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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召唤危机的前兆

一九三四年(甲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昭和九年的最后一天,一位愤懑不平的男人出现在光彩耀人的东京会馆大玄关。他紧紧地攥着白白的棉手帕,不时地在脸上擦来擦去。不一会儿,他从上下车的石阶上一跃而下,粗重的脚步声顿时响彻人行道,直通水沟的方向。

此人的脚步猛然停在富国保险建筑工地的角落。他抬头凝视天空,除夕夜浅晕的月亮挂在大内山的翠松上,恰如蛾眉低泣于天宇。不久后,他吐出一句:

“呸!鬼月亮,以为我是傻瓜吗?”

自顾自地说完这话后,他拿出水枪,又转向板墙,一道道水柱砰砰砰地喷射而出。显然有什么事情让他愤恨难消。

光是这么说,也许很难了解这个人物,那么请容许我抽空介绍下他吧。他看起来二十八九的样子,身材中等,穿上三十二号的成衣不大不小,一点也不需要修改。单排扣长大衣显得很精致,衣领内侧的尺寸标签与著名的二手批发商“东京裁缝店”的商标倒还有点相像。

至于容貌,他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虽不能说笨拙但也称不上优雅,就是那种出入办公大楼的上班族模样。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那只紧闭成“乀”字形、略显倔强的嘴唇,似乎流露出某种轩昂的气度。这样看来,他或许是什么非同一般的大人物,但说白了只不过是《夕阳晚报》的社会版记者古市加十。

刚才的场景大家也看到了,虽无法窥知他闷闷不乐的缘由,但从其将怨气加之于无辜月亮的举动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当平面记者的年限还不长。

《夕阳晚报》远没达到家喻户晓,有些人没听过也很正常。不过,报纸年鉴上确实是存在《夕阳晚报》这份报纸的。公司的总部位于日本桥的末广大厦三层,每天傍晚时分准时发行四页晚报。除此之外,它还发展出了自己的副业——《化妆品新报》。

不过,主业与副业委实难以分辨。根据多方评估,新报的销量很好,据说收入比主业还高,在此,我们不想就它进一步细说。此外,主业也正如报社的名字所包含的寓意一样,一步步地走向衰落,如秋日的夕阳日薄西山,似乎将要完全沉没在黑暗之中。今天,古市加十代表《夕阳晚报》出席东京会馆举行的同业尾牙晚会,但记者席上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席位。

仔细寻找,在偏远的最后一排、暧昧的桃色报纸《银座通》隔壁,加十的名牌被扔在那里。一看到这样,这位既无度量又年轻气盛的年轻记者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拿起名牌,径直走向上座,试图在《朝日新闻》边抢个位置。话说回来,《夕阳晚报》硬挤在《朝日新闻》边上确实有点不像话。没多久,干事急匆匆赶来,一手提起他,连人带牌扔回原位,还用下巴比比,示意化妆品店的位置只配在这儿。

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头一扭,气极败坏地走出东京会馆。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作为一个社会版记者,地位低微明摆在那儿,明知感叹再多也没有用,但这愤激实在难以平息。就连擦拭得透亮的新月,在他眼里似乎成了花王的肥皂广告,让他的心更烦了。前面我们已经见识过他喝斥月亮的场景了。

没多久,当加十收起水枪,一摇一晃地正要离开之时,震耳欲聋的掌声猛然从背后响起,到处都充斥着欢乐的喊叫声。无意中回头一望,他看到会场内觥筹交错,四五个同行志得意满地走向反射着皎洁月光的窗户玻璃那头。对着那方向,加十愤慨地说:

“真讨厌!咱们走着瞧!你们做梦都想不到我们《夕阳晚报》惊世骇俗的计划。明天一到,肯定把你们吓趴了。让你们看看我们社长兼总编辑幸田节三可不是好惹的。等吧,等天亮——”

古市加十一边别有用意地念叨着,一边加快步伐奔向有乐町的方向。接下来,他将被笔者带入银座。在那里,他将有幸巧遇某位异人。波澜起伏、诡异莫测的事件即将拉开帷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诡异的公园传说

