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的冬天又下起了雨。
“宁居”所在的胡同名叫东塘子,应该是几百年口口相传留下来有过凭证的,时代转变到如今,入口处的路牌都变成了统一制式,胡同里的院子也不再风光,单纯作为居住用途,只有“宁居”这处最大的院落不一样,它坐北朝南,明明是最好的风水,却用来开了一家颜料店。
于是关于那位不合时宜的店主,坊间一直有着种种传言。
传言里那个女人有特殊能力,可以帮人提前预知意外,却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买她店里的颜料,才能请她帮忙。
这简直像个网络推手写出来的段子,因为那家店已经开了几年,地理位置靠近美院,却一直门可罗雀,店主卖的天然颜料时常开出天价,于是这段子或许只是种新概念的营销手段,大家听一听就过了,更多的人选择相信另外一个版本。
这处院子不是她的,她留在这里,其实是在等人。
雍宁准备出门的时候,已经看出今天是个阴天。
她想起这种天色不好的时候市区一定拥堵,于是抓紧时间叫了车,匆忙赶去画院进货。
冬天的胡同游人很少,就连那些学美术的学生们也临近期末了,“宁居”几乎没什么生意,所以雍宁只拿了最新矿石制作的青绿颜色,很小一箱,她直接打车,一个人提了回来。
已经是十二月底了,眼看快到新年,以往应该是最冷的时候,今年室外的气温却还不冻手,只有雍宁习惯性地一直带着手套。阴天的时候光线暗淡,让她的眼睛也舒服多了,于是她上车就摘下了墨镜。
司机师傅一路哼着歌,看见雨点打在玻璃上,只觉得奇怪,他探头往外看,和她说起来:“北方大冬天的都开始下雨了,这地球啊……真是快完蛋了。”
雍宁可顾不上想地球出了什么问题,她敷衍着和他聊了两句,抱紧怀里的易碎品。
她盯着窗外的雨看,开始发愁自己没带伞。她住的地方还是老城区,改造进程缓慢,胡同交错,街巷狭窄,车辆根本开不进去。万一一会儿雨下大了,她自己淋湿无所谓,可这些颜料都是天然粉末,最怕湿气。
窗外刚好经过市里最繁华的街区,雍宁一路看过去,只觉得这一带有些陌生。
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眼前是历城发展而出的新城区,充斥着现代化的商业街,即使是白天,市区的街道两侧依旧辉煌,路边种着巨大的金叶槐,树梢有特殊装扮,挂上了圣诞节的装饰,所有淡金色的叶片熬不过冬日,雨水一下,只刷出一道道青色的枝。
她想起前一阵去的画廊,看到了几幅画家新作,过去的人总爱画山画水,或是天地日月,如今呢,选择却多了,流行起了城市山水。
人多的地方总显得热闹,连雨也盖不住。
雍宁看了这一路,不知怎么越发觉得冷,她又让司机把空调温度调高,惹得司机师傅频频从后视镜里看她,忽然发现她的墨镜挂在衣领上,于是有点不解地问她说:“现在的流行我都看不懂了,这么阴的天你也带墨镜啊?”
雍宁懒得解释,她今天一直莫名不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隐隐地说不出个缘由。她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让人不舒服,尤其是这场不该下的雨。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实在多余,车海人流,她充其量只算其中一员,这要真是一幅城市山水,她渺小到连细节都被人省略。
生活静如死水,就算到了地球真要爆炸的那一天,她也赶不上。
人唯一能做的,只有过好当下。
雍宁走得着急,她离开画院没多久,院外有车径直开了进去。
何家画院早已搬到了新城区,就在他们主宅的西北角,整个园区占了一个街区,由何家人买下地皮,重新进行独立开发。
画院所在的地方是工作区域,四下是园林式的仿古建筑,沿车道两侧修建,一切都比还在四合院的时候更方便。为了适应人员增长和时代变迁,传统的手艺也没有过去那么封闭了,他们放弃旧址,启用更多科技手段作为辅助,恒温灭菌的条件也都能比从前更好。
历城是座古都,过去留下过宫殿,变成如今的国家文博馆,每年它保存的文物都要例行体检和修复,而其中古书画馆的部分,一般都由何家画院的老师傅负责。
画院这一代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但院里的工作依旧繁忙。年底这段时间正是忙的时候,园区里有休息亭,人也不多。
下雨的日子,只有装裱部的林师傅还愿意出来走走,他一直抽烟,天气不好也要出来过瘾。
他远远看见有车从外边开进来,本来没怎么留心,看见车牌的时候却忽然站了起来。
直到有人打伞走进亭子,林师傅手里的半根烟都忘了抽,他就这样看着对方把伞立在了亭外,一身利落干净的灰色大衣,他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激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后还是对方率先和他打了个招呼,林师傅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夹着烟和他说:“院长,夫人的事我都听说了,节哀顺变。”
何羡存笑了,他也还是过去的样子,从容沉稳,似乎根本没露出什么难过的神色。
他四处转了一圈,看见画院一切如旧,所有部门按部就班,又问了两句近况。林师傅请他放心,大家都是过去的老人了,人人都好,祖辈的手艺还在,无论到了什么世道都不用担心。
“我记得当年您就说要戒烟了。”何羡存把林师傅手里的烟头拿走,他身后的司机已经跟着他迎进来,替他扔掉。
他拍拍手上碰落的灰,重新拿了伞,打算和林师傅一起往回走。
雨下得不大,林师傅不能让身边的人亲自打伞,刚想顺手接过去,何羡存却不让他动,只说了一句:“画院里都是长辈,当得起。”
他的袖子刚好挽起了半截,因为打伞而露出了手腕,林师傅借着一点天光,一低头就看见了,一时有些感慨,又问他:“这几年恢复得怎么样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啊,细心点的手艺不行,手艺留得住的,人又留不住,外面的诱惑太多了,如今咱们传统工艺的路,对他们来说太难走了。”
何羡存听了只是摇头,他看也不看胳膊上暗红的印子,那口气就和这雨点一样,不轻不重,“生活没什么问题,别的不强求了,人没出事,就是命大了。”
林师傅默然,换了话题,“我们也是上个月才知道夫人的事情,已经都办完了吗?”
