表示了离开的意思。分手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青年抱歉地向辫子笑了笑,他似乎对汪茜茜无心多说而辫子还言犹未尽的状况洞若观火。这个动作让辫子觉得他很精明也很有教养,同时判断出他定是汪茜茜的男朋友,认为他们挺般配。

辫子转身继续走路的时候,与汪茜茜相遇所带来的惊喜已荡然无存。因为她毫不费力就完全看得出,假如汪茜茜不见到她心情会更好。辫子认为汪茜茜一定比任何人都厌恶甚至憎恨六号院或者六号院里的人,那是有道理的。

所以后来的日子,虽然在同一所学校里,辫子和汪茜茜并无往来,有时候在一些公共场合碰见,也只打个招呼问声好便各奔东西了。

毕业前夕,辫子在校方公布的支边名单上,看见了汪茜茜的名字,她自愿到西北的一个很偏远的城市去工作。正是这一天,有人到辫子的宿舍里来找她,辫子认出他就是四年前用三轮车替汪茜茜运行李的那个青年,只是他已经变得更像一个中年人了。他向辫子自我介绍说,他是汪茜茜的男朋友,是她原先在街办工厂做工时的工友。他没告诉辫子他叫什么,辫子也没有问。

那人问辫子:你对汪茜茜要去支边感到意外吗?

辫子老老实实回答说:是有点儿意外。

那人又问:那你知道她去支边的真实动机吗?

辫子说:不知。

那人就像刚刚被拔掉了一颗牙那样,痛苦地将眉眼皱成一堆,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说:我知道,是为了逃避我。

辫子不知前不知后,完全无法发言,只好应付说:不一定吧,她也许不过是一时热血而已。

那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信封,放在辫子眼前说:她在那边实习的时候有了别的人,我这里有证据;我要到校办去告她,让她去不成;她不能过了河就拆桥。

辫子把信封推回到他的眼前,说:这大概很难达到目的。现在学校正愁支边的人数不够,怎么会轻易将她减掉呢。

那人失望地收回了信,站起来说:看来我找你毫无用处。

辫子说:的确如此,我跟汪茜茜不过是早年的邻居而已,我们不是朋友,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不出辫子所料,汪茜茜果然如期披红戴花奔赴了西部边疆的那个城市。她的男朋友所作的努力结果可想而知。辫子在校方举办的联欢会上最后一次看见了汪茜茜,她用钢琴演奏了一首50年代在中国流行过一阵的苏联歌曲《再见妈妈》: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汪茜茜的琴的确弹得非常之好,弹到高潮部分,她的脚用力蹬踏共鸣板,造成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氛,博得经久不息的掌声。

汪茜茜果真一去不还。几年以后,她在与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用剪刀刺破了他的颈动脉,然后自杀成功。她的死成为了她所在的那个城市里经年不散的街谈巷议。

剪刀刺下去之后,那个男人的血像钻井井喷一样,带着呼噜呼噜的响声迸在汪茜茜身上,将她敷成一个血人,她还无动于衷。一直像守灵人那样赤身裸体盘腿席地而坐,等候那腔多血质的A型血形成的水柱渐渐地减压,变弱,变成一股愈来愈浓的温泉,汩汩流淌,直至枯竭。然后汪茜茜用身体沾了地板上淤积盈寸的血浆,从一幅白画布上滚过去,留下一串宛若狂草的人体印记。

汪茜茜在遗书中写道:我用这个卑鄙男人的血作一幅画来超度他,以赎回他一生中对艺术的无数次亵渎之罪,并警告世上所有用崇尚艺术为诱饵骗取感情的无聊男人。

汪茜茜曾经让那个被她杀死的男人用艺术诱惑过。他对她说:我们可以共同创造一个中国西部现代画派。

那个在公开场合常常以著名油画家的身份出现的男人:给即将从大学毕业的实习女画师汪茜茜画了张肖像,又设计了两次烛光下的长谈,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他鼓励她当中国的维露希卡,他说一个女人如果有着像她这样美妙的身体,光是留在卧室里供某一个男人消受,那就太可惜了,应该把它贡献给艺术。他让她看维露希卡的画册,让她知道了这个德国国际知名模特,如何用她的身体与画家兼摄影师霍格合作,创造出绘身画这种人体艺术轰动世界。

汪茜茜一下就被维露希卡迷住了。那个美妙绝伦的身体,一次次被当成立体画布,由霍格在上边用颜料任意挥洒,与石屋、泥灰墙、灌木丛和废墟融为一体,构成斑驳、毁坏的凄美图案。

欲图引诱汪茜茜的男人对她说,他希望能在一位中国姑娘身上,培养起维露希卡这种近乎自虐的宗教式艺术精神,而汪茜茜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天夜里,汪茜茜开始了与油画家的第一次合作,在一张画布上留下了她的身体滚动出的奇异图画,也留下了她初夜的血。

汪茜茜以合作者兼情人的身份,与油画家相处了整整五年之后,终于发现“维露希卡”不过是那个伪艺术家精致的钓饵。尤其叫她不可以接受的是,当她怀着无比的哀怨与悲愤向亲人朋友控诉那个男人的时候,谁都对她的恍然大悟不以为意。他们用一种叫她看了心寒的目光打量她,几乎众口一词:你刚明白过来?我们提醒你多少次了?汪茜茜这才依稀忆起,为了那个男人她已经跟所有劝阻自己的人辩论过而且疏远了他们。汪茜茜的傲慢,最终离间了她和所有人。

向油画家献出了感情与贞操的汪茜茜,渐渐在舆论中成为一个放浪形骸的女人。在她居住的那座中等城市的艺术圈子里,没人不知道这个漂亮、高傲、能操一手好钢琴画一手好画,又对艺术作品有着很高鉴赏能力的女人。她任性地向每一个崇拜者宣布,她的心永远只属于一个人。假如有谁愿意,她可以在那个人回家去尽丈夫和父亲之责的空隙里,与之相守,但只要那个人召唤她,她会随时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她警告每一个接受了她的男人,不要有结婚的念头。而且不止一次,她刚发现对方有谈婚论嫁的念头,就断然离他而去。她说,虽然那个男人并不会阻止她嫁人,但她自己宁愿用独身的方式归属于他,以防自己在家庭生活中身不由己。汪茜茜用这样闻所未闻的方式与男人相处,没人不说她这是为自己玩弄男人设计的脱身术,这种女人还奢谈什么心有所属,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可最后的结局证明,人们错看了她。

当她得知油画家除她而外还有其他的合作者之后,汪茜茜悲愤欲绝,让人莫名其妙。人们说:他既然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就意味着你必须接受与另外的女人分享他的事实。对此汪茜茜的回答是现成的,她说:我可以容忍他的婚姻,假如他有妻有妾,我会对他的妻妾一概接受,但我不能容忍任何女人跟我一样成为“维露希卡”,成为他的精神伴侣而不是性伴侣;这是我们的合作规则,不可以更改的规则;不幸的是,他破坏了这个规则,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的前途只有一个,就是死。