服部的时钟报出九点整,银座正值热闹非凡之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涌向银座的人流在西边的单行道上络绎不绝。离晚宴结束还有一段时间,不过许多衣着鲜艳长袖和服与白色西装背心的人们在大街上晃来晃去,这倒形成了跨年夜的一道独特风景。随着人流,古市加十来到一名叫“Colombin”的果子店前,一位三十二三岁的美人身着红得似火的晚宴服,裙带飘飘,莲步款款地从八云町的派出所那边走来,这样的女子应该只有专太郎(注:岩田专太郎。书画家,被人称为“昭和歌縻”。)才会偏爱吧。当从加十身边走过时,她突然停住了,用黄莺出林般娇嫩的声音打着招呼:

“呀!这可不是古市先生吗?”

这女人叫村云笑子,她眼光放得出奇的远。四五年前,当还是一个当红影星之时,她就和电影公司的董事有了暧昧的关系。作为一个只有名气而无实质收入的影星,她在银座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开了间带点神秘色彩的“巴里”酒吧,算为自己做个较为长远的打算。听人们说,自从当了老板娘,只用两三年的工夫她就积蓄了十万元,实在是位既美貌又智慧的女人。

笑子和古市都出身于北海道某个偏远的村庄,他们是同乡。古市与她相识之时,笑子还是那个村子里的小学老师,接着有传闻说她与一位年龄比她小并且又是她近亲的青年有了暧昧关系。消息传出来之后,那青年就莫名其妙地自杀了。就为这件事,笑子在村子里待不住了,她跑到东京,找了个提供食宿、名叫“白猫”的咖啡厅当女服务生。谁也不会想到她人生的转机也正是由此开始。

与加十刚认识时,笑子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瘦得跟灯芯一样,现在她的肩膀还有腰部的赘肉让她苦恼极了。以前尖锐犀利的眼神现在则变得油腻,那是纵欲过度的缘故。鼻子抬得高高的,显示出一副不将别人看在眼里的媚态。

笑子靠近了古市说:“还真是古市先生呀!上次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您了,您过得还好吗?”

说完后,她一把抓住古市的手,用她那温润的手掌紧紧地握住古市的十指。

“加十先生,像你这么没情义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呢,你人一直在东京却没来看我一次,我真要恨你了,你确实有点儿不够意思呀!”

笑子打趣道,扫到古市身上的眼神似乎带着责备。

相对古市来说,老乡能混出个模样确实是件可喜可贺的事,那还是大约两年前,他特意到“巴里”向她祝贺,不仅没有喝到她的一杯水,还被无情无义地赶了出去,回到住的地方后,他用手指沾起肩膀上白色颗粒状的东西,尝起来像是盐巴(注:日本习俗中借此以驱赶不洁之物。)。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加十真的很纳闷为何今晚村云笑子像狐狸精附体一般对自己这般亲近。他呆立着,一直看着笑子的脸。笑子忍不住了,摇了摇加十的手。

“你说句话呀!出于礼貌也该问候一声吧。我承认,我是堕落的女人,根本不入你的法眼,至少看在我们一块儿共用教师办公室的旧火炉取暖的情分上,你也不应该如此冷漠吧。瞧你这样,今晚我要好好地陪陪你。现在我们一块儿去‘巴里’吧,我会让您明白您到底有多薄情。”

说完之后,她紧紧地抓着古市的手臂,指甲快把手臂掐出血了。

“考虑好了没,去不去呀?你说句不去试试看,我就要抓紧你的手,大声地喊非礼了,想试下吗?”

