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的时候,沈璃觉得神清气爽多了,身体中有一股力量在充实着她的血脉,让她感觉身体比平日轻盈许多,她这才意识到,昨天和前天的不适,或许只是因为身体在适应那颗碧海苍珠。魔君也在她服食珠子之后交代过,虽然本是她的东西,但离开她身体也有千年的时间,突然回归,造成不适也是应该的。
沈璃将五指一握,从床上翻身坐起,扬声道:“肉丫,拿本王的铠甲来!今日我要去营里练练兵!”沈璃的铠甲是不常穿的,她常对付的那些怪兽,就防御的角度来说,穿铠甲与不穿铠甲都差不多,这些精钢或许还没她的肉来得皮实。但去营地练兵却不一样,在那里,她是将军,而不是战士。
待收拾好了,沈璃走过前厅,看见行止也正从他那院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行止难得面上表露出了微怔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王爷这是要去何处?”
“练兵。”沈璃简洁一答,也不再多说,抱拳稽首,“神君今日尽可在魔界随意游玩,但凡有收取银钱处,报碧苍王府的名字便可。沈璃先告辞了。”言罢,没有半分犹豫,扭头就走。将行止独自留在前厅里,望着她的背影眯眼沉思。
兵营在城外。沈璃烧了一晚上,压根就忘了拂容君来找墨方一事,是以走到军营时,看见墨方一脸菜色的向她走来,沈璃初时还有些微怔,但见他背后追得气喘吁吁的拂容君,沈璃恍然了悟,然后一声叹息。
拂容君在墨方身后唤着:“哎,玉佩啊,本君还你,你怎么不要啊!昨日扯断了绳索是我不对,我不是给你拧了根穿好了么!你这人身为将军,怎生还如此小气。”墨方黑着脸不理他,待走到这方,他看见沈璃,脚步微微一顿,终还是上前来,稽首一行礼。而他背后的拂容君则在看见沈璃后,面色一僵,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墨方许是心中带着羞恼和火气,也没与沈璃说一句话,转身便往营地里走。
沈璃将他一拽轻声道:“慢着。”墨方一愣,眸光落在沈璃抓住他手腕的手上。心中情绪涌动,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眼里一道暗光,转瞬即逝。沈璃只耽搁了他一瞬,便立即放了手,悄声对墨方道,“他……确实是有给你造成麻烦?”
“是。”即便是墨方也忍不住叹息的揉了揉额头。
“不想理他?”
“王上。”墨方正色道,“墨方此生,从未如此厌恶一人。奈何……”他咬牙,“又不能痛揍一顿。”
沈璃点头:“回营吧,这里交给我。”墨方一愣,眼看沈璃向拂容君走去,他虽很想去打探,但最终还是本能的遵从沈璃的命令,默默的回营,而进入营地前一刻,他好似看见有个白色慢慢向沈璃那方走去,而沈璃背对着那人,什么也没察觉。适时一名老将军上前来,将墨方一拽:“你小子还偷懒呢!”墨方唯有随将军进了军营。
沈璃站在拂容君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拂容君声音强自压着颤抖:“有何贵干?”
沈璃道:“直说吧。我的属下不似仙君这般闲,他没时间,也由不得仙君肆意玩弄。”
拂容君不服气的一扬眉:“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在玩弄他。”
“那你在做什么?”
“本君欣赏你魔界的将军,想与他交个朋友,怎么,不行?”
“不行。”沈璃斩钉截铁道,“我魔界将士,是用来上战场杀敌除害的。不是拿来与尔等闲人交朋友的,且墨方他不愿交你这个朋友,所以你的作为对他来说是打扰,祸害,令人不悦!我碧苍王是护短的,你要令墨方不悦,我便要令你不悦。怎么,拂容君昨日与墨方过了招之后,今日是想来试试本王的枪法?”
拂容君被沈璃唬得一震,随即抖着嗓子道:“这是墨方的事与你何干!”
