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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真书生竟做假皇帝

王莽的悲剧

地皇四年(23年)十月初三,天明时分,一个面色仓皇的老头子,坐一辆乘舆,被一群人簇拥着,往渐台方向狼狈撤退。

渐台,乃汉武帝时代在建章宫太液池内所建的一个巨大的高台,有二十多丈高,巍峨耸立,似乎是个安全的制高点。

车内,那个浑身挂着玺韨,手持虞帝匕首的头发稀疏的老头子,就是新朝皇帝王莽。

从白虎门到渐台的路上,地上遍布尸体。看他们的服色,绝大多数都是新朝士卒。

跟随王莽逃窜的队伍,都是新朝的公、卿、大夫、侍中以及黄门郎等从官,这些人大概也是初次目睹这么多血淋淋的尸体,内心充满了战栗和恐惧,很快队伍就乱了。

秋雨绵绵,地上到处是烂树叶、污泥以及尸体流出的血液,如果仰头,或许可以闻到轻柔的秋雨具有的某种清淡的气味。

忽然,并排躺着的五六具尸体挡住了车轮,王莽的乘舆被阻在当地。

往外看去,王莽看到紧挨车轮半倚在一匹死马身上的一位新朝军官。此人四十多岁年纪,嘴巴大张,似乎他最后一次无声的号叫还在继续,眼睛微阖,浓密的黑胡子上面溅满了自己的血迹。他的脖子被砍出一个大伤口,苍白的脸上,长着两道和王莽很相似的大宽眉毛。此刻,它们忧郁地紧锁在一起,大概是猝然降临的死亡痛苦所致。

在这个军官近旁,散落着一个被砍下的头颅。那个士兵的头盔系带断了,一半脸颊紧贴在地上,似乎在使劲亲吻那片血迹斑斑的泥土地。仔细看,他旁边还有一个被砍掉的脑袋。

这两具尸体搬走后,车轮又咯噔一下,碾压过一堆胡乱堆集的士卒残肢和战车的残碎部件。忽然,又一个孩子的尸体映入王莽的眼帘,他几乎是站立着,弯曲的膝盖抵在一匹伤残的战马身上,倚在一辆断了轮子的车子上,胸上插着一柄看不出是刀或者是剑的手柄,由于捅刺力量过大,他几乎被钉在了那辆战车上面。

王莽看着眼前的景象,充满了恐惧,他沉重地喘着粗气。当士兵们搬开乘舆车轮下面尸体的时候,紧随身边的近臣们,全都低着头站在当地,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全体沉默无语。和皇帝一样,大家都艰难地喘着粗气,脊背上打着冷战,等待着可以预见的悲惨的未来……

莘莘学子王莽

《汉书·王莽传》开篇,就把王莽来历交代得一清二楚,而且没有任何贬义:

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元后父及兄弟皆以元、成世封侯,居位辅政,家凡九侯、五大司马,语在《元后传》。唯莽父曼蚤死,不侯。

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又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

阳朔中,世父大将军凤病,莽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凤且死,以托太后及帝,拜为黄门郎,迁射声校尉。

这段文字,最重要的,其实是最后一部分,讲王莽叔父大将军王凤病重,王莽侍疾,衣不解带数月。这几个月,对于王莽来说,才是他日后精彩而狂乱的人生最关键的时期!

作为汉元帝皇后,当时王政君虽然母仪天下,其实她在汉朝皇家中的地位,还不如两个婕妤——冯婕妤和傅婕妤。只有她的儿子汉成帝做了皇帝,王政君成为皇太后,她才终于有了实权和话语权。

王政君并非吕后那样的阴毒妇人,更无吕后那样纯熟的政治手腕,不过就是个撞大运的女人而已。如果当初不是汉元帝胡乱指点,如果不是春风一度就有孕在身,像她这样无才无德、无高门背景、相貌平平的女人,皇后的位置肯定轮不到她坐。

如同所有的“政治暴发户”一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政君当了皇太后,凡是和王氏家族沾亲带故的人,几乎全部飞黄腾达。最先得势的,当然就是王政君几个兄弟。先后有九人封侯,五人担任大司马,王氏家族成为当时最显贵的家族。

身为将军、列侯,王氏家族这些人一步登天,自然生活侈靡,日日声色犬马,鼎铛玉石,以互相攀比为荣。

凡事总有例外。王政君八个兄弟当中,唯有异母弟弟王曼没有封侯。这倒不是因为王曼和姐姐王政君因为同父异母所导致的偏心使然,而是因为王曼本人“不争气”——他死得太早了,王政君总不能给死人弟弟也弄个侯爵当当吧。

王氏家族王曼这一枝,在繁花似锦的大家族封官后,就寂寞野花独自开了。

作为王曼的儿子,王莽自然缺少父荫,根本没有骄奢淫逸的资本。他姑姑王政君当皇太后之时,他才十三岁。福兮祸兮,也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青少年时代的王莽谦卑折节,勤俭爱学。他身为儒生,以大儒为师,博学强记,生活简朴。成长过程中,他尽心尽力服侍母亲及寡嫂,抚育兄长遗子,行为严谨检点。

当然了,王莽并没有死读书。毕竟属于王氏大族,虽然比起那些将军、列侯家的王氏子弟要清贫得多,但他衣食不缺,也常有机会对外结交贤士达人。同时,他对内侍奉诸位叔伯,礼节周到,无不惬意。

作为当时人皆侧目的外戚家族,老王家出了这么一个人才,尤其引人注目。可以这样说,他简直就是时人的道德模范。

我们相信,当时的王莽,绝非是个“胎里坏”,也肯定不是从青少年时代就学会伪装和演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作为儒家弟子,王莽在当时当地绝对沉浸在儒家典籍所构造的理想秩序中,不仅“克己复礼”,还“仁者爱人”。

阳朔三年,即前22年,王莽二十四岁了。在本来应该意气风发获取“万户侯”的年纪,他依旧没有出仕的机会。

我们有理由相信,处于这个年纪,王莽肯定会有所焦躁,即使官爵富贵非其所望,但儒家理想总是要在现实中去实现的。没有一官半职,如何实现理想呢?

机会,总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不过,这次的机会不是在殿堂上,而是在病榻前——王氏家族当时权势最大、身为大将军的王凤,病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民间谚语,自古至今,都很有效。王凤那些子侄兄弟,数年来锦衣玉食惯了,真让谁天天守着一个浑身臭气的糟老头子,还确实挺难。

疾风知劲草。王莽来了。

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王莽衣不解带,尝药试水,知冷知热,嘘寒问暖,让叔父王凤大为感动。

作为帝国最高级别的行政干部,昔日又落魄过、穷过,王凤肯定也是饱经人间风霜雨雪的人精一个。所以,一般的事情是感动不了他的。一般的人情,也打动不了他。而侄子王莽这种耐心细致对长辈的服侍,这种油然亲情的尽心尽力,全部是出自真心。

当然,毕竟是老王家侄子,别人也没有这种无事献殷勤的机会。

老人的心,特别是患病老人的心,都异常纤敏和脆弱。侄子王莽这一番孝敬,使得王凤在临死前终于获得了亲情和真情的感动。弥留之际,他上疏给自己的姐姐王政君皇太后,竭力推荐侄子王莽。

所以,王凤死前,非常欣慰地看到了“好人好报”的结果:朝廷下诏,任王莽为黄门郎。

当了几个月尽职尽责的“男护士”,我们这位主人公王莽,终于得到机会,登上了历史舞台。

黄门郎,并不是一个显赫的官职,但属于汉朝内朝官员,如果不是高级贵族子弟,根本得不到这样的职位。而且,在年轻同事当中,还有刘歆、扬雄这样志同道合的人,没事和他们在一起研讨学问、臧否人物,使得王莽在熟悉宫廷政治的同时,学业方面也眼界大开。

有时候,死人往往比活人还管用。不久,皇太后王政君忆念哥哥王凤的嘱托、想起弟弟王曼的可怜,很快就给了王莽一个实职:射声校尉。

射声校尉,字面上看似官不大,其实已经是两千石级别的高官了。如果王莽不是皇太后内亲,这样重要的京师部队长官,他是当不上的。

奖掖提拔自己的伯父王凤死了,由于有姑姑皇太后王政君在,代替王凤当大将军要职的肯定是自己别的王氏伯父。依据惯常的人情推理,应该轮到和王凤、王政君同父同母的王谭。

让所有人,包括王莽都大感惊讶的是,接替王凤的不是叔父王谭,而是王氏家族的一个疏宗、御史大夫王音!

这是为何?

无他,有时候亲兄弟闹起别扭,都可以变成仇人。王凤在世的时候,王谭根本不拿这位大哥当回事儿。所以,恨极之余,王凤死前就上疏给自己的皇帝外甥汉成帝,痛诉自己几个亲弟弟不是东西,希望皇帝从天下苍生的角度考虑接任人选。这篇奏疏,很有大义灭亲的意思。在奏疏中得到王凤竭力赞赏的,乃是王氏家族的疏宗王音。王凤大力赞许这位堂弟大公无私。

本来汉成帝就一直对几个骄悍跋扈的舅舅心内有气,读了王凤的疏奏,立刻照准,下诏让王音接班成为大将军。如此一来,不仅王谭气炸了肺,王氏五侯兄弟子侄们也个个痛心疾首,觉得大将军这样的权位让王音弄到手,太不近人情、太不可思议了。

群情激奋之下,王氏家族的“大佬”王谭更是怒火冲天。由于没有当上大将军,数日之内,他愣是给气死,估计在九泉之下找哥哥王凤算账去了。

王谭一死,王政君亲兄弟家族的人,更是雪上加霜、又急又气。

此时,对于王氏家族的后辈王莽,时人都在观看。对于一般的读书士子或者普通的京城百姓来说,王莽这位身为儒生、熟读经书的青年才俊,肯定会背叛他骄横霸道的王氏家族,和汉成帝一道,支持王音当大司马。

政治,宫廷内部最高级的政治,其实说白了很简单,就是一个站队问题。站好了,一朝鸡犬升天;站错了,很可能株连九族,永世不得翻身。

怎么办?连皇帝都表示支持王音了,作为一个聪明人,王莽还不像提拔他的伯父王凤一样站在王音一边吗?

出人意料,王莽站在了自己王氏亲族一边,坚定支持自己的叔叔成都侯王商。

王莽傻吗?王莽鲁莽吗?不,王莽很聪明,很冷静,很老练。

他没有忘记,在当时的朝廷,最高发言人是皇帝的妈妈、自己的姑姑皇太后王政君。女人最重感情,如果亲弟弟和远房堂弟闹矛盾,她肯定会倾向于自己的亲弟弟,更何况王氏大家族根深叶茂,谁敢把权力最终交给与自己关系疏远的王音手中呢?

王莽押宝押对了!

在社会舆论和宫廷舆论最不利于王氏家族的情况下,看似年轻气盛的王莽,不仅没有背叛自己的家族,还雪中送炭般地公开表示支持。忽然之间,王氏家族的全体人员,开始对这个一直不受待见的王莽刮目相看了。

亲舅舅王凤病死,王谭气死。老妈王政君天天泪眼朦胧,汉成帝软了,不是手软,是心软。为了安抚老妈皇太后王政君,他竟然下令把昔日被贬的舅舅王商(这位爷曾经僭越,占用自己外甥皇帝的宫殿避暑)重新启用。如此,释放出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皇帝还是最信任自己的亲舅舅。

本来根基不深的王音也慌了,马上和王商等人暗地讲和。这样一来,王氏家族的大危机,就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为了报答大侄子王莽这次危难之时的挺身而出,王商特意上书皇帝,要求把自己的部分封地转给王莽,还对王莽的品德和才干赞不绝口。

作为王氏家族的后起之秀,王莽也进入了汉成帝的视线。

不仅仅是自家叔父赞扬,当时名士,诸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并、中郎陈汤(诛杀郅支单于那位),都纷纷上疏,赞扬王莽的才干,并且为他大鸣不平,认为皇帝对他的封赏不够。

永始元年(前16年),汉成帝真心实意地下诏,封王莽为“新都侯”,封国在南阳新野的都乡,食邑一千五百户。此时,王莽才三十岁。而立之年,他真的就“立”起来了。

没过多久,他又升官,迁为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这种官职,显然成为皇帝施政班子的一员了,属于近侍顾问,荣宠无比。

在如此声誉日隆的情况下,王莽“爵位益尊,节操愈谦”。俸禄虽多,王莽从来不贪财,而是把这些财物全部拿出来,接济名士、交结士大夫。所以,不仅在位的官员多说他好话,那些民间有影响力的贤达也都到处替他宣扬。一时间,王莽声名日益响亮,相比他那些贪渎成性、巧取豪夺的诸位伯父,王莽获得时人的真心拥戴和赞扬。

当然,只是散钱散物也非长久之计,还需要做出一些让人从心底钦佩的事情。王莽的大哥王永早死,其子王光为遗孤。为此,王莽安排侄子王光拜一位儒学博士为师。每逢官员休假,王莽都大摆排场,满载羊酒,大张旗鼓到侄子王光学习的儒生博士家里拜访。不仅老师家里吃喝不愁,连作为王光同学的许多士子都会沾光,热酒烹羊,上下招待齐全。

作为当时炙手可热的外戚家族的大官,王莽居然能够如此对待知识分子,使得“诸生纵观,长老叹息”。社会舆论,对王莽赞誉备至;社会才俊,无不与他倾心交结。

对待寡嫂、侄子如此周全,王莽还觉得不够。不久,他就给儿子王宇和侄子王光同时举办婚礼。而侄子婚礼的规格,甚至超过亲生儿子。

酒席宴间,总会有仆人过来说王莽母亲不舒服,需要服用某种药物。王莽坐不安席,没吃几口就起身,小步疾趋,赶到后庭去伺候母亲服药,让人觉得王莽对母亲无比孝顺。

当然,正值壮年,王莽内心其实很好色,就暗中买了一个美貌侍婢放在家中。不久,他的宗族昆弟得知了这件事情,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位王莽也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主儿。

得知消息后,王莽赶忙把这个美婢当作“礼物”送出去了。并公开对别人说:“后将军朱子元一直没儿子,我听说这个婢女很能生养,所以自己出钱买过来,其实就是给朱将军预备的啊。”

别说,那个后将军朱子元(朱博)一直没儿子,苦于找不到生孩子“机器”。忽然天上就掉下来一个能生能养的美貌婢女,自然高兴到飞起,日后也成为王莽的铁杆心腹和哥们。

此时的王莽,已经从一个文质彬彬的儒生好青年,成长为一个颇有城府的高级官员了。该装的时候,他比谁都会装。这种行为,班固一语道破:“匿情求名。”

成为道德的楷模,代价有时候是很高的,必须“克己复礼”,必须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包括性欲。

声誉日隆,官爵频升。到了最后,一般的官职对于王莽来说就没什么吸引力了。此时,他唯一觊觎的高位,就是“大司马大将军”。

不过,这个职位,对于王莽来说,还真不是能够唾手而得的,他面对着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他和汉成帝两个人的表兄弟——淳于长!

淳于长,字子孺。这个人,其父族淳于家族乃汉朝一般的贵族,但他的亲妈王君侠,乃皇太后王政君的姐姐。作为皇太后亲外甥,从亲戚程度上说,和作为皇太后侄子的王莽差不了多少。

淳于长和王莽不仅与皇太后的亲戚关系亲疏程度差不多,两个人最初上位当官的过程也特别类似——昔日大将军王凤躺在床上,伺候他拉屎尿尿的不仅仅是王莽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就是这位淳于长了。不过,和王莽当时的白身不同,淳于长那时已经是黄门郎。王凤临死,推荐了两个亲戚,一个是王莽,另外一个就是淳于长。

显然,从仕途起步角度看,淳于长快王莽一步。官场上的一步,那可不得了。弄好了,多这一步就能赶上趟;而弄不好,少这一步可能就永远原地踏步。

当时王氏家族的“大佬”王根得病后,他的大将军位子一般没人敢惦记,而距离“大将军”位子最近的倒不是王莽,而是居官为“卫尉侍中”的淳于长。本来他当时的官职就是大将军大司马副手,加上又是皇太后王政君的外甥身份,日后接替王根,可以说是名正言顺。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社会舆论,对于王氏外戚一直当政颇有不平。淳于长虽然是王氏外戚的骨干力量,但他不姓王,这一点,就很有利于消除王氏家族代代接班当大将军的非议。而且,作为王氏疏宗的王音,也支持淳于长。

官比自己大,样子长得比自己好,社会关系比自己多,对于淳于长这个表兄弟,王莽还有什么能和他比肩甚至超过他的长处呢?

还真有!

那就是道德名声!

淳于长这个人,典型的花花公子,淫荡成性,贪污受贿,无所不为。先前连汉成帝老婆许氏他都敢调戏,还敢收人家钱不办事,可以说是个道德败坏、声名狼藉之人。如果他不是皇太后的亲外甥,估计早就被人“办”了。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从道德层面上讲,可就比王莽差天高地矮的一大截!

不过,在汉成帝时期,政治极为黑暗,道德水准不是谁当大官的标准,还是要看他们走关系的妙门和最后谁能在皇帝面前得到青睐。

怎么办?王莽不可能到皇太后王政君那里痛斥她外甥是个大流氓大坏蛋,也不可能到皇帝面前说自己表兄弟的坏话。要知道,赵飞燕当皇后,淳于长也出力了。皇帝“枕边风”的方向,肯定不在王莽这边。

向谁痛陈淳于长的坏话呢?有一个人,那就是虽病重,但意识还非常清醒的叔父王根。

王根缠绵病榻,大侄子王莽又过来了,依旧是衣不解带,依旧是殷勤侍奉。多日下来,感动得王根老泪长流。对比之下,昔日在大将军王凤床前和王莽一道端屎端尿的淳于长,此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那个势利小人,由于自认为马上可以代替王根当大将军,天天在宫内值班,没事就到尚书省溜达。他现在毕竟是“二把手”了,王根一死,大将军职位就属他了。所以,这位外甥就没再走心思专门巴结马上要入阴曹地府的舅父王根。

王莽和淳于长,孰轻孰重,孰亲孰疏,王根太明白了。但是,淳于长毕竟不是自己儿子,也不是自己老王家的侄子,人家也是辅政大臣,不来伺候自己,王根还真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时候,王莽开始说话了。他向王根倾诉的,当然不是淳于长的罪恶。那些都是公开的事情,谁都知道淳于长是个大贪官、大流氓、大无赖。所有这些坏处,都因为他是皇太后的亲外甥而消失。

王莽对王根说得不多,他先这样说:“叔父大人,淳于长看您病躺榻上,高兴非常,天天和心腹商量着给您接班的事情,人员安排都提前做好了……”

就这几句话,气得王根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差点当时就过去了。

多年的官场老油条,他当然知道侄子所言非虚。淳于长这样的人代替自己当了政,不仅自己在地下不安,老王家的活人也不会消停啊。

愤怒过后,王根冷静了。他问王莽:“有犯罪事实吗?”