笑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脸色就变得有些怪异了。她两只脚分立于人行道上,一副随时准备大喊的姿态,到现在古市才消除了戒备之心,刚喊了声老板娘呀,就被拉走了。两人互握着手,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在五丁目的转角处拐了个弯,走进了银座黑暗的小巷子。

穿过没有一点儿气势的、看来像磔刑使用的五英寸钉般的五针松,酒吧的大门一开,各种喧哗声与高高低低有些走调的童谣合唱声一块儿涌了出来。大家已经在里面的宴会上发酒疯了,有个红毛人一看到笑子就从烟云缭绕的昏暗角落站了起来。加十对他很了解,这位就是“Horvath通讯社”驻外记者约翰?哈齐森,他伸开双臂拨开人群,一下子搂着笑子的纤腰。不料笑子朝他一巴掌挥过去,他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喊疼。笑子带着加十穿过这片乱哄哄的地方,来到里面靠墙壁的座位,找把椅子让加十坐好。

“稍等我一下,你要是偷跑了,后果可不堪设想呀!”

她瞪了他一眼,附以柔媚一笑,掀起吧台边的红色垂帘,进到里面就不见了踪影。

酒吧是依照国外俱乐部的样式而设计的,不设隔间,大约十五张圆桌围着中央舞池摆放着。一眼望去,一片狼藉,每张桌子上摆的都是香槟酒瓶。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三十名左右的酒客,无论男女,没有一个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要么头上顶着酒吧赠送的厚纸板制成的皇冠,要么下巴上还沾着残余的酒滴,更有男女紧紧地搂抱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身着晚礼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舞池中见人就拉人跳舞的,是从巴黎归国的印东忠介,他是横滨知名的高利贷商人的养子。打着白色领带,腿上搂抱着三名美女在入口附近暗僻的角落中不时纵声大笑的是子爵家的现任管家岩井通保。他做过一段时间的计程车司机,由于得到朝鲜捕鲸公司的提携,现在颇有实力。他腿上的三位美女名叫阿雪、小初、几代,她们都住在横滨本牧,每人在圈内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从他们的放声调笑中,不难得知,他们正在议论是去“NEW DROUND”还是去箱根的环水楼。身子伸得长长的,躺在酒吧走道上的是放荡不羁的山木元吉,用力在他身上踩的人则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当红舞蹈家川俣踏绘,即便是镶着人造钻石扣子的银色舞鞋紧紧地踩着元吉的背脊,元吉这风流鬼还是不愿起来。

他的鼻子完全被自己酒醉吐出的污秽所浸没,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也许正在低吟玛拉梅的诗吧。这时踏绘有些按捺不住冲动,转身跃上一边的圆桌,突然撩起裙摆,露出如幼鹿般娇美的腿热情奔放地跳起舞来。虽没有什么好的保护措施,但她将腿高高地伸向空中时仍没有丝毫犹豫,这场景确实让人浮想联翩。醉汉们在下面高声地喊叫着,他们聚拢到圆桌前,额头抬得高高的,挤成一团,一边抬头看一边肆意地笑着,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有个年轻人向她伸手,换来的却是额头的一脚,外加一个四脚朝天。还有人试图爬上桌子,换来的却是踩空了椅子,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加上诸如酒瓶碰撞这类杂乱的声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这种事怎么写也写不完,假如你还想了解其他的,这就要靠你的想象力了。

从开始到现在,这些事都与加十无关,他紧握双手,事不关己地看着混乱的场景。冷眼旁观这糜乱的生活实在没有一点儿趣味,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领会个中滋味。以加十现在的身份与地位,即使他想过这样的生活也只能是个妄想,一想到此处,加十不由得怒火中烧。不过,一个人在这样奢靡的氛围中假装清高确实也有些不合时宜,他找了一旁棕榈树作为掩饰,装作随意的样子眺望着另一端,没想到,他却见到另外的一番景象。

用心看,在这混乱的喧嚣中,却有一位举着酒杯,严肃端庄坐着的人物。一位青年绅士,年约三十,肤色白皙,蓄着漂亮胡子。一眼看去,贴身的晚礼服是Westend制的,一朵娇艳的康乃馨插在衣服领口的纽扣孔上。拿着威士忌苏打酒杯的白色纤细的手指戴着大颗钻戒,对于旁人肆意的喧哗,他只稍微挺了下身。这份淡定与自如很是让人难以捉摸,就像一位帝王看到臣属们的胡闹,只是笑笑而已。既不显得随波逐流,也不显得格格不入,反正分寸拿捏得非常好。

