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与其说是个部门,不如说是台电脑。整个部门没有一个在职人员。员工的招录、培训、考核、定级、晋升等全部由人工智能根据公司的预算、人力资源市场的供需情况,以及公司未来的规划反复计算,动态更新,以保持人力资源性价比的竞争力。
部门的主管领导叫曹东明,担职公司副总裁。除了人力部门,他还兼管办公后勤等,他是公司老板曹精明的亲弟弟。曹氏兄弟也是维登阶层的成功人士。公司虽然是哥哥创建和发展起来的,但基因与血缘关系也注定了哥哥要提携帮衬弟弟一把的。
高洋知道电脑做的决策是刚性的,电脑不讲人性与沟通,没法靠说服工作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马克的事,只能去找曹东明碰碰运气。
高洋一进曹东明办公室,曹总率先说道:“高洋,你来得正好,正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呢……”
“你知道,公司最近日子比较难过,涟漪集团昨天又推出了新产品。哦,听说你也去发布会现场了。他们太狠了,一下把咱们的股价打下来好几个点。”
“他们的产品虽然是有亮点,但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高洋回道。
“你是公司的技术大拿之一,你觉得我们的希望在哪儿?”
“量子技术是大家公认的方向。他们虽然领先了一步,但领先优势并不太大,我们公司不是也在投巨资开发新技术的人工智能系统吗?”
“是啊,正因为此,公司才决定今年必须要加大量子技术人才团队的预算。你知道,公司经费捉襟见肘的,没有办法在未来要被取代的技术方面再加大投入啊。”曹东明大概明白高洋来的意图了,想通过委婉的方式拒绝高洋。
高洋明白了,曹总是先下手为强,自己已经掉进了他挖好的坑。可高洋心想,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要争取一下。
“曹总,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这拨实习生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想请您和公司再考虑考虑,这拨学生素质和能力都是这么多年我带过的最好的。”
曹东明未置可否,看着高洋,等他继续说。
“马克是我手把手教的,这孩子悟性高,动手能力又特别强,关键是情商还不差,是个未来团队负责人的料啊。”高洋试图说服曹东明。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确很有潜质。哎,谁让世道变化这么迅猛呀,只怪他们当初选错了专业啊。”
“曹总,我们都是做算法开发的,与量子技术做算法开发有一定的共通性,他们也可以很快往那个方向转的。”
“高洋啊,人才市场供过于求不是一天两天了。就是高端开发人才,也有大把。何况我们招的量子团队实习生同样已经干了半年了,你知道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半年意味着什么差距吧?”
“曹总,马克的智商很高,想加入公司的愿望又强烈,只要给他一个机会,我相信他会很快赶上那批量子团队的成员。真的,你相信我吧。”
曹东明还是面露难色,高洋又说道:
“曹总,你看要不这样行不行?我主动把我的薪水降一降,请公司把马克招进来吧。”
“那怎么能行,这样公司没法做到对他们这一批实习生公平对待啊。”
眼见这么优秀的同学可能马上要跌入沉溺游戏、碌碌无为的社会大军,高洋心下着急。他知道已很难再挽回,但离开曹总办公室之前还是以祈求的眼神向曹总说道:“曹总,求您再考虑考虑吧!”
高洋悻悻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心想怎么给马克回话啊。他历来是个负责任的指导老师。每届实习生在他这儿干,只要是他看上了的,本人也愿意留在公司的,他都能帮助其顺利进公司。这是第一次有心无力。
他开始从脑子里、通信录中搜索熟悉的公司和朋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马克推荐过去。他甚至想到了要以什么样的措辞给马克写一封漂亮的推荐信,一定要让对方觉得马克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
李一明,这个名字首先从高洋脑海中跳了出来。
李一明是高洋的大学同窗,长得人高马大,行事风格比较粗犷。他为人仗义,高洋为人疏财,两人挺投缘的,入学不久就混成可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了。李一明在学校时常找女孩谈恋爱,经常是月底还不到就没有钱用了。只要他一找高洋说“苟富贵,莫相忘”,高洋就知道他又没钱用了:“你谈恋爱,我出钱,一明,你可真是好哥儿们啊!”高洋恨得牙痒痒,但还是要接济他,高洋为一明谈恋爱可是没有少花钱。
不过李一明对高洋也时常表现出哥们儿义气。高洋记得有一次去电玩城打游戏,与一帮小混混打起来了。李一明为了救高洋,被那群混混用木棍把腿都打折了一只,在屋里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
还有一次,高洋跟一名同学打赌,说谁要是输了谁沿着四环裸跑五公里。结果高洋输了。在同学们的哄笑中,高洋裹着睡袍上了马路。真要让他裸跑,高洋又有点退却了。就在这时,李一明也裹一件睡袍跑过来了:“高洋,哥们儿陪你,咱豁出去了!”边说边脱掉睡袍跑起来了。高洋受他的鼓动,也把衣服脱了,两人用手护着下体,在众目睽睽下狂奔起来。不过,他俩当晚就在派出所的办公室蹲了一夜。
那些年两人在一起没少干这类丑事荒唐事,算得上是共患难了。毕业后,随着李一明成家,高洋与他慢慢少了往来。但男人之间,尤其是同学之间,虽然久不联系,一旦想起来,几句话还是能把友情拉回原来的高度。
想到这里,高洋毫不迟疑地拨通了老同学李一明的电话。李一明在大地保险公司做开发主管。
“Hi,老李,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洋啊,是你啊!”李一明有点东北口音。
“洋啊,干啥这么拼命啊,上个月哥儿几个聚会,你可又没有来啊。你说你毕业后,与哥儿几个是一年比一年生远了啊。”没等高洋说几句,李一明就在电话里抱怨了一通。
“对不起啊,实在是有点不凑日子,你们那天非得选在我们老板开会的时间。下次,下次一定补上。”
“洋啊,今天找我啥事?你肯定有啥事,要不你肯定不会主动联系我的,咱俩多长时间都没有见了。”
“一明啊,我遇到点难事……我今年带的实习生,有个孩子挺优秀的。可是今年公司一个都不想招,我答应了帮帮他,现在没法进公司了。”高洋有点激动,话说得语无伦次的,“想问问你那儿能否给安排一下?”