太有了!王莽把早就准备好的有关淳于长的材料,全部和王根说了。

王根咳嗽半晌,笑了。

于是,王根和王莽仔细商量后,王莽绞尽脑汁整出一个“材料”来,呈报给皇太后王政君。

告密和整人,是一项特别高超的技术活。如果王莽有关淳于长的材料里面都是他贪污纳贿的事情,皇太后王政君是淳于长的亲姨母,不可能上心理会。自家骨肉多拿点钱算啥!但王莽奏疏最大的“亮点”,就是渲染淳于长暗地和汉成帝废后许皇后勾结的事情。

这个淳于长确实肆无忌惮,他不仅娶了许皇后寡居的姐姐许孊为妾,还贪图成帝废后许皇后的财宝。要知道,许皇后被废后虽然失去了地位权势,“私房钱”却不少。所以淳于长就让许孊牵线搭桥,表示自己要在成帝面前为许皇后说情,最终会让皇帝回心转意,重新立她为“左皇后”。许皇后信以为真,不惜拿出几乎全部身家来贿赂淳于长。淳于长人品确实差,他利用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的复杂心理,每次都让许皇后的姐姐给她带去一些幻想,以为通过淳于长的努力,皇帝正在“回心转意”呢。所以,许皇后把自己多年积蓄的珍宝,毫无吝惜地不断地送到淳于长家里。淳于长则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些金宝,纵情声色,快乐无比,还在和许皇后的信中极尽挑逗之意。

王莽抓住的材料,最主要的是淳于长和许皇后的来往信件,以及对许皇后姐姐许孊的审讯记录。

皇太后王政君看到这些东西,勃然大怒——婆媳关系乃千古心结,如果被废的许皇后日后重新入据后宫,就意味着许氏外戚家族重起。那样一来,不仅王政君自己地位不稳,王氏家族也会岌岌可危。

老太太思及此处,也顾不得亲情了,顿时把儿子汉成帝叫来,让他即刻处理淳于长。

汉成帝听老妈一撺掇,也大怒。表兄弟淳于长竟然和被自己废掉的许皇后勾结,还有给自己“戴绿帽”之嫌,成帝马上下诏,免除淳于长“卫尉”官职,把他罚回封地去省。

如此一来,马上要接王根大司马大将军职位的淳于长,算是在政治上彻底告栽。

这拨儿赶不上,下一拨,便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丧家之犬般的淳于长被流放到封地,如果夹着尾巴做人,估计命还是能保的,毕竟是皇太后亲外甥嘛。

小人不甘寂寞,病急乱投医。淳于长唉声叹气半晌,就急于找机会重新回到京城继续他的政治生涯。于是,他开始大撒金钱,贿赂舅舅红阳侯王立,央求他在皇太后王政君面前为自己说情。

虽然红阳侯王立是淳于长的舅舅,但和淳于长之间一直存有嫌隙——王立一直想辅政,总未如愿,一直以来怀疑淳于长在成帝面说自己坏话。所以,舅甥二人,根本连见面都互不搭理,连成帝本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有“宿怨”。

钱能通神。淳于长和王立儿子王融联系上,通过王融向王立递送了大量金宝。本来对淳于长这个外甥的被免正幸灾乐祸,忽然看到这么多好东西送上家门,王立心软了,马上上疏给成帝,替淳于长叫屈,希望皇帝能慰留淳于长。

成帝虽然是个昏君,但智商不低,别人替淳于长求情也就算了,王立和淳于长舅甥关系原本形同水火,几乎就是仇人,他怎么会替淳于长求情呢?于是,成帝马上下诏有司追问。

这样一来,王立慌了,竟然逼迫给自己和淳于长通气的儿子王融自杀。王融死了,显然有人要灭口。成帝更怒,立刻下诏逮捕淳于长。

淳于长这个老花花公子真被关进监狱,马上就瘫软了,连大刑都不用伺候,自己全招了。其实,收纳贿赂、替人求官这些罪名,在成帝眼里还真不算什么。但是,看到淳于长口供中有关于他和废后许皇后的来往细节,成帝目眦尽裂——这厮真活腻歪了,胆敢勾引我不要的女人!

杀!

结果,淳于长被定罪:“戏侮长定宫(指废后许氏),谋立左皇后”。

按照汉律,这是“大逆”之罪,皇太后王政君也不好替这位外甥求情。京城没能回转,命还搭上了。淳于长终于身首分离,像个下水道耗子一样,可耻地死在狱中。

淳于长死了,连废后许氏也受他牵累,被赐自尽。可怜的女人,那么多金银财宝,最后换来的不是“左皇后”位号,而是一根帛带。

所有这一切,有一个人一直在暗中观察、在暗中促成、在暗中推进——这个人,就是王莽!

淳于长被诛杀后,为了斩草除根,王莽还派人杀掉淳于长的儿子淳于酺,并把淳于长的家属赶出京师。由此,王莽面前最大一块绊脚石终于被清除。

道德败坏、弄巧成拙的淳于长,确实不是王莽的对手。

韬光养晦的王莽

对于淳于长的倒台,虽然王莽暗中做了不少手脚,但他一直在后台。站在前台的,乃身为丞相的翟方进。

这翟方进,又是何等人物呢?

翟方进,在汉朝,特别是西汉,赫赫有名。西汉王朝二百多年,真正以儒生身份晋身丞相的人不算少。汉武帝时代有公孙弘,汉昭帝时代有蔡义,汉元帝时代有韦贤、韦玄成,汉成帝时期有匡衡、张禹、孔光以及翟方进,汉哀帝时期有平当,汉平帝时期有马宫,王莽新朝时期有平晏……

这些儒生丞相,一般都是以皇帝老师身份出仕,同时又成为各门儒家经典学说的领军代表人物。作为春秋学的首席研究者,翟方进门生弟子满天下,在朝廷内外,逐渐形成了他自己的政治关系网。

但是,说到翟方进的政治功绩,几乎没有,他显然属于腐儒丞相。史书记载过这样一件事:

初,汝南旧有鸿隙大陂,郡以为饶,成帝时,关东数水,陂溢为害。方进为相,与御史大夫孔光共遣掾行视,以为决去陂水,其地肥美,省堤防费而无水忧,遂奏罢之。及翟氏灭,乡里归恶,言方进请陂下良田不得而奏罢陂云。王莽时常枯旱,郡中追怨方进,童谣曰:“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当时,汝南一带有不少大湖泊,郡内人民巧妙利用其中资源,其乐融融。汉成帝时期,由于多次有水灾发生,这些大湖就常常有水漫溢出堤坝,对周边地区造成某种程度的灾害。翟方进当丞相后,和御史大夫孔光遛到这里巡视,他们认为,如果把湖水堤坝掘开,会多造出不少肥美的良田来,如此,不仅能节省修补堤坝的费用,还可以使得日后再无水患。于是,这两个人就上疏汇报,而后朝廷下诏,严命当地掘湖造田。其实,翟方进当时出这个馊主意,主要原因是他从前想把湖边良田占为己有不成,就故意玩阴的来公报私仇,把湖边良田淹没成为废地。后来,王莽时代汝南郡这些原湖泊周边地区常常遭受旱灾,郡人追怨翟方进,就编童谣骂他:“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这位翟丞相虽然是儒生出身、穷孩子出身,但他成年富贵之后,搞起政治斗争来还挺擅长。在刺史任上,翟方进就特别会卖弄成绩,一般他干三分,汇报上去就变成了十分。不久,自吹自擂的翟方进就升任丞相司直。

作为丞相的高级幕僚,丞相司直的权力非常大。入京之后,他马上表现,一举参倒了当时的司隶校尉陈庆,而后,恶狗一般,逮谁咬谁。而他参劾别人的武器,就是儒家的道德标准,生搬硬造,给别人下套。

翟方进挺有心眼,他专门捡当时名声大的官员搞,没事就“上纲上线”,最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落得不惧权贵的名声。

由于学问深厚,干活对路,翟方进在元帝、成帝时期特别受宠。到了汉成帝永始二年(前15年),翟方进已经当上御史大夫,成为“三公”之一,地位仅仅次于丞相。没过多久,汉成帝提拔他当了丞相,成为首席行政官员。

翟方进不仅很会通过参劾别人当官上位,他还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淳于长得势的时候,翟方进和这位皇帝表兄弟关系特铁。后来,淳于长惹恼了皇帝,被抓起来杀了,翟方进也很害怕。

怕皇帝追究,他就主动上疏要求辞职。为此,汉成帝还慰劝他,说:“朝过夕改,君子与之。”你也别为这事儿犯愁犯疑了,该干啥还干啥……

一看皇帝对表示自己原谅,翟方进又来了精神。他马上反咬一口,奏疏连连,严词攻击昔日和淳于长交情深厚的京兆尹孙宝、右扶风肖育等官吏二十多人,最后把那些人都免职了事,以此来划清自己和罪犯淳于长的界限,使得汉成帝感觉这个人觉悟很高。

所以说,淳于长被扳倒后,不需王莽再费力,朝中就有翟方进替他“除残去秽”了,几乎把淳于长势力一网打尽。

淳于长倒了,水到渠成。作为当时天下向往的政治道德完人,王莽被皇帝任命为大司马。他登上汉朝权力顶峰的这年,才三十八岁。

当了大司马之后,王莽依旧一副谦恭模样,继续演戏。在朝中,他友爱同僚,削减自己的开支;在家中,他厉行节约,关门闭户。他母亲得病的消息传出,公卿大臣前去拜望,发现门口肃立着一个身穿布衣、一脸谦恭、婢女一样打扮的女人。最后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是大司马王莽的发妻……

公私两方面,王莽都如此优秀,人们对他的赞誉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出自真心。在当时各个王公贵族腐败透顶的年代里,大家都翘首期待这样的官员楷模。

但是,看着丞相翟方进上蹿下跳挺欢实,王莽也烦,很怕这位大儒日后会给自己添麻烦。于是,他就想尽方法先除掉这位老翟。

天遂人愿。不久,天文事件发生,绥和二年(前7年)春,“荧惑守心”。也就是说,火星(荧惑)运行到心宿的位置。这种天文现象,我们现在看平淡无奇,但在古代占星学中,这可是大凶之兆,如果没有人世间的对应,那就会出现大灾大难,事关大汉朝的存亡。

当时的人都特别迷信。如此大灾,如果皇帝不担当,也需要弄出来一个大臣担当顶一下,以此来上应天相。

拿谁顶呢?肯定不能自己站出去,肯定不能撺掇皇帝自己站出去。于是,王莽就看准了老翟。

在王莽授意下,丞相翟方进手下有个叫李寻的人,就先对上司发难了。他给皇帝上奏章,推荐翟丞相应该自告奋勇,去当此次上天的“祭品”。

李寻奏疏内容引经据典,大概就是讲:如今天下政治混乱,君主肯定不该担当责任,但大臣们难辞其咎……

汉成帝一看李寻的奏章,特别高兴。我这个皇帝当得还算好,上天示警降灾,应该有丞相顶缸。于是,他就给翟方进写了一封册书。这册书,相当于私信与公文之间的一种特别函件:

皇帝问丞相:君有孔子之虑,孟贲之勇,朕嘉与君同心一意,庶几有成。惟君登位,于今十年,灾害并臻,民被饥饿,加以疾疫溺死,关门牡开,失国守备,盗贼党辈。吏民残贼,殴杀良民,断狱岁岁多前。上书言事,交错道路,怀奸朋党,相为隐蔽,皆亡忠虑,群下凶凶,更相嫉妒,其咎安在?

观君之治,无欲辅朕富民便安元元之念。间者郡国谷虽颇孰,百姓不足者尚众,前去城郭,未能尽还,夙夜未尝忘焉。朕惟往时之用,与今一也,百僚用度各有数。君不量多少,一听群下言,用度不足,奏请一切增赋,税城郭堧及园田,过更,算马牛羊,增益盐铁,变更无常。朕既不明,随奏许可,后议者以为不便,制诏下君,君云卖酒醪,后请止。未尽月。复奏议令卖酒醪。朕诚怪君,何持容容之计,无忠固意,将何以辅朕帅道群下?而欲久蒙显尊之位,岂不难哉!

传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欲退君位,尚未忍。君其孰念详计,塞绝奸原,忧国如家,务便百姓以辅朕。朕既已改,君其自思,强食慎职。使尚书令赐君上尊酒十石,养牛一,君审处焉。

成帝这封册书的内容,主要是斥责翟方进,要他对当政期间造成的天下乱象负责。表面上,成帝还挺客气,朕都改过了,本来应该免去你的丞相职务,但朕还是不忍心这样做。现在,朕赐你牛酒,你还是回家反省吧……

皇帝这封信其实挺委婉,说是不免老翟的丞相职务,实际上是暗示他赶紧自裁。

话说到这份儿上,老翟如果足够聪明,就应该马上自杀以谢天下、以应天象。

毕竟饱读诗书,看到皇帝也引经据典以孔子为借口来痛斥自己,老翟毕竟是大儒出身,真挂不住了。他接到册书之后,当天就自杀了。

上秘之,遣九卿册赠以丞相高陵侯印绶,赐乘舆秘器,少府供张,柱槛皆衣素。天子亲临吊者数至,礼赐异于它相故事。谥曰恭侯。长子宣嗣。

可见,既然老翟都替自己当上天的牺牲祭品死掉,就不好再大张旗鼓给他不好看了。于是,翟方进自杀之后,汉成帝对外隐藏了他自杀的真相,多次亲自去翟府吊唁他,赏赐非凡,并谥封他为“恭侯”,允许长子翟宣袭封。

老翟死了,翟家哭声一片。

此时此刻,王莽乐了。这个潜在的对手,终于被“老天”给除掉了!

王莽没高兴多久,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荧惑守心”,这个古怪的天象还不是闹着玩的。翟方进自杀后的一个月,汉成帝竟然暴崩在婕妤赵合德的床上!

春风得意马蹄疾。

福祸相依。王莽成为大司马刚得意没多久,皇帝死了。这件事情,不仅对王莽关系重大,对于王政君皇太后以及她所代表的王氏外戚家族,也关系重大——汉成帝没有儿子,他暴崩后,就只有推立他的侄子定陶王刘欣继位,是为汉哀帝。

刘欣继位的时候,都二十岁了,应该算长君。

皇太后王政君,对自己儿子成帝暴死在赵合德床上的事情暴怒。赵昭仪也挺伶俐,立马就自杀了。

对于赵合德的兄弟、子侄,汉廷也进行了处理。但当汉廷准备继续追究成帝皇后赵飞燕的时候,就没能继续下去。新继位的汉哀帝和其祖母傅太后,都认为当初哀帝得以当成皇太子,赵飞燕出力甚多。于是,新君开始发挥影响力,使得赵飞燕当时没有遭到清算,又有机会苟延残喘了几年。

汉哀帝虽然是汉朝历史上著名的昏庸、无能的同性恋皇帝,政治上极其低能,但他的智商,却一点也不低。

虽然汉成帝暴死在赵合德床上,赵合德刚刚畏罪自杀,但登基大典上,汉哀帝还是尊王政君为太皇太后,尊赵飞燕为皇太后。可以想见,一个刚刚用肉体“谋杀”了先帝的坏女人的姐姐赵飞燕,如今升格成为皇太后,王氏外戚,包括王莽在内,会有多么不自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氏外戚也没办法,只得耐住性子,继续观察新帝的举动。

想当初,汉哀帝之所以能当成储君,肯定事先对王政君有过政治许诺,那就是这个侄子要以汉成帝儿子的身份继位。如此一来,汉哀帝等于是过继给汉成帝当儿子,他原有的亲戚就不能算数。如此去推理,汉哀帝的奶奶傅氏和他的母亲丁氏,都应该待在定陶王的封国,不能搬到京城来。

汉哀帝毕竟已经是成年人,又在足智多谋的奶奶傅氏的指点下成长,自然懂得一些政治手腕。他绕过王莽和王政君,和丞相孔光等人商量:“我的祖母傅太后,居住在哪里才合适呢?”

皇帝如此发问,做大臣的自然要心领神会,总不能傻不拉唧地回答说“她在定陶王封地待着最舒服,那里不会水土不服……”

孔光虽然是个腐儒,但他深知傅太后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这老太太如果到了京城和皇帝住在一起,那就不是遥控朝政,而是把控朝政了。可是,皇帝的意愿又不能硬违。孔光就建议,我们马上在长安修座新宫殿,然后让傅太后搬到新宫来住。

孔光这样说的目的,一是延迟傅太后到长安的日期,二是想让傅太后和她的亲孙子、当今皇上别太近乎。

汉哀帝正沉吟,身为大司空的何武却说:“傅太后应该马上来长安,她住在北宫很合适!”

何武不是王氏外戚集团的心腹和核心分子。所以,他也及时进行政治押宝,很是在新帝面前表现了一把。

汉哀帝特别高兴,马上照准。北宫和自己所住的未央宫之间,有一条地下秘道连接。奶奶住在北宫,可以随时从地道里面过来,给自己出谋划策。

傅太后从定陶王封地来到了长安,憋了几十年的权力欲望,如今一朝得以释放,那能量简直大得惊人。于是,北宫和未央宫之间的地道,天天晃动着傅太后白发苍苍的脑袋。来来回回,她一天都没消停过。

亲孙子都成为当今皇帝了,我和娘家人能不风光一回?

傅太后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干的。傅氏家族的人马上唆使大臣董宏上疏,要求皇帝给生母上尊号。显然,只要汉哀帝的生母有了尊号,他的亲生奶奶肯定马上也要加尊号。

由于涉及王朝的几项基本原则问题,绝大多数大臣对给哀帝生母上尊号的事情都不同意,包括汉哀帝本人的老师师丹都坚决反对。对于皇帝来说,事情可以做得过分,但一定要有底线。

汉哀帝有些傻眼,毕竟自己刚刚入宫当皇帝,底子薄,分量轻,弄不好再变成从前的昌邑王刘贺啥的,就不合算了。

踌躇间,傅太后听说此事,大怒,她马上从秘道飞奔过来,在孙子面前大哭大闹,要死要活,目的只有一个:我要尊号。

汉哀帝真没办法了,思来想去,他只得去太皇太后王政君那里寻求援助了。

王政君这个女人,从底子上说,真不是一个女强人。想当初老公汉元帝活着的时候,自己虽然是皇后,不过是幌子摆设而已,当时的傅美人和冯美人才是元帝的心头肉。如今,过了两代了,傅美人亲孙子当上皇帝了,王政君要重新面对昔日老情敌的卷土重来。

当初为了阻止傅氏干政,王政君和自己家族包括王莽在内的人都商量好了,只允许傅氏和皇帝十天见面一次。如今,看到孙子辈的新帝亲自上门求自己,王政君“妇人之仁”又发挥作用了,心一软,就同意了。

于是,汉廷先追封汉哀帝的生父、昔日的定陶王刘康为“恭皇”。然后,按部就班,傅氏就成为“恭皇太后”,哀帝的母亲就成为“恭皇后”。紧接着,又大封傅氏、丁氏家族的人,哀帝还娶了傅太后堂弟的女儿为皇后。

如此一来,傅、丁为首的新外戚集团就诞生了。这两家人一上位,可以想见,一定会和王氏外戚集团对着干。

太皇太后王政君毕竟是个心性比较厚道的女人。怕大家血拼出大祸,她授意王莽辞职回避傅、丁两家外戚。

憋着一肚子的火儿,王莽忍了。

不久,汉哀帝在未央宫大宴群臣,为了让亲奶奶高兴,他命令宫内宦者在太皇太后王政君的座席旁又给奶奶傅太后加了一个座席。

宴前巡视,身为大司马的王莽看到傅太后的座席,再也忍耐不住,斥责说:“定陶傅太后不过是个藩王太后,她怎么能和大汉朝的太皇太后并席而坐!”

