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采莲曲
一九四三年夏
采莲复采莲,莲花何旖旎。
艳质易飘零,常恐秋风起。
1.白昼谈诗夜讲词,穿阴丹士林的美女教师
“它的颜色比其他布,更为鲜亮,穿一件阴丹士林大褂,令人觉得特别干净、平整。比深蓝浅些的‘毛蓝色’,我最喜欢,夏秋或春夏之交,总是穿这个颜色的。”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写出她作为北平的女学生对阴丹士林的喜爱。
叶嘉莹也是那个年代的阴丹士林袍服爱好者。
1945年夏天,北海公园北门西侧的教场胡同内,常有一个穿阴丹士林的姑娘,每天早晚都骑自行车穿行而过,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这所天主教学校的学生,其实她是这里国文课的美丽女教师——叶嘉莹。
叶嘉莹大学毕业后,开始了自己的教书生涯,被分配到佑贞女中去教书。佑贞女中在西什库教堂附近,叶嘉莹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
因为渊博的学识和独具一格的授课风格,叶嘉莹几乎一入职就成为校园里最受欢迎的女教师,和学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有一天叶老师的自行车坏了,佑贞女中门口没有公共汽车站,要走出来。下课以后,女学生们就非要跟叶老师一起走出来,一是担心老师的安全,二是特别喜欢和叶老师一起走路聊天的感觉。
因为她的课教得好,不久就有一位在私立华光女中任校董的长辈邀请她去华光女中兼职教学。还有一位学生家长在志成中学担任校务工作,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国文课老师,听学生说叶嘉莹教得很好,就请她去教。他们学校男女分校,一开始叶嘉莹只教女校的高一国文。男校高二有一个班的学生成绩很好但很调皮,他们对不满意的老师就公然起哄,让老师难堪,先后赶走了两个教国文的男老师,没人敢教他们。叶嘉莹在女校这边教得好,学校就请叶嘉莹去试试,结果那帮难缠的孩子在叶老师的调教下乖得像猫。
这样,叶嘉莹的课越来越多。最后不得已在另请人批改作文的情况下,叶嘉莹竟然同时兼任佑贞女中、志成女中、华光女中三所中学五个班的国文课,每周三十个小时的课时!而别的老师只教两个班级,十个小时到十二个小时。
教这么多课,她不累吗?
内心有热爱,就不累。叶嘉莹当年和现在一样,因为和同学们对国文课有共同的热爱,使得她对如此沉重的工作居然丝毫没有感到辛苦。那时中学的国文课每周都有一定的进度,有些规模较大的中学,同年度的班级较多,有时要举行同年级的联合考试。叶嘉莹所任教的几个班级在联合考试中一直名列前茅。
对于热爱生活,内心洋溢着诗情画意的文艺女青年,无论教务多么繁忙,都能诗意地栖居。工作后,叶嘉莹也没有忘记和顾随先生的师生情谊,每每有空,就去顾先生家拜访。顾先生的家住在叶嘉莹的母校辅仁大学东边的南官坊口,离前海不远。有时候叶嘉莹会散步到后海,然后就到了老师家里。那时候什刹海还有很多芦苇,从那里经过,是一次心灵的旅行。
这一时期,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也随着和顾先生交流的深入,顾先生对杂剧的创作,以及对生死之际的悲剧与团圆剧的思量,也引起了叶嘉莹对于生死的思量,以及创作杂剧的兴趣,她开始尝试杂剧。
写四折的杂剧要用很多的时间,也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虽然叶嘉莹已经步入社会,由于课时多,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加之她生活范围太小太单一,阅历也不够,很难写出那么复杂的四折杂剧,可不服输的叶嘉莹还是想尝试一下剧曲的写作。
后来她偶然看到民国初年另外一个剧作家吴梅先生的集子。吴梅先生对词曲都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创作也很好。吴梅先生写过好几本曲子,他还是遵循元杂剧的体例,不过是把它简化了,只写一折。他创作的杂剧集子叫《惆怅爨》,都是一折的。叶嘉莹见这个容易效仿,就照葫芦画瓢写了一篇一折的杂剧,题目是《骷髅语》,内容是选取《庄子》中《至乐》一篇所写的故事: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
庄子因而和髑髅对话,谈及生死问题。之所以选这样的题目,自然是受顾先生的影响,因为顾先生的剧本往往表现一些人生的哲理、生死观。而叶嘉莹也因为母亲的去世对人的生死有了深刻的感受。叶嘉莹把这一剧稿满怀期待地教给了顾先生。谁知这之后没多久,她就因嫁娶离开了北平。
这一去,便是无数年。再次归来,顾先生的生前作品都已散失无存。叶嘉莹的处女剧作稿自然也不知去向,如断线的风筝。丢则丢矣,只是叶嘉莹至今为这篇稚作没能得到顾先生一个字的评语而感伤。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心灵的弦音在生命的同一个频道上共振。
2.恋爱是空白,婚姻随遇而安
和林徽因、陆小曼比起来,叶嘉莹的感情世界如白开水一般单调。
论爱情,叶嘉莹有点对不起那个时代。
人都说,民国不愧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连爱情都那么彪悍。在那个时代,有人因爱情而成为大师,有人因爱情而成为千年话题,有人因父母之言而成为佳话,有人因自由恋爱处处留情。
像叶嘉莹这样一个要颜值有颜值,要家世有家世,要才情有才情的奇女子,该有着怎样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情感世界呢?
