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财产
按照沙乡书记官的说法，我的领地有120英亩。不过，他是个贪睡的家伙，他从不在9点之前查看记录簿。在此，我们将要讨论的是那些记录簿在黎明时展示的内容。
不管记录簿是否存在，对于我和我的狗而言，黎明之时，我所走过的那些地方都在事实上归我所有。这意味着边界和思想限制都消失了。每一个黎明都熟悉人或地图所不知晓的扩张行为。而荒凉偏僻，我原以为在我们这里已经不存在了，事实上它却向四面八方不断扩张，一直到没有露水的地方才停止。
和其他的地主一样，我也有我的佃户。它们时常忘记缴纳租金，但却对自己的土地使用权念念不忘。从4月7日开始，每天拂晓时分，它们都会相互宣告自己领地的边界，同时——至少可以这样认为——为我赐予它们领地而向我表示感谢。
这个每天都在重复进行的仪式与你的想象出入很大。它以极其隆重的礼节作为开始。我不知道是谁最初拟定了这些礼节。每天凌晨3点30分，我带着唤醒一个7月的清晨的任务，从木屋里走出来，双手拿着统治权的象征：一把咖啡壶和一个笔记本。我找了个长凳坐下，望着发出白光的启明星。我把手中的咖啡壶放在身边，接着掏出放在衬衣前边口袋里的杯子——但愿没人关注这种随意的携带方式。再然后，我掏出手表，倒上咖啡，把笔记本摊开放在膝盖上。这便是宣告开始的前奏。
3点35分，离我最近的那只原野春雀，用清晰的男高音宣告，北至河岸、南至旧马车道旁的短叶松林，都归它所有。接着，一只又一只原野春雀在能听到的范围内宣告着所拥有的领地。这里没有争执，起码现在没有，所以我只需倾听，并且从心底希望，它们的雌性同类能默许这种超出此前状况的欢愉状态。
不等这些原野春雀宣告完，按捺不住的知更鸟就在大榆树上大声嚷嚷，宣告那棵被冰雹劈断的树杈归它所有，并且包括树杈上的所有东西——从它的角度而言，树下那块不大的草地上的所有蚯蚓也包含在它的领地之内。
知更鸟连续的歌唱吵醒了旁边的一只黄鹂，它立即郑重地向同类宣告：它拥有榆树垂下的所有枝条和附近全部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还有花园里散落的全部纤维。并且，它还享有以下特权：像火花那样从这里到那里穿过它的所有物。
我的表现在是3点50分，山上的靛蓝彩鹀坚持宣称那棵在1936年的旱灾中残存下来的大果橡树枯枝，以及附近的各种虫子和矮树丛是属于它的。尽管它并没有高声疾呼，但我想它已经有所暗示，一切蓝鸲及面朝黎明的鸭跖草与它的蓝色相比，都显得暗淡无光。
然后登场的是一只鹪鹩——就是在木屋屋檐上发现节孔的那只，它突然开始了歌唱。它的同伴附和着唱了起来。此时鹪鹩的歌唱变成了乱叫。蜡嘴雀、褐噪鸫、黄林莺、蓝鸲、绿鹃、棕胁唧雀、红雀……所有的鸟都加入其中。这个华丽的歌唱家清单是按照开始演唱的次序排列的，不过现在歌唱家的出场次序飘忽不定，甚至最终停了下来，因为我的耳朵已经无法分清次序了。另外，咖啡已经喝光了，太阳也就要升起。我必须在我的佃户离开之前去巡视我的领地。
我和我的狗继续出发，任意地向前走。我的狗对关注这些声音毫无兴趣，对它而言，庄园里的种种声响并不是歌唱，而是可供它狩猎的线索。现在，它要用它的嗅觉，为我翻译无人知晓的某种生物在这仲夏之夜写下的无声诗歌。在这每首诗的结尾都署有作者的名字——如果我们可以找到它的话。实际上，我们的发现远超我们的预期：一只突然改变主意扭头跑开的兔子；一只焦急地抖动翅膀的丘鹬；一只在草地上弄湿了羽毛的生气的雄雉。
偶尔，我们会发现一只夜里捕猎晚归的浣熊或者水貂。有时，我们会赶跑一只还没能捕捉到鱼的苍鹭，或者吓到一只庇护雏鸟的雌林鸳鸯，它们正朝上游游去，找寻着梭鱼草遮蔽的避难所。有时我们会看见一只悠闲的鹿，它刚刚饱食了紫苜蓿花、婆婆纳草和野莴苣，正走在返回树林的路上。但更常看到的，仅是某些动物懒洋洋地在满是露水的、柔软光滑的地面上，留下的错综交织的暗色蹄印。
现在，阳光已经照到了我的身上。鸟儿的合唱已经结束。远处的牛铃声说明一群牲畜正朝此处走来。一辆拖拉机轰隆响起，我的邻居起床干活儿了。世界再次缩回沙乡书记官熟悉的那种模式了。该吃早饭了，我们朝家的方向走去。
