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晏公庙阻击战发生的时候,已经是洛安州沦陷的第五年的农历二月了。
这正是花扬絮飞的季节。第二次世界大战出现了新的形势,在太平洋战争中日军迭遭挫折,苏联军队占领了柏林,德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在这种大背景下面,中南长官部连连致电在敌占区或敌后活动的各支部队,寻找战机,同日军进行几场可以造成较大影响力的战斗,为舆论宣传提供依据,以正视听。
晏公庙阻击战本来是杨庭辉组织的。杨庭辉得到情报说,日军中村联队拟于本月中旬对凹凸山地区的晏公庙、界牌石、响洪甸、迎驾厂一带进行“扫荡”。杨庭辉于是派人同刘汉英联系,要求配合作战。
敌情确凿,八路军又主动挑了重担,刘汉英觉得这一仗他不参加有点说不过去,就选择了左路,在晏公庙打伏击。
之所以选择左路而不是右路,刘汉英自有精明的考虑。据他从另外一条线上得到的谍报,左路敌人多为二鬼子“皇协军”,比起日本鬼子自然要好对付得多。
部署兵力的时候,参谋长左文录把刚刚组建不到三个月的新七十九团放在了牌坊店,而将甲种建制完整的张嘉毓二四六团放在晏公庙东北的赛石矶。
作战会上,石云彪趴在作战图前足足琢磨了半个时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只独眼就多了几分阴沉。石云彪慢腾腾地站起来说:“旅座,我看这一带地形坡缓林稀,易攻难守。防御正面如此之宽,防御力量也就疏而且弱。日军上千人马,加上伪军近万,我们打大伏击力不从心,打小伏击隔靴搔痒。我的意思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是否可以同杨庭辉先生再协商一下,改变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而集中我部和杨部兵力,大部压在南楼一线天,打击日军右路佐佐木大队,争取将其全歼。”
刘汉英尚未吭气,左文录就把话接过去了,不自然地笑了笑说:“石团长的设想确有过人之处,问题是杨庭辉先生恐怕不听你的指挥。旅长和副旅长都是这个意思,各负其责,还是把账算得明白一点为好。”
石云彪的心里依然犯嘀咕。这是新七十九团扩团以来首次参战,也就是说,新七十九团的战斗生命从此就开始了。此战能否打好,将决定团队起步的高低,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注定了一支部队的精神。
石云彪又将左文录的作战方案由表及里地咀嚼了一遍。
从敌人此来的势头和地形上看,牌坊店一带有可能最早进入战斗,一旦口袋扎住了,又是逃敌必经之路,极有可能成为阻击战的主战场,理应派遣精锐部队防守。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有多少拳脚,他的新七十九团战斗连队只有六个,除了原七十九大队的老底子,三分之二的兵员是新补进来的,虽然马不停蹄日夜操练,但是毕竟缺乏实战经验。而张嘉毓的二四六团是刘汉英的看家部队,军官大都是刘汉英的老部下,火力配备也十分精悍,可以说兵强马壮,完全应该成为大战主力,可是左文录偏偏将其部署在赛石矶一线。赛石矶地形奇峻,宛若平原中突兀拔地而起的一道屏障,前是平川,后亦平川,射界开阔视野也开阔,便于进攻也便于退守。熟习兵法、深谙地形之利弊的石云彪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这种布局的偏颇。
尽管心存义愤,但石云彪还是全力以赴投入了阻击战的准备工作。
此后不久出现的事实证明,石云彪对于敌情和战场形势的估计,基本上是正确的。战斗发起之后,石云彪率部兜住了牌坊店至庄岗一线约一公里的正面。诚如石云彪自己预料的那样,防御正面越宽,防御力量则越薄弱。日军吉野大队力督伪军八百余人向石云彪防线先后展开了六轮冲击,企图夺路而逃。七十九团部队伤亡过半,连以下军官伤亡三分之一。