谁也不曾料想,这样一个在任何时代都出类拔萃的女人,竟连一封情书都没有收到过。有一次被记者问道:“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有人给您写情诗吗?”叶嘉莹乐了,她说:“没有,不像现在你们这么进步。我在辅仁大学念书是男女分校,偶尔有大课就合班一次,真是没有人敢跟我说话、随便乱打招呼。然后快毕业了,他们男生就编派给每人一个评语,就批评我了,评价我是‘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用现在的话说,当时男同学是说叶嘉莹过于“高冷”。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十六字评语。这也让叶嘉莹想起了几十年前第一次接受媒体访谈,那位女士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叶老师,你能够把你的爱情故事说一说吗?”这一句话,一下就把她问倒了,她这一生,确实毫无恋爱经验。
很多人都不相信,一个把诗里的爱情讲得那么出滋入味的女诗人竟然没有一桩爱情故事。情书是收到过的,但都被她一笑而过。大概诗词在她生命中的占比太大了,只给爱情留下太狭小的缝隙。
恋爱是空白。那婚姻呢?婚姻是悲剧。
很多年来,叶嘉莹对自己的丈夫和婚姻只字不提,引起了外界的无数遐想。只是在最近几年,才将实情公布。原来,不提,是因为失望、不满意,情非得已。
她和丈夫的相识原本就是一场错误,因为没有爱情,只是不好意思。这就注定了日后的悲情。
在各种外界人际关系的撮合下,她和赵钟荪认识了。
没有心跳,没有脸红。
后来又因为看那个男人可怜,不好意思拒绝,同情心泛滥而答应了求婚。
对于这件事,叶嘉莹后悔至今,她在书中自责:“都怪我好心办错事。”
父亲对未来的女婿内心并不满意,说他学无专长。但叶嘉莹的长辈毕竟是开明的,既然女儿答应了他,那便就这样吧。
叶嘉莹和赵钟荪的婚姻关系一开始就是“倒贴”。在金钱态度上,叶嘉莹非常大方,因为当时赵钟荪比较落魄,而她工作稳定,有些积蓄,所以就连未婚夫去南京的路费都是她出的。
1948年,叶嘉莹依依不舍地离开她一直生长的北平,去上海结婚。家里并没有什么陪嫁,好在叶嘉莹是个节俭的人,自己工作几年攒了不少钱。叶嘉莹此行的目的就是结婚,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只是带了随身的衣物,书都没有带。但顾先生课堂上的笔记,她是随身带着的。
对于爱徒的离开,顾先生万分不舍。他亲自写了一首七言律诗相赠,题目是《送嘉莹南下》:
食茶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
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此际冷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这首诗饱含了顾先生对叶嘉莹的一份鼓励和奖励的情意,从“上堂”“传法”“鹏起北”“吾道南”这些关键词来看,顾先生当年对爱徒抱有很大希望。谁知天不遂人愿。叶嘉莹不仅一去不复返,并且在南京生活得并不愉快。
1948年3月29日,青年节,叶嘉莹在上海与赵钟荪完婚。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场面,只是两家人在一起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照了几张结婚照而已。
接下来,便是旷日持久的离乱与辗转了。上帝真的特别爱开玩笑。给叶嘉莹的这个玩笑,的确是开大了。但,从现在回头看,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很多人对叶先生的婚姻态度颇有微词。也许吧,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就活该不被上帝支持。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那样一个善良、随顺的平凡女子。她在这场婚姻里吃尽暗亏,绝口不提。