说完,王莽马上令人撤席。

傅太后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在皇帝面前大撒其泼。如此,汉哀帝也怒了。

王莽心里清楚自己得罪了皇帝,例行地上了一封辞呈。汉哀帝当然照准。但脸面上还不能马上撕破,于是哀帝下诏,赐王莽黄金500两,驷马安车一辆,安慰他提前退休。

王莽下野之后,傅太后指使汉哀帝动作连连,诏令频下,很快就把朝中王氏外戚力量基本清理干净。当然,这次政治变动还是属于不流血范畴,只是换人撤官而已,没有屠刀霍霍到杀人灭族的地步。

过了一段时间,帝位坐稳,汉哀帝先后封自己奶奶傅太后为“帝太太后”“皇太太后”,称“永信宫”;封自己母亲丁氏为“帝太后”,称“中安宫”,并在京师为自己的生父立庙祭祀。

傅太后得势后骄慢嚣张,再不拿太皇太后王政君当回事儿了。两个老太太有时候见面,傅太后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王政君低眉顺眼行个礼啥的,而是像模像样以“皇太太后”自居,甚至当面称呼王政君为“老妪”。

太皇太后王政君那个气啊。气,也没用。当初让定陶王的后裔当太子,也都是自己的错。世上后悔药没得买,只得自认晦气。更可气的,没过多久,汉哀帝又在傅太后等人唆使下,不让王莽在京城居住了,把他贬回了封国新都(今河南新野东)。

灰心丧气,王莽的政治生命似乎到头了,只得灰头土脸地离开了都城。这一去,就是三年多。

其实,汉哀帝作为西汉最后一个实际执政的皇帝,他为帝之后,并非像我们后人印象中那样全然无能,而是有一段让人称赞的振作期,甚至做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我们知道,哀帝的叔父汉成帝非常荒淫。其在位26年,在国家大政方面乏善可陈,王氏外戚势力基本把持了朝政。而汉哀帝在少年时期,就一直受着良好的儒家教育,他本人还特别向往先前汉武帝、汉宣帝的“武宣之治”。所以,打压了王氏外戚势力之后,除了把自己祖母傅太后的亲戚和自己母亲的丁氏家族高封以外,他对朝廷重要的官员也进行了大换血,征聘不少知名大儒入朝。

哀帝朝共有四个丞相。除了孔光是成帝时代留任的丞相以外,其余三人,朱博巴结傅氏而得位,但平当和王嘉确实都是能担当丞相重任的儒者。而且,哀帝所信任的何武、龚胜、鲍宣等人,在当时都很有人望。

除知人善任以外,汉哀帝上台后还马上精简机构,对吏治进行了整顿,首当其冲遭到精简裁撤的部门,是为皇帝提供耳目之娱的“乐府”。汉哀帝即位时,由于死去的汉成帝特别爱好声色之娱,乐府已经膨胀到了八百多人。为此,哀帝下诏称:

惟世俗泰奢文巧,而郑卫之声兴。夫泰奢则下不逊而国贫,文巧则趋末而背本者众。郑卫之声兴则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朴家给,犹浊其源而求其清流,岂不难哉?孔子不云乎?‘放郑声,郑声淫’。其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声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

如此一来,乐府只剩下不到二百人。事后证明,汉哀帝的这一举措虽然没有收到砥砺风俗之效,但作为新君继位后的举措,这项措施还是值得肯定。

汉朝一直对中高级官员子弟特别优待,二千石以上官员任职满三年的,都可以推荐一个儿子当郎官。为此,汉哀帝在精简机构的同时,废除了这项偏袒高官的“任子令”。这样做,使得高官那些无能儿子不再有机会占据清显位置,有利于延揽人才和改善吏治。

哀帝继位初期,汉朝的土地兼并问题极其严重。为此,汉哀帝继位后马上开始整顿田制,下诏天下,对于王公贵族的私田数量和奴婢数量进行规限:

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

由于既得利益集团反对力量的过于强大,汉哀帝这一政策的施行被无限期推迟,但可以从他的努力中看出,作为君王,他毕竟对土地问题有过足够的重视,这也是汉朝最高统治阶层对解决土地问题的一次全面尝试。

当然,汉哀帝从骨子里不是那种励精图治的皇帝,他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昙花一现。有跋扈奶奶傅太后在身后,哀帝许多新政措施根本就不能实施。

大司马王莽被贬回封国,确实对王氏外戚集团是个不小的打击。接下来,汉哀帝在他祖母阴影下的荒淫政治,使得朝政混乱不堪,实际上反而给日后王莽重掌朝政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汉哀帝重用丞相朱博。此人是专门讨好献媚傅、丁外戚集团才能上位的阿谀之徒。而朝廷实权,先后被哀帝舅父大司马大将军丁明以及傅太后的兄弟、后来代丁明做大司马的傅晏等外戚掌握。

这些政治暴发户,凭借傅太后、丁太后的势力,一直结党营私,收取巨额贿赂,排斥忠正之士,使得汉朝朝政腐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汉书·哀帝纪》最后的赞语中,说汉哀帝“雅性不好声色”。对此,有些人望文生义,以为历史上的汉哀帝并不好色。

其实,班固书中所称的“不好声色”,是指汉哀帝不喜欢音乐歌舞之娱。色,哀帝还是非常喜欢的,而且女色、男色他都喜欢,是个典型的双性恋者。

历史上,由于有汉哀帝和董贤之间著名的“断袖”典故,不少人以为他是个百分之百的同性恋者。其实哀帝本人对女人也感兴趣,他不仅喜爱董贤,还把董贤的妻子和妹妹都招入宫内,大帐同眠。

从个人机遇来讲,虽然汉哀帝的帝位是他祖母绞尽脑汁争取来的,似乎他是个很幸运的人,但真实生活中,汉哀帝反而很不幸。

《汉书·哀帝纪》也说:“(哀帝)即位痿痹,末年寖剧”。可见,他刚刚继位的时候,就患上严重的“痿痹”之病。

那么,痿痹到底是什么病症呢?《汉书注》引如淳的说法,“痿痹”是“两足不能并行”;现代人研究,有人认为“痿痹”是指汉哀帝是得了小儿麻痹。这种说法应该不确切,如果他是小儿麻痹患者,当初汉成帝不可能把残疾的侄子当成皇位继承人;当代研究者还有人认为,“痿”和“痹”是两种不同的病症,即神经炎和神经麻痹的合称……无论到底是什么病,汉哀帝当上皇帝之后就一直行走不便。所以他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肯定都非常痛苦。

在这样的情况下,汉哀帝嗜好男色的癖好,似乎随着他病症的加重而加深。他对于一个同性美男的爱宠,确实超过了后宫的成千佳丽。一次午睡,美男董贤枕着哀帝衣袖沉睡,为了不惊醒爱人沉眠好梦,哀帝竟拔出佩刀割断价值千金的衣袖。

哀帝的刀断衣袖,后来被演绎为“断袖之癖”,和春秋时期卫灵公和美男子弥子瑕的“分桃之癖”一起,成为后世著名的同性恋典故。

董贤这个人,属于典型的草包美男子,可以说是个男儿身、女儿心的人。他生性柔和,柔媚赛女人,哀帝看见他就喜从心来,不能自已。白天,两个人坐则同席,出则同辇;晚上,睡则共床,寝则同被,须臾不可分离。

相比先前叔父汉成帝无限度宠爱赵氏姐妹,汉哀帝宠爱起他的男宠来,更是超出常人的想象力——董贤和哀帝春风几度,即刻升附马都尉,俸禄两千石。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董贤的父亲沾儿子的光,马上升为光禄大夫;董贤妹妹进宫,被封为昭仪;董贤的岳丈也受封得官;董贤的妻弟被封为执金吾。生相爱恋,死亦同穴。汉哀帝甚至在他自己的陵墓旁边,几乎同等级地为董贤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且,坟墓与帝陵之间还挖了一条地道相通,以便死后两人在地下也要互享情爱……

爱火炽热,会焚烧一切。汉哀帝的丞相王嘉上疏奏称董贤无功受禄,哀帝就把王嘉下狱处死;哀帝亲舅舅大司马丁明对董贤表示不满,也被哀帝下诏免职。

身心俱疲之下,多病而纤敏的哀帝,肯定把董贤当成自己人世间最大的慰籍。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爱人董贤有任何指责和不满。

逆反心理下,汉哀帝最后干脆把董贤升为大司马大将军,也就是朝臣一品了。位列三公之时,皇帝的这位男宠年仅二十二岁!

封董贤如此高位,汉哀帝心里也有点打鼓,就让这位男宠去拜见丞相孔光,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

孔光儒生出身,在官场混了这么久,也是老人精一个。深知皇帝就是要尊崇董贤,他也趁势表演。听说董贤要到自己家里来,他早就做好准备,隆重其事,满身行头,出门恭立迎候。远远望见董贤车来,他毕恭毕敬退着行走。董贤到中门,孔光进入阁中,极尽恭敬之礼。董贤下车后,孔光才出门见礼,不敢以宾客之礼相待,对皇帝的这位同性恋伙伴异常恭谨。

董贤回宫汇报,哀帝听说孔光如此“懂事”,大喜,立刻拜孔光两个侄子为宫廷侍从。

汉成帝时代荣宠一时的外戚王氏,自从王莽被贬后,整个家族几乎全部衰废外放。唯独平阿侯王谭的儿子王去疾在哀帝当太子时曾经做过太子庶子,和哀帝相识很早。所以,哀帝称尊后,王去疾被封为侍中、骑都尉。由于王去疾这层关系,他弟弟王闳也得为中常侍。

这兄弟俩,可以说是王氏外戚仅剩的能在哀帝一朝当官的人物。

一次,汉哀帝在麒麟殿摆酒设宴,董贤亲属都在场,王去疾、王闳兄弟也在场。

酒过数巡,大概喝高了,哀帝笑望董贤,人面桃花,越看越爱,当众大声说:“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哀帝这话可是不得了,言外之意就是:“我想把天下禅让给董贤,你们看好吗?”

这话一出,把董贤和他一大家子人也都吓了一大跳。

众人沉默之中,王闳说话了:“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无)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无)戏言!”

汉朝天下乃高祖皇帝传下来的,不是陛下您的天下!陛下您承继宗庙重托,应该传给刘氏子孙,代代不穷不尽!家国大统如此大事,天子不能随便戏言!

王闳一席话,简直就是当面斥责汉哀帝。别看身为失势的王氏外戚残留在宫廷的人员,关键时刻,这王闳还真坚持原则。

汉哀帝默然无语,非常非常不高兴。一时间众人无言,左右皆惶恐不语。哀帝当时作为一个皇帝说出要禅让帝位给董贤这种话,显然心态已经极其不正常,应该是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这种心态,也和哀帝一直疾病缠身导致的身心疲惫有关。

宴会不欢而散。此后,汉哀帝把王闳遣出,不再给他内廷侍宴的机会。

可见,为了董贤一个人,汉哀帝多次与大臣、亲戚、近臣交恶,可谓得不偿失。

哀帝元寿元年(前2年),有日食发生。许多到都城应试的儒生,纷纷上书,称颂王莽功德,谏劝皇帝,表示说天象示警,应该把王莽召回让他能够尽心侍奉太皇太后王政君。

此时,骄横的傅太后已死。祖母一去,哀帝也没了主心骨,很快就同意王莽返回长安。可以想见,如果傅太后在世,她不可能同意王氏外戚中这么一个名望赫赫的人重返政治中心所在地。

由此,王莽得以回到都城长安。虽然未能恢复大司马官职、也无实权在手,但他毕竟回到了京城,回到了权力中枢所处。

这几年之中,王莽在自己封地也是倍受煎熬。其间,他二儿子王获因怒乘醉,杀掉一个奴仆。对于名家高门来说,在自己家里杀了一个奴仆,绝非什么大罪。但王莽非常重视,内心非常不安。踌躇久之,他竟然公开其事,最终逼迫儿子王获自杀谢罪。

王莽如此举措,拿儿子人头当筹码,在当时也不能说完全是为了“表演”来获取人心,其中也有惶恐的成分。他非常害怕政敌抓住把柄继续对自己落井下石。

果然,王莽逼子自杀为奴仆偿命这一出儿戏,又大获成功,民间对他的印象又多加几分。加上他原本留给大家清廉公正的印象,天下更多人为他大鸣不平。最终,在前后数百人为王莽讼冤的情况下,汉哀帝不得不为这位前大司马落实政策,把他从外面的封地调回京城。

王莽回来了,官职依旧没有得到恢复。而汉哀帝正忙于一场“再受命”的闹剧。这场闹剧的起源,源于当时的天灾人祸,源于哀帝本人病入膏肓的身子骨。

成帝时代,齐地人甘忠可伪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等谶纬图书,宣扬说:“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甘忠可的本意,并非要革汉朝的命,而是要趁谶纬预言的机会,自己当大仙当大官。但甘忠可的谶纬图书,遭到当时的大臣刘向的激烈反对。甘忠可不仅没有得到封赏,最后还被抓起来病死狱中。

汉哀帝即位,天下遭逢大灾大难,又是日食、又是洪水、又是干旱。于是甘忠可的弟子再次向朝廷建议“再受命”。

确实是病急乱投医。哀帝病重又没有子嗣,只能把能试验的东西全部试验一遍。于是,他下诏:“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将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为度。”

不仅修改了自己的年号,不仅更改了时间计时,汉哀帝还把自己不伦不类地封为“陈圣刘太平皇帝”。这个封号留下一个巨大的后遗症:对王莽大有好感的人,或者是王氏外戚的党羽,就把这个封号当成谶言四处煽动——“陈圣刘太平皇帝”,陈者,古帝大舜之后,王氏家族为陈后,王莽当代天行道!

如此,为王莽日后篡位,汉哀帝自己给人家送上了一个“预言”。

不仅玩“再受命”把戏,一向坚持传统的汉哀帝还篡改祀典,在天下广泛征求方士,到处建造祠堂神殿,下令把从前所废的七百多所祠宫全部恢复。短短一年时间内,汉廷在各地进行了三万七千多次祭祀活动,整个国家陷入空前的迷信之中。

哀帝时代,还有一个有趣的事情要说一下,那就是在建平四年(前3年)冬天,匈奴单于派使者上呈国书,表示想于第二年正月入长安朝拜汉朝天子。

本来,匈奴来朝是汉朝皇帝特别得意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汉哀帝当时以“浪费公帑”的名义,拒绝匈奴单于来朝。那么,汉哀帝真是为了节约金钱吗?

当然不是!

匈奴单于每次来汉朝,确实都像一个丐帮大佬,带着一大帮匈奴贵族,就是来汉朝都城大打秋风的。汉朝每次接待这些人,都会花费无数金银财宝作为“赏赐”。所以,匈奴俯首,汉帝挥手,看上去挺和谐的场面,都是无数金钱换来的。

而汉哀帝不想接待匈奴单于,还真不是舍不得钱财。国库中金钱还不少,汉朝为了宣扬“国威”,这点“外援”还是拿得出的。最让汉哀帝感到心惊肉跳的,是每次匈奴单于到汉朝来朝见皇帝,都有不祥的事情发生——汉宣帝黄龙元年春,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当年十二月,宣帝就崩了;汉元帝竟宁元年春,呼韩邪单于来朝,五月,元帝也崩了;汉成帝河平四年春,匈奴单于来朝。三月,长陵附近发生巨大的泥石流。夏六月,楚王刘嚣薨了……

所以,匈奴单于似乎就是个巨大的丧门星,他们每次来,不是拜死一个皇帝,就是拜死一个亲王。天灾人祸,让人产生不祥的遐思。

汉哀帝本来身子骨就弱。所以,听说匈奴单于乌珠留要来,他一口回绝。

这事儿,很快被大文学家扬雄得知。他马上写奏章劝谏,说从前花了那么多国力去平灭匈奴,好不容易使得匈奴臣服,陛下您如今不许单于来长安朝拜,他们肯定会怀恨在心,不利于国家安定,希望皇上当以大局为重:

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汉哀帝读罢扬雄谏书,明白这位书呆子误会自己,以为自己是心疼钱财。但扬雄这位老夫子的劝谏,确实有效。为了避免激怒匈奴,汉哀帝召还匈奴使者,答应单于可以来朝。

哀帝元寿二年(前1年)春,匈奴单于乌珠留如期来朝。根据阴阳学说,由于当时太岁正好压服南方,汉哀帝就安排单于住在长安城西上林苑宫殿中最靠西面的蒲陶宫。

根据当时的迷信说法,太岁所在位置即为凶方。哀帝以此作为厌(yā)胜,就是要镇住“大扫帚星”匈奴单于。厌胜,乃古代巫术。厌者,压也,意即压服某人或某物。

为防止匈奴人生疑,汉哀帝特意派人向乌珠留单于解释说,汉朝这样安排,是对单于的一种特殊尊敬。接着,哀帝更是大费周章,赏赐单于大批金帛——“加赐衣三百七十袭,锦绣缯帛三万匹,絮三万斤”其他赏赐,依照前例照给不误。

目的在于来汉朝打秋风的朝拜结束后,匈奴单于满载而归了。

殊不料,扫帚星就是扫帚星。匈奴乌珠留单于离开长安四个月之后,元寿二年(前1年)六月,汉哀帝崩于未央宫。

单于一跪,皇帝就死。这个怪圈,又轮回到汉哀帝身上。

哀帝身体确实本来就不好,但单于来朝不久汉帝就死的现象,在当时很让人感到奇怪。不知道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匈奴单于真带来什么特殊病菌……

汉哀帝一死,大汉帝国,又面临着一次暴风骤雨般的大动荡!

热火烹油王莽

汉哀帝去世,没有儿子。

此时此刻,汉哀帝的奶奶傅太后、母亲丁太后,都已相继死去。所以,未央宫内发号施令的人,自然是太皇太后王政君了。

虽然年已古稀,王老太太还是异常灵动,她在哀帝死去的当天就开始行动,到未央宫拿到了代表皇权的玉玺。而后,她立即传召大司马董贤,语气汹汹,问他哀帝丧事如何办理。

董贤这个人,真不是大奸大坏之人。事到临头,他没有任何主见,忧心忡忡之下,竟然无言以对,只得免冠伏地,表示道歉。

看到身为大司马的董贤如此表现,太皇太后王政君就说:“新都侯王莽,从前以大司马的身份负责过先帝的丧礼,对程序非常熟悉,我让他帮你办事吧。”

这个时候,假如董贤有一点能力、有一点私心、有一点反抗意识,凭借他当时作为大司马可以调兵的权力,完全是能够反抗一下的。但董贤毕竟只是哀帝的同性恋伴侣,他没有任何政治野心,马上就同意了太皇太后的意见。

王政君马上让人驰报王莽,命他入宫统领禁军,主持天下政事。

王莽一朝权在手,马上来行动。根据姑姑王太后的指示,即刻禁止董贤再入宫办事,严防他和禁卫军有联系。

董贤得知消息后,惶恐无限,到了宫门前,免冠徒跣,跪地叩首。

很快,诏旨内出,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董贤年少,不懂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收缴大司马印绶,罢遣归第!”

得到这份免职诏书,董贤深知自己的末日已到,即刻和老婆在家中自杀。其家人更害怕,半夜就把两口子埋葬了。

王莽对董贤忽然“自裁”的举动感到吃惊。确实,堂堂一个有兵有权的大司马,还不如待宰小鸡呢,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弄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王莽以大奸之心度人,怀疑董贤诈死,派人把董贤夫妻的棺材挖出来,弄到狱中仔细验看。

最后,查验棺内两具死尸后,王莽舒了一口气,命人把董贤夫妇的尸体埋在狱中空地内。

最终,汉哀帝花费无数钱财为同性恋伙伴大修特修的坟墓,董贤也无福消受。

听说董贤也死了,太皇太后王政君终于叹了一口长气。这口气,憋了六年了。看着侄子王莽,老太后王政君悲从中来,不能自抑。这泪水中,有悲伤,更有喜悦。

哀帝死了,老王家苦尽甘来。

很快,王政君下诏,让满朝公卿推举可以代替董贤做大司马的人。

王莽本来就做过大司马,声名卓著,又是太皇太后近亲。大家心里跟明镜一样,马上众口一词,都推举王莽复任大司马。

借坡下驴,王太后下诏,任命侄子王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军权、行政权,一朝全部回到自己娘家侄子手里。

这样一来,汉哀帝死后,王氏外戚家族一下子反攻成功,重新把持了汉朝的军政大权。

重新执政之后,王莽需要大肆宣扬被推翻的政敌的过错,这样,才能在道义上高人一头。于是,王莽授意大司徒孔光上奏,历数董贤所犯罪状。

孔光看到董贤倒台,正惶恐着呢,看到王莽给自己这个机会,这老儒生马上奋笔疾书,一脑袋胡须、头发丝乱动,口诛笔伐,强烈要求向天下公布董贤罪恶,严惩其家属:

(董)贤质性巧佞,翼奸以获封侯,父子专朝,兄弟并宠,多受赏赐,治第宅,造冢圹,放效无极,不异王制,费以万万计,国家为空虚。父子骄蹇,至不为使者礼,受赐不拜,罪恶暴著。(董)贤自杀伏辜,死后父恭等不悔过,乃复以沙画棺四时之色,左苍龙,右白虎,上著金银日月,玉衣珠璧以棺,至尊无以加。恭等幸得免于诛,不宜在中土。臣请收没入财物县官。诸以(董)贤为官者皆免。

孔光这个人的人品确实也差,他以前和董贤的父亲是老同事。如今董贤死了,孔光找碴说董贤的父亲给儿子收尸的棺材上面的图画僭越,强烈要求朝廷收没董家财产充公。最有趣的是,孔光还在奏疏中要求罢免这几年凭借董贤关系得官的人——要知道,他在哀帝时代能得保其位,他的两个侄子能得封为郎官,都是哀帝看在董贤面子上才答应、赐予的。

董贤和哀帝尸骨未寒,孔光就倒打一耙,确实是个官场老滑头。

王莽看到孔光的奏疏,会心一笑。于是,根据这位大司徒的“建议”,朝廷把董贤父亲董恭、弟弟董宽信与董氏其他家属,全部迁到合浦,并逼迫董贤的母亲回老家巨鹿禁闭。

于是附顺(王莽)者拔擢,忤恨者诛灭,以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甄)丰子寻、(刘)歆子棻、涿郡崔发、南阳陈崇皆以材能幸于(王)莽。(王)莽色厉而言方,欲有所为,微见风采,党与承其指意而显奏之。

(王)莽稽首涕泣,固推让焉,上以惑太后,下用示信于众庶。

通过对董贤势力的清算,王莽不仅站稳了脚跟,还建立了稳定的打手班子。从此,党同伐异,开始了独揽大权的经营。

作为最大威胁的董贤势力,如此容易就全然消除,王莽感觉很不过瘾。很快,他就以姑姑的名义,把成帝皇后赵飞燕和哀帝皇后傅氏都废为庶人。

这二人都很“懂事”,接到诏旨后,皆当天自杀。

站在未央宫高大的台阶上,极目远眺,王莽想到了更多的事情。人死了,事儿也还没完。想起昔日哀帝祖母傅太后将自己远贬到新都,旧怨顿时涌上心头。于是,他马上给姑姑太皇太后上疏,奏称:

“定陶共王刘康的母亲傅太后、哀帝的母亲丁姬,她们不遵守藩臣姬妾礼仪,坟墓竟然建得跟元帝陵墓一样高,安葬时,其尸身中都携带‘皇太太后’(傅太后)和‘皇太后’(丁姬)玺印,依据汉律,皆为逾制。建议挖开傅太后和丁姬的坟墓,取回玺印。傅太后尸体,应该运回定陶封国,重新安葬在定陶王刘康的坟墓旁边。”

刨坟掘墓这种事情,如果仇恨没到一定的地步,一般都不会干的。踌躇久之,想起傅太后竟敢当面称自己为“老妪”,往事并不如烟,旧恨涌上心头,太皇太后王政君就同意了侄子的要求。

听说王莽要挖坟,而且挖的是前太后的坟,老百姓都乐坏了。傅氏、丁氏家族确实名声太坏,这两大家子人多年来欺男霸女,骄奢淫逸,更可气的,两个人的坟头还修建得这么高,大家恨不得马上平毁扒开,顺便看看能否捡点值钱的东西。

王莽令下:挖!