石云彪让团部特务连在阵地后方架起了机关枪,宣布:“凡在阵地之人,包括石云彪本人,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退逾白线者,格杀勿论。”石云彪手拎一柄三尺长的宽厚大刀,立于阵地高处,喊道:“弟兄们,前面是日本鬼子,后面是二鬼子,左面是绝壁,右面是淠河,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弟兄们看着我,我若不退,你们退到哪里也是死路一条。”
团座既然如此,营连长们自然不敢含糊,纷纷做好后事交代,准备献头颅于阵前。
由于前线吃紧,此时已到二连任代理连长的陈墨涵向石云彪献计获准,指挥一个排佯作败退,让开一个缺口,诱敌深入至一线天峪口,合而击之,将深入刘汉英防区纵深的吉野大队分割包围在数十处不便展开的山林沟壑地带,一阵游击战加上运动战,重创吉野大队,吉野本人被流弹击中。如此以攻助守,方才使七十九团全线稳住了阵脚。
二
参加晏公庙阻击战的,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便是高秋江的战地女子服务队。
本来,在这次阻击战中,战地女子服务队是没有直接战斗任务的。但高秋江却表现出了非常奇怪的积极性,向刘汉英主动请缨,率领二十四名队员前往牌坊店抢运七十九团的伤员,不巧在途中遭遇了十几个鬼子和二鬼子。这伙人刚刚从火线上下来,急急如丧家之犬,竟然迷了路,一见高秋江等人穿着国民党军制服,哗啦一下便展开了战斗队形。
好在高秋江是经过阵势的,有一些打仗的经验,急忙指挥人员散开,抢占有利地形。
阵脚还没稳住,日军就开了火。
韩秋云就趴在高秋江的身后,由于她人很勤快,脑袋瓜子不笨,那副模样又很讨高秋江怜爱,所以很快便当上了分队副。眼下,韩分队副看着高秋江左一枪右一枪地往外打,耳朵发麻,心里乱跳,似乎还有点新奇和兴奋。当然,害怕还是主要的。
高秋江边打边喊:“韩秋云你死啦?不该开枪的时候你开枪,该开枪的时候你死活不开枪,你娘的咋回事?通敌啦?”
韩秋云自己也觉得挺丢人。那次梦里见到梁大牙,居然真抠了扳机,差点儿打断了自己的一个脚趾头,好像勇敢得一塌糊涂,可是这回轮到真的了,手指却硬得像根铁棒,无论如何不听使唤。
韩秋云快要急出眼泪了,带着哭腔喊:“高队长,我的手抖呀,打不准呢。”
高秋江说:“打不准也给我打,往人堆里放就行。”
韩秋云左摇右摆地看了看两边,其他几个女兵也都脸色惨兮兮的,搂着大枪胡乱地放,那姿态当然不像打仗,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高秋江又喊:“袁桂花,你给我往山墙后面那颗杏子树下面打,那是个鬼子头。”
韩秋云没有看见鬼子头,这时候她瞅准了一个戴大盖帽的,那人正蹲在石坎后面举着手枪往这边射击。
韩秋云双手抱着大枪,拿不准是瞄那个人的头呢还是瞄那个人的脖颈子,后来她决定瞄那个人的胸脯子。她怕打了那个人的头,会把头盖骨给掀飞了,脑浆喷得到处都是,那是她最害怕见到的。可是瞄胸也瞄不准,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两手更是抖抖索索的像是三九天的牙帮骨。再往后,韩秋云就想明白了——先别管打得上还是打不上,先抠了火再说。自从遇上了日本鬼子到现在,连一枪还没有放过,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活着回去弄不好要挨高队长的骂。想到这里,便咬牙切齿要抠火。手指勾上扳机后便把眼睛闭起来,想睁也睁不开了。心一横,拽了一下扳机就什么也不想了,单等那惊天裂地的一声。
却邪门,等了半天竟没啥动静。这下心里就更发毛了,这枪怎么打不响呢?老是打不响,高队长回去不是要骂么?两手于是抖得更厉害了,费了老半天劲儿才弄明白是二道火没有打开。这么一耽搁,被瞄准了的二鬼子又从瞄准线上消失了。韩秋云的心里反而一阵轻松,心想也好,饶了他吧,姑奶奶打的是日本人,不掺假的抗日。就在这个时候,韩秋云忽然想起了老队员的一句脏话:“老娘是窑姐不脱裤子——抗日的干活。”想起这话,又乐又羞,手头一紧,便走了一火。这一火走得恰到好处,一枪打中了一个日本兵。
高秋江在一边看见了,大叫一声好,扭头夸道:“好,韩秋云打得好!”