作为笔者,我对这人物很感兴趣,作为读者的你,可能会以为这种人实在是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下面我就来说说这些不可思议之处吧:最先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非同一般的相貌。说他相貌非同一般并不是说他眼斜嘴歪或满脸疙瘩。大家或许看过神宫馆发行的《九星运势皇历》这本书吧,他的相貌就很符合这书中“面相图”里的“贵人之相”。细长的单眼皮眼睛里透着清澈的光芒,宽宽的嘴唇抿在一起露出无限的威严,这就是所谓的龙眉凤目吧。风铃一般大而肥厚的双耳极具福相地从眼角下垂至下巴,实在是奇之又奇;下巴上的胡子则是浓密漆黑,像条领巾遮住了喉咙。一句话,秦始皇身穿晚礼服喝威士忌的样子也许就是这样的。概而言之,他的神情举止与常人就是不一样,加十死死地盯着这位人物的侧面,专心地看着,也许是感觉到加十的注视,这人物轻转身,扭过头扫向加十,两人的视线意外交集在一块儿。在加十感到狼狈,想急忙移开视线的时候,那位人物眼中含着笑,朝他做了手势,示意他到这边座位来坐。本就没见过大世面的加十猛然得到这崇高的礼遇,顿时手足无措,触电般起身,穿过骚动的人群,找个位子,坐在那位人物对面。那位人物优雅地将威士忌苏打轻推至加十面前。

“这段时间,‘日比谷公园的铜鹤喷泉唱歌’一事在坊间流传得很广,这事是真的吗?说实话,我来东京不久,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件事。”

他竟提起这样一个话题。

事情的原委不太清楚,但听说大概一星期之前,伫立在日比谷公园水池中央的铜鹤竟会偶尔会发出美妙的歌声。这些歌声不像是早上固定时间就会响起的音乐时钟的声音,而是不经意不定时地发出的歌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听到那歌声,据为数不多的聆听过歌声的人说,那歌声实在是美得无法形容。日比谷公园的青铜鹤随着喷泉飞沫唱出美丽歌声一事,不是平民百姓凭空杜撰的,而是日比谷公园的园艺长亲耳听到,并用漂亮的词语写了篇观后感,且附和歌一首刊登在《夕阳晚报》上,所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据此,就有人说这肯定是国家的祥瑞。“唱歌的铜鹤喷泉”一下子就成为东京市内激烈讨论的热门话题。

大约一周前,清晨五点,像往日一样宿醉在公园的园艺长,打着哈欠从花坛小径来到池边的时候,他仿佛看到薄薄晨雾中的铜鹤喷泉扇动了下翅膀。作为大酒鬼的他,从早到晚都看到千奇百怪的事,见到这种事,他觉得这可能是昨晚自己的酒还没醒,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正想离开池边之时,青铜鹤的口中竟唱出了人间稀有的清澈的歌声。

西洋圆舞曲一般的旋律,即使再悲伤的人听了这歌声也会感到快乐的。园艺长张大嘴呆呆地望着铜鹤的嘴,铜鹤继续嘹亮地唱着,完全无视园艺长的困惑与不解。大约两分钟后,像失效的留声机一样,它突然静默下来了。温和的园艺长从来都视公园里的一草一木为自己的朋友,他太过于感动了,这时竟对喷泉铜鹤说了下面这些话。

“嘿,鹤啊鹤啊,你竟然会唱歌啊。实在是唱得太棒了。”

古市加十代笔将刚才所说的事情详细写了篇《酒月园艺长记》刊登在《夕阳晚报》上。至于这件事的内情,还有些是要详加说明的。说起来也没什么,四五年前,酒月的女儿就被《夕阳晚报》的社长兼总编辑幸田节三纳为小妾,酒月为答谢他的恩情,表达对《夕阳晚报》的忠诚,当他目击了这匪夷所思的事之后,立刻跑到幸田节三的妾宅报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盘坐在坐垫上的幸田节三听完酒月的话,沉思片刻,突然“啪”的一声猛拍了一下膝盖。