3.旅居南京,失落中的小婉约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普通夫妇的日常对话,也是世间最完美的爱情结局。执子之手,我们一起喝着酒,和你一起慢慢老去,琴瑟相互和鸣,奏出最优美的音乐,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这样平凡甜蜜的婚姻生活,叶嘉莹一刻也没有享受。
婚后,叶嘉莹和丈夫在上海暂住在亲戚家。不多时,便因为丈夫的工作问题去了南京。到了南京后依然是寄居在大姑姐临时为他们租来的一间房子里。家徒四壁,房子里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红泥的小火炉,别无他物。
为了生活,叶嘉莹很快就在一所私立中学——圣三中学找到了工作,这也是一所天主教学校。
因为时局的原因,无论如何努力,叶嘉莹夫妇在南京的日子都是非常难过的。南京金融一片混乱,一日数变,通货膨胀严重,民不聊生。那时候的房租无法以金钱论,而是说一个月几袋米或几袋面。物质非常紧张,民生物资奇缺。商人不肯卖货,把货都存起来了。食用油要排队买,排到最后肯定是买不到的。一双鞋子今天卖五元,明天就卖十元。只有银圆才能保值。叶嘉莹每次领了工资,都赶紧去买银圆存起来。而她在上海的父亲,没有任何金融风险意识,很多钱票都扔在那里,到最后成了一堆废纸。
在时局动荡下的营营役役中,叶嘉莹那一颗诗心已经搁浅了,没有安全感,对现实极度失望。她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和闺蜜刘在昭穿过什刹海的芦苇丛去拜访顾老师,或者梦到自己在课堂上听顾老师讲课,或者自己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诗词。那一颗盼归的心每每在深夜里咏叹:“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
一套《越调斗鹌鹑》的曲子,记述了叶嘉莹婚后在南京苦闷、失意的生活。
1948年旅居南京,亲友时有书来,问以近况,谱此寄之。
高柳蝉嘶。新荷艳逞。苔印横阶。槐荫满庭。光阴是兔走乌飞。生涯似飘蓬断梗。未清明辞别了燕京。过端阳羁留在秣陵。哪里也塞北风沙。早则是江南梦醒。
【紫花儿序】一般凄冷。淮水波明。蓟树云凝。风尘南北,哀乐零星。人生。说法向何方觉有情。把往事从头机型。恰便似梦去难留。花落无声。
【小桃红】有多少故人书至尚关情。惭愧我生计无佳胜。休猜做口脂眉黛打扮得时妆靓。镇常是把门扇。听隔墙叫卖枇杷杏。赋长闲寂寞营生。新水土阴晴多病。哪里取踏青拾翠的旧心情。
【秃厮儿】更休问江南美景。谁曾见王气金陵。空余下劫长堤杨柳青。对落照,逞娉婷。轻盈。
【圣药王】争败赢。论废兴。可叹那六朝风物尽飘零。更谁把玉树新词唱后庭。胭脂冷旧井。剩年年种山云黯旧英灵。更夜夜月明潮打石头城。
【麻郎儿】说什么秦淮酒醒。画舫箫声。但只见尘污不整。破败凋零。
【么篇】近新来更有人把银元业营。遍街头一片价音响丁丁。寻不见白石陂陶公故垒。空余下朱雀桥花草虚名。
【东原乐】这壁厢高楼耸,那壁厢菜园青。错落高低恰正好相辉映。小巷内雨过泥泞不可行。好教人厮俱幸。休想做听流莺在柳堤花径。
【绵搭絮】俺也曾游访过禅林灵谷,拜谒了总理园陵。斜阳有恨,山色无情。白云霭霭,烟树冥冥。大古来人世凄凉少四星。山寺钟鸣蔓草青。更休赋饮恨吞声。向哪里护风云寻旧灵。
【么篇】乌衣巷曲折狭隘,夫子庙杂乱喧腾。故家何处,燕子飘零。霎时荣辱,旦夕阴晴。当日个六代繁华震耳名。都成了梦幻南柯转眼醒。现而今腐草无萤。休讥笑陈后主后庭花。可知道下场头须自省。
【拙鲁速】我家住在绒庄街,巷口有小桥横。点着盏洋油灯。强说是夜窗明。这几日黄梅雨晴。衣履上新霉绿生。清晓醒来时也没有卖花声。则听见唰啦啦马桶齐鸣。近黄昏有卖江米酒的用小碗儿分盛。炙糕担在门前将人立等。我买油酱则转过左边到南捕厅。
【尾声】索居寂寞无佳兴。休笑这言词儿芜杂不整。说什么花开时三春觅句柳丝长。可知我月明中一枕思乡梦魂冷。