沈璃心下觉得此人甚麻烦,但面上却眉一挑既是挑衅道:“哦,你不知道吗,墨方可是本王的人。”
拂容君脸色一青,只觉这碧苍王真是欺人太甚,但是奈何确实打不过她……
沈璃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这么怕她,以后定是不敢去找墨方麻烦了,回头再想办法欺负他几次,待他受不了自会会天界去,彼时行止也走了,正好乐得轻松……
沈璃一转头,恰好看着三步开外的白衣男子,她微微一愣。
行止……
他初时一脸冰冷,与沈璃目光相接后,唇角愣是慢慢磨出了一个笑来。沈璃也收敛了脸上所有情绪,淡淡问道:“神君为何在此?”
“王爷不是让我随意逛么,我恰好想看看魔界的军营,便来了。”他唇角的笑弧度更大,但眼眸中却是连沈璃也能感觉到的寒凉,“只是方才不留心听到王爷的话,心里却奇怪,为何这与我在边界军营中听到的话可不一样呢?行止记得,王爷当时可是狠狠的拒绝了墨方将军啊。”
来找茬的。沈璃在心里给他这段话做了如是总结。
拂容君一听此言,微微一愣:“被……被拒绝?”他如今觉得墨方是个不错的人,而沈璃是个除了武力强点,别的地方都不怎么样的女人,这样不怎么样的女人居然拒绝了他觉得还不错的人?
荒唐!
拂容君怒视沈璃:“你不是说是你的人么!可明明你都把别人拒绝了!”
沈璃目光一转,也不为行止戳穿自己而生气,对拂容君不屑道:“那又怎样,我还是护着他,还是要揍让他不开心的人,你若觉得自己有本事来与我来抢,尽管与我来战。”言罢,她转身往军营走去,一眼也没看行止。
唇角微微抿紧,行止盯着她的背影,眼神微凉。
沈璃走进军营,因为被坏了事,心中带着些许不甘的火气,但见周围将领们熟悉的面孔,她暂时将那些不快都甩在脑后。一一回了来行礼的将领,其中才回王都的尚北看见了她,更是忙上前来微带抱怨道:“王爷离开也不与我说声,害末将一通好找啊!”
沈璃一笑,拍了下他的手臂:“是本王的不是,回头你挑一家酒馆,本王做东,任你喝到尽兴!”
旁边立马有将士道:“王爷可不能厚此薄彼。”
“哎,这话我可听见了,王爷,见者有份啊!”
“成,都请了!”沈璃看见练兵台,想起今日来军营的目的,扬声道:“本王今日兴致好,让士兵们都来与我练练,过得了十招的,一并与将军们吃酒去!”
能与碧苍王过招,输了也是荣耀。一时间兵营中热闹了起来,将军们都将手下的精英唤来,令其与沈璃过招,每一个士兵沈璃都不放水,能用一招打到的,绝不让其撑到第二招。一个时辰下来,上台者已有数十人,却没一人过了十招。
沈璃额上热汗淋漓,但眼神却越发闪亮,眼下这个士兵是唯一一个在她手里过了五招的人,她夸道:“有潜力。”言罢,身形一动,绕至那士兵身后,士兵反应也不慢,侧身要躲,哪想沈璃却是脚一扫,乱的他下盘,再将他肩膀一擒,摁在青石板的练兵台上。士兵忙认了输,沈璃松了他,指点了几句他的缺点,让他下场。
“下一个来战!”
忽的一阵清风过。沈璃一转眼,白衣披发的男子静静的站在练兵台的另一侧,笑道:“行止请战。”
台下一片哗然,竟是没人注意到,行止神君是什么时候到军营之中来的,更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上台的。沈璃面色微微一冷,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盯住行止:“神君这是何意?”
“行止独自一人在天外天待得久了,许久不见如此热闹的场景,便想来凑凑热闹,王爷可是不肯与我比试?”