汪茜茜的这套玄说,并没有引起人们真正的注意。一个已经把自己败坏得差不多成了一个婊子的女人,再回过头来说要为某个男人舍身殉情,有谁会信?这种黔驴技穷式的要挟,任何一个蹩脚的弃妇都想得出做不到。汪茜茜一转身,听客们就相视而笑,说:瞧,高傲的公主没牌打了,最后一张梅花3。

悲愤欲绝尚未绝的汪茜茜,突然就变得非常非常谦和了,她仍然应邀去参加圈内人组织的每一次聚会,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油画家相处得很自然。人们不难发现,当油画家一如既往发表高见,很见才华也很孚众望的时候,汪茜茜就会躲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用含意不明的目光久久凝视他,目不转睛。没人可以想象,当不久以后,她终于将宣言付诸行动的那个夜晚,汪茜茜面对她曾经挚爱的男人,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当她把锋利的剪刀插入油画家脉管时,她的目光会变得凶狠狰狞吗?

从容地作完了最后一幅画,汪茜茜认真地洗干净脸,用一张画布裹住血污遍染的身子,打开煤气阀,端坐在一张藤椅上,完成了另一个艺术作品。

事后,一个以狂妄自大著称的行为艺术家无限感慨地说:汪茜茜用生命完成的这个作品是无可比拟的,姣好的面容与污浊的身体之间形成的艺术张力和哲学思考,是何等强烈与深刻,使我辈平庸的作品概莫能及。

辫子在许多年以后去过汪茜茜生活的城市,听说了这桩已经褪色的艳闻。跟汪茜茜有过交道的人无不摇头叹息说:唉,一言难尽汪茜茜。

汪茜茜的自杀事迹,果然让辫子那位以自杀研究为专业的朋友听得入迷。他说这一段很可能被写成本书最精彩的章节。

你们六号院的女孩子都这么有个性吗?自杀专家问道。

辫子说:那当然。她们是六号院里长大的;在这地方长大不容易,我爷爷一直说,六号院的孩子长不大。

许诺

六号院里另一位有个性的女孩子,是狸猫的大姐许诺。和从小娇生惯养的汪茜茜比,汪茜茜是一朵花,她简直就是一棵草。辫子从来没见高中女学生许诺穿过裙子夹过花夹子或者扎过绸子什么的。在夏天,许诺总穿白衬衫和灰色西装短裤,冬天穿蓝色回力球鞋和披领运动绒衣,一年四季剪着露出耳朵根儿的短头发,走路的时候,脚底下像装了一副弹性很好的簧片,忽闪忽闪的,两鬓的发梢就朝后边轻轻飘动。那年头儿,健美这个词还没开始流行,辫子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许诺。过了好多年,辫子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健美这两个字,首先想起来的一个人就是许诺。

许诺是一个寄宿生,每个星期六下午回来,星期天吃过晚饭便准时回到学校去。她好像对家里舒适的小楼和六号院富有优越感的大人孩子都没什么兴趣,在院子里出入的时候,总是朝自己碰到的熟人匆匆忙忙微笑一下,然后匆匆忙忙走开。“文革”开始之后,许诺的家被抄被劫,她的父母挨斗挨打,似乎都没有引起许诺的恐慌,她仍然像一个守纪律的寄宿生那样,每个星期六下午回家来,星期天吃过晚饭又准时回到学校去。学校其实早已不开课了,宿舍只稀稀拉拉住着几个家在外地的学生。教学楼被各个红卫兵组织占领了,不同派别的同学互相用大字报或者高音喇叭攻击谩骂,彼此视为仇敌。作为黑五类子女,许诺不可能参加任何一个组织,但在任何组织发动的集会以及学校的任何重大事件现场,都可以看见许诺沉默的影子。若干年以后,在国外留学的许诺写了一本《红色风暴亲历记》,被某家大出版社出版,一度成为发行量逾百万的畅销书。著名的《纽约时报》书评,称这本书的作者是天才的杰出记者,许诺因此拿到绿卡,受聘同样十分著名的《时代》杂志。

有关许诺在那一段的生活,辫子是从中文版的《读者文摘》上了解到的,而且她还在许诺的记叙中看到了自己。

许诺写道:那天早晨,我带着满身的血迹从医院回家,碰见邻家一个叫辫子的小女孩。我看到当时那个女孩子努力向我挤出了一点儿笑容,但那笑容实际上掩不住她内心的怀疑或者惊慌。好在我并不是一个因为杀人害命而潜逃的凶手,不然辫子惊恐的笑容就足以使我胆战心惊了。

辫子急切地看下去。二十多年以前那个早晨,浑身是血的许诺的确留给了辫子一个恐怖的谜。她曾经问过许诺的妹妹许可,但许可说,她跟辫子一样,对她姐姐的行踪充满好奇心却又一无所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许诺的谜才被一份来自异邦的杂志公之于众。

许诺写道:当我跟着伍彩她们的队伍,走进与对立的工联相峙的战斗区域之后,马上感觉到一场血肉的较量就要开始了。各种轻重武器的金属碰撞出一种异样的声响,伴随着我的心跳。我跟在伍彩后边且走且住,她像一个红军时期的娘子军军官似的,时时用轻而有力的声音对我下些命令,趴下,身子别抬得太高,快跑,等等。我从来不知道跟我同座位的这位出身贫寒的女同学,会有这样非凡的凝聚力和组织才能。临出发的时候伍彩对我说,你参加这次行动的任务,是观察战斗中发生的一切事件,然后记住它们,日后把它们再现出来。伍彩说,我们正在创造历史,历史需要用文字来记载。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介入,你不是我们组织的人,轮不到你去冲锋陷阵。就算我们全都死光了,你也要活着回去,我们创造的历史靠你来写。我像一个真正的战地记者一样,带着手电筒和充足的电池,圆珠笔和备用的笔芯,还有用夹子固定在木板上的笔记本。我以为我可以如想象中的那样,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打着手电记录眼前发生的每一件事,按照老师在课堂里教给我们的写作五要素,记录时间、地点、人物、经过、结果,等等。事实证明,这种想象是很可笑的。

许诺写道:伍彩她们的队伍,很快就溃不成军了。残夜将尽的时候,对面楼房窗口里射出的机枪子弹越来越密集,这边的矮墙时刻有被射穿的危险。伍彩她们组织了几次冲锋,都没有成功,有四五个冲锋者被打死在楼房与矮墙之间的空地上。那些平时在她们的组织里运筹帷幄的男生,开始建议撤退,被身为副总指挥的伍彩严词否决。伍彩说,曾经与我们共同战斗的战友被他们关押拷打,我们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冲过去救出他们,要么冲不过去跟他们一块儿被打死。最后我身边的这支队伍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人撤退了,另一部分人留下来跟伍彩一块儿决死。伍彩让我走,我对她扬一扬手里的本子,表示要记录最后的时刻。伍彩说,记住,你不要参加冲锋。当又一颗照明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熄灭的时候,伍彩对她的左右说,冲!于是大约有二三十人跟在她后边跃过矮墙,朝对面黑洞洞的楼房冲过去,只有我一个人留在矮墙后面。