通过这声声断断的曲调,乱世飘零下那一颗如坐针毡、忐忑不安的心,昭然于目。那份不安,每一个爱她的人,都感同身受。很显然,她对生活失望,她让自己失望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那个叫不幸的按钮已经被按下,会有更多的暗伤像秦淮河的桨声,一声声,一层层,应接不暇。
4.辗转入台,寄人篱下
一生恰如三月花,看得见开始,猜不到结局。叶嘉莹的婚姻也是如此。
当初,在父辈各种不看好欲说还休的爱护里,在恩师依依不舍的深情里,她随夫南下,哪里想到会漂泊到异域他乡?
可是,随着国共内战愈演愈烈,到1948年11月,国民党败局已定,叶嘉莹只好随夫到台湾。从那时开始,她真的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去向何方,完全身不由己,只能无止境地随风放逐。
从南京到上海,然后从上海坐“中兴轮”开始了逃难之旅。没有舱位,所以只能打地铺睡在罐头盒一样的船舱里。先是到了基隆,然后辗转到左营。到左营已经深更半夜十一点多了。
当年的左营还很荒凉。一天没有吃东西,叶嘉莹一家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一个小店,一间竹子搭的棚子,里面卖台湾的炒米粉。一进去就看见墙上爬满了壁虎,看起来毛骨悚然,逃荒流离,连恐惧都顾不上了,胡乱吃了一些,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了。第二天一早,国民党海军来了辆车把他们接到海军宿舍。那是一种日式的房子,房前有棵木瓜树,上边结了一些果,叶嘉莹根本没有心情吃。到了晚上坐在屋里,就听见房顶上有叽叽咕咕的声音,忐忑不安,后来才弄清楚是壁虎的叫声。
夜凉如水。“我怎么就来到这里了呢?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叶嘉莹一遍遍问自己。没有答案。沮丧至极。
叶嘉莹客居在那里,完全找不到生活的状态,身体和灵魂都被掏空了,她觉得自己整个的人生都被碾碎了。叶嘉莹身无长物,和亲人无任何联系,所有的书籍也都在辗转的长途邮运中遗失了。既无事可做,也无书可读。
直到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49年,她才在荒漠中看到了“绿洲”——她北京老家的邻居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恰好在台大教书,听说叶嘉莹到了台湾,就介绍她到台湾中部的彰化女中教国文。
在彰化女中,叶嘉莹做了妈妈,生下了自己的大女儿。
生活总是一个幸运接着一个不幸。对于叶嘉莹来说,不幸的比例更大一些。叶嘉莹初为人母的快乐没享受几日,雪上加霜的厄运就开始接踵而至。
1949年12月25日圣诞节一大早,女儿才刚刚四个月大,丈夫就因思想问题被抓走了。而他们在左营的家也被抄了,伯父写的诗也被抄走了。
厄运到此远没有结束。白色恐怖时期,国民政府很害怕共产党,他们觉得每个人思想都有问题。所以第二年夏天,叶嘉莹和其他几位老师也受牵连锒铛入狱,被关在彰化警察局,还险些被送到台北宪兵司令部。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叶嘉莹通过自己的机智勇敢找到了警局局长,写了自白书后就被放出来了。
出狱后的叶嘉莹如惊弓之鸟,赶紧辞了工作带着孩子离开了彰化。孤儿寡母流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男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容身之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叶嘉莹只好带着女儿投奔了左营大姑姐家,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关于容身居所,陶渊明曾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说“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可怜那时候叶嘉莹不仅没有一间可以栖身的“敝庐”,就连一张可以安眠的“床席”都没有。