韩秋云怔怔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哦喔,我的个天哪,我开枪了,我打死人了。
真真切切真真切切,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她亲眼看见了那个日本兵刚刚从石坎后面猫出腰来,想往树林里面跑。跑着跑着,她枪里的子弹头就飞了过去,钉进了他的肉身子。日本兵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踉跄一步,又原地站稳,如同一株被风刮弯了的树,骤然弹回,直直地仰起头来,面向天空,然后便弯弯曲曲地倒下去了。
以后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每当韩秋云向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别人都不大相信。隔着好几十步呢,怎么能看得那么仔细呢?韩秋云说:那是真的嘛,连眉毛眼睛都能看得见。那是个小兵,恐怕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脸皮子白白的,眼窝子里还有水,水汪汪地看着我,就那样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着我,倒下去了也没有闭上眼睛。我还看见了他的嘴,嘴唇子动了动,像是想跟我说点啥。说啥呢?兴许是埋怨我不该开枪……
三
那一次作战,事实上韩秋云只开了一枪,还是走火。走火之后,她就愣住了,脑子里似乎爬进了一只虫子,钻来钻去的。她突然觉得恶心。死去的那个日本兵,有没有真的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除了她自己知道,那就连老天爷也说不清楚了。她看见鬼子兵头顶上的那块天空像刀切一般落下来,飘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片血红升腾弥漫。
山坡上还荡漾着几缕淡淡的蓝烟,浓烈的硫黄味儿呛得她鼻子直发酸。韩秋云低下头来,目光便被刺了一下。那枚空弹壳已经完成了使命,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的草棵里,映照着太阳,闪烁着黄澄澄的金光。
他当真死了么?
韩秋云似乎恍然大悟了。原来死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比她那回上吊要利索得多从容得多。就那么一下子,手指稀里糊涂地紧了一下,她就把一个东西钉在了那个稚气未脱的日本小兵的身上,刚才他还活蹦乱跳,眨眼之间再也不能叽里呱啦地喊八格牙路了。韩秋云突然觉得那个日本兵有些眼熟,白白净净的像哪个认得的念书娃。假设他要不是日本兵呢?那他就是一个学问人了。他走路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很斯文。往后他会长得很健壮,身上会泛出热乎乎的男人味儿。她想她跟那个日本小兵是有一种缘分的,本来是素不相识,不该有仇恨的,可是他到中国来了,是背着三八大盖来的,这就成了她的仇人,她和他的仇恨是中国和日本国的仇恨,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仇恨。他要是还在日本,或许还在念书,或许在做一些别的读书人做的事情,说不定还有一个花红叶绿的小妮子在等着他。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没准他们会坐在芳草茵茵的小河边,听潺潺流水,他会跟他的日本小妮子在一起……
枪声在继续,犹如勾魂夺命的号角,一阵又一阵地抽打韩秋云的神经,让她恶心欲呕。那个死去的日本小兵已经彻底失去了说笑蹦跳的能耐了,他一声不吭了。韩秋云似乎看见了那具慢慢冷却的尸体正在蜷曲着蠕动,像是一条冬眠的蛇。从一个活人到一具尸体之间,有一颗子弹头,金黄色的,腰豆一样的形状,在阳光下面好看极了。韩秋云想,这样漂亮的小东西,如果不是用枪发射出去的,而是吃到嘴里,咽到肚子里,想必也不会出啥大的毛病。