许诺写道:我听见了又一阵更加激烈的扫射声。我的头正是被这阵枪声吸引着,从矮墙的后边大胆地探出来。心里已经没有了昨晚出发时的胆怯,甚至感觉不到害怕,我只一心记住了伍彩的嘱托,要亲眼见证这段惨烈的历史,并且记录它们。我看见在若明若暗的天光下,伍彩的同伴们一个个倒下去,以千奇百怪的姿势,洒落在那一大片空地上。伍彩还在奔跑,像一只矫健的母鹿。然后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点射,伍彩的身影踉跄了一下,扑地而倒。我几乎是在她倒地的同时,翻身越过了矮墙。我已经忘了我并不属于那个组织,我必须活着回去。我只是觉得我的同学伍彩需要我去搭救。我在渐渐稀落下来的枪声里,找到了伍彩,她的胸部被射中了,鲜血已经洒开,被烧焦了一般发黑的枪眼里,还有涓涓不断的血流出来。我把她背在背上,开始往回跑。楼房里得意的射手好像想跟我们玩儿一场游戏似的,放弃了机枪的扫射,而用步枪一枪枪点射,子弹嗖嗖地从我们前后左右飞过去。我每迈出一步都要体会一下腿和脚还在不在自己身上。我终于跑到了作为掩体的矮墙旁边,把伍彩推上墙头并把她扔过墙去。然后我也翻过墙头,重新背起我昏迷不醒的同学飞跑。没人来追我们。我在大路上拦到一辆农民运煤的拖拉机,把伍彩送进医院里。可想而知,我精心准备的采访工具在这一系列至今想起来实在不可思议的动作中遗失了,但我的大脑无比清晰地记录了这一切,使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记叙的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

这是篇长篇节选,文章没有载完,但后来的故事辫子完全可以把它续上了。

许诺把她的同学伍彩送到了医院里,经过检查,确诊伍彩的脊椎已受到严重损伤,最好的结果是高位截瘫。勇敢的伍彩经过十多天的昏迷活过来,但却从此退出了她醉心创造的历史。病情稳定之后,伍彩被医院退出来回到家里,在鳏居的老父亲唉声叹气的伴守下,开始了她下半生漫长而黯淡的日子。她的两条腿都萎缩了,老鼠咬掉了她的小脚趾她还毫无知觉。她的老父亲没有耐心和能力悉心护理她,使她的背部长满了散发着恶臭的褥疮。她的战友们逐渐稀疏了对她的探访,只剩下她的同座许诺每天一次来看她,像时钟一样准确,直到下乡插队的前一天。告别的这天,被许诺认为无比英勇与坚强的伍彩,突然对她说,许诺,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所有人,我带着人去围攻北郊的那栋楼房,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只是为把建国救出来,我喜欢他。建国是一个高中学生,是伍彩她们组织的总头目,他在全市运动初期的街头辩论中大大地出过一阵风头,搞得不少同校与不同校的女生暗恋他。许诺原来还不知道,伍彩也在其中。北郊那场激战之后,对立面的工联释放了建国。对于他被释放的原因,有多种传说,一说是工联怕他的组织再来拼命,另一说是他主动写了悔过书,答应对方出来后立即解散他的组织。建国出来之后,来看过伍彩几次,每次都是感激之泪长流,说他一辈子做牛马也还不了伍彩的情谊。可是只不过一两个月后,建国再也不曾出现在伍彩的病床旁边。许诺听说,他和一位军队首长的女儿确定了恋爱关系,参军走了,临走他没有来与伍彩道别。伍彩对于自己的遭际,似乎有悔无怨。她说她落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只是越想越对不住那些跟着她为建国去武斗,死了或者残了的战友。许诺很理解伍彩的心境,也被她的坦白所感动。在下乡之前,许诺要求母亲把伍彩当作她和妹妹许可之外的另一个女儿来抚养。许诺的妈妈答应了女儿,果真在许诺下乡以后,每月让狸猫给伍彩送去伙食费,一直到许诺回城当了工人,开始用自己的工资养活伍彩。

这件事,被许诺的弟弟狸猫引以为荣。当狸猫受了小东等人的欺负,他就特别爱讲起他姐姐的这段故事,说:你们懂得什么叫义气吗?像我姐姐这样才叫义气。这一招一般来说总是灵的,小东他们谁也说不出不服许诺的话来。

许诺是一个真正的女中豪杰。六号院所有的人都说。

小西和许可

没人能想到,丁小西日后能够成为数学教授。“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成天跟在他哥哥小东后边乱起哄的初中生。辫子心想,幸好小西早早脱离了小东的控制,不然他充其量跟他哥哥一样,做一个手指上戴着方方大大的金戒指,头发梳得油滑水光的饭店小老板。人的一生真是奇奇怪怪,有时候一念之间你就放弃了原来的生活,好比在一条有很多岔道口的路上赶路,一颗砂子硌了你的脚,你脱了鞋把砂子倒出来,接着赶路时不知不觉就上了另外一条道。

狸猫的小姐姐许可是一粒砂子,她硌过丁小西的脚。

丁小西因为许可跟他的哥哥小东大闹意气。小东对此极为不解。他用脚踹翻了一张凳子说:叛徒,为了一个资产阶级臭小姐连你哥也敢得罪。丁小西不说话。这个鼻梁扁扁其貌不扬的男孩子犟起来,可以几天不说话。

丁小西想不通哥哥小东为什么老是对欺压他人的事乐此不疲。对小楼的人,小东总有万丈深仇,把他们的家也抄过了,街也游过了,人也打过了,他还是不解气,闲得慌的时候,就带着他的一伙人到小楼里去寻事。小西跟在哥哥身边混了大半年,新鲜劲一过,也就烦了。他情愿小东还是过去那个没事吹吹口琴踢踢足球的小东,可是小东说:现在是什么年代?革命时期!

他们又一次到许家去寻事的时候,只有许可一个人正在凉台上解数学方程式。这位个头小小的女中学生从来不起眼,总是让人在看见她之后才会想起六号院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

丁小东显然对这个资产阶级小姐在动荡的革命时期还悠闲自得躲在家里看书很不满意。他一把抓过许可的演算纸,说:写什么黑材料呢?

许可不胆怯也不高声,说:不是黑材料是方程。

小东说:方程?到现在还不忘成名成家?