摩拳擦掌,锹铲飞舞,十多万人大干了二十多天,才把傅太后、丁太后两座坟头铲平、挖开、起棺。

谒者护既发傅太后冢,崩压杀数百人;开丁姬椁户,火出炎四五丈,吏卒以水沃灭乃得入,烧燔椁中器物。(《汉书·外戚传》)

傅太后坟头垮塌,丁太后坟里喷火,其实都不是什么死人怨气宣泄的灵异事件。前者属于施工事故,后者因为丁太后尸体在缺氧封闭的环境中分解,变成了可燃沼气……

总之,刨坟这事儿挺刺激,大家都兴奋,金缕玉衣,都是上好玉片,稀里哗啦,从两具尸体上被撕扯下来。这些东西倒没什么,王大司马最在意的是玺印。

于是,几个干吏撅着屁股摸了半天,终于把傅太后和丁太后的玺印都找到,洗干净之后,上呈王莽。

玺印,象征着权力。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这两个妇人带到阴曹地府里面去。至于两位前太后的尸体,办事人员胡乱找了两口薄皮棺材,把尸骨装了进去。清理完现场之后,为了警示后人,王莽还派人用荆棘把两位前太后的坟墓原址围了一圈。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

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值得王政君、王莽姑侄大费心机:哀帝死了,需要找个人接班啊!

有汉哀帝的前车之鉴,太皇太后王政君和侄子大司马王莽商量久之,达成一致意见:再不能弄个成年小伙子来当皇帝!

于是,挑来拣去,姑侄二人选择了汉哀帝的堂弟、也就是汉成帝另外一个侄子,中山王刘兴之子刘衎。

当时的刘衎,年仅九岁,是为汉平帝。

《汉书·平帝纪》开宗明义就说:“帝年九岁,太皇太后临朝,大司马(王)莽秉政,百官总己以听于(王)莽。”

王莽时代,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环顾宇内,几乎没有任何敢于和自己叫板的对手,王莽感到飘飘然。自己为所欲为的时代,应该开始了。

无论如何,王莽都是一个谨慎的人。想到自己毕竟是个容易引起非议的外戚,确实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站到最前排。于是,他推出三朝元老、名儒孔光为丞相、太师。这样一来,孔光在名义上成为群臣之首。但这个圆滑世故的老官僚心知肚明,深悉自己今天的荣耀都是人家太皇太后王政君和他侄子王莽给的。如果稍不听话,说不定自己的下场比董贤还坏。

诚惶诚恐,孔光心甘情愿做个幌子,凡事皆唯王莽马首是瞻。

先前,西南夷部落派人送来过“白雉”,至此,王莽开始拿着鸡毛当令箭。汉朝长安的政客们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们今天的人可能奇怪,白雉,不过是白色野鸡罢了,有什么稀奇?

在汉代,白雉,象征着祥瑞,象征着天下安定。典籍《尚书大传》中记载,交趾南面有个越裳国,在周公摄政六年使得天下太平的时候,曾经派人骑着大象,带着几重的翻译人员,跋涉迢迢,来到中原敬献白雉,敬崇中国出了圣人。如今,一样的地方一样的鸡,忽然重现汉朝,那么,王莽显然就是周公转世重生。

为此,马上就有吹捧王莽的大臣上奏太皇太后,说白雉出现,就是上天降下祥瑞,证明王莽王大司马乃安定汉朝的大功臣!他的功劳,和当初萧何萧相国一样,朝廷应该增封他食邑三万户,和当初宣帝时代霍光受赏一样!

见大侄子得到群臣如此拥戴,太皇太后挺不好意思,就在临朝的时候对公卿大臣们说:“你们这样表扬王莽王大司马,是因为他真有大功值得荣显呢,还是因为他和我是亲戚关系才夸赞他呢?”

王政君毕竟是个不谙政事的老妇人,瞧这话问的!

群臣即时跪地一片,挨个表态,拍胸脯说:正是因为王大司马的盛德,才感动天地,降下白雉。王莽如此大功,应该封他一个汉朝前所未有的爵号:安汉公。这样做,才能上应古制,下顺民意。

太皇太后听了这些话,非常满意,就让尚书省具体操办此事。

王莽的演戏才能又开始显露了,他百般谦让,反复推托,就是不肯接受封号和封地。最后,他竟然装病在家,拒绝接受封地和封爵。

王莽退到幕后,该王莽的心腹大臣们上场了。这些人纷纷向太皇太后表示:大司马肯定是想先让孔光等大臣受到荣显,他才心安。

太皇太后听了,还挺感动,觉得自己这个娘家侄子就是懂事,马上下诏,升孔光等四人的官职、增封四人的食邑。

孔光等四个心腹受赏后,王莽还装,依旧称疾在家。

于是,群臣复奏,说王莽大司马一直谦让,朝廷更应该重重嘉赏,明重元功。否则,就会让朝廷百僚和天下百姓失望!

于是太皇太后下诏,封王莽为“安汉公”:

大司马新都侯莽三世为三公,典周公之职,建万世策,功德为忠臣宗,化流海内,远人慕义,越裳氏重译献白雉。其以召陵、新息二县户二万八千益封莽,复其后嗣,畴其爵邑,封功如萧相国。以莽为太傅,干四辅之事,号曰安汉公。以故萧相国甲第为安汉公第,定著于令,传之无穷。

演戏到这份儿上,还没完。王莽假装惶恐,不得已拜受策命。但他只表示自己只能接受“安汉公”这一封号,退还食邑封地。

群臣呼天抢地,又在朝堂上集体拥戴,坚持要王莽接受封地。人家王莽接着拒绝,并表示说,应该荣宠汉朝的诸侯王后代,增封高祖以来的功臣子孙,大者封侯、或赐爵关内侯食邑,然后推及在位的王侯,各有第序,人人有份。

由此一来,在大司马王莽的力推下,汉朝那些既得利益者可谓一时间利益均沾,大伙都高兴。

有人可能会问:王莽推掉了那么多增封的食邑,没得到实惠啊,一个“安汉公”的虚号,有什么意思呢?

太有意思了!

汉朝的“三公”,是指朝廷中最尊荣的三个官位,并没有“公爵”这个层级。“万户侯”才是汉朝最高的封爵。所以,只有萧何、霍光这样功劳特别大的大臣,才能得到“万户侯”的封赠。

太皇太后所颁封王莽为安汉公的诏书中,有“复其后嗣,畴其爵邑”之语,这八个字不是虚词,是指王莽这种有特殊功勋大臣的后代子孙袭爵之时,封邑不会得到任何削减。

汉朝没有公爵,但周朝有,即公、侯、伯、子、男五个层级的爵位。王莽给自己弄个在名义上仅仅次于周天子的“公爵”,就是先把自己当成汉朝最高等级的诸侯,以此凸显自己高于汉朝所有的侯爵,甚至高出昔日的萧何和霍光。遥想当年,萧、霍二人,劳苦功高,都不过是“万户侯”而已。

可见,当时汉朝虽然王侯众多,但“安汉公”这个爵号,只有王莽一人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后的戏就能够按部就班地演下去了。日后,曹魏、司马晋、南朝刘宋、北朝高齐,开国者都是有样学样,走王莽这个路数。

从实际角度看,王莽的这个“安汉公”,他当时虽然假模假式推掉了朝廷给自己的食邑,但他的家人亲属都有功,都要受赐。这些人的封赠前后加起来,食邑总数多达六万五千多户。王莽家如此庞大的食邑,当时连汉朝的直系诸王都没这么多。因为先前汉武帝“推恩令”的实施,刘氏诸侯王的封地越来越少。

凭借如此雄厚的经济实力,王莽才有更多的钱财去买通朝中的官员,才有足够的粮食,才能有事没事就和天下百姓“雨露共沾”。

莽既说众庶,又欲专断,知太后厌政,乃风公卿奏言:“往者,吏以功次迁至二千石,及州部所举茂材异等吏,率多不称,宜皆见安汉公。又太后不宜亲省小事。”令太后下诏曰:“皇帝幼年,朕且统政,比加元服。今众事烦碎,朕春秋高,精气不堪,殆非所以安躬体而育养皇帝者也。故选忠贤,立四辅,群下劝职,永以康宁。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自今以来,惟封爵乃以闻。他事,安汉公、四辅平决。州牧、二千石及茂材吏初除奏事者,辄引入至近署对安汉公,考故官,问新职,以知其称否。”

于是莽人人延问,致密恩意,厚加赠送,其不合指,显奏免之,权与人主侔矣。

如今,王莽都成“周公”了,也要有“周公”的权力啊。当时,姑妈太皇太后都七十三岁了,本来就精力不济。再说,姑妈垂帘听政,肯定不如自己直接当政。于是,王莽就暗示公卿上疏,规劝太皇太后不应该再费心劳神、省察小事,对于两千石级别官员的考察和任免,应该由安汉公王莽负责。

太皇太后一看奏疏,马上批准,她还真乐得能多享受一些清闲呢。

太皇太后下诏公告全国说,皇帝年纪小,我年纪大,除了封爵的大事要报告给我得知以外,其余州牧任命和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任免事项,皆由安汉公等人主持。

这样一来,汉朝的组织人事权,都落在王莽手中。为此,《汉书》说他“权与人主侔矣”。王莽的权力,确实和皇帝差不多了。

爵号有了,封地有了,人事权有了。接下来,王莽就要开始大张旗鼓地搞宣传活动了。

汉朝元始二年(2年),中原地区发生了范围广泛的旱灾和蝗灾。由于汉元帝以来,贵族、豪强不断兼并土地,农民生活日益困苦,遭逢灾荒,真是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表演又开始了。王莽带头,他建议朝廷官员,包括太皇太后和皇帝,都要作为榜样,节约粮食和布帛。话不白说,王莽自己先拿出一百万钱和三十顷地,作为启动资金,开始在国内劝捐,救济灾民。

不仅如此,为了显示自己与民同苦,王莽还大肆让人宣扬自己天天吃素。急得他姑妈太皇太后王政君亲自下诏慰问:

闻公菜食,忧民深矣。今秋幸孰,公勤于职,以时食肉,爱身为国。

听说大司马安汉公王莽忧国忧民不吃肉,天下小民闻知,莫不感动。

大伙愿意不愿意,都出钱出地捧了场,王莽也不让官员们吃亏。接着,他慷公家之慨,宣布增加官吏俸禄,那些二千石以上的大官退休后,可以终身领取原俸禄的三分之一……

所有这些大撒金钱的行为,无非是向天下人宣示,只有我王莽在位,大家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实惠。

回想哀帝时代王氏外戚集团的巨大挫折,王莽开始打提前量。他对年少的汉平帝刘衎后宫空着的皇后位置,非常关注。

其实,这事儿挺好办,王莽自己家里就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虽然比十一岁的汉平帝大三岁,也不算太大,“女大三,抱金砖”嘛。

王莽当然不会傻到自己直接把女儿送入宫中或者让太皇太后王政君指定。他还像先前一样,拿捏适度,先向姑姑太皇太后上了一篇奏章,内容堂而皇之,说这些年国家大灾大难,都是因为皇帝没有子嗣和继承人而起。而先帝所配娶的皇后,也都没有母仪天下的品德。

阴阳调和太重要了。根据五经经义,王莽建议,现在应该在全国范围内,从圣帝、名王、周公、孔子、列侯等先贤在都城的后代中,选取贞洁淑女,给当今皇帝做皇后。

奏疏一上,太皇太后当然马上同意。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选后运动,马上在都城开展起来。

这和现在不少大公司公开招聘一样,都是假海选。人员其实早内定了,都是公司高管或者高官子女。看报纸广告前来应聘的,都是陪演陪练的。所以,明眼人肯定马上就清楚,王莽这次要把自己女儿送入宫内当皇后,借此进一步巩固他自己的影响和权力。

看到手下大臣把准备选作皇后的天下淑女花名册送到自己桌案上,王莽沉吟。因为,他看到属于王氏外戚宗族的许多女子都在名单上,就怕她们成为自己女儿强有力的竞争者。毕竟对于姑姑王政君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准她会看上王氏宗族别人家的女儿,忽视或者故意忽视自己的女儿。

王莽最擅长的,就是以退为进。他马上给姑姑上表,表示自己德行不够,女儿才德也不够,不应该参加皇后海选。

估计王政君王老太太年纪太大了,一时半晌真没弄清楚侄子的真实意图,认为他太实在太替国家脸面着想了,就马上下诏说:王氏宗族的女孩,都是我的外家,不会参与此次皇后选举。

弄巧成拙,王莽这个气啊。虽然生气,但他也不着急,如今自己手下多少爪牙啊。他马上唆使心腹,先后多次向姑姑太皇太后上疏,力请马上立王莽之女为皇后。

正呆呆看着那么多群臣请求立王莽之女为皇后的奏疏发傻,太皇太后忽然又得报,说宫门外面每天都有上千人,其中有儒生、有百姓、有官吏,这些人都挤在门口大声表态,强烈要求朝廷应该选王莽的女儿做皇后:安汉公圣德巍巍,盛德堂堂,如今要立皇后,非安汉公的女儿莫属!天下归命,我们就是拥戴安汉公的女儿做天下母!

群情如此,王老太太自然也顺水推舟。先前成帝、哀帝两人的皇后,已经给自己老王家带来无数麻烦。既然侄孙女能当皇后,那敢情好。

王莽要当皇帝岳父了,权势又大,以亲以官,他更加成为众臣献媚邀宠的对象。

京城见人下菜碟的人就是多。众臣上疏,强烈建议朝廷要给皇上岳父王莽王大人增加封邑。

“国家特级演员”嘛,王莽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坚拒不受。

但汉朝制度规定,皇帝娶亲乃国家大事,皇后聘礼有礼定数目,包括黄金二万斤,钱两万万,这么多东西,一定要拉到皇后家里去!

推来推去,王莽表示只受其中的四千万钱。这四千万钱他自己还不全要,把其中三千三百万钱分给十一家妃嫔。

好家伙,这事儿传出去,无论是官员还是老百姓不干了。据统计,先后有吏民四十八万余人上书,王侯宗室也有多人到宫内恳请,都表示要对王莽大加封赐。安汉公对国家贡献这么大,如果不封赠他,老天爷都会不答应的。

最后,太皇太后派有司凑足了三千万钱,专门赐给王莽。

王莽当然不会独吞,他自己又拿出一千万钱,分给王氏家族中那些家境比较贫寒的人家。

皆大欢喜。

于是,王莽的女儿,马上就要堂而皇之地成为汉平帝刘衎的皇后了。

人,雪中送炭的很少,爱锦上添花的多。

看王莽越来越红,朝中大司徒司直陈崇找来一个“枪手”,替自己给王莽写了一封空前绝后、流传千古的拍马屁文章。

这位枪手名叫张竦,乃昔日宣帝时代名臣张敞(为妻画眉那位)的孙子。他马屁拍得登峰造极,引经据典,臻于至境,以至于笔者不得不全文摘录,以飨读者:

窃见安汉公自初束修,值世俗隆奢丽之时,蒙两宫厚骨肉之宠,被诸父赫赫之光,财饶势足,亡所啎意,然而折节行仁,克心履礼,拂世矫俗,确然特立;恶衣恶食,陋车驽马,妃匹无二,闺门之内,孝友之德,众莫不闻;清静乐道,温良下士,惠于故旧,笃于师友。孔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公之谓矣。

及为侍中,故定陵侯淳于长有大逆罪,公不敢私,建白诛讨。周公诛管、蔡,季子鸩叔牙,公之谓矣。

是以孝成皇帝命公大司马,委以国统。孝哀即位,高昌侯董宏希指求美,造作二统,公手劾之,以定大纲。建白定陶太后不宜在乘舆幄坐,以明国体。《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圉”,公之谓矣。

深执谦退,推诚让位。定陶太后欲立僭号,惮彼面剌幄坐之义,佞惑之雄,朱博之畴,惩此长、宏手劾之事,上下一心,谗贼交乱,诡辟制度,遂成篡号,斥逐仁贤,诛残戚属,而公被胥、原之诉,远去就国,朝政崩坏,纲纪废弛,危亡之祸,不隧如发。《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顇”,公之谓矣。

当此之时,宫亡储主,董贤据重,加以傅氏有女之援,皆自知得罪天下,结仇中山,则必同忧,断金相翼,借假遗诏,频用赏诛,先除所惮,急引所附,遂诬往冤,更惩远属,事势张见,其不难矣!赖公立入,即时退贤,及其党亲。当此之时,公远独见之明,奋亡前之威,盱衡厉色,振扬武怒,乘其未坚,厌其未发,震起机动,敌人摧折,虽有贲育不及持刺,虽有樗里不及回知,虽有鬼谷不及造次,是故董贤丧其魂魄,遂自绞杀。人不还踵,日不移晷,霍然四除,更为宁朝。非陛下莫引立公,非公莫克此祸。《诗》云“惟师尚父,时惟鹰扬,亮彼武王”,孔子曰“敏则有功”,公之谓矣。

于是公乃白内故泗水相丰、斄令(孔)邯,与大司徒(甄)光、车骑将军(王)舜建定社稷,奉节东迎,皆以功德受封益土,为国名臣。《书》曰“知人则哲”,公之谓也。

公卿咸叹公德,同盛公勋,皆以周公为比,宜赐号安汉公,益封二县,公皆不受。传曰申包胥不受存楚之报,晏平仲不受辅齐之封,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公之谓也。

将为皇帝定立妃后,有司上名,公女为首,公深辞让,迫不得已然后受诏。父子之亲天性自然,欲其荣贵甚于为身,皇后之尊侔于天子,当时之会千载希有,然而公惟国家之统,揖大福之恩,事事谦退,动而固辞。《书》曰“舜让于德不嗣”,公之谓矣。

自公受策,以至于今,斖斖翼翼,日新其德,增修雅素以命下国,逡俭隆约以矫世俗,割财损家以帅群下,弥躬执平以逮公卿,教子尊学以隆国化。僮奴衣布,马不秣谷,食饮之用,不过凡庶。《诗》云“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孔子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公之谓矣。

克身自约,籴食逮给,物物卬市,日阕亡储。又上书归孝哀皇帝所益封邑,入钱献田,殚尽旧业,为众倡始。于是小大乡和,承风从化,外则王公列侯,内则帷幄侍御,翕然同时,各竭所有,或入金钱,或献田亩,以振贫穷,收赡不足者。昔令尹子文朝不及夕,鲁公仪子不菇园葵,公之谓矣。

开门延士,下及白屋,娄省朝政,综管众治,亲见牧守以下,考迹雅素,审知白黑。《诗》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易》曰“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公之谓矣。

比三世为三公,再奉送大行,秉冢宰职,填安国家,四海辐凑,靡不得所。《书》曰:“纳于大麓,列风雷雨不迷”,公之谓矣。

此皆上世之所鲜,禹稷之所难,而公包其终始,一以贯之,可谓备矣!是以三年之间,化行如神,嘉瑞叠累,岂非陛下知人之效,得贤之致哉!故非独君之受命也,臣之生亦不虚矣。是以伯禹锡玄圭,周公受郊祀,盖以达天之使,不敢擅天之功也。揆公德行,为天下纪;观公功勋,为万世基。基成而赏不配,纪立而褒不副,诚非所以厚国家,顺天心也。

高皇帝褒赏元功,相国萧何邑户既倍,又蒙殊礼,奏事不名,入殿不趋,封其亲属十有余人。乐善无厌,班赏亡遴,苟有一策,即必爵之,是故公孙戎位在充郎,选繇旄头,壹明樊哙,封二千户。孝文皇帝褒赏绛侯,益封万户,赐黄金五千斤。孝武皇帝恤录军功,裂三万户以封卫青,青子三人,或在襁褓,皆为通侯。孝宣皇帝显著霍光,增户命畴,封者三人,延及兄孙。夫绛侯即因汉藩之固,杖朱虚之鲠,依诸将之递,据相扶之势,其事虽丑,要不能遂。霍光即席常任之重,乘大胜之威,未尝遭时不行,陷假离朝,朝之执事,亡非同类,割断历久,统政旷世,虽曰有功,所因亦易,然犹有计策不审过征之累。及至青、戎,摽末之功,一言之劳,然犹皆蒙丘山之赏。课功绛、霍,造之与因也;比于青、戎,地之与天也。而公又有宰治之效,乃当上与伯禹、周公等盛齐隆,兼其褒赏,岂特与若云者同日而论哉?然曾不得蒙青等之厚,臣诚惑之!