大草原的生日
从4月到9月，平均下来，每周都会有10种野生植物进入每年的第一个花期。到了6月，同一天开花的植物多达12种。没人会注意到所有的这些所谓纪念日，但完全忽略它们似乎也是不可想象的。5月，脚下的蒲公英可能会被人们忽视，但到了8月，豚草花粉一定会引起人们的关注；有人对4月里榆树红雾一样的花朵不屑一顾，但到了6月，他却会停车观赏梓树的落叶。只要告诉我某人对植物花期的了解情况，我就能告诉你很多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的爱好、他的职业、他对花粉是否过敏，以及他所接受的生态学教育水平。
每年7月，我都会着急于去看那个乡村墓地，它处在我开车往返于农场的必经之地。这时正是大草原的生日，在这片墓地的一个角落里，生活着一个在那次重要事件中幸存下来的称颂者。
这块墓地十分普通，周围是常见的云杉林，墓碑的材料是普通的白色大理石或粉红色的花岗岩。每到周六，墓碑前都会放上一束红色或者粉色的天竺葵。仅有的特殊之处是，在墓地的三角形而不是方形的，栅栏围成的尖角内，隐藏着一丝草原时代的痕迹。这块墓地于19世纪40年代在草原上建立。在这之前，它不曾见过长柄大镰刀和割草机。每年7月，在这一平方码大的地方，也就是最原始的威斯康星的遗址之上，都会长满一人多高的磁石草，或者叫作串叶松香草，顶着小盘子一样的、向日葵似的金黄花朵在风中摇曳。这里是此种植物在公路地区唯一的残迹。试想，成千上万英亩磁石草轻拂野牛肚皮使它们发痒的时候，该是何种景象？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甚至这个问题也会被遗忘。
在我的观察里，磁石草今年第一次开花是在7月24日，比往年晚了大概一周。最近6年，它初次开花的平均日期是7月15日。
8月3日，我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栅栏已经被一伙修路工人搬走，磁石草也被铲除。不难推测：未来不久，磁石草会被割草机消灭殆尽，大草原时代由此谢幕。
公路部门说，每年夏季的三个月里，经过这条公路的汽车有100000辆，而这3个月正好是磁石草开花的时节。坐车经过这里的人至少有100000个，他们应该都“上过”历史课，其中的25000人可能还“上过”植物学课。但我猜想，可能只有一打人曾经见过磁石草，而在他们中，恐怕没有人注意到了它的灭亡。如果我告诉墓地附近教堂里的神父，那些修路工人正打着除草的幌子焚烧历史书，那他定会一脸惊异与迷惑，杂草怎会是书呢？
这不过是此处植物区系葬礼上的一支小插曲。当然，它也是世界植物区系葬礼的插曲。经过机械化全副武装的人们，已经对植物区系的存在麻木不仁了，为了自身的进步发展，他们扫灭了自然景观并以此沾沾自喜，但这却是一片他们要终老于此的土地。面对这样的情况，大概比较明智的对策是：立即取消所有关于植物学和历史学的课程，以免未来有人在知晓美好生活的巨大代价时感到沮丧和内疚。
因此，从当下植物区系品种的匮乏程度来讲，农场的情况还算是好的。当初我之所以会选择那个农场，就是因为它作为农场不够优秀，而且远离高速公路。农场附近被进步的河流包围，农场里却是破旧的拓荒时代的马车路，没有铲平过山丘，没有铺过砾石，没有用扫帚打扫，也没有用推土机平整过。我的邻居们让沙乡的农业管理部门感叹不已。他们的篱笆多年不变，他们的沼泽从未构筑沟渠，也从未排过水。在钓鱼和去飞机场二者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他们还是偏好钓鱼。所以，在周末，我这样的植物爱好者就会沉浸在边远森林带来的乐趣之中。在工作日里，我会尽可能地选择那些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毗邻郊外的植物区。10年来，出于消遣的目的，我坚持记录了两个不同地区的野生植物的花期：
首次开花在 郊区和校园 边远农场
4月 14 26
5月 29 59
6月 43 70
7月 25 56
8月 9 14
9月 0 1
总的可见数 120 226