许可小声说:毛主席也没说不准解方程。

小东说:你还敢犟嘴,小心我扇你。

小东扬了扬手,许可站着不动。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小东到底没打下手,光是把桌上的书本一把卷,夹在胳膊下边说:没收了。

丁小西真替哥哥脸红,他革命革得越来越像一只疯狗。小东夹着许可的书本走下楼,回身想把它们交给随从小西时,小西一甩手走掉了。

几天以后,小西在自家的厕所里看到了许可的方程演算稿和数学书,那些算式的精致和工整真叫他叹为观止。丁小西在他的年级里也是以数学成绩拔尖闻名一方的,可他从来没做过这么漂亮的方程式。小东把它们抄回来扔在厕所里,打算拿来做大便纸,叫小西实在于心不忍。

小东发现大便纸不翼而飞,马上识破了小西的企图。哥哥找到弟弟说:想去讨好许可?安的什么心?

小西突然发现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哥哥原来嘴脸很下流。于是丁小西决定不说话。

可惜丁小西没有来得及把它们还给许可,而且从此不再有机会亲手把它们还给她。许可很快就跟姐姐许诺一块儿下放到湖区去了,紧接着丁小西也跟哥哥一块儿去了山区。收拾行李的时候,丁小西把许可的方程稿连同几本数学书一块儿打了进去,这么做也许只是因为太喜欢数学也喜欢许可那些写得特别漂亮的方程式。小西自然而然地想,等以后回来再还不迟。

山区插队的日子漫长得出人意料,丁小西绝想不到他再度回到城市里来,需要经过六年的等待。在山区早早就黑下天来的长夜里,知青们百无聊赖的时候,点一盏桐油灯解方程,便是丁小西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了。一灯如豆,远远地传来狗吠鸡鸣,小西算着题无端就看见一个小个子女孩儿在洒满冬日阳光的凉台上伏案的影子,无端就认为许可在湖区的什么地方也正在同他一样,用解方程的办法打发时光。这种想象只可能让丁小西更加努力,他一直相信男生在数学方面总是要胜女生一筹的,因此他必须胜过许可。

许可没有再回到六号院来。那个小小的安静得如一滴水珠的女孩子,无声无息消失在湖区的沼泽地里,仍然安静得如一滴水。

许可和许诺没有能如她们所愿分在同一个大队。许可在红星队的养鸭场,许诺在红旗队的制砖场,中间隔着几千亩的大田,还有一片很难丈量出大小的沼泽,起码有三十里路。姐妹俩半个月二十天才见得上一次面。砖场活儿累,管得严,多数时候是许可去看许诺。每次去,许可都要带上积攒下来的破壳鸭蛋或者被黄鼠狼咬死的鸭子,到姐姐的煤油炉上做一锅好菜打牙祭。许诺生性侠义大方,有点儿吃的总藏不住,叫来三个五个同伴,眨眼就吃个底朝天。砖窑的知青最欢迎许可,她一来,该去赶墟的也不赶了,该去洗衣的也不洗了,只等许诺的煤油炉子开锅。许可心疼姐姐吃得少,在一边干瞪眼儿。后来她想出一个招儿,出锅前先给姐姐留下几块鸭几个蛋,让她事后吃小灶。许诺用食指点点妹妹的头说:你真是个小人精。许可调皮地眨眨眼睛说:学习张思德是一辈子的事,这么早就学成了以后怎么办?

许可来看姐姐,常常是天没亮就出发,走到砖场就十点来钟了,忙完一顿饭,筷子一扔往回走,到家天也黑完了。许诺每回去送她,送出十五里走出沼泽地,才放心让妹妹一个人走。其中有几次,砖场忙着出窑,许可不让许诺送,自己走回去倒也挺平安。渐渐地,许诺有时送有时不送,有时送得近有时送得远。

许可最后一次来,砖场塌了窑还伤了人,职工知青都在窑上抢险,任何人不准请假。许诺跟妹妹打了照面,就去公社送伤员。等许诺回到宿舍,许可已经走了,留了满满一锅红烧鸭子,还把姐姐的床单被套全洗了。旁的知青都羡慕许诺,说:你这个妹妹也是真不错。许诺哈哈一乐说:那是,你们也不看看谁是她姐。

正是这天傍晚,湖上起了夜雾,灰蒙蒙的,天忽的一下就黑透了。同屋的女知青问许诺:你妹妹该不会迷路吧。许诺累得迷迷瞪瞪,连想事的劲儿都没了,口说没事吧她熟门熟路的,人已经睡着了。

许可没回到鸭场去,她消失在那天傍晚的大雾里,从此无影无踪。

鸭场的记工员在一个星期后跑到砖窑来找许诺,问她妹妹是不是在她这里串亲戚不想回去了。许诺这才知道大事不好。砖场的知青全体出动,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寻访许可,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许诺喊得嗓子出血,也没把妹妹给喊出来。

沼泽地一望无际,长满着碧绿的野草和淡黄色的芦苇,间或还有一两株莲藕点缀其中。风吹过去,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里啾啾叫,就像有个受伤的女孩在那儿呻吟。许诺终于绝望了。

远在山区的丁小西,并不知道许可悲惨的遭遇,所以当他在六号院碰到回城当了工人的许诺时,劈头就问:许可呢,许可回来了吗?

许可再也不会回来,她的数学书和方程稿就永远存放在丁小西的手里了。而小西在日后创造的奇迹,则是凭着一个数学定义的突破性研究,从工厂破格调入一所著名的理工大学,从讲师而副教授,最后成为教授。

丁小西在这所大学里任教十几年,有十几届新学员都听他讲过一个女孩子演算方程式的故事,看见过那一沓写得工工整整的方程稿。丁教授会因为讲得过于动情而被他的学生询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丁小西摇摇头回答:不是,可惜她不是。

丁小西教授在某一年新年联欢会上听到一首歌,那首歌写的正是一个女孩葬身沼泽的真实故事。在演唱的女学生清纯的歌声里,丁小西落下了积攒在眼眶中多少年的两行泪水。

……有一个女孩,她再也没来过……

他觉得这首歌就是为六号院失踪的姑娘许可而作的。

狸猫

许久在他的二姐许可失踪的那年,个头已经超过了一米七五。六号院的人们仍然管他叫狸猫而不叫许久。假如不是居民委员会时不时下通知来,召集留城青年去开会,说不定大家早忘了许久是谁。两个姐姐下放,而且有一个为上山下乡的事业奉献了生命,使得许久留城有了保证。当然许久留在家里也未必轻松,他的首要职责是侍候瘫痪在床的父亲。