臣闻功亡原者赏不限,德亡首者褒不检。是故成王之于周公也,度百里之限,越九锡之检,开七百里之宇,兼商、奄之民,赐以附庸殷民六族,大路大旗,封父之繁弱,夏后之璜,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白牡之牲,郊望之礼。王曰:“叔父,建尔元子。”子父俱延拜而受之。可谓不检亡原者矣。非特止此,六子皆封。《诗》曰:“亡言不雠,亡德不报。”报当如之,不如非报也。

近观行事,高祖之约非刘氏不王,然而番君得王长沙,下诏称忠,定著于令,明有大信不拘于制也。春秋晋悼公用魏绛之策,诸夏服从。郑伯献乐,悼公于是以半赐之。绛深辞让,晋侯曰:“微子,寡人不能济河。夫赏,国之典,不可废也。子其受之。”魏绛于是有金石之乐,《春秋》善之,取其臣竭忠以辞功,君知臣以遂赏也。

今陛下既知公有周公功德,不行成王之褒赏,遂听公之固辞,不顾《春秋》之明义,则民臣何称,万世何述?诚非所以为国也。

臣愚以为宜恢公国,令如周公,建立公子,令如伯禽,所赐之品,亦皆如之。诸子之封,皆如六子。即群下较然输忠,黎庶昭然感德。臣诚输忠,民诚感德,则于王事何有?唯陛下深惟祖宗之重,敬畏上天之戒,仪形虞、周之盛,敕尽伯禽之赐,无遴周公之报,令天法有设,后世有祖,天下幸甚!

如此文采横溢、满篇珠玉的文章,竟然是一篇拍马屁文章,让人遗憾之余,还是拍案叫绝。两千多年过去,字字珠玑,依旧让人神往。

张竦这篇奏章,把王莽出仕以来的光辉成就,一一铺陈,事事拔高:

第一,王莽浩然正气,克己复礼,礼贤下士,勤俭节约。

第二,王莽在当侍中的时候,敢于向恶势力开战,揭发腐败分子淳于长,大义灭亲,公而忘私。

第三,王莽做大司马的时候,坚决反对当时气焰熏天的傅太后和丁太后得到尊号,坚持原则,不畏强暴。

第四,王莽被傅太后等人驱逐到自己封地之后,恰如屈原、伍子胥等大忠离朝。自从他走后,朝纲废弛,小人当道,国家危亡在即。

第五,天下大乱之际,王莽果断入朝,接管权力,致使董贤宵小自杀,国政迅速恢复了正常秩序。

第六,王莽推贤举能,与众大臣拥立新君,为国家建立不朽功勋。

第七,王莽功高天地,却谦恭非常,他推辞封赏,高风亮节,即使周公在世,也不过如此。

第八,皇帝选后诏令发布,王莽谦抑,主动推辞自己的女儿入宫,可见,他凡事皆以国家利益为至上。此等人物,堪比古代圣君。

第九,王莽推恩及人,着重教化,一直作为臣僚表率。他自奉甚薄,生活简朴,真可谓“君子乐贫”。

第十,王莽廉洁奉公,捐田捐钱,使得朝廷大臣找到了学习榜样。

第十一,王莽事无巨细,亲自处理。兢兢业业,恪尽职责。

第十二,王莽乃我大汉三朝元老,天下赖之。他两次亲自参与组织皇帝丧仪,劳苦功高……

这篇文章之所以高妙,在于作者把文学的比兴用到极致,说一回王莽,拉出一批圣人;赞一次王莽,引一些经典。真是繁花生树,满眼形容词和名人语录,让人目不暇接。

把王莽十二项高尚品德和临危受命的事迹说完,奏章言归正传,强烈要求当今皇帝要像汉朝初期赏赐大功臣一样赏赐王莽,至少也要像当初周成王封周公一样,给王莽七百里的封地。同时,对王莽的儿子,皇帝也应该有所封赏,以慰功臣之苦心。

大司徒司直陈崇托“枪手”张竦写的这篇奏章,很快就到了王莽手中。老王读毕,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脸都稍稍红了一小下。而后,他挺挺胸脯,让人把这篇奏章呈给姑姑王政君。

听手下人读完了这篇洋洋洒洒两千多字的奏章,太皇太后也有点迷糊:自己侄子和古代圣人周公几乎一样了,好事儿啊!但大司徒司直陈崇提出对王莽的封赏,在汉朝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事情自己还真做不了主,于是她召集群臣,让大家仔细合计合计。

多好的一件事情。群臣商议的过程,就是品味王莽不朽功勋的过程。这事,还不能一下子就定下来,因为谁都想参与其中。

于是,大家摇头晃脑,各个举手,人人发言,每个人都积极拥护。

正兴高采烈之际,忽然传来一个吓人的消息——安汉公王莽家里,出事了!

“周公”再世王莽

随着权势越来越大,王莽的野心随之越来越膨胀。想到哀帝时代傅氏、丁氏外戚把握朝权的教训,为了防患于未然,王莽和姑姑王政君扶立汉平帝之后,就下诏命令平帝生母卫姬、帝舅卫宝、卫玄等人依旧留在原先的中山国封地,不准许他们到长安来。

为了郑重其事,王莽还特意上疏给姑姑太皇太后:“前哀帝立,背恩义,自贵外家丁、傅,挠乱国家,几危社稷。今帝以幼年复奉大宗,为成帝后,宜明一统之义,以戒前事,为后代法。”

王莽这个建议,王太后自然同意。都七十多岁的人了,经历过哀帝祖母傅太后、哀帝母亲丁太后的折腾,这位太皇太后王政君,非常不想刚刚被扶立的小孩子平帝再有母家人入朝和自己以及王氏家族唱对台戏。

祸起萧墙。王莽和姑姑王政君一个心思,但王家之内,就是有人怀有不同意见。这个人,竟然是王莽的亲儿子王宇!

作为王莽长子,王宇倒不是出于悖逆反对自己老爸,他大概也是个读多了史书的书呆子,认为父亲王莽不让平帝生母卫氏和族人来京,后患无穷——日后平帝长大,思忆旧嫌,王家肯定会因此受祸。所以,他暗地里和平帝的舅舅卫宝通信,教唆平帝生母卫氏上疏太皇太后谢恩。在疏中谢恩的同时,卫氏竭力指斥哀帝时代丁氏、傅氏两个女人的罪恶,以此来讨好太皇太后,希望老太太能准许卫氏家族也能到京城来。

卫氏疏奏的目的,就是向太皇太后示好。表示自己虽然是平帝生母,如果能有机会到京城,一定不会像从前的傅太后和丁太后那样乱说乱动。

拿到平帝生母卫氏的疏奏,王政君自然和侄子王莽商量。王莽冷笑,心想卫氏这点心思真是太嫩了,你不是上疏表忠心嘛。好,马上以太皇太后名义让有司下诏,对作为中山王王后的卫氏加以“褒奖”,增赐七千户汤沐邑。

卫氏上疏和太皇太后通好,当然不是图钱,她确实想念儿子。接到诏书之后,得知太皇太后不允许自己入京和儿子团聚,悲伤之余,日夜哭泣。

王莽儿子王宇得知此计不成,就再想其他法子。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就是教唆卫氏重新上疏,絮絮叨叨,最终目的就是想要到长安和儿子平帝团圆。

王莽挺不高兴。都增赐你七千户封邑了,还得便宜卖乖。这次,朝廷干脆连表示都没有了,把卫氏冷在一边。

眼看自己计不得行,王宇就和他的老师吴章及大舅子吕宽密议,商量如何能够打动王莽,让他同意平帝生母卫氏和她的家族人员到长安来居住。

吴章大儒出身,也是一个大书呆子。他认为,王莽这个人特别固执,但笃信鬼神,可以在家门口搞出点怪力乱神的事情,吓唬一下他,然后以此为借口,再去劝告他回心转意、同意卫氏家族入京。

那么,想什么辙来吓唬王莽呢?老书呆子吴章看着小书呆子王宇,大眼瞪小眼半天。王宇忽生“妙计”,就让自己的大舅子吕宽去做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说出来挺可笑,王宇让吕宽找来一盆血,也不知道是狗血、猪血还是什么血,史书上没细讲,应该不是人血,反正弄了一大盆,而后,吕宽大半夜鬼鬼祟祟,偷偷跑到王莽府邸前,准备泼在这位安汉公家的大门上面。

王莽当时毕竟是汉朝第一号大臣,其警卫特别森严。而这吕宽,估计也是大马虎一个,颤颤巍巍捧着一大盆血。踉踉跄跄而来,刚刚做出要泼洒的姿势,周围就冲出来一大堆卫士,一下子就把吕宽打翻在地。

一盆血没泼在王莽家大门上,全都洒吕宽自己脸上了。

吕宽被抓之后,没打就全招了。审讯的官吏众多,朝廷内外也没法隐瞒了。

王莽怒极!

暗地里唆使卫氏家族来京,这么敏感的事情,竟然是自己长子所为!关键时刻给自己添乱不说,还处心积虑,派人往自己家里泼血!

杀心顿起!王莽知道,天下人都引颈观望。于是,他再次“大义灭亲”,让狱卒把儿子王宇抓入大牢。思前想后,老王狠狠心,派人拿着一碗毒药,逼迫王宇喝下。

王莽为了使得自己道德楷模的形象更上一层楼,第二次逼亲儿子自杀。

杀了王宇,王莽连儿媳妇吕焉也不放过。当时吕焉正怀孕,等这女人生下孩子,王莽照样派人一刀结果了她。

这种灭绝人伦杀子杀媳的事情做出后,王莽派心腹甄邯等人马上上疏,告知姑妈太皇太皇后,说安汉公如此行为,完全是为国为民。

王太后下诏褒扬。王莽的杀子行为又一次被定性为类同周公诛杀管、蔡的大义灭亲之举:“公居周公之位,辅成王之主,而行管、蔡之诛,不以亲亲害尊尊,朕甚嘉之!”

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太皇太后王政君都对泼血事件做出了政治定性,王莽当然要放开手来做事。

案件由平帝母家中山国的王后卫氏而起,以王宇、吕宽为由,王莽尽灭卫氏族属,杀得卫家全宗不剩一口,只留下平帝生母卫氏。

卫氏这位女人真可怜,本来没什么野心,无非是想搬到长安陪伴儿子而已。如今,长安没去成,自己的家族还被全部诛杀殆尽,真是惨绝人寰!

族诛卫氏之后,王莽恨从心起,下令把王宇的老师吴章腰斩,然后在东市门磔尸。

对于王宇的妻兄吕宽(亲自泼血那位),当然也不能饶过,王莽基本把他全家杀尽。

以吕宽泼血案为引子,王莽大动杀心,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政治大清洗,把平常他要杀而没借口杀、没机会杀、没来得及杀的人,网罗了一大批,牵引株连,最终杀掉如下人等:

元帝妹妹敬武长公主(成帝同性恋伙伴张放的母亲),昔日一直和哀帝祖母傅太后和哀帝母亲丁太后相善,而王莽执政之后,她又多次在背后说王莽坏话,如今找个借口,杀!

王莽的亲叔叔红阳侯王立,平时就不和自己一心;王莽堂弟平阿侯王仁,一直不阿附自己。虽然上述两个人都属王氏亲族,也不能容,杀!当然,毕竟都是姓王的,就给些优待,王莽派人送他们绳子、刀子、毒药,让这两位可以选择性自杀。

杀掉这几个人之后,王莽的心腹大司空甄丰派遣使者,组成卫氏“专案组”,乘专车到各地按治所谓的卫氏党羽。

由此,以卫氏案为由,王莽手下杀掉了汉朝名臣何武,鲍宣,宣帝舅舅王商的儿子乐昌侯王安,辛庆忌的三个儿子辛通、辛遵、辛茂,以及南郡太守辛伯等人。

总之,这次王莽所杀之人,基本都是汉朝的郡国豪杰以及忠于汉朝而平时不依附王莽的人,人数有几百人之多。

平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安汉公王莽忽然变脸,大开杀戒,一时间天下震惊!

王莽杀儿子,杀皇亲,杀叔父,杀名臣,杀郡国豪杰,确实有些过分。但客观上说,这次政治清洗,对于当时地方豪强势力,也是一次极大的打击,使得汉朝中央权威得以上升,地方治安在短时间内也改善了不少。所以,这次大清洗运动,在百姓心目中,反而为王莽加分不少——安汉公如此不畏强权,大公无私,真是周公转世!

雷霆之后,便是雨露。

大清洗过后,元始四年(4年),王莽以皇帝名义下诏:

妇女非身犯法,及男子年八十以上、七岁以下,家非坐不道、诏所名捕,它皆无得系;其当验者即验问。定著令!

瞧,杀了那么多王公贵族,王莽开始向百姓广施德政了。

二月新春,汉廷派遣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甄丰等人奉乘舆法驾,到王莽府邸为皇帝正式迎娶王莽的女儿为皇后,入居未央宫,母仪天下。

至此,王莽在诛杀了平帝母家全族之后,又给平帝当上了老丈人。

入夏,在王莽授意下,太保王舜以及吏民八千多人上书,强烈要求朝廷对安汉公大大奖赏。

群臣经过商议,最后达成如下决议,上奏给太皇太后:

益封公以新息、召陵二县及黄邮聚、新野田;采伊尹、周公称号,加公为“宰衡”,位上公,三公言事称“敢言之”;赐公太夫人(王莽母亲)号曰功显君;封公子男二人,安为褒新侯,临为赏都侯;加后聘(礼)三千七百万,合为一万万,以明大礼。太后临前殿亲封拜,安汉公拜前,二子拜后,如周公故事。

王莽又开始辞让,表示说自己只希望接受母亲的“功显君”封号,两个儿子的增封,万万不能接受。

对王莽的谦逊,以太师孔光为首的大臣们马上都高举双手,坚决“反对”。他们都表示,对安汉公的谦约退让,皇帝不能再听之任之了,如果这样下去,最后就显衬得皇帝不仁不义了。所以,朝廷应该马上让安汉公入朝视事,有司再不可接受安汉公辞让的章奏。

得了便宜,卖了乖,王莽开始办公。对于自己派人给自己的赏赐,他基本照单全收,只是减去召陵、黄邮、新野的赐田而已。

如今的王莽王大人,名号又尊贤一步,成了“宰衡”。连汉朝三公那样的高官对他汇报工作,都要先说“敢言之”,以示诚惶诚恐。如此地位,刘姓诸侯王都不能享受。

王莽虽然专权,但对自己的姑姑王政君确实百般奉承供养,太后左右自不必说,贿赂遍尽,连太后姐妹王莽都赠以“君”号,赐以食邑,奉承得不行。王老太太身边的人,没有不说王莽好话的。

王莽深知,姑姑王老太太是深宫妇人,肯定在宫内待久了腻烦。于是,王莽就给老太太消闲解闷出娱乐节目,没事就派人拉着老太太在长安城内城外转悠。每次接见,王莽都以老太太的名义发钱发物,金帛牛酒,一大车一大车地颁赐。

受赠受赐的人谁不高兴啊,都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对着王老太太高呼万岁,喜得老太太和日后贾宝玉他奶奶老贾母一个模样,嘴都合不上。

更甚的是,“太后旁弄儿病,在外舍,莽自亲候之。其欲得太后意如此。”

《汉书·王莽传》中这句话,笔者估计一直没人注意到。可以想见,王政君老太太七十多岁的人了,其实身边一直也有小白脸男生伺候着。

到唐朝,武则天在她老太太时代有小白脸服侍,大家对此都耳熟能详。细读历史,我们才知道,早在汉朝,王老太太也好这一口,早就领先潮流……

王莽虽然号称当时大儒,对人对己道德要求高着呢,而对自己大权在手的姑妈,却一点原则也没有。老太太有位小白脸生病住在宫外,他还伺候亲爹一样端汤端药伺候,毕恭毕敬。这个小白脸病好后能不说安汉公的好话吗?如此一来,王老太太能不对侄子百般满意,万分放心吗?……

上面安稳了,下面的人也要拉拢。王莽所要拉拢的第一批人,肯定就是他一直看重的读书士子了。于是,在王莽建议下,汉朝在首都地区修建了巍峨高大的明堂、辟雍、灵台,又建设学生宿舍一万多间,质量上乘。这些表现,使得当时的读书人,无不对王莽交口称赞。

但善待读书人这些事情,毕竟都是虚的。实际上王莽当时还特想干出一件真正的政绩工程来,就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黄河水患问题。

结果,召集国内专家百来号人商议多日,最后还是沦为空谈。黄河治理,即使在今天依旧是大大的难题,王莽时代想正本清源地把黄河给搞好,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最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黄河不能治理好,朝廷还是可以治理好的。在拍马屁的大道上,从来都是有人不甘人后的。

很快,就有大臣奏言:“昔周公摄政七年,制度乃定。今安汉公辅政四年,营作二旬,大功毕成,宜升宰衡位在诸侯王上。”

太皇太后马上下诏同意。同时,按照群臣的恳请,商议对王莽加“九锡”。

九锡,不是新事物,《礼记》就记载过。锡者,赐也。乃天子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包括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钺、鬯。

这些东西,如果仔细解释,还挺麻烦:

第一是车马,指金车大辂(音hé,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和兵车戎辂。还有玄牡二驷,即八匹黄马;第二是衣服,指衮冕之服,加上配套赤舄(xì鞋)一双;第三是乐则,指定音、校音器具;第四是朱户,指红漆大门;第五是纳陛,大概指特制的木阶梯,供功臣登殿或者上轿用;第六是虎贲(bēn),指守门之军虎贲卫士三百人;第七是弓矢。指特制的红、黑色的专用弓箭;第八是斧钺,一种军器仪仗;第九是禾巨鬯(chàng),指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罕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

王莽当时所受“九锡”,相对来说更复杂一些,包括:

绿韨衮冕衣裳,玚琫瑒珌,句履,鸾路乘马,龙旗九旒,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甲胄一具,秬鬯二卣,圭瓉二,九命青玉珪二,朱户纳陛,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虎贲三百人。

真正以大臣身份接受“九锡”的,由王莽开头,后来东汉末年的曹操,曹魏末年的司马昭,这两个权臣都接受过;再后来,南朝宋、齐、梁、陈四朝开国皇帝,都玩过“九锡”的把戏。这些人有样学样,逐渐就把“九锡”变成篡逆前夕必演的大戏……

就在万民称颂,王莽身上光环闪耀的时候,平帝元始五年(5年)冬天,王莽女婿、十四岁的皇帝刘衎生病。根据《资治通鉴》记载,平帝生病是王莽下的毒手:

时帝春秋益壮,以卫后故,怨不悦。冬,十二月,莽因腊日上椒酒,置毒酒中。帝有疾,莽作策,请命于泰畤,愿以身代,藏策金滕,置于前殿,敕诸公勿敢言。丙午,帝崩于未央宫。

根据司马光的说法,似乎汉平帝这个少年因为自己母家被杀而内心怨恨王莽。为此,王莽害怕,就在腊月进椒酒的时候在酒里面放毒药,致使平帝中毒。毒性慢慢发作,平帝没有马上死亡,王莽还假模假式地写策书,藏在金滕之中,跪地对上天发誓,表示要以自己的身子替代天子,希望老天一命换一命。结果,演戏归演戏,毒酒最终要了平帝的命……

司马光的说法,乃一家之言。班固写《汉书》的时候,根本没说平帝是王莽故意毒死的。

班固肯定不是为王莽粉饰,他爷爷班稚是王莽的老朋友,后来受到王莽迫害。从这个角度看,班固不可能为王莽弑帝做掩饰。

平帝的死亡,确实属于正常死亡。这个孩子的身体自幼就很差,有先天性心脏病,当时就差点把他祖母冯太后(元帝的冯昭仪)累病。当然,王莽禁锢自己母亲卫氏,杀了自己母族全宗,平帝心情肯定不太好,这些事情肯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有刺激。但是,如果说王莽在当时就迫不及待把平帝毒死,也不是历史的事实。

那么,王莽毒杀平帝这个事情是怎么弄出来的呢?