“神君尊体,沈璃不敢冒犯……”话说说完,行止身形一闪落在沈璃沈璃,伸手一擒抓住沈璃的肩头欲将她制住,这手法竟是方才沈璃与那小兵过招时用的。沈璃侧身一让,肩头一震以法力弹开行止的手,转身挥拳便往行止脸上招呼,但眼瞅着快揍上他的脸颊,没等行止自己躲开,沈璃自己动作便是一顿,让行止抓住机会,一手擒住她的手腕,往身后一拧,沈璃动作再次被制住。
“王爷可是怕伤了我?”行止语带笑意。
沈璃心头一恼,腰一弯,顺着行止的力道,一个空翻,解了困。另一只手还在空中抓住了行止的肩头,待她脚一落地,只听一声低喝,摔肩便将行止扔了出去。可待将行止扔出之时,沈璃只觉掌心一空,他人已不见,“哒”的一声脚步轻响,沈璃猛的一回头,与此同时,手肘毫不犹豫的击中行止的腹部,但却如打到棉花里一样,力道尽数被散开。
这样的打斗就像是她平时与行止的对话,每一句攻击性的语言,皆被他从有化无,分散而去,从来没有一次让她打到实地。
如此一想,沈璃心头更觉憋屈,动作更是急躁,但越是急越是拿行止没有办法。
沈璃气恼之时,却在恍然之间想到,为什么这人说要与她斗,她就必须与他斗,他将她玩弄在掌心,凭什么她就不能自己跃出他的手掌。她攻击的动作一顿,行止也跟着停了下来。
沈璃这才发现,原来,除了最开始那一招是行止主动攻来,后面的他一直都在防御,像逗着她玩一样,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唱的独角戏。
适时她正与行止面对面站着,距离极近,一只手停在行止颈项间,手腕正巧被行止握住。她仰头望行止,见行止对她笑道:“王爷,十招早已经过了。”
沈璃一用力,挣开行止的手,退开两步道:“神君到底意欲何为?”
“先前听王爷说与你过了十招便可讨得酒喝,行止不爱喝酒,所以想向王爷讨个别的东西。”
沈璃脸色冰冷,但碍于场合还是好声道:“神君今日既然赢了沈璃,有何想要的,但说无妨。”
“我欲问王爷几个问题。”行止扫了一眼台下众将,待看见外围站着的墨方与另一边的拂容君时,唇角弧度一扬,“第一,欲问王爷,尚北将军是你何人?”
被点名的尚北一愣,周遭将士皆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尚北急得一头大汗:“神君怎的如此问话啊!末将可是有家室的人!”沈璃眉头一皱:“只是同僚。”
“你可会护着他?”
“他是我魔界将领,我自然得护着他。”
“哦,那王爷可会护得让他连交别的朋友的权利都没有?”
“自然不会。”
行止一笑:“这位将军又是王爷何人?”他指着另一名年轻将领问。
“亦是同僚。”
“王爷可会因为护着他而不让他交友?”
“自然不会。”
“那么,墨方将军呢?”行止直勾勾的盯着沈璃,像是个收网的猎手,让沈璃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顶着众将领的目光,她眼角余光瞥见了外围的墨方,又瞅见了另一头忽然目放亮光的拂容君。
这行止君今天是想将她的话拆个彻底啊!墨方先前向她表白了心意,当时她既明确拒绝了,便不该在任何场合让他心抱希望。同拂容君私下说也只是为了吓吓他,让他知难而退。而现在……她今天既是为了帮墨方才撒了这个谎,自然不能因要圆一个谎又害墨方错抱希望。且今天将士们皆在此,若让他们误会了她待墨方别有不同,回头又得让她怎么解释……
“自然不会。”她淡淡说出这话,换得行止满意的勾了唇角:“还望王爷记得此话。”
下面的将领们都为这莫名其妙的三个问题挠起了头,不知道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唯有拂容君一人叉腰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即便沈璃再三告诉要把这些事视若不见,但仍旧忍不住微微捏紧了拳头。
行止神君你果然好样的!
“今日比试到此为止。”她冷冷瞥了行止一眼,转身下台,第一个便走到了墨方身边。冷着脸交待他道:“日后若那拂容君再缠着你,揍。打死了算我的。”
墨方一愣,小声问道:“王爷可是……没帮到我?”