“啊啊,太好了。我幸田节三这下子总算走运了。”

他大喊着,突然转向神坛的方向,“啪啪”拍了两声以示祈祷。

《夕阳晚报》顺理成章地将“唱歌的铜鹤喷泉”登上了大头条,用连续三行大标题提示着国家的吉兆,并策动一批知名人士、博士等人发表感想。虽有部分人士婉言谢绝,但大部分人为给自己留个后路,也都配合说了些好话,约三十多位名人对“唱歌的铜鹤喷泉”用较为含混的方式表示了敬意。其余有名的报社对这些传闻都是一笑置之,随后抛之于脑后。对这件事,一般平民百姓的反应意外激昂,觉得报社不刊登国家这么大的吉兆实在是轻慢、无礼至极的做法。编辑部的桌子上堆满了诸如此类的投诉,全体干部仍在紧急讨论善后事宜,不过他们已被别人抢先一着,不过,铜鹤喷泉事件的风头全被《夕阳晚报》抢光了。换个地方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原本默默无名的《夕阳晚报》却借此而一鸣惊人,这只铜鹤也带动销售额屡攀新高。

古市加十今晚之所以在东京会馆尾牙晚宴上受到这样的侮辱,主要就是由于“唱歌的铜鹤喷泉”事件引起了其他各社强烈忌妒所致。

东京市的公园课对这件事当然不能不闻不问,特派音乐学校的教授来查明真相,形成的全是些不沾边的报告,根本无法断定这种现象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

哈哈,喷泉的铜鹤真会唱歌吗?对于一流的物理学家挠破了头都搞不明白的事,笔者搞不懂也自然在情理之中了。接着,我们将会把这个秘密交给有名的怪人、大物理学家兼清博士,他将会做一场演讲来加以说明。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酒吧“巴里”,此刻古市加十恰好喝下那杯推过来的威士忌。他用手掌抹了抹嘴,摇头晃脑地说:

“哎呀——真的,确实叫了呀,那声音确实棒极了。”

那神秘人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说:

“风声鹤唳这个词我倒听过,鹤会唱歌我可从没听过。即使它真的能唱歌,实际上是怎么唱的呢?难道像李太白的鹤在朗诵《松籁谱》一样?我想总不至于吧!”

“李太白的那算什么,莫扎特的《嘉禾舞曲》它都会唱呢。即便作为一个游客,你也太不用心了吧。可能现在你也没有读过《夕阳晚报》吧!姑妄言之,姑且信之,你不觉得这事发生在东京是极有可能的吗?”

神秘人物点了点头,说道:“哎呀,对于这点我赞同。这确实是东京会发生的事。怎么样?不知接下来你是否有雅兴带我去领略下那铜鹤的风采呢?”

“好啊,我做向导,能为旅客服务确实是我的荣幸。”

“就这么定了,我们早点离开吧。想多听一点铜鹤的事情,在这确实不合时宜。下面,我们将到‘B?R’、 ‘AI’、‘Bon Temps’、‘étoile’、‘Maxime’、‘Rideau’这六家店,在每家店里喝杯威士忌苏打,喝完后,就去铜鹤那里。出发。”

古市加十就这样跟随着神秘人物,离开了“巴里”,远离了银座。

加十头脑中仍回响着寺院里一百零八个吊钟的声音,至于现在几点了,他抬起头一看,月亮已走斜了,正好斜在JOAK(注:NHK第一广播电台的称呼。)的铁塔上方,至于那是不是月亮,加十蒙眬的双眼确实已无法辨认。两个人相互搀扶,一摇一晃地来到喷泉池边,漂亮的、闪烁着光芒的青铜鹤翅膀吐出交接的水柱,仿佛做好了遨游天际的准备。读者现在一定很希望铜鹤马上唱歌吧。遗憾的是,铜鹤这时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加十摇晃着昏沉的头说:“哎呀,鹤没唱。”

