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王充没有等到回信,但是天开始下起雪来,王充身子不行了,耳朵却听到窗外噼里啪啦的落雪声,吵得他睡不着觉。王充心烦意乱,被这雪一扰,索性就不再睡了,他披上外衣,房里闪着烛火,放在桌上的快雪剑上不断得闪烁着寒光,王充坐在床上,叫了一声:“刘爷!”房外没有回应,王充想也许天太冷,刘管家也早些去睡了,以往他不守夜的时候,便是刘明在房外候着,只是现在刘明也没回来,王充头一回觉得王家庄像个冰冷的地窖。
不知怎么的,王充好像听到有人在练剑,他仔细听,只觉得那人的剑法凌厉,一剑一招干净利落,剑招的起落听起来,像是王氏快剑,只是这人似乎只学到剑招,没有会意。听着听着,王充身子热了起来,虎口隐隐得发痒,于是他拿起快雪剑,快步走出了房门。
屋外果然下起了大雪,虽是夜里,王充也能清楚得看到王家庄铺了一层白雪,原本应该漆黑的夜空竟然显得有些猩红。屋外没人,看来刘管家确实不在,王充有些失落,自己踱步去了练剑场。
漫天白雪,王充见到雪下有个瘦小的身影。那影子正练着剑,似乎有意无意得用剑去刺空中的雪片,所以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就像一个飞舞的白影,这一剑刚刺出,那一剑又跟了出去,雪下练剑,好不畅快,王充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王氏快剑了,他使剑的时候,只能给别人看到,自己是看不见的,看着那团忽闪的白影,王充才觉得原来王氏剑法这般好看。
王充来不及管这风雪,抱着剑走到那人身边,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少年的真容,等他走到白衣少年身边,王充仔细辨认了许久,才看清那少年的容貌:这少年身姿飘逸,脸上却透露着七分木讷,也看不出一丝的表情来。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在风雪中显得格外俊美,还有他的这双眼睛,似乎他的表情只在他的双眼里,就连说话,也是要靠这双眼睛。他的身子越来越快,飘荡的雪花还没落到地上就被他的剑风打散,少年沉醉在剑法里,看都不看一眼王充。王充看清楚了,才说:“是你啊。”那少年装作没有听到,自顾自得练剑。
王充笑了,他不介意,只是说:“你这第九式使得过于求快,出得太急,一急就容易失了准。遇到敌手的时候,这一剑若是有半分闪失,那就给对手留了空档。”说完,没过多久又说:“第十四式不对,出剑太过刚猛,遇上平庸之辈无妨,但是遇上高手,这就不行了。第十四式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以形打意,你出剑这般刚猛,收势极为困难,容易两败俱伤。”那少年还是不理他,刚练完十四式,转眼开始十五式,十六式,一直到二十一式,王充忍不住又说道:“不对不对,你过于求快,求猛,似乎赶着要报杀父之仇一般,王氏快剑虽说要快,但终究还是求的剑意,在转瞬之间抓住克敌的间隙,剑快,可以使对手疲于防范,转之便能露出破绽,只要有破绽,便能克敌制胜,一昧求快,只会前功尽弃。”说完了,王充怀中快雪剑发出一声嘶吼,一道银光从剑鞘中喷涌而出,王充双足点地,只在一瞬间,王充的外衣空空的露在了地上,而他自己已经闪到少年身边,手中握着寒光四溢的快雪剑,只见他一只手握住剑柄,将快雪剑横在胸前,另一手似乎想要托住快雪剑,虎口微张,一直顺着剑柄轻抚到剑锋,罢了,他说道:“看剑——”
话音一落,王充挺剑跃到少年身边,与少年一起舞起剑来。那少年的身影左右闪烁,王充也跟着他一同闪烁,只是王充的剑所到之处,白雪飞扬,一阵一阵回到半空中飞舞,他的剑气越来越强,一时间,操场上说不好是天上的雪往下落,还是地上的雪往天上飞。两处的飞雪在半空中交汇,顺着王充的剑锋开始旋转,快雪剑上寒光四射,夺去了雪夜的光芒。
