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造鱼计划和生化公司，我是陆陆续续听维克讲的，就像是个黑暗的童话，而我需要自己把它拼凑起来。维克把记忆藏得那么深，我不知道他是为了逃避这个世界，还是想要接纳某种东西。生化公司不请自来，当它出现时，这座城市已经开始衰落，无力抵御入侵者。一开始，城中的人们想必是把生化公司当作了救星，它所提供的工作机会显然就已经足够了。在我的想象中，年轻的维克被生化公司吸引，从学徒开始做起，直到自己能创造物种。然而这种幻象总是模模糊糊，难以持久。如果说要完整的形象，我的想象仅止于现在所熟悉的维克。
造鱼计划给他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导致他在服役多年之后被逐出生化公司。尽管那条鱼让维克陷入绝境，其记忆却仍令他充满怀念。
在发现博恩一年多前，有一天晚上，维克对我说：“那可是好大一条鱼。”
我们在阳台上，抬头望着黑色的天空，对下方毒河中湍急的水流和波浪毫不理会。有时候，透过维克的保护性掩体，可以看到北方的阳台上有其他人。他们位于我们控制的区域之外，尽管这些人可能很危险，但看起来就像是人偶或雕像，远得难以想象。
当时正逢年初，是个寒冷的深夜。风从黑暗中一阵阵涌起，掠过石头阳台，带来河水中淡淡的刺鼻气味。猫头鹰咕咕的叫声让我感到安心，我也听到下方的灌木丛里有潜行的动物。我记得自己在想，这些隐藏的动物不需要我们，在谋求生计的过程中，它们无须将我们考虑在内。我也不需要自己。由于吃了含酒精的米诺鱼，我俩都醉醺醺的，而且在劳作了漫长的一天之后，我们都感觉筋疲力尽。我的靴底有血迹，那是因为拾荒过程中出了点麻烦，但麻烦并不太大。
虽然我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抬头仰视，但天空和隐约的群星仍不断旋转挪移，仿佛在搜寻着什么。不过我仍在听身边的维克讲话。我仍然醒着。悲哀给予我清醒的头脑，那是一种无须努力争取就能得来的冷静，但维克醉得很厉害。
“一条了不起的鱼！长着忧郁的大嘴——就像某些种类的狗。既美丽，又丑陋，行动仿佛海底的怪兽，而且是在陆地上！它能呼吸空气。太棒了，它能呼吸空气。我也给了它神奇的眼睛：带有翠绿色和金色的纹理。”
这一段我听过，但当维克说起那条鱼时，他的深层次情感并不是源于鱼。不，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头顶上方的群星开始减缓移动速度，熟悉的星座再次显现出来。他的大多数感情都集中于生化公司里的人：抛弃他或者被他抛弃的老友、背叛他的新雇员、造鱼计划的主管。他曾让这些人进入自己的生活，然后他们不是转而与他作对，就是变了样，或许他们的行为仅仅是出于本能，维克一度进入他们的关注范围，然后再次游离出去。
我不认识他们，维克也从没告诉过我足够的背景，让我产生关切之情。但在我的记忆中，作为成年人，我从来不曾同时信任三个人。维克信任那么多人似乎很傻，也很不负责任：这种奢侈属于从前的世界。至于他对他们的信任是否超过对我的信任，我不愿多想。
维克愿意对生化公司予以宽恕，我也怀疑他的这种观点是否能与我达成一致。对我来说，生化公司就像是依附于城市体侧的吸血白虱，掠夺我们的资源，制造混乱。据说最终产品会通过地下隧道运往遥远的地方，留给我们的只有储备池里的糟粕。
我偶尔会遇到较年长的拾荒者，他们说起生化公司出现之前这座城市有多富饶时，脸上会闪现出一种内在的光彩，几乎改变了我对记忆甲虫的看法。几乎。他们告诉我的肯定不是全部真相，就像我们谈及新近的死者，总是只说好的方面。这就是生化公司的魅力所在——这就是它达成目标的方法，无论那目标是什么。它将自己依附在我们城市的历史中，哪怕它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具空壳、一个幽灵，或者一头凶残的巨熊。
“有人杀了它，而且还通过我的间谍甲虫体内的摄像头向我展示。”但后来，维克又说是另一个人杀的。
他还有一种说法：它受了伤，在生化公司大楼外的储备池里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在这个版本中，那条鱼活了将近一年——比预期的要久，部分原因是维克给它喂食。那条鱼成为一个恐怖的存在：长着人脸的怪物从深水中冒上来吞噬食物。那张人脸从一开始就缺乏生气，不断被水中的小型生物啄食啃咬，不仅浸满了水，而且腐烂变形，不可能有人认得出这原本是谁，而鱼的其他部分也始终无法消除头部的死亡气息。
在第四个版本中，维克暗示那条鱼或许仍活在深水里。维克讲述不同的版本，维克很痛苦。维克再次陷入焦虑——维克又在讲述造鱼计划遭到破坏之后，他如何被逐出生化公司，而公司则与总部失去联系，陷入无序状态，他失去了习以为常的保护，不得不独立生活。他成为一名药贩，成为一名生存主义者，他变得如此消瘦，皮肤近乎透明，就算混杂在穴居生物和深海生物中间，也不会显得突兀。
心情灰暗的时候，我会对真实的自己产生怀疑，甚至背叛自己，将我对维克的迷恋看作解毒剂。我明白，维克实际上承认了曾经协助制造一件致命的武器，即使它那极致的美丽也无法证明其用途的正当性。
维克几乎将真相全都逐出记忆，这能让他好过一点，但在他寓所里的那张图上，有明确的注释：那条怪鱼是一种工具，用于控制人群、制造恐惧，或许还能用来杀戮。当时，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仍存在稳定而权威的政府，不仅有能力恢复秩序，而且决定为此目的投资。
然后，那天夜里，在阳台上，维克絮絮叨叨地谈论着生化公司，在他的陈述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到了另一个怪物：“摩德知道造鱼计划。通过摩德，我了解到自己的本质。”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维克和摩德是否曾同处于生化公司内部？当时的摩德还没那么巨大，也不会飞？但只要我发现维克说漏嘴，透露出重要信息，他就会立刻停下，陷入沉默，仿佛能察觉到我突然出现的兴趣。这沉默并非自然的收尾。
它更像是个断点，维克无法跨过这道边界继续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