神秘人物颔首应道:

“哎,是没叫呀。不叫也没关系。我也不想看它在大半夜大声地叫。”

正说着,突然,他恍然大悟般使劲地拍拍手:“哎呀,看到这只铜鹤,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完成呢。走,我们赶快去松谷鹤子那儿吧。本来昨晚就该在她那里跟她一块儿吃跨年消夜的,你瞧,我全忘了。真对不住,都三点了,现在她可能等得倦了在睡觉呢。”

3.跨年夜坠落之谜

一幢两层楼水泥建筑矗立在赤坂山王台山崖边,它名为有明庄。它的窗户大大的,是当时流行的柯比意式的水平长窗。在这一群老旧的建筑中它是那么鹤立鸡群。站在山崖上俯视,可以说它像极了庞大的玻璃展览柜。日枝明神鸟居旁一条狭小而细长的小径是通往这里的必经之路,陡峭的路让每一个攀爬的人都不由得在中途停下来喘口气。我们知道,虽然有明庄坐落在三十公尺高的悬崖边,但在下面宽广的空地上却只有一栋屋顶极低的两层建筑。它的边界延伸到幽静的日枝神社境内。

一位留学归国的年轻少东依照国外公寓的样式请人建造了这间房子。虽名为公寓,但并不简单,每个十二坪一间的房间都设有自来水单位。每间房都铺设了长长的,厚得几乎可以掩住脚踝的地毯,显得奢华极了。每户都设有客厅、卧室、餐厅、洗浴间、厨房,户与户之间在入口处是单独隔开的。住在这公寓里的都是些有钱且有格调的阶层,要么是富翁的情人,要么是从海外归来的年轻夫妻,要么是不显山露水的高级女官。

一位大约二十四五岁,娇美而清纯的美女推开二楼面朝山崖的窗户,闻着从镶在窗边花架上拿来的美丽的兰花盆栽,皱起新月般的柳叶眉,面向与客厅相连的餐厅轻轻责备道:

“婆婆呀,你怎么没将这棵‘安南王’收进来呢?这是那人特意从印度买来的呀,让它枯萎的话,我们也就怠慢了那人。这让我多费神呀,婆婆也确实太不应该了。”

没过一会儿,一位年约五十岁,名叫阿姥的佣工,边走进房间边用围裙擦着手。她头发稀稀的,上面结了个小小的发髻,弯腰点头应道:

“是,确实对不起。现在照顾它还有些不习惯,一个疏忽把这事给忘了。往后我会留心的,还请您原谅。”

说这话的时候,阿姥眼睛的余光瞄了眼壁炉上的时钟。

“提起安南王,这主人也确实够慢的了。他不会忘了吧,现在差十五分就十二点了。”

美人扭着头看看时钟,颇有些幽怨: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慢。昨天说得好好的,不应该忘记呀。说不准现在还在银座喝酒呢,人家的心意一点儿都不了解,真让人生气呀。真的来迟了,怎么办才好啊。”

阿姥使劲儿摆着手说:“嗯嗯,那您就把他一口吃掉。让您这样的美人着急实在是罪该万死呢。”

突然,美人好像想起来了什么,连忙问她:“对了,消夜都准备好了吗?餐具是两人份的吗?”

“没错,全部都已经准备好了。鹅肝切成薄片正冰镇着,香槟就放在冰桶里。”

美人羞涩地笑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也无益,你早点儿回吧。我和那人相约今晚一块儿过跨年夜的。”

阿姥咧开嘴笑了笑:“呵呵,不说了,我走了。愿您过个好年。”

阿姥说完就退下了,独身一人的美人坐在与地毯一样颜色的沙发上,不住地看着时钟,有些烦躁不安。这时屋子里响起了除夕夜低沉的钟声,情景虽有些老式,但毕竟这钟声传入柯比意式的新公寓里了。除了守候,确实也是无可奈何了。