“王氏快剑,在意不在形,在人不在剑,在柔不在刚,在气不在锋。”王充一边说着,一边舞着,和那少年一起。
“剑者,心之刃也,即可杀,亦可护。杀与护,皆在一念之间。”王充还是自顾自说着。一套王氏快剑,整整四十一式,王充就像是那少年的倒影,二人一齐将王氏快剑舞了一遍,舞罢,王充慢慢收回剑势,长吁了一口气,这是他病重后第一次舞剑,没有对手,没有目的,只有陪伴在身边的白衣少年,王充看着他,他也看着王充,于是他们都笑了。
没多久,王充耳中传来一阵哀嚎,声音是从正厅方向传来的,王充闭上眼,仔细听,忽然,那声音喊:“小少爷——跑——啊!”王充听出来,那是刘管家的声音。他闭着眼,对那少年说:“刘爷走了。”那少年向正厅那望着,又不时转头看王充,神情不解。王充方才红光满面,舞完剑,此刻已经黯淡下来。小儿子王灵慌慌张张得朝操场跑来,三步一跟头,身上的衣服散乱不堪,头发披散着,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惨斗。
“爹!爹!”王灵一边跑,一边喊着王充,王充只是站在那没动,他看到王灵身后不远处,自己的大徒弟王充满身鲜血,手中抓着一柄长剑,剑身上满是鲜血,滴滴答答得滴了一路。王灵哀嚎着跑到王充面前,还差几步路,双腿直直得跪了下来,就着雪划到王充膝前,一把抱住王充的双腿,边哭边喊:“爹——大师兄,他把刘爷杀了!”接着又说:“还要杀我!”这会儿功夫,王通已经追到了跟前,他双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暴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王充看着他,王通喊:“师傅,不是这样的,他们要害我!”说完,又说:“王虹这狗杂种和小师弟合谋要害我,我听得真真切切!”王通歇斯底里得在王充面前吼叫着,王灵已经躲在了王充的身后,王充叹了口气,说:“那也不该杀了刘爷。”王通说:“我没想杀他,那个老家伙不信我,非要护着小师弟,我只是想找小师弟问一问清楚!”王灵说:“胡说!——你刚才分明说要杀了我,再杀了我爹,好抢他的剑!”王通怒火攻心,握剑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牙关紧咬,让人担心他的牙齿会碎了去。
恍然间,王虹从身后跃了出来,边喊:“王通!你这畜生!”王通闻声回过头,看见王虹挺剑杀了过来,也朝他喊道:“来得正好!”话音一落,王通拿剑反身向王虹劈去。二人打成了一团,雪还未停,王充只站在原地观瞧,他心里猜想的没错,王通过了十五招就逐渐败下阵来,两个人的手法使得相同,同门比武,到最后沦落成了菜市口的搏杀,剑变成了刀,只拿来着用作劈砍。王通敌不过王虹,只能胡乱出剑,一边挥舞一边后退,整整退了一圈,王虹越逼越紧,没过多久,王通虎口一麻,嘴里喊了一句“啊——”,长剑应声倒地,落在积雪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师傅——”王虹知道自己要赢了,他不仅要赢,还要王通死,“徒儿替您清理门户!”说完,王虹一剑穿透王通胸口,这一剑是王虹平生最快的一剑,也是最准的一剑,一剑毙命,王通没有多说半个字,因为他的肺已被贯穿,鲜血从伤口像喷泉一般射出,血灌瞳仁,王通的两个眼球像是要掉出眼眶,死死盯着王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杀了王通,王虹握着剑,拜见王充,说:“徒儿该死,来晚了。”王充说:“他是你大师兄。”王虹跪在那,低头说:“徒儿是大义灭亲。”王充笑了,说:“大义灭亲——还是另有所图?”王虹低着头,王充看不见他那不耐烦的表情,王虹偷着撇了撇嘴,干脆站了起来,说:“既然师傅这样说,徒儿就不妨直言了。”