沈璃脸色又是一黑。瞪了他一眼,墨方立时噤声。适时周遭的将领们皆抛开了方才的疑惑,围上前来,让沈璃请他们去吃酒。待沈璃被将领们拖走,墨方站在原处定定的望着她与将领们说话的背影,唇角不自觉的一动,颌首道:“谢王上心意。”
忽然冷风一刮,墨方方觉脊梁寒了一瞬,还没找到是从哪方传来,便听人喊道:“墨方。”人群中的沈璃突然回过头来冲他一招手,“走啊。”
墨方一愣,摇头道:“我留守军营便好。”
“把他扛走。”沈璃下令,转身继续往前。两个将军扛着墨方,一行人热热闹闹的离开了军营,士兵们留下来接着做日常的练习。拂容君噔噔跑上练兵台,虽不敢造次,但还是难掩喜悦的对行止鞠躬道:“多谢神君帮我!”
“我不是想帮你。”行止瞥了拂容君一眼,“只是……想逗人玩玩。”但……玩出的结果明明和他预想的一样,可为什么却没让他开心起来呢。
他想看见的,不是那样淡然相对的沈璃……
拂容君一抬头,看见行止没有笑意的脸,张嘴想说,神君,你这可不像玩了别人的样子……但话到嘴边,拂容君还是识趣的咽了下去,转而道:“如此,拂容便告辞啦。”说着便要向沈璃离去的那方追去。没料步子还未迈开,便听行止淡淡道:“你在这里,似乎也太放肆了些。”
拂容君浑身皮一紧,僵硬的转头望行止,却见他脸上有勾出了抹云淡风轻的微笑:“自然,行止不会责备皇孙什么。”拂容君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我昨日已折纸鹤送信去了天界,一切交给天帝定夺。”
行止转身离开,独留拂容君一人站在练兵场上,一脸冷汗如雨下。他好像……听见了帝君拍案怒喝的声音……
晚上,沈璃与将军们喝到深夜才回。
墨方将微醺的沈璃送回王府,告别了他,沈璃推门进屋,绕过大门前的影壁,却见行止身着单衣,随意披了件衣裳站在前院,他目光微凉定定的望着她。四目相接,沈璃一句话也没对他说,扭头要便去找肉丫。
“王爷也是要嫁去天界的人,如此与男子一同晚归。这可不好。”
沈璃脚步一顿,院里灯笼打在她脸上的光让她五官更为立体,而她眼眸中却没有光亮照进去:“哦?不好?那神君说说,如何叫好?”沈璃一顿,冷笑,“看着与自己缔结婚姻的人,去纠缠自己的下属,这便是神君的好?”
鲜少听见沈璃用如此语气与人说话,行止眉头一皱:“你喝醉了。”
“可清醒着呢。”沈璃眼眸藏着三分森冷,三分恼怒,还有更多不明的情绪,冷笑道:“若要论哪样是好,沈璃今日骗得拂容君相信我的话,那才是好。打消他的心思,帮了我的下属,也未免以后拂容君那东西把事情闹大后,我的脸面尴尬。而今日行止君你却做了什么?哈!好啊!”沈璃一声笑,“终于逼得沈璃认输了,您可满意?只是行止君约莫不知道吧,你那些举动看在沈璃眼里,简直就像一个吃了醋的凡人在想尽办法证明些什么,怎么?神君这可是看上沈璃了?”