一米七五高矮的狸猫,扬着一张看起来十分稚嫩的脸在六号院里晃来晃去,用童话思维说一些出人意料的话。他说,他的二姐许可并不是真的陷进沼泽地走不出来了,而是被大湖里的一群原始人掳去当了他们的女头人。他说那个命名天吊国的原始人部落至今处在母系氏族社会,但又粗通文理崇尚知识。他姐姐许可本来是给掳去当奴婢的,因为她知书达理见多识广,一举被拥戴为头人。许可在那儿其实过得挺不错,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比当知青快活多了。

狸猫一天天重复这些话,使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许可不幸失踪的事件,一天天削弱了悲剧的色彩,越来越富于喜剧意味。而且狸猫的演说,每次都增加些新的细节,天吊国里的风土人情日益真实确切,让听的人渐渐信多于疑。对天吊国事务,狸猫总是有问必答,只对一点守口如瓶,那便是这些情况的来源。不管是谁问,狸猫总是坚决地把头一摆说:天机不可泄露,不然我姐该没命了。跟真的一样。

狸猫瘫痪在床的父亲,每日在儿子端屎倒尿奉汤侍药的工夫,也听熟了这些故事,索性擦一把思念女儿的老泪说,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倒是许久他妈很忧虑儿子的表现,不知道他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到底是哪儿来的。

辫子在好多年以后,看到一位青年作者赠送的通俗小说,写的就是天吊国现代母系氏族的传奇,疑心此人一定在当年听过狸猫演讲。可是一算作者的年龄,当年只有半岁,并且家在农村。辫子于是对狸猫的口头文学影响之广泛更加惊讶。

狸猫在虚构与想象等方面的确是一个天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任何事情,都显得不容置疑。有一天,他终于把几个头戴大盖帽身穿制服、帽子上缀着国徽的人引到六号院来了。

那几个气宇轩昂的人找到狸猫的母亲说:你的儿子掌握了一桩与国家安全利益有重大关系的案件线索,作为知情人,我们需要把他带去了解些情况。知子莫如母,狸猫母亲一听就觉得有些蹊跷,忙对来人说:这孩子说话向来没准儿,糊里糊涂,你们认不得真。来人说:你是一个党员一个国家干部,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维护国家安全是包括你和你儿子在内的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光荣责任。狸猫母亲还想分说,禁不住狸猫已经在一旁跃跃欲试,只得让儿子跟人家走。母亲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对他说:人家这次不是叫你去开故事会,说话仔细些。来人就觉得做母亲是在暗示儿子逃避什么,很不高兴地说:你儿子已经成年了,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狸猫母亲只有苦笑。

狸猫走了一个多月,才在某个炎热的大中午被送回来。送他的人仍然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满脸的汗水都淌着一种被人耍弄过的悻然。

那人说:我提醒你对自己的儿子严加管教,他要是再开这种玩笑是要出问题的。

狸猫母亲并不畏怯,她说:我早提醒过你们,这孩子脑瓜子稀里糊涂,他的话你们不能全信。

那人说:你也用不着替他开脱,他的脑瓜子不是不好使而是太好使。他把一个特务组织的组织结构、联络办法、电台方位、呼号波长、密写工具全部编得天衣无缝,带着我们南方北方到处乱跑,结果全是子虚乌有。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会编的主儿。

狸猫刚见到母亲还是一副知错的表情,一听到有人复述他的想象就又有些按捺不住。他小声说:其实那些事全是真的,你们不也是问了我无数遍才相信了我吗?

那人愤然道:说你会编还不全面,还得夸你记忆力非凡,一件事问你十二遍,你十二遍都说得一模一样,我们还能不信?

狸猫还想多说,被当妈的一把拦住。

狸猫母亲不敢恋战,忙对来人说:这孩子是跟旁人不大一样,我改天带他去医院做检查去。

那人说:这话对头,不然指不定他还给你惹出什么祸来。

狸猫对自己这一个月的特殊生活非常满意,没几天六号院的大人孩子,便人人皆知了他带领公安人员长途奔袭台湾特务的经历。狸猫说:要不是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又突然对我的情报产生了怀疑,这伙特务肯定一个也跑不掉。

六号院人把他的话权且当作故事来听,倒也惊心动魄曲折生动。有人拍拍狸猫的肩膀说:我看你接你爸的班当个作家准有出息。狸猫听了并不觉得受了恭维,耸耸鼻子尖说:当作家?没意思。一辈子写几本书,还得花半辈子挨斗,我不干。人们见他心比天高,都笑,说:狸猫我们等着你一鸣惊人。

母亲带着狸猫去医院,真是不知道从哪科看起。最后转了一大圈回来,除了查出狸猫的智商高于正常人四十八分之外,其他一切正常。

高智商的狸猫忍辱负重地经受过这次体检之后,忽然对医学发生了兴趣。大约有两年的时间,他几乎闭门不出,只在家中研读医书。狸猫给他父亲针灸、按摩、贴他自己熬的药膏,居然渐渐显出了疗效。瘫痪在床的老作家,有一天忽然觉得自己麻木了多年的脊椎突然有一丝热辣辣的痛感。更加奇怪的是,这一天他的儿子狸猫在给他例行按摩时说:爸爸,你的脊椎是不是有点什么感觉了?狸猫他爸疑疑惑惑地看着儿子,说:我自己还拿不准,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狸猫说:我一接触你的背就觉得自己背上火辣辣的,手一拿开,又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父子俩反复试了若干次,的确如此。狸猫一跳三丈高,说:我一定要让你重新站起来。

狸猫爸并没能等到重新站起来的一天,他在那年冬天百年不遇的寒潮里,因感冒引起大叶性肺炎和心力衰竭终告不治。这一年里,中国辽阔的土地上,已经继鸡血热、甩手热、红茶菌热之后,进入了气功与特异功能热阶段,狸猫在父亲死后,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一名炙手可热的气功师。

狸猫被气功协会聘为常务理事,坐着社会要人派来接他的小汽车出入各种深宅大院,动辄在听众上万的体育馆里给人用气功治病。六号院门口常常有用担架远道抬来的病人求医,或者是被治好的病人送匾。噼啪乱响的鞭炮让六号院人想起狸猫以往那些好笑的故事,莫不点头说,狸猫还真是一鸣惊人了。

有一天夜里,已经很久没回到六号院来的狸猫,看见了月亮底下有个人正打着把巨大的黑布伞沿墙根徘徊,他知道那是沙枣。狸猫走过去撩开沙枣的伞,瞧了瞧这位童年时代颇为出色的伙伴,心里突然难过无比。

狸猫对沙枣说:你要耐心等着,也许我可以把功练到能给你治病的那一步。

已经很久不曾跟任何人说话,也好像根本听不懂别人说话的沙枣,完全听明白了狸猫的话,用清楚无误的声音问他:还要多久?