这是后来有个叫翟义的人挟汉朝宗室刘信反王莽的时候,编造出来的政治谣言。翟义是从前自杀的丞相翟方进的儿子,为了起兵有名义,他就到处造谣说王莽毒杀了汉平帝。翟义老爸翟方进活着的时候专门爱捏造谣言陷害同僚,他儿子有样学样,也喜欢编造政治谣言。

虽然王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翟义也不是什么好人。王莽当时篡位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全然就绪,还需要刘汉宗室的皇帝招牌。所以,在当时他反而不会主动毒杀自己的小女婿。

既然这位十四岁的成帝刘衎暴崩了,王莽不得不再多费事,还是要扶立一个名义上的小皇帝作为自己篡位的过渡。

平帝死后,元帝以下的皇帝都是绝嗣。而宣帝曾孙中,还存有5个王、四十八个侯。根据“兄终弟及”古例,王莽完全可以从这些人中选取一个人继承皇位。

经过深思熟虑,王莽看到这五十三个人年龄都较大,长君很不容易控制。所以,他最后在宣帝玄孙辈中选了一个年纪只有两岁的孺子刘婴作为帝位继承人。

如此一个小孩子当皇帝,王莽就摄政了,并以姑妈太皇太后的名义下诏,把自己夸成“活周公”。在祭祀的时候,他自称为“摄皇帝”,臣民尊称他为“假皇帝”(这里“假”是“代理”的意思),并把转年改元为“居摄元年”。

这个时候,老迈的太皇太后王政君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但看到王莽奏疏中说他面见自己和平帝皇后的时候依旧称臣,就心内稍安,勉强答应了。

老太太也糊涂,王莽称臣的对象,一个是亲姑姑,一个是亲闺女,他根本不是向刘氏皇帝称臣。现如今,他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第一人了。

于是,居摄元年(6年)正月,王莽完全以皇帝仪式举行了祀天、迎春和大射典礼。三月,正式立孺子刘婴为太子(名义上是继承平帝帝位),由此,王莽像模像样做起“摄皇帝”来。

仅仅隔了一个月,汉宗室之一的安众侯刘崇和他的侯相张绍就在南阳起兵了。他们打出讨伐王莽的大旗,发兵猛攻宛城。但这两个人,无勇无谋,没折腾几天,很快就被官军打败。

看到刘氏皇族势力这么轻易就被打败,王莽和心腹特别高兴。借此机会,他们马上大造舆论,说刘崇等人之所以敢于起兵反抗朝廷,还是因为王莽权位不够大。于是,王莽以后朝见太皇太后王政君的时候,就不再自称“予”了,而是直接自称“假皇帝”。接着,王莽心腹们还把王莽的官属和警卫人员数量增加到和皇帝一样多,称王莽居住地为“摄省”、府为“摄殿”、第为“摄宫”。可见,这一个“摄”字,基本上就是“皇”的代名词。

王莽由“摄皇帝”发展到“假皇帝”,即代理皇帝,距离真皇帝仅半步之遥。于是,汉朝一些大臣和宗室真有些忍耐不住了。

居摄二年(7年)九月,东郡太守翟义拥立严乡侯刘信为天子,起兵讨伐王莽。在他发布的檄文中,就包含王莽毒杀平帝的政治谣言。别说,这次武装起事吸取了上次刘崇失败的经验,翟义又会发动宣传攻势,一时间队伍很快就发展到十多万人,声势浩大。

人数虽然多,但这支大军由于缺乏专业军事指挥人员,又惧怕王莽在关东地区的威势,所以没有朝长安开拔,而是朝着东面杀去。

即便如此,翟义起兵也把王莽吓得够呛。多少天以来,他食不下咽,寝不安枕,昼夜抱着四岁的孺子婴祷告郊庙,大哭大叫,表示自己忠于汉室,祈求神灵保佑。

王莽表演的时候非常投入。他模仿周公《大诰》,对外发表宣言,申明自己只是暂时摄位,等孺子婴长大成人后,自己肯定是要把皇帝大权交回给这位姓刘的孩子。

在大打精神宣传战的同时,王莽也不敢怠慢,调动大军对翟义发动进攻。

王莽军队,毕竟是正规军。而翟义乌合之众,真正和正规军一交手,十多万人根本不禁打,很快就失败。

最终,官军活捉翟义,把他凌迟处死;数千造反者被杀,尸体堆成一个大土堆“京观”,成为警示日后造反者的巨大宣传点。

最倒霉的,要属翟义的手下有个叫王庆孙的。这个人被活捉后,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体胖大,还是因为紧张时间长了王莽想找个乐子杀人放松,这位王庆孙成为大白鼠了——他被带到宫内后,扒光捆起来。王莽找来经验老到的太医和身手熟练的屠夫数名,攻克科研课题一样,对王庆孙进行活体解剖。细细剥皮之后,剃筋拨肉,摘心挑肝,用竹丝导引,几个人一顿忙乎,把王庆孙血管和经脉很仔细地量了个够。

在这位“叛臣贼子”的哀号声中,王莽带领着几名御医和屠夫仔细科研,进行了中国医药史上最早的活体解剖试验……

如此大胜取得,先前曾经让枪手张竦写那篇千古马屁文章的陈崇又露脸了。他以监军使者的名义向王莽上书报捷,吹捧王莽乃天君下凡,运筹帷幄,仅凭一纸诏书就打垮翟义十万叛众,真是天降圣君,旋转乾坤!

而后,王莽的心腹党徒,也各个争先,吹捧王莽,都希望他马上登基做真皇帝。

不巧的是,这个关键时刻,王莽的老妈病死了。按照古礼,王莽这个大儒出身的人应该回家守孝。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守孝!经过手下马屁博士和儒生的一顿调研整理,大家一致认为王莽为了国家大事,穿三个月丧服就行,如此就可以完成对母亲的孝道。

这事儿刚过去,王家又出了一件事情——王莽的侄子王光,因为私怨,派人杀人。这下可把王莽气坏了,大侄子真不懂事,这太有损他道德完人的形象了!

杀大儿子杀二儿子,王莽从来没手软过,可这位侄子王光和他母亲、也就是王莽的寡嫂,曾经在王莽青年时代为他加分很多,所以,老王一时间踌躇不决。

岂料,王莽没下手,人家王光和他妈自己动手了。王莽的嫂子绝望地对自己儿子王光说:“你还想活啊!你看,你不过是王莽的侄子,相比王获、王宇,你能比他们和王莽关系亲吗?人家连亲儿子都杀,你犯了这么大罪过,还想活吗?”

王光一听,也明白了,马上就和母亲一起自杀了。

其实,如果王光母子不自杀,王莽说不定会饶了他们娘俩。毕竟当初自己是靠抚养寡嫂孤侄树立的孝悌形象,但如今这娘俩自己畏罪自杀了,真有点让老王下不了台。但人死都死了,王莽自认晦气。毕竟,有更大的事情等着他操心。什么是更大的事儿呢?

当真皇帝!

“改革先锋”王莽

王莽这个人很迷信,他以为天下百官和百姓也都迷信。所以,就授意手下捏造福瑞来骗人。

喜报处处传。广饶侯刘京上报齐郡出现新井,车骑将军的部下千人扈云说巴郡出现石牛,太保王舜手下臧鸿报告扶风出现有文字的石头。对此,不顾路程迢迢,王莽派人把这些造假的东西全部迎受,摆放在皇宫之内的广场上显摆。

而后,王莽向姑姑“汇报”情况,详细说明了几项祥瑞的发现过程,也就是表示说大侄子我要开始改元当真皇帝了。当然,我这皇帝就是替人承担管理天下的责任,等孺子婴加元服举行成年礼的时候,我肯定再把帝位还给他:

陛下至圣,遭家不造,(敬称太皇太后)遇汉十二世三七之厄,承天威命,诏臣莽居摄。

广饶侯刘京上书言:“七月中,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暮数梦”,曰:“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当有新井。”亭长晨起视亭中,诚有新井,入地且百尺。

十一月,壬子,直建冬至,巴郡石牛,戊午,雍石文,皆到于未央宫之前殿。臣与太保安阳侯(王)舜等视,天风起,尘冥,风止,得铜符帛图于石前,文曰:‘天告帝符,献者封侯。’骑都尉崔发等眠说。

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臣莽敢不承用!臣请共事神祗、宗庙,奏言太皇太后,孝平皇后,皆称假皇帝;其号令天下,天下奏言事,毋言‘摄’;以居摄三年为始初元年,漏刻以百二十为度,用应天命。

臣莽夙夜养育隆就孺子,令与周之成王比德,宣明太皇太后威德于万方,期于富而教之。孺子加元服,复子明辟,如周公故事。

王老太太现在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允其奏疏,表示同意。

王莽心思,人尽知之。

长安城内有个不好好读书的读书人,即梓潼人哀章。流氓有文化,确实很可怕。他见王莽做了“居摄皇帝”,有事没事鼓捣出符瑞来昭告天下,于是就想赌把大的。逛来找去,他花点小钱到工匠处做了几件“道具”。大冬天的,哀章穿上一身新做的黄衣,捧着一个铜匣,神神秘秘来到高庙(祭祀刘邦的宗庙),把铜匣呈给管理高庙的仆射。

仆射不敢隐瞒,马上上报王莽。

王莽会同众臣,打开铜匣一看,嗬,见里面赫然装着两卷崭新的简书,一卷标题为“天帝行玺金匮图”,一卷标题为“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大概内容,就是记载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在天上发话,要传位给王莽,让他当真天子。

除了两卷简书之外,哀章还有一个“附件”,内附十一人名单,其中有王莽八位大臣的姓名,当然,哀章把自己名字也加进去,又胡编乱造了两个名字:王兴、王盛,和上述诸人混在一起——这十一人,应该就是老天赐给王莽的大礼,派来辅佐王莽管理国家的勋臣。

哀章如此五迷三道、荒诞不经的造假物品,竟然成为王莽最终下定决心要当真皇帝的定音一锤!

于是,王莽率领官员,到高庙拜受金匮策书,也就是他铁下心来表示自己真要遵照天意接受赤帝刘邦禅让了。

而后,他戴着王冠去谒见姑母王太后,把自己的意思讲了一遍。未等老太太有所回答和表示,王莽袍袖一挥,马上急匆匆回到未央宫,开始宣布自己的即位决定: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属。皇天上帝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诏告,属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汉氏高皇帝之灵,承天命,传国金策之书,予甚祇畏,敢不钦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时。服色配德上黄,牺牲应正用白,使节之旄幡皆纯黄,其署曰“新使王威节”,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王莽改国号为“新”,变易服色,改正朔,变牺牲,徽帜、器制全部都换。至此,西汉就灭亡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己当上皇帝,还缺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秦始皇时期刻制的传国玉玺。这方玺印,最早刘邦从子婴处获得,日后汉朝建立,一直以此玺当国玺。

由于先前孺子婴没有正式当皇帝,所以这方传国玉玺一直在长乐宫太皇太后居住处藏着。王莽要即位,派人到姑妈那里索要玉玺,老太太不肯。于是,王莽就派堂弟王舜到姑妈处索要。

王舜是昔日丞相王音的儿子,为人一向恭谨,王政君平时也挺信重他。看到这个堂侄带着一拨人来替侄子王莽索要玉玺,太皇太后怒骂:

“你们王家父子宗族,蒙汉家恩德,富贵累世,既无以报,竟然乘便利时,篡夺刘氏家国。为人如此,狗猪不食其余!既然王莽自己凭借金匮符命做了新朝皇帝,已经变更正朔服制,就应该自己重新刻制新朝的玺印,以图传之万世,干吗非要我手里这方亡国不祥的玉玺呢!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想拿这方玉玺陪葬,绝对不会给你们!”

言毕,王老太太泪如雨下。

看到太皇太后哭,王舜也悲不自胜,陪着堂姑哭了好久。过后,他跪在地下,仰头劝王太后:“为臣也无话可说了!但王莽必欲得传国玉玺,您难道说不给就能不给吗!”

王老太太毕竟还没老年痴呆,既然侄子连汉朝国家都篡了,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知道不交出玺印肯定不行,大怒之下,太皇太后就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玺,使劲砸向王舜,骂道:“反正我已经是老而不死了,你们王家兄弟,日后肯定要被族灭!”

王政君王老太太最后一番举止,确实说明她对汉朝的眷恋。毕竟,自己是老刘家的媳妇啊。把持朝政几十年,最后老刘家的江山被自己侄子夺去了,老太太心里太不好受。

为此,班彪叹息道:

三代以来,《春秋》所记,王公国君,与其失世,稀不以女宠。汉兴,后妃之家吕、霍、上官,几危国者数矣。及王莽之兴,由孝元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载,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位号已移于天下,而元后卷卷犹握一玺,不欲以授莽,妇人之仁,悲夫!

被王老太太那么使劲一摔,这块传国玉玺,有了一块缺角。

王莽称帝,自然要贵显妻子。于是,王莽封妻子王氏为皇后。王氏本生四男:王宇、王获、王安、王临。但王宇、王获先前都被王莽逼着自杀了,三儿子王安又是个神经病,于是王莽立第四子王临为皇太子,并加封长子王宇的六个儿子为公爵。

篡位之后,王莽还不忘演戏,他亲手抓住孺子婴的小手,唏嘘流泪,说:“从前周公摄位,终能复子明辟,我今天上有皇天威命,不得如愿退居二线,只能累巴巴替你当皇帝了!”说完,他还哀叹良久。

宫臣抱着这不懂事的小孩子下殿,远远地面对王莽称臣。“百僚陪位,莫不感动。”毕竟都是从前的汉朝臣子,王莽这一演戏,引得大伙也悲从中来,真流泪的还挺多。

说句实话,王莽当天子,当时天下人几乎安之若素。自从汉元帝以来,政治黑暗,统治高压,人民疲苦已极,对于朝廷已经全然失望。如今,王莽实现了不流血的王朝革命,大家都翘首期待新君的仁政。

新朝成立,肯定要大赏功臣。

于是,王莽按照哀章造假的金匮内容,一模一样地封拜辅臣。以王舜为太师,封安新公;以平晏为太傅,封就新公;以刘歆为国师,封嘉新公;以大骗子哀章为国将,封美新公——这四个人为“四辅”,位上公。

以甄邯为大司马,封承新公;以王寻为大司徒,封章新公;以王邑为大司空,封隆新公——是为“三公”。

以甄丰为更始将军,封广新公;以王兴为卫将军,封奉新公;以孙建为立国将军,封成新公;以王盛为前将军,封崇新公——是为“四将”。

总共加起来,正好是哀章所献金匮名单中的十一公。

可笑的是,其中的王兴,原先是个城门小吏;王盛更可笑,是一个卖馄饨的。因为当时哀章所献金匮中王兴、王盛这两个名字不是王莽手下人,他就只能根据符命在城内找到十多个叫王兴和王盛的,让卦师根据相貌推算。最终,八字阴阳地瞎搞一气,才定下这两个叫王兴和王盛的人上应福瑞。

加封辅政诸公后,王莽当天还封拜卿大夫、侍中、尚书官等数百人。原先刘氏宗室当郡守实职的,王莽皆徙为谏大夫虚职,不让他们再在当地主政。

对于政治废物孺子婴,别看王莽在殿上对着他又抱又哭的,自己即位后,马上严令宫内保姆把这孩子禁闭在一个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而且禁止与他说话交流。所以,这个孩子虽然一直没被杀害,但长大后完全就是一个傻子,“不能名六畜”。

真不容易。从前22年以青衣儒生步入仕途在汉朝当官,到8年当上新朝皇帝,王莽总共花了三十年时间。

王莽不是曹操,他没有平定天下的功德;王莽不是司马炎,没有三世持国的威权。但是,王莽是大儒家,他有精神力量。为此,他人生的最高目标,就是要当百代圣君!

百代圣君,不是一般皇帝能做到的。

怎么当?

改革!

不是创新改革,而是复古改革!

王莽虽然为人阴险,但本质上也有书呆子的属性。

曾几何时,为了让万民赞誉,王莽通过行政手段,使得几乎所有人都得到切实的利益,施行过“普惠制”;如今,他当了皇帝,为了实现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乌托邦,他开始了“普恨制”——所有改革措施,基本得罪了天下包括“四夷”在内的所有人!

对于儒家经学,王莽一直有一种过分的迷恋,他企图以儒家经学为基础,在中国重建一个理想国。

确实,汉朝遗留下一个烂摊子,问题多多。为了摆脱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困境,他需要改革。但是,王莽的改革,不是着眼未来的创新改革,而是“托古改制”。

王莽改革的理论基础是《周礼》。《周礼》乃传说中的一套周朝制度的汇编,虽然汉朝古文经学家都认定《周礼》是周公亲自编定的著作,但仔细研究,可以发现其中内容基本都是战国时期儒家的政治思想,应该是战国时代儒生伪托周公所撰。

王莽自幼习经,言必称三代,事必据《周礼》。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个经学大师,就是汉朝经学大师刘向的儿子刘歆。

在“国师公”刘歆的帮助下,王莽想用古文经学替代汉朝御用的今文经学理论,为他的新朝进行“托古改制”。

王莽敬崇孔子,敬崇周公,他把上古的政治典型周公视为榜样和楷模。显然,迂腐非常。

当然,王莽的出发点没有问题,他企图按照儒家经学重建一个崭新的“大同”世界,并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当时一切的社会问题。可惜,这位王莽王皇帝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开历史倒车,倒行逆施,最终使得天下大乱,人民大困。

王莽属于泥古不化那种人。即位伊始,他就展开空前绝后的改名运动。王皇帝真是个工作狂,他下令全国,把地名、官名、建筑名等名称,凡是能改的都改了。此外,国内一切都遵照周制推倒重来,事无巨细,连百姓养生嫁娶、宫室封国、刑罚、礼仪、田宅车服等仪式,也都全然改变,按照西周制度实行。而新朝的官职,也被改为不伦不类的古代名称。

根据周制,王莽开始在国内调整行政区划,而且一改再改,有的郡名,一年间竟然改了五次,最后往往又改回原样。为此,新朝每次颁发诏书和公文,仅仅在新名后注旧名的工作,就靡费无数人工,给各地行政工作和百姓日常生活带来莫大不便,官民为此厌恶不已。

官制方面,新朝的中央设置了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和六监。接着,王莽在地方上把全国分为九州,一百二十五郡。州设州牧,郡的长官名目就复杂多了,按照爵位的不同分为卒正、连率和大尹。县一级单位,则设县宰。

由于王莽自称是黄帝、虞舜后裔,就尊黄帝为初祖,虞舜为始祖。由此,夏商周的井田制成为王莽的理想田制,他颁布“王田令”,把天下土地改称为“王田”,严禁私下买卖。

王莽田制改革的规定很细很死,如果一家人中男丁不满八人,土地超过了九百亩,这一家就要把多余土地交给国家,然后国家再分给这家的本族人耕种。以前没有土地的家庭,依照一夫一妻一百亩的标准分配。

为了增加国家的公有劳动力,王莽颁布了“私属令”,将贵族和地主的奴婢改称为“私属”,禁止买卖,违令者流放。

本来在新朝稳稳当当继续富贵的地主豪强看到上述田制法令,都内心怨恨:凭什么要我们把多余的田地交给国家,而且不让买卖奴婢。

而那些侥幸分到土地的农民心里也不踏实,因为耕种的是公家“王田”,不是自己的田地。没准儿哪天公家又收回去,那不白忙活了吗?