美人是宝冢少女歌剧学校第四届学生,名为松谷鹤子,是位知名舞蹈家,同时是位非常受欢迎的女学生,就像红千鹤、高千穗峰子等人一样。她的名气自从脚受伤后很快就跌落了,没过多长时间,她就退学了,之后辗转于神户三宫一带的酒吧。两年前,她结识了偶来日本的安南王,两人交往逐步密切,最后在山王台的有明庄安居下来。

可能大家都已经知道,这位安南王是仰慕日本的东洋王族中最喜欢日本的皇帝,他就是宗方龙太郎。出于对本国政府强制的法式教育的憎恶,他特意从日本聘请教师到本国传播日本文化。以前他都会按惯例在每年冬夏政事空闲之时来日本待一个月才回国,自从爱上松谷鹤子后,他每间隔一个月都会过来,可以说次数很频繁。

在松谷鹤子专心致志守候爱人之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敲门声也在不久之后响了起来。她急匆匆地跑到走廊,打开门见到的不是她望眼欲穿的宗方龙太郎,却是居住在山崖下建筑二楼的裁缝桃泽花,她带来的和服用厚纸紧紧地包裹着。刚进门,她就在桌子上匆忙地打开包装,抖出了枣红色礼服,真的是光彩夺目,她一边颇为得意地抖开衣服,一边转向鹤子:

“您过下目吧,它已经完工了。一看这手艺,我不得不佩服我自己呀。这时节你也知道有很多活儿要赶着做。我四五天都没合眼了,只为今晚完成这件衣服。您是否应该好好犒赏我一下呀?”

鹤子走到房间的角落,在镜子前将衣服放在胸前仔细地端详一番,过了一会儿,她转向花的方位,非常兴奋地说:

“哎,实在是太好了,你做得太棒了。谢谢你小花,太谢谢你了。看着怎样,我穿着是不是很合身?”

“是的,看着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哎,真的好高兴呀。噢,不好意思,赶快坐吧,不要老站着。事都忙完了吧。”

“是的,剩下的时间可以睡觉了。今天我就不再打扰了。不一会儿,大王就该来了,我可不想碰到他。”

“看你说的,龙太郎不也是你的顾客吗。你稍等一下,等他来了和你打个招呼呀。”

“呵呵,下次吧。”

她一边说一边别有用意地眨着眼睛:“鹤子小姐,跟你说一下题外话。大王呀,除了定做这件衣服之外还定做了一件外出穿的衣服呢。怎么了,有点担忧了吧。这位大王真是有意思,他交代说随便缝缝那件衣服,不要太在意。”

“那件呀,小花,那是他回去捎给他国内夫人的。不要以为我不了解这件事,你不要瞎猜测了。”

桃泽花伸了伸舌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要走了。明儿见……哟,差一点儿就把这事忘了。新年快乐!还望今年你多多关照,那我就告辞了。”

不顾鹤子的挽留,桃泽花直接跑了出来。时钟已十二点半了,鹤子又成了单身。

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倘若上文出现的奇怪的人物是宗方龙太郎的话,现在还不知道他和古市加十在哪间酒吧喝第几杯威士忌苏打呢,不管鹤子怎么心急火燎,他肯定不会来到这里的。不过,鹤子不会这样傻傻地等下去,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应该上床休息了吧。

约莫三点二十分的样子,鹤子住处传来猛烈的敲门声。鹤子坐床上,仔细听着那声音,从门外那连续不断的小声的说话中,她推断出门外应该不止龙太郎一个人。鹤子撇了撇嘴:

“真是烦人。不知又把谁带来了?”