“洋啊,这事啊……”停顿了一会儿,李一明又开始讲,“洋啊,咱俩的交情,我肯定是没的说。只是今年我这边公司也是不怎么招人。我这儿也遇到相同的问题,一堆实习生要帮他们找出路啊。”
“你那儿也这样啊?你说今年都怎么回事啊?”
“都是人工智能这玩意儿给闹的呗。你说咱毕业那会儿,学咱这专业的多吃香啊,闭着眼睛找工作,根本就不用愁。现在真是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高洋知道一明那儿也没戏了。他又继续找,找了半天,猛然发现自己认识的朋友、熟人很多都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别说推荐一个新人过去,恐怕他们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就在这个时候,苏昕的联络方式跳入眼内。
咦,国家人脑智慧研究中心,他们好像也需要大量算法工程师。而且他们最近又拿到了皇甫连一新一笔巨额开发资金,应该有大规模招聘计划。对,找苏昕帮帮忙。于是,他像快要溺亡之人抓到了一根漂浮的木棍,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他想着以什么理由约苏昕见面好呢,打听打听她们中心今年有没有招人计划,最好能让苏昕做个内线帮帮忙。最后发现理由也不太好找,于是就想了一招——主动出击:中午快下班时,先到国家人脑智慧研究中心楼下候着。然后直接联系苏昕,就说自己办事刚巧路过她们楼下,一看是中午饭点,能否一起便饭一下。嗯,这个安排看来好像比较自然。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正是京城最美好的季节。高洋在楼下等出租车时,看着道路两边高大的银杏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芒,不禁感慨了一下,北京的秋天真美。
国家人脑智慧研究中心紧靠着政府大楼。高洋的车需先路过政府大楼门口,今天却被堵在这门口过不去了,他只好下车步行向前。
靠近政府大楼,只见各色彩旗招展,人群手举的电子显示屏闪烁着,人声喇叭声沸腾。左边一群是二十上下的青少年,个个打扮得跟太空战士一般,穿着各种造型的金属铠甲,时尚又炫酷。人群中间停着一辆红色跑车,尽管是优美的流线造型,细看也能瞧出那些陈旧感,二十一世纪初的功能已严重过时。这群太空战士约上百人,有的玩着花式滑板或摩托车,上下翻飞;有的操控着无人机“嗖嗖”地在路人间惊险穿梭;更多的在合着拍手的节奏高呼口号:“我——们——要——开——车——”“我——们——要——开——车——自——由——”
高洋这才看清楚他们举的屏幕上也写着“我们要开车”“我们要开车自由”的字样。
而大门另一边簇拥的上百人,明显有些上了年纪。男男女女衣着朴实,长相属本分踏实型的。尽管外形没有对面年轻人那么吸引眼球,但喊口号的气势、整齐度和洪亮度却丝毫不逊于那边的年轻人。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手拿一个大喇叭,尖声喊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开——车——”,其他同伙手举着各式显示屏,跟上领头人的节奏重复一遍同样的口号:“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开——车——”。
年轻群体高呼的时候,中年群体就原地待命,保存体力。等到年轻人那边有点跟不上劲了,中年群体又精神抖擞地上阵。喊着喊着,却见有少数情绪过于激昂者,冲出人群,企图往政府大楼内冲。无奈机械警察筑起了坚固的防线,抗议者的挑衅行为无疑是以卵击石。
两拨示威人群在周围机械警察的保护下,正在政府大楼门口表达要开车的诉求。诉求虽然一致,但理由却完全不同,出租司机、货车司机、快递老哥们明显是为吃饭养家;时尚青年为了享受开车带来的快乐满足感。
一辆电动滑板车从高洋后面绕到他面前。车上立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穿银色红色相间的金属太空衣,头戴一个夸张的斯巴达克战士式银色头盔,手上拿一套同样的装束。