即使那些最底层的奴婢,名称“私属”,地位照旧。人口买卖依旧在暗中进行,而且没活干了,境遇只会更糟。所以,这些人也不高兴。

当然,王莽的田制改革根本施行不了。三年之后,在大臣建议下,王莽只得恢复土地和奴婢的合法买卖。而随着原来业主索回交公的土地,白欢喜一场的小农更深受其害,开始对王莽怨入骨髓。

在工商行政管理方面,王莽模仿西周“官商”政策,颁布“五均、赊贷、六筦”政策。委派专职官员代表国家对工商业和物价进行控制,国家主要经济部门与物资,都由国家专营、专卖。

“五均”,指在首都长安以及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六个大城市,设置五均官,原长安东市市令、西市市令以及洛阳等五城的市令,都更名为“五均司市师”,其下再设置交易丞五人和钱府丞一人。通过这些官员的新增和设立,使得国家最终来管理工商业和物价;“赊贷”,指百姓遇到诸如丧事、祭祀和经营工商业无钱时,官府可以向百姓发放贷款,但借贷利息相对要少一些,工商贷款利息每年百分之十,丧葬和祭祀贷款不收利息。但是,管理办法规定,祭祀赊贷要在十天内还清,丧葬赊贷归还期限为三个月。此外,国家还将盐、铁、酒收回专卖,国家垄断铸钱,国家管理山林水泽,负责山泽税收取。

上述五项国家垄断,加上国家负责的“赊贷”,统称为“六筦”。

表面看,这些政策相当合理,制订的出发点也是为国为民,目的在于缓和社会矛盾,使得社会稳定。如果真能实行下去,政府和百姓都能从中得益,社会经济结构和社会贫富分化会得到相当程度的调节。

“齐众庶,抑并兼”,听着确实不错,办好了肯定能较好地缩小贫富差距,抑制兼并。

但是,实行这些“新经济政策”的前提,是政府必须掌握相当数量的商品和货币,同时还需要强有力的管理手段。而这两方面的条件,王莽政府都严重缺乏,所以他们只能依靠京城和各地的富商大贾来推行。如此,与虎谋皮,最终使得评定物价的权力掌握在贵族官僚以及地方奸猾商人的手里。这些人利用职权,大肆贪污和搜刮,最终导致官商垄断,使得小民听任鱼肉。

王莽经济改革的结果,不仅国家没有增加任何收入,百姓最后倒变成负担日重,连正当营业和埋头苦干的商人和手工业主也受到沉重打击。

“五均、赊贷、六筦”政策实施多年,虽取得一些成效,但最终结果还是造成官商勾结。他们对小民敲骨吸髓,搜刮无限。社会经济变得一塌糊涂,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最后,王莽在垮台前一年才宣布废除这项改革,但帝国已经腹烂肠流,不可收拾。

王莽新经济政策中,最大最致命的败招,就是他的币制改革。

王莽币制改革,开始只不过想模仿周朝的子母钱,复古而已。而后,天生奇想,他不顾五铢钱从汉武帝时期到新朝已经生产了二百八十亿万的现实,在国内开始盲目推行花色繁多却没有信用的各种新货币,林林总总,琳琅满目,而且制度法令频出:

其一:居摄二年(7年),五月,更造货:错刀,一直五千;契刀,一直五百;大钱,一直五十,与五铢钱并行。民多盗铸者。禁列侯以下不得挟黄金,输御府受直;然卒不与直。

其二,始建国元年(9年),莽以刘之为字“卯、金、刀”也,诏正月刚卯、金刀之利皆不得行,乃罢错刀、契刀及五铢钱,更作小钱,径六分,重一铢,文曰“小钱直一”,与前“大钱五十”者为二品,并行。欲防民盗铸,乃禁不得挟铜、炭。

其三,始建国二年(10年),莽以钱币讫不行,复下书曰:“宝货皆重则小用不给,皆轻则僦载烦费;轻重大小各有差品,则用便而民乐。”于是更作金、银、龟、贝、钱、布之品,名曰宝货……于是农桑失业,食货具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

其四,始建国五年(13年),是岁,以挟铜炭者多,除其法。

其五,天凤元年(14年),莽复申下金、银、龟、贝之货,颇增减其贾直,而罢大、小钱,改作货布、货泉二品并行。又以大钱行久,罢之恐民挟不止,乃令民且独行大钱;尽六年,毋得复挟大钱矣。每一易钱,民用破业而大陷刑。

其六,地皇元年(20年),莽以私铸钱死及非沮宝货投四裔,犯法者多,不可胜行;乃更轻其法,私铸作泉布者与妻子没入为官奴婢,吏及比伍知而不举告,与同罪;非沮宝货,民罚作一岁,吏免官。

终王莽之世,新朝的货币种类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包括金货一种、银货两种、龟货四种、贝货五种、泉货六种、布货十种,货币共六类二十八种。

由于王莽新朝货币种类太错杂,名目太纷繁,当时的老百姓都搞不清记不住,所以人们习惯上仍旧使用汉朝的五铢钱。为此,王莽企图通过严刑峻法强制推行新朝货币,规定携带使用五铢钱的人与反对井田制的人一样,要遭受同样处罚:抓到后立刻流放边疆。

同时,为了限制盗铸私钱,他规定一家铸钱,五家连坐,而且把犯人和连坐人的家属罚为奴婢。为此,几年之间因为铸钱而得罪被罚为奴婢的人数,就多达数十万之多。

私铸通用钱币,自汉兴以来就屡禁不绝。王莽新朝时期,由于发行混乱,货币体制繁复,私铸之风极盛,即使王莽把私铸钱币定为死罪,仍然无法禁绝民间私铸钱币。

民间私铸钱币在王莽时代已经成为一种全国性的行为,对国民经济造成了重要的影响。由于盗铸之风日盛,王莽不得不下诏禁止民间储藏铜和木炭。到了始建国二年,王莽更加严刑峻法,定私铸为死罪,并且连坐邻居。到了始建国五年,他复下令解除禁藏铜、炭的法令。

始建国五年以及地皇元年,王莽两次下诏,对私铸行为开始减轻处罚,恰恰是这种“宽仁”,反而表明当时的社会动荡已经相当严重。因为,破产的人民迫于生计,只好去私铸货币,被官吏发现后,被押去抵罪。但抵罪的人越多,就越没人干活交税缴租,社会生产最终遭到严重打击。为此,王莽政府只能减轻刑罚,希望以轻罚来少抓一些人。但恶性循环,人民又去偷铸,最终还是造成货币混乱、不能抑止的局面。

王莽货币制度改革,最初目的还在于搜刮和敛财,以此来应付庞大的军政开支。而且,新朝“开创性”地使用大面值虚钱,造成极大损害。这种大钱制度,就是通过节省铸钱原料和铸钱费用等手段,达到提高面值、减少含铜量的目的。

面对迫在眉睫的经济危机,王莽在居摄元年就开始铸造错刀、契刀和大钱。以五铢钱每个3.33克计算,最大的错刀不过值十个半五铢钱,但这种货币的流通面值,却高达五千个五铢钱!

虚发大钱官钱,虽然能在短时间内把民间财富集中到政府手里,却会造成民间经济的巨大损失,使得物价大幅上涨。对于政府来说,这种手段无疑是饮鸩止渴。

王莽新朝的货币改革,造成流通环节的极大混乱。这种违背历史规律的经济政策,通过残酷的法令加以推行,最终结果是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进一步加深了人民对王莽个人和他所代表的新王朝的仇恨。

王莽时代的国家货币流通体制,也具有一定的独创性,他首次使用错刀、契刀、大钱、五铢通行的四阶货币体制。但他的改革,毕竟弊端多多,最终成为王朝覆灭的导火索。

当然,王莽钱币给后世收藏界留下了珍奇瑰宝,他在货币中多加入锌,使不少种类的货币呈现黄色。因王莽新朝以土德自居,其色尚黄。特别是“金错刀”,铜质优良,制作精致,铸工上乘,存世罕有。由于“金错刀”在泉币界名声卓著,所以,钱币收藏家手中有无“金错刀”,成为断定这个人收藏层级的一个重要标准。

笔者曾经见过“金错刀”实物,这种钱币乃方孔钱和刀币的统一体。钱币上面错金的“刀”字,笔画宛转优美,光泽富丽堂皇,而柄部“平五千”三字,更是笔力强劲,字体清晰。篆书的五字铭文和钱币本身形制浑然一体,宛若天成,诚为古代艺术精品,使人马上想起张衡之诗:“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王莽在其十五年统治期内,频频使用国家机器和国家暴力维持他的币制改革,而造成的结果却是这样一种景象:

每壹易钱,民用破业,而大陷刑。莽以私铸钱死,及非沮宝货投四裔,犯法者多,不可胜行,乃更轻其法;私铸作泉布者,与妻子没入为官奴婢;吏及比伍,知而不举告,与同罪;非沮宝货,民罚作一岁,吏免官。犯者俞众,及五人相坐皆没入,郡国槛车铁锁,传送长安钟官,愁苦死者什六七。

货币的存在与流通,单单依靠武功和舆论,一定会出问题。王莽币制改革的弊端,在于他和他的政府完全丧失了信用!

末路天子王莽

但凡庸人政治,有内忧,必有外患!

国内,王莽托古改制遭到了巨大抵触,而在帝国外部,也是风尘滚滚,狼烟四起。

王莽是个心迷大一统的皇帝。新朝建立之初,为了把国内已有的北海郡、南海郡、东海郡合起来凑全古书中的“四海”,他派使臣胁迫羌人“献”出青海湖一带土地,设立西海郡。

这个新建立为郡的广大高原区域缺氧,根本不适合居住。但为了使这片地区人口稠密得像一个大郡,王莽强制移民填充。人民不去怎么办?王皇帝就在国内增加五十条法令,都是苛刻的法律条文,人民动辄得罪,就产生了成千上万罪犯。这些犯人被流放的目的地就是西海郡。由此,形成数目庞大的强制性移民。此举,给王莽招来了国内人民对他最初的不满。

作为儒生,王莽对于民族关系的处理,很早就有他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主要是以大一统为基础,以怀柔为辅,强行分化和瓦解对于新朝有威胁的少数民族政权。

元始元年(1年)正月,王莽通过益州官员,诱使西南夷向汉朝献白雉、黑雉,目的在于取悦太皇太后,同时把自己打扮成“周公”,造成“化流海内,远人慕义”的虚假印象。

新朝建立前后,王莽沉醉于“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思想,认为四夷不足吞灭,对于少数民族政权与新朝分庭抗礼的情况非常敏感。所以,当车师后王句姑、去胡来王唐兜因怨恨汉朝都护校尉而投奔匈奴事件发生后,王莽非常恼火,马上派中郎将韩隆等出使匈奴,强烈谴责匈奴囊知牙斯单于。软硬兼施,使者逼迫单于交出句姑和唐兜两人,最后当众杀掉了他们。

汉宣帝时代,汉朝曾与南匈奴定下协议,长城以南归汉朝所有,长城以北归匈奴所有,双方都不得接受对方投降者。句姑、唐兜事件发生后,王莽发现原有协议有漏洞,提出“造设四条”,以正式法规将汉匈以来的协议固定下来:“中国人亡人匈奴者,乌孙亡降匈奴者,西域诸国佩中国印绶降匈奴者,乌桓降匈奴者,皆不得受。”

随后,王莽派人出使匈奴,向匈奴单于当面宣布了“四条”,要求他严格按照“四条”处理与周边民族政权的关系。

向匈奴颁布了“四条”之后,王莽又采取多种措施,让匈奴囊知牙斯单于更名为“知单于”。其用意,就在于使匈奴单于能够清楚意识到自己对中原王朝所处的“藩臣”地位。

建立新朝后,王莽在对各地少数民族政权大加赏赐的同时,还派人将新朝印绶授予那些少数民族政权首领,并缴收原来汉朝的印绶。但他派出的数路“五威将”,故意制造事端。无论是在东北的玄菟、乐浪、高句丽、夫余,还是西北的西域,王莽派出的使者,把当地国王统统降格为侯,同时言语傲慢,对受封首领表现出蔑视和歧视。

对于匈奴,王莽实际上最为重视。他特派五威将王骏率领甄阜、王飒、陈饶、帛敞及丁业等六人,携带大量金帛,前往北地赏赐匈奴单于,要求单于交出从前汉朝颁发给他的“匈奴单于玺”的印章,并重新授予他“新匈奴单于章”。

单于当时垂涎王莽送给自己的宝物,没注意新朝印信的文字内容。等他得知了自己的印从“玺”变为“章”后,特别不高兴,想追回汉朝旧印玺。结果,新朝使臣收缴后怕夜长梦多,马上砸碎了旧玺。单于无奈,只得自认倒霉。过后,他向新朝索要玺印,遭到拒绝后便怀恨在心。不久,他就派手下右大且渠蒲呼卢訾等十多名将领,带领万名骑兵来到朔方塞下,威胁要攻打新朝。

始建国二年十二月,王莽又别出心裁,把匈奴单于更名为“降奴服于”,这种举动,就完全属于侮辱性质了。同时,为了耀武扬威,王莽发数路大军几十万人出击匈奴。从此,沉寂了几十年的北方国境,终于狼烟重燃,本来已经降附汉朝的匈奴,再次成为新朝的敌人。

对于王莽这种无事生非的举动大儒王夫之总结得最好:

(王)莽之召乱,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国,祸必于此而发。

贬西域诸国王为侯以后,王莽多次无故侵侮诸国,下令断绝西域诸国与内地的交通。后来,由于新朝和匈奴闹翻后,王莽派使者征高句丽兵去打匈奴,逼得高句丽侯率众逃遁。

后来,王莽派人诱杀高句丽侯,侮辱性地改高句丽为“下句骊”,激使高句丽、夫余诸族也开始成为新朝的敌人。

此外,属于西南夷的句町国,国君本来在汉昭帝时代被汉朝封为王。王莽却把句町王降格为侯,还派人诱杀了句町王。天凤三年(16年),王莽发动二十万人出击句町,兵士死亡约十分之六七。至此,西南地区各夷族不甘侮辱压迫,纷纷起兵反叛新朝。

可见,王莽随意改变西汉以来的惯例。他采取的降王为侯、改变旧印、单于更名及离间匈奴等离奇古怪的做法,引起了边疆和少数民族首领的普遍不满。而后,他又骄狂自大,轻率动用武力,最后导致边境冲突不断升级,使得数十万新朝大军长期陷于边疆地区无法自拔,耗费国家人力物力无数。

其实,中原王朝政权更迭,一般对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影响都不是太大。作为新朝皇帝,王莽完全可以维持现状。可是,基于他书呆子理念和天下共主思想的无限膨胀,主动挑起无数争端,激使诸族争相叛裂,最终使得新朝内外受敌。

新朝不仅仅是边陲频发战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新王朝的内部,也矛盾不断。

如果看《汉书·王莽传》,甄丰这个名字频频出现。此人替王莽称帝鞍前马后干了不少事情,可谓是王莽心腹中的心腹。

但王莽新朝建立之后,甄丰似乎又后悔了,很怕日后王莽败亡,自己家族也会遭到清算而无所孑遗。

王莽觉察到甄丰越来越不和自己一条心,就下诏对他进行降职。甄丰恼怒,他儿子甄寻也怒。但甄寻比较有脑子,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王莽不是笃信符命吗,我也给你造一个!甄寻就伪造一块符命,声称新朝应该将陕地分成两大部分,让甄丰和太傅平晏分别加以治理。

看到这个符命,王莽心里很生气,但不好意思直接点破。毕竟甄氏父子对自己的新朝是有功之臣,所以,王莽还真的准备依照符命去做,让甄丰管理半个陕地。得寸进尺。甄寻似乎觉得王皇帝好骗好忽悠,紧接着又伪造了一个符命,四处招摇说上天降旨,要王莽女儿(已故汉平帝的皇后)嫁给自己作妻子。

看到这个符命,王皇帝怒了,惦记谁不行,打起我女儿的主意来。而且,她还曾经是大汉天子的皇后,你甄寻是什么东西!于是,王莽没有再忍,即刻下令抓捕甄丰父子。

甄丰听到官兵敲门,知道事情不妙,马上仰药自杀;他儿子甄寻早有逃跑的准备,撒丫子就溜了。

结果,逃跑一年后,甄寻被王莽派出的军人在华山捕得。当时,这大骗子手上还刺着“天子”二字。王莽得到报告后,让人先把甄寻胳膊砍下,送到长安宫内自己验看。

翻来覆去,拿着甄寻一只胳膊看个够,王莽对身边大臣们说,甄寻手上的刺字,哪里是“天子”啊,我看像是“一六子”,或者“一大子”。六者,戮也,显然这甄寻自找戮辱。好了,成全他吧!