她嘀咕着走向门口,一开门,不出所料,前面提到的奇怪人物和古市加十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鹤子一脸不满,正想说些什么,宗太郎一下子抱着她的肩膀说:

“哎呀,确实有点晚了呀。现在吃消夜也说得过去,毕竟离太阳升起还有段时间嘛。”

他边慢悠悠地说着,边用左手拉着古市迈进餐厅。

“哎呀,这可不太好吧。我总觉得缺点什么,原来是缺了客人的餐具呀。哎,鹤子,看看需要什么,赶快拿来呀。”

鹤子突然咧嘴笑了笑:“真是拿你没办法。怎么越说越不靠谱了。行,行,我给你们准备点吃的,不过,大王,你总得先让我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吧。”

“哟,鹤子,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管这些,我们姑且叫他鹤野喷泉先生吧,当务之急是吃饭。”

鹤子正要起身,加十阻止了她。加十用他那迷离的眼神不住地盯着鹤子的脸:“呀呀,美也应该有个极限吧。真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美的人,要是我的话,再好的东西我都没有味口了。你好好地坐在这儿吧,秀色可餐呀!”

这些话既像恭维又像在说胡话,就这样不合规矩地说着,鹤子像娇小的姑娘般扭动着腰肢:“哎呀,我真是太高兴了。听了你的赞美,我太喜欢你了。为答谢你的赞美,让我来喂你吧。我们现在已是好朋友了。”

说完,她挪过来一把椅子紧挨着加十坐下,用银色的小叉从生蚝里取出滴着汁的肉:“张开嘴。”说着,她将肉送到加十的嘴边,让加十不得不一口将肉吞下,然后又把叉子交到加十的手中:“下面该你喂我了呀。唉,让我尝尝那个鹅肝。”

说完,她对着加十张开了嘴,小巧的舌头在珍珠般整齐的牙齿间轻轻动着。这种情景在醉眼迷离的加十看来,实在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鹤子要加十为她倒香槟,不住地挑逗他,到后来越来越放得开。突然,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坐在加十的膝盖上,并且用难以形容的娇媚眼神回望着龙太郎:“呵,你看看那人,喷泉先生,他还是个大王呢,即便留了胡子也没有一点让人害怕。”

突然,她靠近加十的脸,吻了下加十的嘴唇。

“你瞧,他没有一点儿气愤的样子,真是有点傻呀,什么大王呀。”

也许这些都是鹤子为激起皇帝的妒忌心而采用的手段吧,不过那大王确实奇怪,直到现在,他仍安逸地靠在椅子上,温和地微笑着,淡然地看着所有的一切。鹤子那么着急不是没有道理的。

鹤子在加十的腿上低声地念叨了一阵之后,又突然跳到了地上。

“感觉脚这边有风吹过,肯定有什么地方没关严。”

说完,她迈着稳健的步伐向走廊走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原来是玄关的门没关紧。真有些怪了,刚才明明关上了呀。”

她一脸严肃,还没沉思多久,她就笑了起来:

“呀,想起来了,原来是大王关的门,不是我没关,怪不得会开着。嘿,喷泉先生,听说大王的国家都没有门,他不知道关门也不难理解了。好吧,吃得够多的了,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说说话吧,大王你也要来呀。”

鹤子即便和皇帝并排坐在沙发上,她还是一脸风情地朝着加十。

“我们三人今晚到‘Prunier’共进晚餐吧。五点钟,饭店大厅见。要是你去的话,这个人的食欲说不准会增加呢。看看今晚就知道了。呵呵,开个玩笑了。”

在加十顺着陡峭的小路走到山崖下的空地时,突然一种微弱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他朝着那方向仰头一看,有件重重的东西从白色的月亮那边快速地坠落下来。这东西像是用红布包裹着,还有像人手脚般的东西在晃来晃去。不,这实实在在是个人,像气球一般膨胀的是露出来的和服裙摆。

那东西急速地擦过加十的鼻尖,他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回事,那东西就咚的一声巨响落到空地上,张开嘴倒在布满沙子和碎石上面的竟是分开没多久的松谷鹤子。

加十晃了晃她的肩膀,软绵绵的,她没有一点反应。残月的影子还印在微开的瞳孔里。他一下子扛起鹤子,放在肩上,一路小跑爬上小径。

软绵绵地趴在加十肩上的松谷鹤子在不久前还是那么活泼与开朗,现在却停止了呼吸。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从加十离开那个枯黄色的房间到山崖下的五六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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