他掸了掸膝盖上的雪,又说:“不知道师傅准备将快雪剑传给谁?”王充说:“我自有安排。”王虹换了副嘴脸,也不笑了,那是一张僵尸脸,面上没有血色,和这雪一般白,说:“自有安排?不如师傅直接交代吧,正巧小师弟与我都在。”王充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观察过两个徒弟的脸,说起王通,他只知道他长得粗鲁,活像《水浒传》里的鲁智深,而想起王虹,只觉得他永远都带着笑,他还没见过王虹这样面无表情的脸孔,只是重复说:“我自有安排。”王虹耐不住性子,说:“自由安排?王通已经死了,你不传给我,难道还不传给小师弟吗?”王充听了,回头看了下身后的儿子,又看着王虹。王虹又问:“难道是那两个女儿?他们可不是王家的人了!”王充摇摇头,王虹见状,咬牙说:“老东西,既然这样,你就别怪我。”王充说:“你想抢?”王虹嘴角一扬,说:“你没几天好活了,乖乖把剑给我罢!”王充说:“你可以试试,我还有一口气在。”
王虹举起剑,慢步逼了上来,王充握紧了快雪剑,对付王虹,有一剑制敌的把握,但是不知怎么得,只觉得腰间忽然有一种刺骨的冰凉,他向腰间看去,只看到腰上露出一小段匕首的尖端,于是他回头看去,王灵正双手握着一把匕首的柄,直直得插进了自己的腰中。
又看看王灵,他哆哆嗦嗦从王充身后走出来,涕泗横流,颤着身子,哭喊说:“爹——你别怪我。”说完,王灵跪倒在了地上,大声说:“二师兄说你左右不过这几天的事了,要是我不这样做,等你死了他就要把我杀了——他说要效仿吕后,把我做成人彘,腌在马厩里!”说完,只顾自己哭了起来。王充没有震怒,没有惊奇,只是像刚才一样,拄着快雪剑站在那,任腰中的鲜血顺着衣服流淌下来。罢了,王灵看到父亲的鲜血染红了他脚下的地,开始又怕又悔,爬过身,在地上使劲得磕头。可是还没等他磕到五六个,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他清清楚楚看到胸前多了一把剑,他诧异下转头看去,却看到王虹狞笑的白脸,王灵嘴里喊着“啊——啊,啊”,其他什么也没说,身子往前一跪,趴在了地上。
王虹说:“老东西,你儿子也死了,等你流干了血,快雪剑就是我的。”王充说:“你什么都不明白。”王虹不理他,只笑着看着他,静静得等候着他血干而亡。这一夜的雪似乎是上天安排好的,为的是不让这一夜的血流进王家庄的土地,积雪化成雪水,冒出一股股热气,王充甚至能听到血色四处流淌的声音,静静得,像是一群蚂蚁爬来爬去。
这时王充忽然说:“来了。”王虹只问:“什么来了?”王充不说话,王虹凑上前又问:“你说什么?”王充才说:“剑气。”王虹还没反应过来,刚要再开口,突然余光出闪出一道银光,他急忙转头,才看明白,是一道弦月似的,又有些透明的银光,正贴着地面飞驰过来,王虹惊了,因为他看到银光飞驰下,地面跟出了一道划痕,来不及多想,银光已经到了眼前,王虹连忙将剑横在胸口,银光撞在剑上,“嘭”得一声,剑碎成了几段,散乱得掉落在地上,王虹倒在地上,还顾不上说话,只往外一口一口得吐着鲜血,四五口血刚吐,两道交汇的银光又飞驰过来,王虹全身发麻,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再等他被剧痛惊醒,才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粗麻黑袍的男人,手中握着一柄剑,正看着自己,那人死死盯着自己,王虹从他脸上体会到了无比的恐惧,他的一双剑眉直冲天际,两眼像是天上的雄鹰,嘴角下扬,整张脸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杀”字,王虹不敢再看他,只敢把眼神往别处看去,只看到不远处,血泊中正躺着自己的下半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