行止沉默,倏尔挪开目光,侧头一笑:“王爷醉了,神,哪来的感情呢。”
上古神,无欲无求,哪里会去喜欢人呢。沈璃早该知道的。
“既然如此。”沈璃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只在夜风中留下一句凉凉的话,“日后沈璃无论护何人,做何事,还望行止神君,休要多舌。”
“放沈璃一条生路吧。”
凉风过,撩起行止的发丝。他仰头,望着魔界灰蒙蒙的天空,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好吧,我尽量。”
翌日。
一大早,魔宫中来人便来了人将沈璃叫了进去。
议事殿中,魔君坐在上座,墨方在一旁立着,还有几位军士站在另一边,见沈璃入殿。魔君挥手让几名军士退下,开口便道:“昨晚,拂容君通过魔界跑去人界了。”
沈璃一怔,那边墨方倏地垂头跪下,声色微沉:“都是墨方的错。墨方愿承担全部责任,将拂容仙君找回来,再受任何惩罚。”
“怎么突然……”沈璃望着墨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道,“你打他了?”沈璃只是随口一问,不料墨方还真点了点头,沉重道:“昨日喝得有些多了。”他似头疼似无奈的捏了捏眉心,“一个没注意就……踹了他……”
看来是嫌弃拂容君嫌弃到了极点。
沈璃看墨方一身轻甲衣未换,想来是昨天就一直穿着没有脱下来,他脚上那双魔族特制的黑铁精钢靴堪称能对付得了所有恶劣环境,且极具攻击力。
沈璃脑子里闪过拂容君那一心交友的模样,娇生惯养的仙君,好不容易瞅着了一个值得自己敬仰的人,结果却那般遭人嫌弃……沈璃顿觉墨方这一脚,应当是给了他一个不小的心里打击。“揍了便揍了。”沈璃轻蔑道,“他还小么,挨了打就跑,以为能威胁谁呢?而且人界也没什么妖孽鬼怪的,害不死他,随他去。”
“不行。”魔君递给沈璃一张明黄的绢纸,“天帝昨夜加急传来的旨意,着拂容君三日之内必回天界。”
沈璃一怔,想起她前天交给行止酒娘的那封信,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大概有个底了。那人虽然看起来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但事情却办得这么快,天帝的旨意来得如此急,必定是他还在信中说了些别的吧。
沈璃垂下眼,一时不知心里是何种滋味。
“所以,三日之内必将拂容君带回来。”魔君淡淡道,“不过好在人界的时间过得慢,还有不少时间去寻。”
沈璃点头,看了眼垂头认错的墨方,又看了眼魔君:“所以,这是要我去寻?”
“君上!这皆是墨方惹出来的祸事,不该连累王爷。”魔君一摆手,打断墨方的话:“在人间的时间还长着,此一行,意义并非在将拂容君多快的带回来,而是正好让你们年轻人多了解一下彼此。璃儿,你可明白?”
明白。这门婚事是躲不掉的了,所以便要她对拂容君上上心,顺带也勾引得拂容君对她上上心。沈璃点头:“我回去收拾收拾便出发去人界。”
墨方见状,本还欲阻拦,但方才魔君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就像有鱼刺噎住了他的喉咙,刺痛而让他什么也无法说出来。魔君继续交待道:“至于墨方将军,对拂容君动手,以下犯上的事仍旧要予以处罚……”
“别罚了。”沈璃道,“是我让他揍的,要罚算我头上,待我带拂容君回来之后,自会来魔君处领罚。”言罢,向魔君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议事殿。
墨方跪在地上,默默握紧了拳头。
沈璃离开王府的时候只知会了肉丫一声,一眼都没有望行止住的别院。她想,反正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
再到人界时晴日正好,天空碧蓝微风徐徐,沈璃踏白云落在京城中一个小角落。呼吸着久违了的干净空气,沈璃不由舒展了一下腰身,深吸一口气,眯起了眼,忽然很想找个有葡萄架的阴凉处睡一觉,她想,如果还有吱呀作响的摇椅在耳边催眠那就再好不过了。
呼出一口长气,沈璃睁开双眼看着陌生的小巷,轻轻一笑。
想什么呢,那都是过去了。
出魔界之时,军士告诉她拂容君是向着扬州方向去的。可沈璃没管,驾了云便先来了京城这方,找拂容君之前,她得自己玩个够。这次没了追兵在后,沈璃要悠闲许多,她特意走了集市,在小摊面前穿着一身绸缎昂首走过,竟有让她一种一雪前耻的感动。
晃过集市,沈璃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行云住的那个小院。