大姑姐家也不宽敞,只有两个小卧室,已经住满了,叶嘉莹和女儿就只能睡在过道里了。过道很窄,没有床铺,白天当然不能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一家人都要午休时,叶嘉莹就识趣地抱着女儿到远处的树下打发时间,生怕吵到别人睡觉。那是夏天,台南七八月份的夏天,其炎热的程度可想而知。而到了晚上,小孩子睡得早,叶嘉莹就随便放一个地方让她先睡,等一家人全都睡了,叶嘉莹才得以在走廊铺一个毯子,打地铺睡下。第二天早上,怕妨碍别人,娘俩很早就起来了,还要把东西收拾干净。
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辛酸有诗为证:“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几乎每个夜晚,叶嘉莹都以泪洗面。
再后来,叶嘉莹就住进了父亲在台南的宿舍。孩子小,一时找不到工作,只能靠亲戚的救济勉强活下来。那是叶嘉莹精神和物质上都特别落魄的时期。祸不单行,她不仅没有工作,没有钱,还丢了健康。有几次她生了病,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母女俩都没饭吃,她就躺在床上硬生生地熬了好几天,听天由命。
这样在黑暗中穿行的日子到1950年9月终于得到些改善。在堂兄的帮助下,叶嘉莹在台南一所私立中学光华女中找到了教书的工作。居住的问题解决了,叶嘉莹一边带孩子一边教书,虽然日子仍然辛苦,但自力更生的尊严感让她获得了精神的愉悦。
人言可畏,叶嘉莹也体会到了,耳边时不时传来关于丈夫的闲言碎语,但比起台风带来的自然灾害,人心的不清洁反倒容易耐受了许多。
1953年,叶嘉莹的丈夫终于被放出来了。叶嘉莹还没来得及欣喜,就立即被另一层阴云笼罩。心理本就不明朗的丈夫出狱后性情变得更坏,心理严重扭曲。叶嘉莹遭遇到了家暴。
坚强的叶嘉莹第一次绝望了,她常常梦见自己遍体鳞伤,陷入弥留之际,或者梦见去世多年的母亲来探望,要接她回家。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有过开煤气自杀的念头。
为了孩子,她积极地为生活寻找着另一个出口。还好机会来了,在彰化女中老同事的帮助下,叶嘉莹和丈夫同时在台北二女中找到了工作,叶嘉莹教高中国文,丈夫教初中国文。叶嘉莹全家搬到了台北。
许是为了生计,许是为了通过工作来转移痛苦,叶嘉莹在二女中一下子接了两个高中班的国文,还要兼做一个班的班导师。国文课每两周有一次作文,每班六七十人的作文都要改。而且二女中规定班导师还要看大楷、小楷、周记、日记。除此之外,她还兼职在教会教主日学。生活的重担把叶嘉莹压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之前经过了多年的患难,那时的叶嘉莹身体非常差,瘦骨嶙峋,弱不禁风,还得了哮喘病。尽管如此,她的教学工作一点儿都没耽误,她依然是台北二女中最受欢迎的国文老师。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台北教育主管部门的督学下来视察国文教学,学校就把他安排到叶嘉莹的课堂上听课。那天她讲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已经打了下课铃,叶嘉莹还没有讲完,就延长一会儿,而那位督学也一直不走。工作上的被肯定是她生活中唯一的蜜糖。
