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4年,当时已是清朝康熙三年。
杭州。刑场。忽然有五个身穿明朝服装、头梳明朝发式的人出现于众人面前。为首的,乃南明大臣张煌言。临刑前,他写下这样一首诗:
不堪百折播孤臣,一望苍茫九死身。独挽龙髯空问鼎,姑留螳臂强当轮。谋同曹社非无鬼,哭向秦廷那有人!可是红羊刚换劫,黄云白草未曾春?
螳臂当车,一般用来比喻顽固不化者。但是,反抗民族奴役的张煌言们这种“姑留螳臂强当轮”的悲壮之举,恰恰显示了我们中华民族百死愁绝中坚强不屈、前赴后继的伟大精神。
他带血的头颅,为南明历史的惊叹号点上浓浓的最后一点!
回顾那个崩溃的时代,在那个病态人格比比皆是的混乱社会中,甚至是慷慨成仁的自我牺牲,都会被认作一种消极的反抗行为。随波逐流呢,也不能带来真正的解脱。于是,对于动荡、杀伐年代的读书人来说,人生变成了一种绝望的煎熬过程。
在“亡天下”的浅层忧虑和“失身家”的深层恐惧二重夹击下,明末清初的中国士大夫阶层,面对一个即将完全倾覆的世界,惶恐之余,艰难地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顺从恭卑地自暴自弃,心如止水地削发为僧,弃暴力而合作地加入“新朝”——人生道路的那么多转折,出现在血染泥泞的中华大地之上。
无论是朱子理学还是阳明心学,在屠刀声中,在马蹄之下,它们显得那样苍白和无力。思想,在火与铁的面前,有时候是那样不堪一击。
在衰落的年代里,如何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成为一种艰难至极的选择。
明末清初的诗人阎尔梅这样叹息过:“嗟夫!士大夫居恒得志,人人以不朽自命。一旦霜飞水脱,为疾风劲草几人乎?”
这位曾向史可法表达过一定要为大明朝死节的诗人,这位自诩耿耿精忠的汉人,早于张煌言十三年,已经挈妇将雏投到清朝巡抚赵福星手下做幕僚。他为了衣食家口,早早地死心塌地为新政权服务。
这样的“聪明人”,在明末清初,不计其数。
但是,前有史可法,后有张煌言,皆可让阎尔梅这种卑微生命领略“疾风劲草”的精神力量。
“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横亘在明末士大夫精神门槛前的死亡深渊,那样幽暗,那样深不可测。人生的惰性和畏怯,也实在难以超越。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精神危机,还有失去身家性命的考验。于是,洪承畴、吴三桂、尚可喜、孔有德、冯铨、孙之獬们,这些病态的“清醒者”,确实能成为晚明士人的“表率”和借口。
文人士大夫内在的号称“坚韧”的精神品格,最终匍匐于刀锋利刃之下。时代的解体,正是从这些“中坚”被击溃开始。
自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至1664年(康熙三年)的四十六年间,有名有姓背明降清的“贰臣”,有一百三十六人。但是,死于抗清殉明的忠臣孝子,却多达三千七百八十七人。这个数字不是由明末遗民杜撰而来,而是乾隆朝编撰的《胜朝殉节诸臣录》(胜朝,是指被灭亡的明朝)中的官方统计数字。
中华忠烈,真是不绝如缕。这些人,或为封疆大吏,或为布衣文士,国难之时,他们皆临危不惧,挺身赴难,百折不挠,杀身成仁。
史可法、高杰、夏完淳、陈子龙、张名振、瞿式耜、张同敞、张煌言,这一系列人物,代表着我们中华民族精神的核心驱动力。
英雄们个人的牺牲精神和笑对死亡的大无畏,成为我们民族精神最宝贵的财富,并且丰富了我们中华民族的终极体验。
这种冒死不顾、为义殉身的宏大景象,极大地拓展了中华民族的想象力和视野,已经定格为大一统民族国家不可或缺的精神核心。
希腊哲学家伊庇克泰图斯讲过:“……伦理的力量,能够而且必将产生幸福、平安以及美好的感觉……只有一种途径能抵达幸福的彼岸,这就是超脱所有道德中立的价值观。”除了宗教以外,人性是无法超脱和超越的。战争中的红尘世界遍是陷阱与屠坑,肉身破灭与精神超越正是考验勇气和道德的最佳试金石。
死亡,对每个人来讲,都是无法逃遁的。大无畏的牺牲和求死的渴望,成为永恒者光荣的涅槃。而眷恋贪生的依顺,成为变节者和贰臣的邪恶劫火。
可以想象,所有的南明殉国者,他们临终的精神状态皆是一种高尚的怜悯:在死亡面前,他们感受着幸存同胞、敌人、变节者的悲苦,俯视着芸芸众生的蝇营狗苟,实现了超越善恶、生死的精神自由。
所有的苦难和折磨,所有呼啸而至的白刃和炮石,在这种超脱凡俗的伟大精神面前,变得那样苍白无力。
精神的伟大,超越了苟且的生存。
所以,明末清初那些反抗民族奴役的烈士,会成为我们中华民族不朽的荣光。正因为他们的存在,中华民族总能在四分五裂、遍体鳞伤,甚至某个政权分崩离析后,使创伤愈合,恢复、重建民族信心。
一切的历史浮沉背后,是我们坚不可摧的信念。而这种信念所依凭的英雄个体,势必成为真正的不朽者和中华文明永恒的旗帜。
正因为仁人志士的示范,我们古老的帝国才没有成为霸业的化石,也没有沦落为中空的巨大历史残骸。
一个朝代土崩瓦解了,一代又一代凤子龙孙被抛入了历史的深渊,但鲜活沸腾的灵魂,却从帝国死亡的躯体上腾然而起,引导我们进入更加光明的涅槃的另一端!
(本部南明史,在少量涉及李自成、有关张献忠二人的评价部分,主要采用当时“官修”史书的资料。有关李自成的参考书目包括《崇祯长编》《明亡述略》《烈皇小识》《槐国衣冠》《赤眉寇略》《大行骖乘》《疆场裹革》《甲申传信录》等时人笔记。有关张献忠的部分,参考书目包括《蜀碧》《鹿樵纪闻》《蜀警录》《墨堂丛语》《圣教入川记》《蜀龟鉴》《蜀破镜》《行朝录》《甲申朝事小记》《荒书》《三垣笔记》《客滇述》等时人笔记。作者的观点与新中国成立后史学界的主流观点有所不同,或有偏颇之处,希望读者鉴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