韩秋云那时候自然不会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漂亮的小东西加上速度,等于从生到死的桥梁。但是,在那样的时刻,韩秋云却似乎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真正最让人恶心的,便是死人,没有比死人的事更让人恶心了,没有比自己亲手打死人更让人恶心的了。当然,恶心归恶心,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她开枪打死那个日本兵,说不定就是那个日本兵,会在某一时刻向她开枪,把那个漂亮的金色腰豆射进她的体内。极有可能。
现在,她就不仅是厌恶了,极度的恐惧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她恐惧那种漂亮的、金色腰豆一样好看的小东西,她想她宁肯让别的东西进入她的身子,哪怕那是羞耻和痛楚。她不想死,她早就放弃上吊的念头了。
耳边又响起了高秋江的喊声。高秋江的声音已经哑了,她一边射击一边叫喊:“姐妹们,要节省子弹,把鬼子放近了打。”
韩秋云看见高秋江的眼睛像是染了血,红得发黑。猛然间,她的眸子被灼痛了,她看见对面的一蓬树丛里闪过一道弧光,好像有一团火球向这边扑过来。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愧疚。她举起手枪,想把视线集中起来瞄准一个日本兵,她似乎看见了那个日本兵也正在端枪瞄准她。
一个严重的问题顿时来到眼前——要么打死那个日本兵,要么让那个日本兵把自己打死。
在这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就忘掉了一切,毫不犹豫地端起了枪——她决定打死那个日本兵,而把自己留在人间。可是,手指一触上扳机,胸口又恶恶地翻上一股血腥,击发的手指就僵硬了,心里又想呕吐。还没有等她吐出来,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她先是听到一声闷响,接着眼前大放异彩,满天飘扬着红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树枝,伴着热辣辣的血浪扑面而来。风声从耳边擦过,像林子里的呼啸,阴森而又强劲。就在这铺天盖地的轰鸣声中,她的胸部被重重地击了一下,与此同时,怀里咚的一声落下一个湿漉漉的物件。
韩秋云疑惑自己被砸断了肋巴骨,许久才敢睁眼看那物件,只看了一眼,就啊一声惨叫,昏了过去。
四
韩秋云是在撤离晏公庙战场的第四天醒过来的,但是醒过来的韩秋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韩秋云了,即使是醒着,也还是在梦中。
在这个阴风呼号的下午,韩秋云仍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腾云驾雾一般回到了蓝桥埠。
从前,蓝桥埠曾经是一个拥有一千多口人的旧式商埠,虽然三面环山,但是有一条三十多丈宽的二道河从镇东擦肩而过,不仅给这个僻乡集镇点缀出一片旖旎水色,也给蓝桥埠人带来了食盐、布匹和洋火,富绰人家往往还能用上洋胰子。收成好的年头,到了农历八月十五,就会由镇上头面人物张罗,从城里请来大戏班子,在街东的大坝上演上一两场大戏。这个时候,便是孩童们的节日了。
在童年的韩秋云看来,山外的一切事情都是遥远而美妙的,比方从城里来的大戏班子演戏用的美孚灯,雪亮耀眼,就像夜里从山那边钻出来的太阳,能把方圆几十里地的蛾子蝗虫都引过来,飞在头顶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云彩。还有演大戏那些人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在美孚灯下熠熠闪光,流金溢彩,也让蓝桥埠的男娃女娃们无限神往。有些个年头请的大戏班子唱黄梅戏,韩秋云听得不甚明白,台上不是男的哭就是女的哭,有时候哭着唱着唱着哭着就晕死过去。女戏子扮的角色大都是好人,大都是跟男人好得要死要活却又好得没有好结果。大戏里头的男人也大多是好人,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情,让那女的凄凄婉婉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唱,委实伤心得让人心疼。有时候直到拆了戏台,大戏班子走了好几日,那哀转凄婉的唱词儿还在蓝桥埠的天空上飘荡。