那段时间,叶嘉莹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更欣慰的是,一家人在台北终于团圆了。父亲、丈夫、两个女儿,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虽然局促了点,但还算是圆满。由于居室局促,叶嘉莹没有单独的地方读书备课,只能在走廊的一点地方放一张小书桌读书写字。这方寸之地,既是她的灵魂之家,又是她的学术乐园。后来叶嘉莹受聘去台湾大学教书,她的很多文稿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5.诗使穷贱易安——叶嘉莹患难时期的诗作解析
台南地区有一种花木叫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树冠如盖,每到夏天,那满树鲜红色带黄晕的花朵,火红一片,烈焰一般盛开在高高的枝头,像一朵朵火样的祥云。
叶嘉莹对这种植物记忆深刻,但不是因为女人如花花似梦,而是因为那段岁月太悲情。
凤凰花的花语是“火热青春”,可是这样的花语对于叶嘉莹的青春宛如一个天大的讽刺。
触景生情,叶嘉莹也写过和凤凰木有关的一阕词——《浣溪沙》: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一树猩红艳艳姿”,是说满树开的都是非常鲜艳的红花。
“凤凰花发最高枝”,是说凤凰花开了,而且是开在那么高大的树上。一般来说,大朵的、色彩鲜艳的花都是开在草本的植物上,木本的、高大的树很少开这么大朵的、这么艳丽的花,而且这么茂密、这么繁盛。所以台南的凤凰木给叶嘉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惊心节序逝如斯”,从1949年冬天先生被抓,1950年夏天自己又被抓,到1951年的夏天,又是一年过去了,先生还没有出来,自己还是过着痛苦忧患的生活,哀叹岁月就这样流逝了。
哪个女人不怕老?可是当年叶嘉莹才只有二十七八岁,却毫不犹豫地形容自己“中岁心情忧患后”,可见其内心的苍老无助,那一颗心被苦难磨折了。从十三岁经历七七事变,到十七岁遭受丧母之痛,再到1941年,父亲远在后方,独自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而现在这一次的苦难始于1949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感觉自己身心疲惫,有种人到中年的苍老。
“南台风物夏初时”,这里已是台南的夏日,已是开满了鲜红色凤凰花的台南,这是故乡北京所不曾有的。景物虽美,但却是强烈的异乡之感,所以下一句就写了“昨宵明月动乡思”,昨天晚上看到天上的明月,想到从前在北京的生活、北京的亲友,相思满溢。
诗言志。那些年,叶嘉莹的境遇,和凤凰木的花朵形成巨大的反差。她的心情跌入冰点。从1949年到1952年这三年,在生活的窘迫面前,那飞扬的青春被挤对得荡然无存,只剩哀叹与呻吟。这一时期的作品,很是寥寥。除了《浣溪沙》,还有另外两首悲凉绝望之作,表达的皆是内心的苦楚与彷徨。
《蝶恋花》
倚竹谁怜衫袖薄。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风多花易落,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划地思量着。
“倚竹谁怜衫袖薄”,是用的杜甫的《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写的也是在战乱之中,与亲人失散的一个孤独寂寞的女子。“倚竹谁怜衫袖薄”,是说经过了战乱流离之后,远离了亲人,任凭你衣衫单薄,但谁来同情怜惜你呢?
“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当年在北平,虽然是日寇统治下的沦陷区,但是身边还有老师、有同学,大家一起学习。春天来了,一群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一起到颐和园游春,一起“斗草寻春”,“芳事”是美好的事情,现在这些美好的事情都完全过去了,这一切都是往事了,再也没有“斗草寻春”那样美好的生活了。
“莫问新来哀与乐”,不要再问是悲哀还是快乐,根本无从谈起。每天都面临生存的考验,何来那些情绪呢?