狸猫说:这很难说,要看我的悟力。

沙枣随即又低了头,仍用黑伞遮着脸说:来不及了。说完回头就走。

狸猫眼看着沙枣仿佛脚不着地一样游开去,幽灵似的走远,头皮一阵发紧。

橡皮和钢窗旁的男孩

当他还活着的时候,辫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不幸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随他母亲改嫁来到六号院这一年,辫子已经真实地长到了二十五岁。自从城市中心的机关迁入六号院,三栋小楼拆除了两栋,腾出地盘盖起了两座八层大楼,出出进进全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小孩子们更是一茬接一茬出生,呱唧呱唧不知不觉就满地乱跑了,上学了。辫子永远也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家的。爷爷说这地方长不大孩子,可是孩子一茬茬长大了。

橡皮是这一茬茬长大的孩子中很特殊的一个。橡皮的母亲在产出儿子之后两小时,便在医院里极端痛苦地死去,橡皮从小在六号院里吃百家饭长大,辫子独独认得他。辫子只要一看见这个男孩子,就好像看见了他的母亲。正是在橡皮出生的那天,辫子最后一次见过他的母亲。那个年轻的孕妇手里提着一把韭菜,步履蹒跚地走,肚子挺出去,头就得拼命向后昂着,整个身体剪裁出一副痛苦的曲线。辫子首先想,她只怕就要生了。然后又想,谁能看出她早先是一个舞蹈演员呢?

后来多少年,橡皮妈提着把韭菜在暮色里行走的样子,常常会在一些毫不相干的场合从辫子眼前冒出来,就像一个制作定型的标本,被时间风干了熨平了,夹在辫子记忆的折页里,再也不会遗失。

那天夜里,辫子在一片黎明前的漆黑中被窗户外边凄厉的人声惊醒:老魏,老魏……一个男人变了形的呼叫,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什么事?三楼的政工干部老魏,想必从窗户里伸出了头来问。

我老婆死了!辫子听出是那个年轻孕妇的丈夫,她死了……

你等着,我就下来。楼上的声音也开始惊惶了。

接着,窗户下边呜咽断续,如同一支摔裂了缝的箫,吹出一片料峭的春寒。过了一会儿,踢踏的脚步声从楼上响下来,呜咽声随之更凄厉了片刻,又跟着脚步声远远去了。

以后辫子一直醒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从暖融融的被底蹿上来,一直升到脑门心。辫子相信全楼的人都醒着。

从此六号楼里少了一个年轻的妇人,多了一个名叫橡皮的小男孩。男孩子黑头发大眼睛,跟他当舞蹈演员的妈妈长得一样漂亮。仿佛为了赎罪,橡皮自小就很少搅扰他父亲,他五个月就会自己捧着奶瓶儿喝牛奶,八个月就能抓住栏杆站立,十个月开始学走路,一跤不曾跌过也就学会了。

橡皮的父亲带着怀孕的妻子搬进六号院时,这儿已经成了一个标准的机关宿舍合一的大杂院,这种院子你在中国的南方或北方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条街道上都可以找得到。它已经没有了水塘,没有了绿地。辫子可以断定,六号院里如她初来一般大小的孩子,肯定没见过萤火虫和花大姐。当苦热的夏季来临之际,院子中间白晃晃的水泥路,就蒸腾起了瞧不见的热浪。于是周边站立的一圈高楼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低垂帐幔,要等太阳完全落下去,地面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那些门窗才会一扇扇小心翼翼地打开,从方格子式的单元里钻出一些散步的人来。

辫子常会在这样的季节里,回忆起她在六号院度过的第一个夏季,从中深刻体会到荒凉的含义。一恍惚她就走入了那个荒凉的夏天,看见水塘里茂密的水葫芦和浮萍,还有里边窜动的圆身子的小游鱼。她坐在水塘尾端架着的一根大木头上,吸入水葫芦与浮萍释放出的凉气和纯净无比的绿色。她脚上的红色塑料凉鞋,正是穿过绿色的凉气掉入水中去的。当辫子明白了,在六号院,在她生长的城市里,永远不可能有荒凉再现的时候,便萌生了远走他乡的愿望。后来她终于搬迁到了遥远南方的一个岛屿。劝阻她前去的人们对她说:你要慎重一些,那地方到现在还很荒凉。辫子觉得在那一刻,荒凉这个词是那样沉重地打动了她的心,使她兀悟了她此去要寻找的就是荒凉。

六号院最后一栋小楼即将拆除。

又一座十层的高楼将在这块地皮上竖立起来。

假如不是橡皮一家还没有搬妥,也许它已经拆了。有个长橡皮两岁的男孩子由母亲带着从另一个城市来,他的母亲和橡皮的父亲打算在这座宽敞舒适的旧房子里举行过婚礼以后,再搬到拆迁过渡的小屋子里去。

男孩子很快就接受了他的继父,还有继父的儿子橡皮。男孩子已经很自然地把橡皮称为弟弟。

男孩子问弟弟:你怎么叫橡皮呢?

橡皮说:我爸说因为我生下来就没有妈,得像橡皮一样皮实才能长得大。

男孩子又问:怎么会没有妈,没有妈是谁生的你呢?

橡皮立即像霜打过的草一样低垂了头说:我妈生我生死了。

男孩子马上说:不要紧,我妈来了你就有妈了。

两个男孩儿站在一堆钢窗前边说这些话,那些钢窗是修建上一栋楼房时剩余的,已经掉了漆长了锈。他们的父亲母亲今天晚上就要举行婚礼,他们家里挤满了人,他们兜里装满了糖果。

橡皮指着即将拆除的小楼对他的哥哥说:等明天,我带你到地下室里去玩儿,那里边埋着好多刻字的石碑呢。可惜它很快就要拆掉了,没有地下室,咱们就没有地方可以藏猫猫,野猫也没地方下仔了。

男孩儿一听这么个好去处,恨不得立刻就去看。橡皮很沉着地制止他说:明天再去吧,那里边脏,弄脏了新衣服他们该不高兴了。

他们约好明天一早上就到地下室去玩,橡皮凑在哥哥的耳朵旁边说:这是咱们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一百年也不能说。

男孩儿说:一百年就一百年。

他和弟弟拉了勾,表示了守口如瓶的决心。

男孩儿用一种绝对的方式,实践了他的诺言。几分钟之后,兄弟俩听到了父亲唤他们回家的声音。男孩子转身之间,被一块儿半截砖头绊住脚,身子一歪靠在那一堆钢窗上。橡皮看见哥哥的身体和钢窗接触的一瞬间,打出了一小朵如闪电一样的火花,然后冒出一股焦煳的黑烟。有一条黑蛇样的电线搭在钢窗上,胶皮的伤疤里露出亮亮的铜线。

橡皮叫了一声:哥——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这位新来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橡皮往前跑了两步,想去拉开他的哥哥。哥哥好像一条长了吸盘的壁虎粘在钢窗上,浑身上下都在抖动。

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橡皮。他触电了,他完了,你要是走过去,你也完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橡皮说。