住在镇上的人并非都是手工业者和商贩,多数人也是要下地种田的,田地里有时就会传出一阵阵“随秋风飘零到天涯,身在何处何处是家”的黄梅调儿。自然,蓝桥埠人唱得不如人家大戏班子唱得那样好听。
有两个年头,请的是河南梆子,这就跟黄梅戏不一样了。梆子戏的戏子看上去要比黄梅戏的戏子有劲得多,台上遛步虎虎生风,不管男的女的,一嗓子亮出去,高亢激越,有时候能把尖尖的高音拔到天上去。拔到最高处,还不忙着落下来,而是啊嗬咦唏呀嘿嚯呀嘿咦呀嗨地一段一段地往下掉,那声调左拐右拐拐得极有味道。且打斗多。梆子戏里的女戏子多是扮演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之类的角色,要么横一柄寒光如冰的三尺长剑,要么挺一杆红缨飘飘的方天画戟,那样子威风凛凛英气逼人。一旦开打那就更是热闹非凡,只听锣鼓喧天,满台锦绣云动,你来我往,你上我下,左一个跟头,右一个扫腿,一会儿倒下一个,一会儿起死回生,看得人眼花缭乱。
蓝桥埠的大戏委实是韩秋云最留恋的梦里去处。
这是韩秋云在昏睡了许多天后进行的一次对于故乡和童年的比较清醒的回忆。自从晏公庙遭遇战之后,这种清醒的时刻对于她来说就显得尤为可贵了。清醒的时刻,最先占据韩秋云愿望的,便是回到小时候的蓝桥埠,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场大戏。然后,就是那个初夏的午后了。
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光啊。
五
严格地讲,韩秋云并没有挂彩,只不过额头上被划破了一块皮,不用针缝,涂点酒精或龙胆紫药水就好了。导致她经常沉睡并且经常胡言乱语的是一只胳膊——不是她曾经在老河湾的桑树林子里看见的水蛇腰的胳膊。水蛇腰的那只胳膊在贺瘸子的脊梁上滚动如笋,那白白的皮肉里涨满了一种奇怪的力量。
经过几年岁月的揉搓,在韩秋云的眼睛里,水蛇腰的那只滚动的胳膊已经逐渐褪去了一些污浊之气,竟然生出一些蓬勃的妖媚,那每次舒缓的滚动和如醉如痴的抽悸都像是野性的舞蹈,能让人从心里生出一些翻花作浪的想法。每当再从记忆里看见那只胳膊,韩秋云就会惊惶地感到自己的身子里有一股血烫烫的胀胀的,烧得自己耳热心跳,烧得自己腿都软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面往外喷。当然,进入这样一种情境里,韩秋云便又不清醒了,清醒的时候还是要红脸,还是要臊得慌,还是要骂自己一声不要脸。
清醒是不会太持久的,因为清醒不久之后她就会看见另一只胳膊,那便会使她重新陷入不清醒状态。
那是一只怎样的胳膊呵?那只胳膊是日本鬼子的炮弹皮从袁桂花的右肩上削下来的,被火药炸得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了十几圈之后,拐了一个弯,不偏不倚地砸进韩秋云的怀里。她睁开眼睛后,最先看见的是缩紧了的皮肉和戳出肉外的骨头茬子,白森森的有寸把长。她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便被更加恐惧的事实所击中——那只已经离开了袁桂花的肩膀的死亡之手,似乎还残存了最后一丝力气,五个血糊糊的手指竟然在瞬间骤然收拢,紧紧地掐住了韩秋云的脖颈子,她只来得及凄厉地尖叫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后来,是那个名叫石云彪的独眼团长带着部队上来了,拳打脚踢地将战地女子服务队救了下来。
在送往救护所的路上,韩秋云曾经有过短暂的清醒,那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哇哇大叫,并且拼命地往外甩,抓住什么甩什么。其实她是在甩她怀里的那只胳膊,直到后来她知道了怀里已经不再是袁桂花的胳膊而是医生的胳膊,是为了抗战从加拿大归国的医生乔治冯的胳膊,但是她仍然不屈不挠地拼命地往外甩。加拿大是个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乔治冯是个什么人物她也不甚了了,她只是恐怖胳膊。