此时人间距离她上次来的时候,已有数十年的时间,街道小巷的模样有的都已经改变了,行云那座被烧得焦黑的宅院也已经重新修了起来。只是样子已与之前大不相同。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几个孩子闹腾着从她身边跑过,嘻嘻哈哈的笑声洒了一路,扰了一方清净。这是以前行云院子门口从来不会出现的场景,那家伙是那么偏爱清净。
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啊。
沈璃转身,又去了当时的四皇子府。皇家府邸倒是未曾有什么变化,还是在那个地方,里面的亭台楼阁修得比当年还要富丽堂皇。只是这里的主人已经换人。沈璃忽然想看看当年那株呆呆的小荷,她是否还在池塘中枯萎,又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的睿王和他深爱的那个女子,最后结果如何。
她捻了个决,使了障眼法,从大门走了进去,可是走了一圈才发现,当年的那个池塘,已经被填平了,又盖了一座屋舍,沈璃默然。王府里也没有当年睿王的痕迹,新的主人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样把这里改成了他的天地。
物已非,人已非。
沈璃忽然觉得有点不甘心,对她来说还像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那些她拥有的记忆,于这世间而言,却好似连痕迹也没有了。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更甚者,会不会,这世上根本没有行云此人,一切只是她虚妄幻想……
她心中一惊,急于求证,身形一遁便找去了皇宫,在陈放历史的地方,翻阅到了记录当年的书籍。
当年的睿王最终还是杀了他的哥哥登上了皇位,而当年死而复生的睿王妃,却终其一生没有接受皇后的封号,她出了家,伴着青灯古佛,过了一生,睿王也为她一直未立后。
这其间原因,史书中并未记载,或许是因为史家觉得,这不过是峥嵘帝王一生当中不足以为道的一笔。沈璃看着这寥寥几笔的描写,又想到了义无反顾的小荷,与叶诗相比,她连这一笔的记录也没有。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或许连那个帝王也忘了。毕竟,为皇帝而死的人那么多。她指尖在书页上划过,静静的落在“国师行云”四个字上面。
他是睿王一生中最倚重的人,但却一直没受封号,只在死后被睿王追封为大国师。
他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就只有这么一点了,这一页翻过,便是别人的历史。沈璃忽然觉得一阵好笑,她到底在求证什么,寻找什么!就算全天下都记得行云,与她何干。她的记忆只因为和自己有关,只是自己的回忆。而且不管行云是真是假,他都已成过往。没有哪一段过去是能找得回来了。
沈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摇头低笑。她怎么会为了一段回忆,失措成这个样子?真是有损碧苍王英名。
沈璃身形一隐,离开皇宫,走在宫城外,她却忽然脚步一顿,紧接着转了步伐,往集市走去,买了两壶酒,又悠闲的出了城。行至城郊小河边,沈璃一揽衣袍,在草地上坐下,扬声唤道:“神君还要跟多久?”
树后白衣男子静静走出,半点没有被人点破行踪的尴尬,坦然的在沈璃旁边坐下,淡淡道:“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神君。”沈璃递给他一壶酒,“沈璃若愚笨至此,早在战场上被杀了。”
行止一笑,接过酒壶晃了晃,两人间一阵静默:“昨日……”
“神君……”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下来,最后是行止一笑,道:“昨日是我的不对。本想今日与你道歉,结果一觉睡醒才知你已来了人界,这才跟了上来。”他目光落在流淌的河水上,映着潋滟的光芒,语气虽淡,但却能听出因不常道歉而微微别扭叹息:“抱歉。”
沈璃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行止这么一说,倒弄得她有些怔然,愣了一会儿才道:“没事……左右欺负拂容君的法子还多着。而且冲着神君发脾气……用魔君训斥的话来说,便是以下犯上,沈璃也有不对。”
行止一默。两人之间再次安静下来。
“以前。”沈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块草地道:“有一次我以原型的身体躺在那里,筋疲力尽,动弹不得,我此一生,从未如此难堪狼狈过。”
仿似想起了什么,行止眼里泄露出一丝笑意。