“嘿,哥们儿,你是那边还是这边的?”少年向中年人那边嘟嘟嘴,对高洋说道。
在高洋不知如何回答之际,少年把手上的服装以及一块像布一样柔软的显示屏递给他:“要是这边的,把这个换上。”
“不,不,我是过路的。”高洋向后退着推辞。少年“嗖”一转身飞快滑走了。
自人工智能开始接管驾驶以来,人类与人工智能在争夺驾驶权领域进行了长期的合作与对抗。最初的无人汽车还保留了人工操作功能,实行人和智能机器两套驾驶模式并行。很快,人工智能开始抱怨。无人驾驶车完全是由后台人工智能平台自动控制的,每一台车都与后台人工智能平台无缝连接。为保障绝对安全,还设置了一套备用系统。后台的人工智能平台还以万物互联方式与所有道路、路边设施、建筑,甚至每栋建筑的每一间房屋都互相连接着,高速运算着每一辆车的精确位置,道路瞬时通行状况,以及下一秒的演变状况。这就相当于每一辆车“脑”里都装有一个数字交通动态图。所以,完全由人工智能驾驭可充分利用通行资源,且能高速运转。而人类与智能驾驶混合运行,常常因人脑反应不及电脑,导致道路事故频发,道路通行效率下降。
接着相关部门立法取消了人类与智能驾驶并行的模式。这一政策导致大量司机失业,社会就业压力空前巨大。于是立法部门在人类的持续抗议下,修改了相关政策,又开始实施人类与智能机器共享驾驶权的政策,但人工智能有强制关闭人类驾驶的操作权。这一政策实施的后果同样导致了人类在驾驶领域节节败退。人类的驾驶权基本只落实在法律条文中,只存在理论上的操作性。于是人类争取驾驶权的抗议活动一直没有中断。更让人类抱怨的是,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丧失驾驶权的领域不断扩大,由陆地延伸到海空所有领域。人类要想驾驶,只能在游戏的虚拟世界中,或者在实体游乐场极小空间的赛道上去体验。对于喜欢玩赛车的年轻人来说,游乐场的体验就像婴儿开车,完全没有驾驶的快感和乐趣。而对于众多依靠驾驶技术谋生的普通司机来说,失业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高洋能体会到人类失去驾驶权的感受,要么失去了一个快乐来源,要么失去了挣钱养家的机会。总的来说,人类失去得更多一些。所以从心理上他是认同这些抗议者的。
他快步穿过抗议人群,转到国家人脑智慧研究中心后门那条街。这条街道不是正马路,道不宽,一溜的餐馆。有川菜、东北菜、兰州拉面、潮汕风味……个个都装修得干净整洁,不似早些年油腻腻的样子。这年头温饱早就已经不是人们考虑的事了,开餐馆必须要提高服务水准,装修环境也是其中一环。高洋第一次约苏昕吃饭,不知道人家口味。他想起听人说过,不知道口味就找川菜馆,于是就选了头里数过来的第三家。他进门后,选了一个让人好找的座位坐定,开始联系苏昕。
苏昕正要下楼去吃饭,有人请客,她欣然接受了邀请。况且她觉得那天与高洋聊得挺好,也希望有机会能再跟他聚聚。
苏昕进了餐馆就看见高洋在向她招手。她走过去,高洋微笑着起身,和她握了一下手,两人面对面坐下。
“高洋,谢谢啊,把我从我们餐厅难吃的食物中解救出来。”
“不好意思,临时约你,今天刚巧路过你们中心,正好也是饭点,就想着你能否赏光共进午餐。没有想到,挺幸运的,我还要谢谢你呢。”高洋解释着。
两菜一汤上桌,话题先围绕着刚才路上看到的抗议活动展开了。高洋东拉西扯一番,然后向苏昕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苏昕听到高洋为了让自己公司接收马克,甚至不惜主动提出降薪,大为感动。没想到高洋那理工男傲气的外表下,还有一颗热心助人的心。
苏昕知道自己在中心人微言轻,帮上忙的可能性不大,但受高洋这颗热心肠的感染,她也大胆接受了高洋的委托,决定尽力帮帮忙。
下午上班后苏昕就打听到了中心今年的招聘计划,算法工程师职位拟招聘三十名应届毕业生,好消息是这次招录向社会敞开,不限于已在研究中心实习的同学,坏消息是维登人有优先录取权。
高洋及时得到了苏昕发来的信息,立即就用外部个人通信工具联系了马克。从今天早上起,实习生们在公司的ID就已经全部停用了。他们进不了公司,也不能再使用公司的办公信息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