胳膊啊胳膊!那只胳膊将伴随她终生,今生今世,她是再也无法甩掉那只胳膊了。
六
一年之后,恍若隔世,从此,韩秋云便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境界里。偶尔她能看见一片春天的原野,莺飞草长,灿黄灿黄的油菜花开得无垠无际,头上有一轮银盘般的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耳畔有蜜蜂和蝴蝶哼哼地唱着,有一条清香潋滟的小河,透亮见底的河水里,有摇头摆尾机灵俏皮的黄鲢子鱼,有滚动水珠的苇叶和鹅绒一样飘飞的芦絮,还有一个横坐在独木桥上吹箫的黑眼睛少年。那少年的管箫吹得悠扬,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天之穹窿飘过来,满林子燕鸣莺啼都沉寂了,那歌子就像是她自己在唱,那歌子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会唱,那歌子就像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拥有的财富……
现在,就是梦幻和记忆在支撑着韩秋云昏睡的日子,而在所有的梦幻和记忆里,现形次数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叫陈克训的读书人和那段刻骨铭心的少女的初恋。每当进入这种情境,韩秋云的脸庞就会涌上一层玫瑰色的红晕,有时还会喃喃自语,说一些只有她自己才能够听明白的话。
在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韩秋云回到了蓝桥埠,走进了藏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个夏天。
透过斑驳的阳光浸染的热乎乎的夏风,她看见了一个扎着独角小辫的小妮子。
那是一个乡村的、有着健康美丽的妮子。妮子咯咯地笑着,脆脆的声音散发着嫩竹般的香气,在老河湾的林子里簌簌地颤动。小妮子在林子里疯跑,独角小辫甩来甩去快乐地舞蹈,像是一面黑色的绸纱迎风飘扬。妮子奔跑出一脸鲜嫩的红色,泛着熟桃一般透明的光泽。
在妮子的身后,她看见了舞着管箫的陈克训。陈克训是在暑假中回到蓝桥埠的,那时候韩家的家业已经败了,她辍学栖身在表叔家,粗活干得两手长了半寸厚的茧子。陈克训探知那天她要去老河湾采桑叶,就瞒着家人跟了去。
那天好热啊。十五岁的小妮子爬到高高的枝丫上,把桑叶撒得满地都是,引逗着捡桑叶的陈克训东奔西跑。累得汗透了小褂子,陈克训还乐呵呵地笑,傻傻的样子让她看着开心极了。后来下了雨。那雨下得又浓又稠,闪电从树叶竹枝的缝隙里泻进来,林子里雪亮一片,漫天氤氲混混沌沌。闪电走远了,沉闷的雷声滚过来,喀喀吧吧地震响,惊得枝头上水珠子乱迸,树根下的小溪越聚越多,汇成厚厚的一泓清水潺潺地流,渐渐地漫过脚背涌向脚踝,两双脚丫子于是被洗得雪白。
“陈二少,你要是被雨浇病了,我可是有罪过了。”小妮子嘻嘻地笑着说。
陈克训说:“没有那么金贵。再说,浇病了也是我自找的,与你不相干。”
小妮子又说:“你是蓝桥埠的少爷,我是采桑叶的下人,你跟我在一起不怕人家笑话你?”
“这话说外了,咱俩是学友,我就愿意跟你在一起,在洛安州读书的时候,我还做梦咱俩在一起呢。”
小妮子刷地一下红了脸。
“等我毕业回到蓝桥埠,我就娶你当少奶奶。”
小妮子顿时跳起来叫起来:“难听死了,不许你瞎说。”
再往后,雨就停了。西边的天穹上,弓起一弯七彩缤纷的虹桥,顶上的那方天空被雨水洗净了,亮出一片无尘的湛蓝。远处的山峦里,升起乳白色的云雾,袅袅地涌向远天的尽头。长长的弯弯的林子如同水中捞出的藤蔓,迎着西边的一个火球翻动出绿亮的光晕。积蓄的雨水从叶秆上浸出来,沿着河湾的草棵哗哗地向河里流去……
“陈二少,你在看啥呢?”
“我在看你呀。我在想,韩秋云要是能到洛安州去读书就好了,那样咱俩就能在一起了。学校的院子里有花园,晚上咱们就去散步,坐在亭子里,我吹箫,三弟拉胡琴,韩秋云你唱歌……”
小妮子没有吭气。小妮子的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一层酸楚的泪云……
然后,韩秋云醒了,摸摸枕边,一片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