于是王莽下诏,派人到华山把刚刚做了一次成功截肢手术的甄寻扶跪在地,往他脖子上再加了一刀,杀了。

甄丰、甄寻父子事件发生后,王莽对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们逐渐挨个生疑。借甄氏父子案件,王莽开始了新一轮内部清洗,杀掉数百人之多。其中,有不少他的“开国”功臣和其儿子辈。

此后,每当王莽外出之前,都先派出许多人马在都城各处仔细搜查,取名“横搜”。有时候一天之内,都城长安就有多达数次的“横搜”,戒严封路,搞得人心惶惶。

不仅仅是心腹大臣和自己拧巴,王莽家里也不消停。

想当初,王莽两个儿子王获和王宇给自己添乱,最后都以自杀告终。如今,长大成人的孙子辈也开始“前赴后继了”。王莽长子王宇的儿子王宗,闲极无聊,让人画了一幅自己穿着皇帝礼服的标准像,没事挂在墙上自己瞧着乐。同时,他还私刻三枚皇帝印章,没事自己盖戳儿玩。

这两件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少年人志向高远,王宗又是王莽长子之子,如果老王宽厚,惩罚一下也就算了。但有道德洁癖的老王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根据审查,他还侦知这个孙子偷偷和他被流放到北部湾地区的舅舅吕氏家族有联系,老王更怒了。于是,他拿出《春秋》,深沉地念出一句话:“君亲毋将,将而诛焉。”

王宗也是读书人,知道爷爷的意思,不得已,只得步老爸王宇后尘,被逼自杀。不久,王宗的姐姐王妨在家里擅杀婢女。王莽得知大怒,一纸诏书送到她婆家,勒令孙女自尽。

唉,这是什么生活啊。王莽夫人王氏这辈子真是倒了大霉,不到十年间,几个嫡亲的孩子,包括儿子、孙子、孙女、儿媳,都被自己老公给逼死。即使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有什么生趣呢?日夜愤懑之下,这位皇后得了大病,很快就处于弥留状态。

毕竟结发情深,王莽派皇太子王临去照看自己的皇后王氏。

王临精力旺盛,在老妈的病榻前也不闲着,顺便就和侍奉王氏的宫女原碧勾搭上了。

这位原碧,估计人长得漂亮,此前也被王莽睡过。如此,王临在榻上子承父业。但他父亲乃当今皇帝,王临这种行为,就很有大逆不道的乱伦意味了。

恐惧之下,王临体内又有父亲乱臣贼子的遗传基因。想起父皇对自己哥哥、侄子的杀心,王临也豁出去了,就和原碧在母亲榻前密谋,想先下手为强,找时机先把老爸给“做”了。

这王临也有老婆,乃王莽心腹大臣刘歆的女儿刘愔。由于父亲就是大星象家,刘愔自小耳濡目染,很会仰观天象。这天晚上无聊,她仰观群星,发现金星和木星交会。根据星象对照,皇宫内部应该会有重要人物死亡。

眨么着眼睛,她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老公王临。王临一听,心里很高兴,觉得暗杀父皇的事情应该能够成功。

王莽也是个特别迷信的人,他倒没看到金星和木星交会,而是发觉未央宫前殿的王路堂忽然被一阵狂风刮塌。望着一地碎石瓦片,老王心里就发毛了。想来想去,他开始行动,就下诏称:

“当年我封皇子王安为新迁王,皇子王临为统义阳王,是因为群臣上书,说王临的封地在洛阳,洛阳乃天下正中,所以我应当立为皇太子。当时我是一时糊涂,听了他们这个谬论,就立王临为皇太子,结果表明,我犯了大错。王临有兄长王安在,按照立长的原则,他怎么能当皇太子呢?现在天下阴阳失调,粮食减产,治安恶化,人民穷困,边疆四夷暴动,都是王临当太子的罪过。为此,我应该设法弥补,兹将皇太子王临废黜,让他继续到洛阳当统义阳王。”

也奇怪,当时王莽并没有发现王临谋杀自己的阴谋,只是因为一顿狂风把王路堂刮毁,他就把身为帝国继承人的皇太子换了。可见,王皇帝确实是个大忍之人,什么骨肉之亲、父子之义,只要对自己的帝位、对自己的国家有威胁的,不管是谁,一概下手。

而且,迷信的王莽认为,拿儿子王临当替罪羊,可以上应天象,以此塞责,让儿子为自己改革引发的天下大乱负责。

王临本来心里就有鬼,太子地位忽然又这样就没了,更慌。回到封地洛阳后,他越想越怕,就给母亲写了一封密信。信里说:“父皇对我们老王家儿女真是太严厉了,按照我的统计,无论儿子还是孙子,一般到了三十岁,肯定就要被父皇逼死了。现在我也快三十了,恐怕命不久矣……”

王莽这个人,对任何人都疑神疑鬼的,特别提防。王临这封信,又是派人送入宫中,王莽很快就收到了密报,得到了这封儿子写给老婆的密信。

读罢信件,王莽气得鼓鼓的,觉得这个儿子对自己心怀怨恨,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久,王莽的皇后去世,王莽禁止洛阳的王临来长安参加丧礼。不仅如此,丧事办完,王莽就对皇后身边的人大加勘验、审查。

查来查去,原碧和王临私通事发。儿子和宫女睡觉的事情,可大可小,但原碧供出的事情,那可大了去了!王临竟然有弑父谋逆的企图!

王莽差点气死。王获杀奴仆给自己添乱,王宇往家里大门上泼狗血给自己添乱,王宗画标准相给自己添乱。这些被逼自杀的儿孙,相比王临这个逆种,其实都算是闹剧而已,回想起来,他们简直都是大好儿孙了。

呼天抢地之余,王皇帝恢复了理智。为了顾及新朝皇帝的光辉形象,王莽先让手下把参与审讯王临和原碧的官员数十人,统统杀掉灭口,尸体就地埋在监狱里。然后告知他们的家人,这些人都为国失踪了。而后,他让人携带毒药,逼迫儿子王临喝。

这王临还挺有种,觉得喝毒药死得不痛快、不过瘾,从狱吏手里借来一把利刃,自刺而死。

杀了王临,王莽对儿媳刘愔也没放过,直接下诏给老部下、老心腹刘歆,很痛心地表示:“王临本来不懂天象,责任在你女儿啊。”

刘歆虽然是个腐儒,但很快就明白老上司王莽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麻烦官家,把诏书摊开,继而逼着女儿在家里自杀了。先前,他的两个儿子,由于牵涉甄丰、甄寻父子案,已经被杀。

王临自杀后,王莽对外没有宣布逆子弑父的真相,声称他夭亡病死,追谥为“缪王”。

就在当月,王莽最后一个嫡子,刚刚被封为皇太子的王安也得病死去。至此,王莽正妻王氏所生的四个儿子,全部命丧黄泉。

新朝后继无人,兹事重大。于是,王莽把从前在封国闲居时和婢女生下的两个儿子王兴、王匡也认下了,把他们接到长安,分别封为功修公、功建公。同时,当地还有两个庶出的女儿,也都从新都接到长安来。

看王莽天天愁眉不展,就有朝臣奉承,说皇帝您新丧皇后,而当年黄帝正是身边有120个美女才得道升仙的。陛下您也应该如此,享受步步登仙的乐趣。

王莽一听,挺高兴,就让人在全国大选美女充实后宫。

王莽内部祸患暂时消除,外部反抗他的义军风云突起,到处有人揭竿造反,不停攻城略地。

更要命的,这一段时间,新朝国内自然灾害频发,什么旱灾、蝗灾、瘟疫、黄河决口改道,没一天消停过。而且灾区范围大,持续时间长。

每一个王朝覆灭前,天灾人祸,互为因果,都有这么一段大插曲。

如此自然灾害,发生在一个剧烈变革的动荡时代,王莽只得自认倒霉。由于灾害频繁,饥民相继暴动。不造反要饿死,因此,赤眉军、绿林军、这个军、那个军,老百姓为了活命,相继揭竿而起。

更始元年(23年),绿林军拥立刘玄称帝,定年号为“更始”,这刘玄就是更始帝了。

听闻刘氏皇族有后人称帝,王莽震惊无比。为了冲走晦气,他在长安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为了显示老当益壮,老王还特意将自己的胡须染成了黑色。除了选取杜陵史氏女为皇后外,他一次就娶了120个美女,各赐位号。

为了平息此起彼伏的大大小小的叛乱,笃信谶纬的王莽亲自去南郊祷天禳灾。他派人用五彩药石烧了一个北斗形的铜斗,号为“威斗”,天天拿在手里装模作样,对人说可以用这个挥舞念咒,天下叛乱就会随之平息。

光玩儿这些虚的没用。听说更始军攻克昆阳、定陵等地后,王莽大恐,他派遣大司空王邑赶到洛阳,与司徒王寻一起征发各郡郡兵百万,号曰“虎牙五威兵”。这支大军,不仅器械精良,而且辎重供应充分。合围昆阳之时,王莽军队共有四十二万多人,“车甲士马之盛,自古出师未尝有也”。

结果,昆阳大战,刘秀崭露头角。汉军以少胜多,把王莽大军打得大败,王寻被杀,王邑逃回洛阳。

消息传出,关中震恐,义军蜂起。

忧怖之间,王莽新朝内部又出大事儿了!

王莽有个叫王涉的堂弟(他父亲就是王莽的叔父王根,当年帮助王莽搞掉淳于长那位),时任卫将军。王涉和王莽一样,喜欢旁门左道。他有一个道士好友名叫西门君惠,特别喜欢钻研天象谶纬。有一次,西门君惠对王涉说:“谶文上说,刘氏不久就会复兴,国师刘秀(原名刘歆,成帝时代改名为刘秀)的名字,正好应谶啊。”

王涉听后,就去告诉和自己关系要好的大司马董忠。然后,他们两个人就经常去国师刘歆府中,和这位大儒谈论谶纬之术。

一次,王涉屏退旁人,单独对刘歆说:“我想与明公您一起复兴刘氏宗族,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相信我呢?”

刘歆见王涉诚恳,就说:“我夜观天象,谶文中的刘秀,应该起自东方。”

王涉觉得刘歆谦虚,就接着劝道:“王莽的父亲,年轻时长年患病,据说他母亲当时和别人通奸。所以,新朝皇帝王莽,恐怕不是我们王氏家族骨血啊。董忠负责宫廷守卫,您的长子刘叠为中郎将,负责殿中守卫。我们这些人可以同心合力,劫持王莽,然后向更始汉朝投降。如此,我们大家的宗族社稷都可以保全。否则,跟着王莽一条道走到黑,日后肯定宗族无遗!”

刘歆考虑再三,深觉有理。看眼下形势,王莽政权早晚会完蛋,与其和他一起垮台,还不如先动手把王莽劫持了,向更始帝刘玄投降。日后家族还是能够得以保全的。

于是,刘歆同意王涉的提议,但对他说:“根据我的星象观察,我们要等到太白星出现的时候,才能动手,那才会万事大吉!”

王涉高兴,就将刘歆的话转告给董忠。董忠因为老朋友孙伋也掌管宫内兵权,为了双保险,就邀请他一起举兵。

但孙伋这个人定性不行,回到家里之后,他有些后悔,提心吊胆的,饭都吃不下去。孙伋的老婆很会察言观色,见老公成天愁眉不展精神恍惚,就追问他情实。

孙伋也没多想,就把董忠、刘歆、王涉等人图谋劫持王莽的事情和老婆说了。

大事谋及妇人,哪里还有的成!孙伋妻子大惊,觉得在长安宫廷内搞人家皇帝,这不是找死吗,力劝孙伋赶紧去王莽那里告发董忠等人,由此将功赎罪。

孙伋武人,有点于心不忍。他妻子见劝不动他,便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兄弟陈邯。陈邯马上急了,对孙伋说,如此灭族大事,如果你不去告发,我就亲自去告发。

事已至此,孙伋无奈,就跟着陈邯一起入宫,向王莽自首。

听到如此亲信想暗害自己,王莽眼前一黑,差点脑溢血。毕竟搞了这么多年政治,谋人杀人轻车熟路。王莽定下心神,就让人传召董忠、刘歆等人入宫议事。

当时,董忠正在带领部队出操搞训练,见有使者来传召,不疑有他,便准备进宫拜见王莽。

董忠手下护军王咸摆手,觉得事有蹊跷,对董忠说:“谋久不发,容易事泄,不如我们现在就将来使斩杀,带兵杀入宫中!”

关键时刻,董忠犹豫。刘歆所说的太白星还没出现,干早了可能不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犯起了迷糊,董忠不敢贸然起事,决意先跟随使者进宫见驾。

董忠到时,发现刘歆、王涉二人已经奉诏而来,也都在殿外侯见。

大门一关,官吏马上审问他们三个人。

结果,没办法,都坦白吧。

谋反坐实。于是,宫内侍卫皆拔刃,押送三个人出宫。

走到半路,董忠忽然想拔剑自刎。看他拔剑,侍中王望急了,以为董忠要杀出一条血路逃跑呢,就高呼“大司马反!”

押送的卫士纷纷出剑,刀刀见血,就把董忠杀在当地。

王莽气急败坏之余,不忘厌胜,派手下虎贲卫士用斩马剑将董忠锉骨分尸,然后把肉馅盛以竹器,对外宣称“反虏出”。

而后,王皇帝下诏逮捕董忠宗族,全部杀掉后,将那些尸体连同董忠残骨一起挖大坑埋了。

刘歆、王涉二人,见董忠已经被杀,自思难以活命,先后自杀身亡。

毕竟一个是自己堂弟,一个是和自己相熟、相识、相交了大几十年的老朋友,又怕事情传出去动摇军心,王莽就没有对外公布两个人的死因,也没再追究二人家属,只下诏把刘歆长子刘叠由中郎将贬为中散大夫。

刘歆这个人,由于和王莽联系在一起,在历史上一直以一个悲哀的笑料式人物形象出现。但这个人,确实是我国古代罕见的通才型学问家。任谁都看不起的“章疯子”章太炎都说:孔子以后,最大的人物就是刘歆。刘歆不仅在儒学上造诣深厚,在天文历法学、目录校勘学、史学、诗学等方面,都是一流大家。至此,这位宿世大儒,极其窝囊地结束了他悲催的一生。

杀了董忠,刘歆、王涉自杀,王莽实际上已经众叛亲离。

身边无人可用,王莽思前想后,最后下令将昆阳的败军之将王邑召还,封为大司马。而后,加张邯为大司徒,进崔发为大司空,擢苗为国师。

把一切人员重新安排好,王莽还是满怀忧懑,主食也吃不下去了,平时只饮酒,大啖鳆鱼。而且,这位皇帝还手不释卷,天天看兵书解愁,累了困了,就凭几而寐,从此再没有睡过枕头。那新娶的一百二十位美人,他也没心情没时间去享用了。

由于王莽对于厌胜小术特别爱好和沉迷,没事就大搞迷信活动,包括派人毁掉渭陵、延陵园门,又让人用黑墨泼污陵园周垣,等等。

事到如今,干啥也没用。

不久,消息传来,成纪人隗崔、隗义起兵响应汉军,他们共同推举兄长儿子隗嚣为上将军,传檄各郡,宣布王莽罪恶;很快,王莽新朝的雍州牧陈庆、安定卒正王旬先后被义军杀死。陇西武都、金城、武威、酒泉、敦煌等郡县,全部失守;再后,蜀地公孙述也反了,蜀道艰难,再和新朝没啥关系了;接着,又有邓晔、于匡百余人在南乡起兵,他们劝说析县县令统率数千名士兵,一起反正,宣布王莽为逆贼。

邓晔自称辅汉左将军,于匡自称辅汉右将军,合力进攻武关。而王莽在武关的守将,竟然不战而降。因此,邓晔、于匡率军势如破竹,直杀京兆地区。

叛乱四起,万分忧愁。王莽心烦意乱,完全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他的大臣崔发对他说:“《周礼》《春秋》《左传》上都有记载:国家有了大灾大难,可以用大哭来压制。《周易》上说:‘先号啕而后笑’。所以,我们应该嗟告上天,祈求解救。”

王莽知道败亡在即,也没别的办法了,就带领群臣到南郊祭祀。

他絮絮叨叨,向上天诉说自己接受符命的缘由和本末。最后,他仰天大叫:“我是受皇天的旨命才做皇帝的。皇天既然授命于我,为什么不殄灭众贼呢?如果上天认为我所为不对,就请皇天下雷劈死我吧!”

言毕,王莽捶胸顿足大哭,还确实是真哭,差点哭断气。

如此白发蓬蓬一糟老头子,大哭号啕,气喘吁吁,叩头不停。这个情状,确实怪吓人的。而后,他亲自作“告天策”,自陈功劳,洋洋洒洒千余言。

王莽不仅自己哭,他还动员城中百姓跟他一起大哭。哭,不白哭,王莽特别设立豪华粥棚,让来哭的人吃饱了,有劲再哭。

于是,真真假假,整个长安城哭了个天昏地暗。从这些人中,王莽挑出来能诵读策文的年轻人为郎官,人数多达5000余人。

光哭,哭死也没用。王莽情急,又封九名将军为大将,都以“虎”为号,称为“九虎”。为了让这几个人为自己殊死战斗,王莽把“九虎”的妻子搬进宫中作为人质,然后让他们统率数万精兵去抵御郑晔、于匡的军队。

当时,王莽宫中还存有黄金六十柜,每柜有万斤之多。一向大方的王莽此时变得极其吝啬,不肯尽数拿出犒军,仅赏赐出战的士兵每人四千钱。为此,众军嗟怨,没有丝毫决死之心。

“九虎”率领军队抵达华阴,凭借险要关隘防守。但兵心不稳,根本打不了仗。

于匡带兵在正面挑战,邓晔带兵抄了“九虎”后路。

双方甫一交战,其中“六虎”就被打得抛盔卸甲。而后,“两虎”自杀,“四虎”溜走。剩下的“三虎”带领残兵败将退回京师附近的仓城。

接下来,更始皇帝刘玄的先头部队两千余人,由李松带领杀到京郊,他们与邓晔、于匡的部队合军,猛攻长安。与此同时,陇西举兵的隗嚣军队也逼近长安城。

各部义军此时都想率先杀入长安掳掠,所以拼死攻城。

手下没兵,王莽只得派遣使者到各个监狱,把囚犯全放出来,给他们配发武器,还让他们在出发前喝猪血酒对天发誓:“如果不效忠新朝皇室,鬼神会记下他们的罪孽!”

都啥时候了,王莽还玩鬼鬼怪怪这一套!

如此临时拼凑起来的囚徒军队,根本没有战斗力,没走几步,皆一哄而散。

城外,众兵大集,攻城的闲暇,开始发掘王莽妻子父祖坟冢,并且点火烧毁了王氏家族的棺椁。一时间,火光熊熊,什么王氏九庙、明堂、辟雍,全都点着了,一片通红。到了晚上,火光映彻城中。

十月一日,义军大兵攻入宣平城门,王莽手下大将王邑、王林、王寻等人分兵距守北阙。战至黄昏时,新朝官府邸第全部奔亡溃乱。乱了一宿,到第二天,城内年轻人朱弟、张鱼等人怕遭到乱兵劫掠,就也召集了一些人响应义军,给义军带路,直朝着宫殿方向杀去。并且放大火,高声大呼:“反虏王莽,何不出降?”

大火四燃,王莽跑到宣室前殿避火,宫女们纷纷哀呼“当奈何!”

再看老爷子王莽,还装呢。他带着玺韨,手持虞帝匕首,闭着眼睛,嘴里念叨不停。还有天文郎桉栻于前,随着时辰光影,王莽旋席转动,随斗柄所指而坐,不停自言自语道:“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城内已经到处都是义军,群臣扶掖着王莽,西出白虎门。王莽从那里登车,想逃到渐台躲避。

如此危急时刻,老爷子还抱持着符命、威斗紧紧不放。此时,跟随他逃跑的,还有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一千余人。

王莽手下大将王邑昼夜力战,疲劳至极,士卒死伤几尽。王邑最后不支,就率领残卒奔驰入宫,追随王莽到渐台。其间,王邑儿子王睦解衣冠欲逃。王邑叱之使还,于是父子共同守卫王莽。

很快,义军人多势众,砸破宫门,高喊着攻入殿中,呼问:“反虏王莽安在?”

有一美人出房,战战兢兢指说:“在渐台。”

于是众兵追之,围渐台数百重。

由于隔水,渐台上还有不少弓弩。王莽手下负隅顽抗,与义军相射相持。

义军也不着急,王莽反正已经逃无可逃了,义军就把渐台围得铁桶一般。

不久,王莽手下箭矢用尽,无以复射,义军开始登台进攻。双方短兵相接,杀得你死我活。

其间,王邑父子、王巡等人皆战死,台阶上遍布尸体。眼看周围已经无人护卫,王莽逃入室内。

这时候,义军已经杀得眼红,四处入室,胡乱杀人。

有个叫杜吴的商人,看到一间房子里面有个老头子撅着屁股趴在那里,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刀,把那人一刀砍死。

由于当时混乱,杜吴又到处寻找财宝,因此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杀的就是新朝皇帝王莽。杀人之后,他看到王莽身上的绶带很漂亮,金丝遍绣的,又没沾上血迹,就随手取下挂在自己身上。然后四处走动寻找,杀人取宝。

结果,杜吴半路上遇到了校尉公宾就。此人曾经在汉朝担任过礼官,看到杜吴身上绶带,马上就问:“这绶带主人在哪里?”

杜吴挺老实,马上回答:“在内室的西北角。”

公宾就大乐,马上颠疯一般飞跑过去,踹门而入后,把王莽尸体反过来。嗬,真是这个老爷子,他大笑一声,一刀就把王莽脑袋斩下,然后高举示意。

啊,王莽在这里!

兵士们纷纷冲前,都想抢夺王莽尸身以邀功。混乱间,相杀者数十人。最后,王莽尸身被那些争抢的士兵乱斩成数份……

班固《汉书》虽然写得不如司马迁《史记》精彩,但也有部分文采华章。其中,《王莽传》最后的赞文,就写得文采飞扬,意味深长:

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岂所谓“在家必闻,在国必闻”,“色取仁而行违”者邪?

莽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又乘四父历世之权,遭汉中微,国统三绝,而太后寿考为之宗主,故得肆其奸慝,以成篡盗之祸。推是言之,亦天时,非人力之致矣。

及其窃位南面,处非所据,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滔天虐民,穷凶极恶,毒流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丘垅发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

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途,俱用灭亡,皆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圣王之驱除云尔!

读毕班固雄文,俯首思之,再诵白居易《放言》一诗,更是别有滋味: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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