很明显，在同一时期内，边远地区的农民所能欣赏到的风景，几乎是大学生和商人的两倍。当然大学生和商人可能从未见过植物区系。因此，我们面临两种前面提及的选择：要么让民众的这种盲目继续延续下去；要么重新反思一下，我们是不是真的无法同时拥有植物和进步。
清除农场杂草、林地放牧和修建高速公路这些举措合在一起，导致了植物区系的萎缩。但是，这些举措都不会要求把整个农场、城镇或是县区里的植物全部消灭，并且那样做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每一个农场都有土地闲置，每一条高速公路旁都有相当大的空地。若能保证这些闲置土地远离牛群、耕犁和割草机，保证本地植物区系完整，再加上几十种从外地“偷渡”来的有意思的植物品种，就构成了每个公民所处正常环境的一部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些所谓的杰出的草原植物保护者们，竟然会不了解或很少关注这样的草率举动：在铁道两旁建栅栏是铁路公司的权力。很多铁路栅栏是在草原进入开垦流程之前，就被竖起来了。在这样的线形保留区里，草原植物忍受煤渣、黑烟和一年一次的烧荒扫荡，仍然恪守时令开放出各种颜色的花朵，从5月里粉色的折瓣花，一直到10月里蓝色的紫菀。我一直都想见到铁石心肠的铁路公司董事长，在他面前用具体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好心肠”。可是我还没有那样做，因为我还没有遇到过那样一位董事长。
目前，清除铁路沿线杂草的手段是喷火器和化学药剂喷雾，但这些方法的成本太高，并不适用于远离铁路的地方。可能在不算遥远的将来，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善。
若某人对“人类亚种”这一概念毫无了解，那么极有可能，这个人丝毫不会关心人类亚种的存亡。我们只对我们熟悉的事物感到悲痛。一个对磁石草的认知局限于植物学教科书的人，不能指望他对这种即将在西部戴恩县消失的植物感到悲伤。
在我尝试将一株磁石草移植到农场里时，我才发现它是如此地有特点。就像挖一棵大果橡树幼苗那样，不停地挖了半个多小时，又脏又累，可是它的根仍然在向四处延伸，像是一棵纵向生长的甘薯。我知道，这棵磁石草的根不断向下延伸到了基岩。我最终没能移植这棵磁石草，但从它在地下的深谋远虑中，可以知道它是如何应对草原上的干旱的。
接着，我播下磁石草的种子。这是一种肉质肥厚的大粒儿种子，它的味道接近葵花籽。很快它们就发芽了。可是，经过5年的漫长等待，它们依然没有成熟，没有长出花茎来。磁石草大概要经过10年才能开花。那么，在那个墓地里的我心爱的磁石草又有多大年纪？或许，它比那里最古老的墓碑还要老。那个墓碑上刻着1850年。也许，当年它曾亲眼目睹黑鹰[14]从麦迪逊湖向威斯康星河逃亡，因为它所处的位置正是那个著名的行军路线。显然，它是一个个拓荒者葬身于须芒草下的见证者。
我曾看到一个电铲，在挖一条路边的排水沟时，铲断了一棵磁石草的甘薯一样的根。那根很快又重新发芽，长出新叶，接着长出新的花茎，这就是这种植物从不侵入新环境的原因。但是我们还是经常会在新修的公路旁看到它们。一旦生根，它就能扛住几乎所有摧残，除了连续的放牧、割草还有耕种。
为何磁石草会在这片放牧的大草原上消失？我曾看到一个农民将他的奶牛赶到一片未曾开垦的草原上，在此之前，这片草原的用途只是偶尔割取干草。这些奶牛把磁石草吃光啃净之后，才会去吃其他的草。由此可见，野牛也是特别喜爱磁石草的。但是野牛难以忍受整个夏天都被栅栏围在同一片草地上进食。这就是说，野牛的觅食是流动的，因此磁石草不会在他们的啃咬下灭绝。
这是一种令人动容的天意。成千上万种动植物在相互消灭中建立了这个世界，然而天意不让它们拥有沧桑的历史感。现在，同样是这种天意，也使我们没有这种历史意识。最后一只野牛从威斯康星州离去，无人为之悲伤；最后一株磁石草追随野牛前往梦中的、茂盛的大草原，也无人为之哀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