沈璃扭头看见他微微弯起来的眉眼,心中却有几分涩然,“当时,被人捡回去时,我虽没说,但确确实实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像是遇见了传说中的英雄。”她一笑,“这辈子头一次见到自己的英雄,却还是个那么普通的凡人,掐住他的脖子,不用使太大劲儿,便能让他窒息而死。”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行云,上了心。”这是她第一次在行止面前如此冷静清醒的提起行云。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行止开口,微微有些叹息道,“神君,行云,沈璃不笨。”
小河静静流淌,水流的声音混着沈璃的话钻进耳朵,行止倏地一笑:“又被看穿了。”
天色渐晚,夕阳落下出一片绚烂,连带着将小河也映得美轮美奂。
这是在魔界鲜少能见到的美景,沈璃望着金灿灿的水流,饮了口酒:“其实早有察觉。只是一直想不通,好好的天外天不住,你为何要跑到下界,去做一个憋屈的凡人。”
“呵。”行云摇头:“这个位置,才是真憋屈。”他话音一顿,“而且等你活了我这么久就该知道。无聊会成为你做很多事情的理由。当初下界我本只欲投胎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过凡人该过的一生,奈何……”行止无奈一笑,“轮回道给我换了个凡人的身体,但孟婆汤却没有洗掉我身为神明的记忆。”
沈璃一愣,没想到他是真的入了轮回道,喝了孟婆汤。但是,一碗孟婆汤却没洗掉神的记忆。所以行云才懂那么多奇怪的阵术,但却半点没有法力,连鬼魂也看不见。沈璃了悟:“以凡人之躯,哪能负担得了那么多记忆,难怪是个病秧子。”沈璃话音一顿,“既然你全部都记得,为何却装作与我不识?”
行止一默,侧头看沈璃:“与你在魔界边境赶墨方回王都的理由一样。”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想让对方因为自己而耽搁。也是呢,在身为行云的时候,他也没有对她说出一句接受,归位之后,更不可能了吧。与其相识,不如装作陌生吗……沈璃眼眸一垂,他是这样的意思啊。上古神无法回应她对行云产生的感情,所以干脆装作不认识她,避免她将对行云的感情延续到他身上。
断绝她一切念想吗。
沈璃一笑:“行止,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样的举动才能让对方不会喜欢上自己?”她叹道,“你那些举动,根本就是在勾引人啊……”还是说……有时候,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行止目光一动:“你被勾引了?”
明明想要斩断两人之间的联系,却还敢问出这样的话……还真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
沈璃握住酒壶笑出声来:“可能吗?”她止住笑,道,“神君当真思虑过多。碧苍王沈璃岂会那般没有分寸。在人界的时候,沈璃面对的只是凡人行云,所以能去喜欢,但现在你是上古神,我怎还会把感情延续到你身上?”
行止指尖一紧,唇边却是浅浅一笑。
沈璃继续道:“身份的改变会改变太多事。就像皇帝为了皇位会杀掉兄弟,就像睿王那么爱王妃,最终仍旧为了子嗣朝堂,家国天下,娶了那么多妃子,这并不是他错了,而只是身份使然。如果沈璃朝一日在战场上与你相遇,我也会成全身为碧苍王的沈璃。”
行止定定的望着沈璃,目光微凝。沈璃继续笑着:“自然,魔界与天界都要联姻了,估计也没那么一天。我今日想说的只是,你不愿做行云,便不再是行云。没什么好隐瞒和伪装的。本来对我来说,行云也已经死了。而现在面对的,是神,行止。”
行止插进话来:“沈璃,至始至终,行云行止,都只是我一人。”行云是在人间生活的行止,记忆性格无一不同,只是换了个身体。他下意识的不想让沈璃将他分开来看。
但沈璃却摇头道:“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所以……”沈璃拿酒壶与他碰了一下,“行止神君,我做我的碧苍王,遵从旨意嫁给拂容君。与你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你不必忧心了。”
“叮”的一声,酒壶碰撞,一声脆响传来的震动仿似击打进胸口,让他不由心尖一颤,有丝疼痛在血液里无声蔓延,黯淡了他的目光。可沉默许久之后,他还是扯了扯嘴角,笑道:
“好,王爷能如此想,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