“眼前何事容斟酌”,生活逼在你眼前,没有你考虑的余地,走一步算一步,过一天算一天,别无选择。
“雨重风多”是指叶嘉莹所遭受的苦难多,异常沉重。
“花易落”,是说自己已经不堪摧残,气息奄奄,一切梦想如同落花一样破灭。
“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划地思量着”,“屏”字读作“丙”音,是抛弃的意思,相思不一定只是说男女才有相思,对一切美丽的幻想、理想的向往都可以说是相思。每一个青少年都会做梦,可是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做梦了,“待屏相思归少作”,就是说早已准备把所有美丽的幻想、梦想都抛弃了,那都是少年时的事情,一切都过去了。
“背人划地思量着”,但每当更深人静的时候,午夜梦回,曾经有过的梦想又会浮上心头。
诗只留下一首,但是一直都没有发表。直到几十年以后,整理诗稿时才得以问世。只因为这首诗说得比较明白,时局不宜。这首诗的名字叫《转蓬》,前面她还写了一篇小序:
1948年随外子工作调动渡海迁台。1949年长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问题被捕入狱。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长以下教员六人又皆因思想问题被拘询,余亦在其中。遂携哺乳中未满周岁之女同被拘留。其后余虽幸获释出,而友人咸劝余应辞去彰化女中之教职以防更有他变。时外子既仍在狱中,余已无家可归。天地茫茫,竟不知谋生何往,因赋此诗。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就如同是一棵蓬草,被风吹断了根,在空中随风飘转。“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先生被捕,自己也被抓,连个宿舍都没有了,真是没有托身之所。人说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可灾祸对于她就好像是有个门,说来就来了,真是无妄之灾,是你想不到的。“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莫名的灾祸就像一个盆扣在你的头上,看不到天日。白色恐怖下一个人被当局定为思想问题,外人自然躲瘟疫一样躲着你,没有人会给你援手和温暖。
除了以上这两首词一首诗,叶嘉莹的诗词稿里有一副对联,也是这一时期写的。只不过这一副对联不是有心写的,而是到台湾经历了白色恐怖的种种磨难以后,有一次在梦中见到黑板上写的一副联语,梦见自己在给学生上课讲这副联语,内容是:
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
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
上联“室迩人遐”,出自《诗经》,“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是说你住的地方看起来很近,但所怀念的那个人却很远。“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是说人生就是离别。
下联“雨余春暮”,一场雨后,春天真的是迟暮了。孟浩然的诗“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李后主说“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都是表达伤春之情的,那花都零落了,春天马上就要走了,就是“雨余春暮”。风雨过后,春天完全消失了,“海棠憔悴不成娇”,海棠花已经如此憔悴,失去了娇美。那个时候叶嘉莹正在读王国维的诗词,他的一首咏杨花的词里说:“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你什么时候看见柳花开在树上,开的时候没人看见,“如何一霎蒙蒙坠”,怎么没看见它开就落了。在那个境遇中的叶嘉莹看来,她就是那没有开便已经落了的花。因为大学毕业后结了婚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徒经了许多患难;而且身体也不好,瘦弱气喘,这与王国维词中所言杨花是何其相似乃尔?
6.台大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只要你自己不绝望,不放弃,人生便没有走不出的沙漠。
上帝只会考验我们,从来不会置任何人于死地。即使是在一片荒芜之中,他也会安放几双温情的眼睛。
叶嘉莹一生波折磨难不断,但贵人幸事也不少。贵人相助最为集中的几年,是从1954年秋天到1969年这段时间,是叶嘉莹在台湾大学任教的十五年。这十五年,也是叶嘉莹先前的坚韧得到补偿的十五年。他乡遇故知。她有幸结交到中国近代史上最光芒万丈的文化精英,比如许世瑛、戴君仁、台静农、郑骞等。叶嘉莹和他们有各种渊源,既是师长,又是同事,还是挚友。在传统文化领域,他们之间进行了深层次的精神交往和诗词方面的唱和。收获了友情,也收获了学识,学术上拓展了新高度。这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宝贵的人生经历。