橡皮回头,看见了一把大黑伞。他认识这把伞,有人告诉过他,伞底下有个疯子,疯子是个女的。橡皮每次看见这把伞远远地走过来,就事先躲到一边去。橡皮第一次听到这把伞的声音,没想到这声音竟如此悦耳,跟他无数次想象中的妈妈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把橡皮定在原地,一只冰凉的如丝绸般温滑的手停留在他的脖子上,让他一点儿也不惊慌了。

当天晚上的婚礼改为了丧仪,贺喜的人们纷纷走进即将拆除的小楼时,才知道他们要做的事是向不幸的新婚夫妇表示哀悼。

橡皮一直等在他家的门口,等那个打黑伞的女人。可是黑伞没有出现,每天月亮出来的时候总会出现的黑伞没有出现。

第二天,第三天,每天橡皮都在院子走来走去地等着那把黑伞。

橡皮有了妈妈。但是他很少在那个有了妈妈的家里停留。他的继母一见到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思念儿子,发出一种叫橡皮一听就要思念母亲的哭声。哭声还会使橡皮的父亲手足无措,他只好把橡皮安排在邻居家里搭餐,让他尽可能少与他的继母见面。于是橡皮有了更多的时间在院子里晃荡,等着那把曾经叫他避之不及现在叫他无处可寻的黑伞。

橡皮的等待落空了。

橡皮长大了,长成一个比橡皮还要皮实的少年。他再也没见过那个打黑伞的女人。后来他听说就在他的哥哥触电身死的晚上,那个忧郁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发作了,被送进疯人院,并且将在那里终老天年。

辫子和许多或者许赛奥

有一天,当辫子正对着窗户外边明亮得非常刺眼的太阳,把往事之絮弹得漫天飞舞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男声在电话里对辫子说:你能猜着我是谁吗?

辫子猜不出来。

那你总不会忘记路易十三事件吧?

那个声音又说。

肯定,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辫子变成了怎样苍老的一个老妪,都不会忘了狸猫偷出路易十三给他们过瘾,结果被他凶恶的哥哥打得半死的事情。

哈,你是狸猫!

辫子智商低下地就事论事说。

还差那么一点儿。对方说。

无论如何辫子也猜不着来人竟是狸猫凶恶的哥哥,尽管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凶恶了。

狸猫的哥哥跑到辫子蛰居了五年的公寓里来找她,坐的是一辆凯迪拉克牌豪华房车,还带了两个据说是从武警部队退役下来的保镖。狸猫的哥哥从眼镜到皮鞋全都是说得出看得见的名牌,气宇轩昂的,全然一个按当今企业界明星规范包装出来的老板,跟辫子印象中的那个足球中锋完全不相干。当然那时候狸猫的哥哥也是很神气的,他长得那么高,脸上总堆积着夸张的严肃,还可以动不动就把他弟弟狸猫打得半死,小孩子们对他纵有天大的不满,也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年岁这个东西实在是很奇妙。在小时候五年级的孩子完全可以在三年级孩子跟前称老大,每一级年龄的台阶都高得不可逾越。可是年岁越长,年龄的界限越模糊,如今一顶“中年人”的帽子谁戴上都再合适不过,方知道原来大大小小都是同一代人。反正三十年前,辫子绝不可能设想,有一天要跟狸猫高大傲慢的哥哥如此对话。

狸猫的哥哥进得门,开始在辫子的房子里进行点评,用大哥大的天线当讲解棒,在她家墙上指指点点,说这些电源开关都是国产货,容易坏也不安全,还有那些电线,全都走的明线,一下子就把房间的档次给降低了。

辫子听着不怎么顺耳,说你现在干的是什么工作?是不是专门负责房屋质检的?

狸猫的哥哥听出辫子话中有话,打趣说:你这不是官匪不分吗?人家是官咱是匪,那个部门要整的就是我们这号人。

他一伸手,保镖之一就送上一个小皮夹子,辫子看见他在几种不同的名片里边挑了挑,才用两个指头夹出一张折叠式的交给她。辫子猜,他准是房地产公司老板,果不其然,名片上印着:

美洲豹房地产开发股份有限公司

(阿根廷独资)

许赛奥 董事长 总裁

辫子看了说:还是你原先的名字好听。

他说:是吗?我觉得那简直不像个人名。

辫子说:你妈能同意你这么篡改你爸的得意之作?

许赛奥说:当然不能。我一回家,改回来不就成了。说着他又递过来一张名片,上书:

金利达国际信托投资公司(中美合资)

许多 执行董事兼总经理

辫子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在辫子居住的这个特区城市里,流行着一些现代民间笑话,其中有一则说,一只椰子掉下来,就能砸死三个经理董事长。的确有不少毛头小伙子,一人开着好几家公司,身份一天三变。你的熟人可能常常来串门常常递上新名片,但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哪儿,什么时候按他的名片打电话去,那边都要告诉你,跳槽了。难怪人家说,这号人除了性别是真的,其余项目都待考。

过去的许多现在的许赛奥马上极敏感地说:你用不着怀疑我是骗子,反正你这儿不是银行。

这种调侃让辫子听了开心。自从离开了故乡,谈话中间的语感默契尤其是带有幽默感的默契百年不遇。

辫子和狸猫那个原先叫许多当足球中锋现在叫许赛奥当董事长的哥哥一块儿,坐着房车去吃潮州菜。在车里,许总裁忙不迭地向她介绍车内的设备,这儿是冰箱,那儿是镭射音响,又把同前座隔离的玻璃上上下下升降了几回。

辫子说:这车该不是你借来唬人的吧?

许多说:什么意思?

辫子说:依我看,一个人对自己用惯了的东西不会有这么多新鲜感。

许多说:依我看,你肯定是当作家当出毛病来了,看谁都想入木三分。要不然,就是你在这个一星期就能造出一个千万元户的地方,仍然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对有钱人具有天敌似的仇恨感。

辫子接着说:就好像当年趴在秋实路六号院墙头看稀奇的那些人一样,是吗?

许多笑笑,说:差不多,有点儿那个意思。

辫子说:别笑,说不定哪天再搞运动,我首先就要领一帮人到你的别墅里去抄家,放了水床床垫里的水,把意大利真皮沙发剥了皮儿。人们对革命的态度,总是由他们的经济地位决定的,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了。

说起抄家,许多就哈哈大笑,辫子也忍不住笑起来。“文革”初期,六号院小楼里的每一家都在劫难逃。城里四面八方的人像是来打土豪一样,冲进小楼里,在弹簧床上跳跳踩踩,用沙发套把沾满稀泥的鞋底擦干净,那光景跟早年农民运动,农会的人到地主老财的牙床上去过上一把瘾没两样。

许总裁的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挨着车门坐着,面无表情地听他们说话,辫子想他们一定听得出刚才的谈话其实话不投机,因此被这阵突然爆发的笑声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一笑倒叫辫子悟出了一点儿什么,能够使人们互相沟通的东西唯有共同的经历与记忆。只要说到过去的事情,总裁许赛奥就还原成了足球中锋许多。假如这个总裁不是许多,辫子有什么理由要和他一起去吃饭?