1954年,叶嘉莹之所以能进入台湾大学任教,就是受许世瑛和戴君仁两位老师的推介。这两位,都是叶嘉莹在北平时的旧相识。
许世瑛是鲁迅先生的好朋友许寿裳先生的公子,他的启蒙老师就是鲁迅先生。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许世瑛先生刚刚结婚时就在叶嘉莹北平老家外院的南房租住。那时候叶嘉莹正读高中,而许世瑛先生已经是辅仁大学的教授,虽然同一个大门进出,但彼此并无正面的交集。但叶嘉莹朗朗的诗文吟诵声吸引了许先生的注意,等到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虽然没有直接受教于许世瑛,但因为叶嘉莹在大学总是考第一,对于这样一位学霸,许先生记忆很深。
1946年,许先生随其父亲到了台湾,任教于台湾大学。
戴君仁先生是叶嘉莹在辅仁大学读大一时的国文老师。当年做学生时叶嘉莹对戴师心存敬畏,除了见面行礼外,从来不敢随便和他谈话。不过戴先生对叶嘉莹的文采非常赏识,并赞其作文为“反覆慨叹,神似永叔”。
1954年,在两位老师的引荐下,叶嘉莹顺利进入台湾大学教两个班的大一国文。本以为可以轻松一下了,无奈贵人赏识,叶嘉莹的课时越来越多。叶嘉莹刚进入台湾大学不久,许世瑛先生就担任了淡江大学中文系的主任,坚持邀叶嘉莹去淡江大学教大二中文系第一班学生的诗选课。当淡江大学陆续又增开了三年级的词选课和四年级的曲选课时,许先生也把这些课也都交给叶嘉莹。除此之外,叶嘉莹还开过杜甫诗、陶谢诗、苏辛词等课程。
不久,叶嘉莹的母校辅仁大学也在台湾复校了。戴君仁先生被聘去做了辅仁大学中文系的主任。对于叶嘉莹这样一位爱徒,戴先生自然不会“放过”,于是邀叶嘉莹去辅仁大学教诗选、词选等课程。因辅仁大学是自己的母校,又是戴先生邀请,叶嘉莹自然盛情难却。但那时她的课业委实太多,就不好意思地告诉戴先生自己的为难。戴先生一边爱才心切,一边也担心叶嘉莹过于劳累,就跟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先生商量,免去了叶嘉莹在台大所教的大一国文、历代文选这些要批改作文的课程,改开了一门杜甫诗的专书课程,这样既减少了叶嘉莹的课业负担,又有利于叶嘉莹术业专攻。为了帮助叶嘉莹代好专书课程,爱才心切的戴先生还多次到叶嘉莹家里帮她排课时,还把他原在台大担任的诗选课也让给了叶嘉莹。这样,叶嘉莹在台大就只有两个班的专书课程了。而且她在台大、淡江、辅仁三个学校所开的课程基本都是一样的,这不仅更有利于叶嘉莹专业水平的提高,而且也减轻了备课的负担。
除了在校园内教课,叶嘉莹在社会上也有兼职,比如兼任台湾教育主管部门在广播电台开设的大学国文课老师。
很多友人都感到奇怪,以叶嘉莹当年在台湾时那么瘦弱的身体,怎么能担任了这么多的课程。这其中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是她真心喜欢,叶嘉莹自感自己天生就是吃教书饭的;其二是因为她感谢许先生与戴先生两位老师的知遇之恩,所以对于这些课程的教学都尽了最大的努力。
除了工作上的提携与鼓励,叶嘉莹和许、戴两位老师在诗词上也有所唱和。两位老师都是她在老家北平时认识的。那时许先生住在叶家外院,戴先生常常来看望许先生,二人都常在叶家的图书馆借书。因此在叶嘉莹的感情上,总觉得这两位老师与自己年少的生命,有着一种密切的关联和交集。在异乡,这份情愫尤为难得,人生四大喜,从两位先生身上,她同时找到了久旱逢甘霖和他乡遇故知之乐。
叶嘉莹和郑骞、台静农是在顾随先生的牵引下认识的。这二位都是顾随先生的师友。
1957年夏天,台湾教育部门举办了一次诗词欣赏系列讲座。叶嘉莹有幸作为词的主讲人,并且于讲座后在《教育与文化》刊物上发表了《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在台湾教育界引起了轰动。这篇文章是叶嘉莹在台大教书后写的第一篇文章,极大提升了她在诗词教育方面的自信。而这一切,都是郑骞先生帮她实现的。本来主办方邀请的郑先生,而郑先生主动推荐了叶嘉莹。
和郑骞先生的一本正经不同,台静农是个特别浪漫、真性情的人。叶嘉莹初来台大的时候,台静农先生在背后默默无闻地帮她做了不少好事,比如帮她整理过文稿,装裱过《梦中联语》,还亲手从家中后院的花园里剪下来一捧鲜花送给叶嘉莹。在叶嘉莹的记忆中,台静农先生极为潇洒,又敏锐细致。这完全是诗人的性格。明明写得一手好书法,一手好诗,却自谦得要命,总说“我不会作诗,我不会作诗”。
“我在挽许世瑛先生的七言长诗中,曾写过‘死生亲故负恩深’一句诗。这句诗可以说恰好表达了我现在悼念台大这几位师友的整体心情。我年纪大以后,虽然比以前疏放得多了,但无论用言语或文字,我还都是一个拘谨而怯于表达的人。而我对师友们的感念,却是一直永铭于心的。”
能忘记的已经忘记。忘不掉的,都已在心底生根。我想,这就是叶嘉莹对故人恩师最长情的告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