辫子和狸猫的哥哥许多坐在本市号称五星级的饭店里吃潮州菜,两个人占用了一个大包厢,保镖则在外边另开餐。这里的菜价贵得让辫子感觉到一定当了冤大头。可是许多说,这家饭店就是以它高昂过人的价格吸引了满堂的食客,在这儿吃的是身份不是饭食。

开始上菜的时候,许多说他找辫子最重要的事是想跟她商量在此地重建一座六号院。过几天他就要回家乡去把六号院的设计图纸用高价复制过来。许多的想法叫辫子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许多解释说,这没有什么奇怪,他在成年之后时常怀念六号院的日子,重建一座六号院可以帮助他走进回忆。他希望辫子尽可能详细地帮他回忆六号院局部的细节,包括水塘、草坪、十字空花的矮墙等等,新建的六号院最好复制得可以乱真。

辫子接过他的话头说:那你是不是还准备复制那根电线?

许多说:什么电线?

辫子说:就是电死过两个孩子的那根电线。

许多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说:什么?电死谁家的孩子了?

辫子说:六号院里家喻户晓的事你会不知道?

许多误解了辫子的意思,用总裁的姿势挥一挥手,说:你要是觉得没有这么根电线就成不了六号院,就把这根电线牵上。等新六号院竣工之后,我会请小东、小西、汪茜茜都来住一阵,可惜沙枣被关了疯人院,许可失踪,柳柳死了,狸猫和许诺在国外,不然肯定也要请他们来的。

辫子怀疑地盯着许多的嘴说:你说请谁?汪茜茜?她早就死了多少年了!

许多反过来惊异地盯住她说:辫子你是不是一个白日梦者?人家明明活得好好的,你怎么红嘴白牙咒她呢?

辫子说:肯定你们家族有强迫性幻想症遗传史,你跟你弟弟狸猫一样会幻想,而且把幻想当成现实。

许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子笔记本,摁一下上边的显示键,气壮如牛说:你听着,我这就把她的去处都告诉你。为了复制六号院,我早就跟她电话联系过多次了,我还想请她来主持别墅的内部装修呢。

许多念道:汪茜茜,工作单位西北美术学院,职务工艺美术系副教授,至今独身,作品多次获奖,电话西安3352343。你又何苦跟我争。

辫子看一看前后左右,怀疑自己是被许多拉入了一个布莱希特式的表演现场。可是面带愠色的许多一点作祟的迹象也没有。

辫子忍不住自言自语说:我们学校里没人不知道汪茜茜已经死了,我到她们那儿去出差的时候,她的好朋友详详细细跟我说过她杀人再自杀的经过,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许多说:记忆这个东西是最不可靠的,依据传说建立的记忆尤其不可靠。所以我从来不相信历史,历史就是被改写的记忆。等我的院子盖好了,我会向你证明汪茜茜活着。

许多振振有词,辫子听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儿。

送辫子回家的路上,许多对她说:今天没吃好,下次再补吧。你可得把我记牢喽,别等下回见面的时候,你又以为我是起死回生的阴魂。

许多说完哈哈大笑着吩咐司机开车,笑声在夜晚的街头回荡,传得很远,也在辫子心里搅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辫子想许多的脑袋肯定出了问题。但这个想法并不能坚定。

辫子觉得许多的笑声正摧毁着她的记忆。

辫子说她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是人生百慕大三角洲,一点儿也不错。常常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人突然来找你,可是等你想找他的时候,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就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了的人物。辫子按他的名片打电话给他,他的手机总是没有开机,有线电话总是处在录音状态。辫子都快怀疑许多的来访只是她的一种幻觉了。

辫子真心希望许多的来访只是她的一种幻觉,她害怕自己全部的记忆轻而易举被许多的来访摧毁。辫子非常后悔,那天在餐桌上没有立刻用许多的手机给西安打一个电话,以证实汪茜茜是否真还活着,而奇怪的是一心要表明这一点的许多也没提醒她这样做。辫子越来越觉得,许多关于记忆尤其关于汪茜茜的说法非常可疑。

原本喜爱回忆的辫子,因着心怀疑窦变得更加酷爱回忆了。她把每一件能够记忆的往事想了又想,在脑子里一遍遍核实它们的可靠性。让她完全不曾料到的是,有一天她在繁华而喧闹的街头行走的时候,突然将一个不曾被她记忆的场景完全回忆起来了。

满地都是月亮光,云彩的影子缓缓移动,从小小的山丘和水塘上掠过,让大地上的景物忽明忽暗,如同映在水面上的倒影被风吹得摇晃。萤火虫还是在草丛里飞,与往日不同的是,好像怕今晚太亮的月光照暗了它们的荧光,因而挤在一起发出团团大而白的亮来。

远远地,辫子又看见了那一堆大石头,石头上分明还躺着一个人。那个人穿一套短衣短裤,手里拿着把大蒲扇,上上下下扑打,看光景是在赶蚊子。毫无道理可言,辫子觉得他就是胖子李元楷的老祖宗。

辫子走过去问:喂,你认识我吗?

那人说:你是曹管理员的孩子,我怎么不认识?

辫子说:那我也认识你,你是胖子李元楷的老祖宗。

那人听了哈哈笑了,说:我才二十岁,成了谁的老祖宗?

辫子心下想起人死了就不再长岁数了,多大死了就是多大,无论过了多少年,永远只有这么大。

辫子正要接着说话,远远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好像着急地叫着她的名字。就改口说:我妈找我呢,我得回去了。

辫子怕母亲着急,只好快快地走回家去,回家的路上,月亮好像没刚才亮了,云彩多了些,由白色变成了灰色,倒是萤火虫集合成的一团团光团,反而比刚才更亮了。辫子想,一定要叫妈妈做一个白纱的大口袋装这些萤火虫。

辫子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一直朝水塘的方向走过去。

那天晚上辫子如何从床上起来,又如何走到水塘旁边去,是辫子的爸妈追问过无数次的话。辫子想过,使劲想过,但想不起来。辫子已经相信她没有这个记记。可是将近三十年之后,她在异乡繁华的街头漫步时,这段从来不存在的记忆突然生长出来。辫子察觉到她自己和世界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停顿。

辫子继续在街上走。街头熟悉无比的景致就在这短短的停顿里变得陌生了,前后左右都是生疏的面孔生疏的建筑。辫子一恍惚就成了刚走下飞机的沙枣、杨杨或者其他的女孩,正在这个从未来过的城市里寻找童年的辫子。

我是谁?这个走在人流里,不能确定自己身份的女人想。

199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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