“全都了结了,这四年医生尽力了,不算遗憾。”何羡存微微皱眉,于是一句话说得简单,三言两语,好像不太想提起这件事。
丧妻之痛,人之常情,他也才三十多岁,多难迈的坎儿都能熬过去。
林师傅只想他能宽心,但眼看何羡存一如既往,那眼神安安静静,让人找不出半点悲痛,外人说什么都多余。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何羡存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永远沉得住气,在这传统行业里是最有天赋的人,对方年纪轻轻,业界却早有了“修复圣手”的名号,医生抢救人命,而何家人从祖上开始,抢救的都是文物。到了如今,这一代的院长就是何羡存,原材料的供应一直都是关键环节,画院每每受到掣肘,于是他继承父业,苦心经营,从纸张、矿石的源头上下手,将矿业公司逐步发展起来,从此画院的工作再没了后顾之忧。
无论是事业还是名望,于他而言显然无可挑剔。
只是人都有难处。
何羡存的难处,画院里的老人全都清楚,所幸岁月给了大家遮掩的理由,只要谁都不再提起,过去的事就能一笔勾销。
他们一路走回装裱部的屋子,是何羡存先开了口,他在门外停下,忽然问了一句:“今天是她过来的日子吗?”
林师傅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院长在问什么,于是回答他:“是,刚才看见雍宁那丫头来了一趟,估计没带伞,跟我打个招呼就跑了,我说去屋里给她找件雨衣,一出去人都没影儿了。”
何羡存也没再问什么,一只手去推门,已经准备进屋了。
林师傅看见房间里边人多正忙着,于是又拉住他,放低声音,轻声和他说:“都挺好的,她看着也平安,这几年长大了,还是那么个脾气,一个人过。”
何羡存的右手扣在门上,不由自主用了力。
林师傅干了一辈子装裱,眼力最好,一下就看出来了,最终他什么都没再说,伸手替何羡存推开了门。
雍宁确实在赶时间,她担心了一路,所幸这场雨下得艰难,虽然一直不停,但最终也没下大。
她下车把箱子护在怀里,一路往胡同里跑。四下冷冷清清,已经过了九点,上班的年轻人早走了,剩下的老人也都不在这种天气出门,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这性格实在不讨喜,冷僻孤高的模样,于是在传言里名声也不好。
这世道一向对女人不公平,都说她年纪轻轻,能住在这么一处完整的院子,显然用的不是正当手段。何况雍宁卖的颜料出自从何家画院,那地方从不对外开放,她却能拿到,仗着工艺难求,经常坐地起价,于是连谣言都能成真,老街坊之间的闲话逐渐传出了花样,认定她是给何家某一位做了情人。
雍宁一向深居简出,已经独居四年,她实在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值得被人编排,好在渐渐已经习惯了,她对什么都不太在意,今天回来却被吓了一跳。
“宁居”的门口不对劲。
她翻出钥匙,却发现门上的锁已经被人撬开,掉在了地上。
雍宁一颗心都提起来,她顾忌颜料瓶子易碎,先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门柱旁边,好在这大门是广亮门的样式,能容下一两个人躲雨,一时半会也淋不湿箱子。
她推开前门进去,院子里一切如常,下雨的日子,廊下寂静,院子里的树早早过了季,一地枯叶萧条,没有任何动静。
人遇到这种情况难免心里发怵,眼下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她想了一下,犹豫着给方屹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没能接通,她只好自己壮了胆子,从前边走到后院,一路发现东西两侧的屋子全部被推开过,很多东西扔在地上,确实有人闯进来了。
老胡同里的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熟悉的住户,雍宁实在没想到还能遇上撬门偷窃的事,她冷静下来报了警,然后一个人坐在前院的廊下等。
雨已经渐渐停了,但檐角挤压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成了整座院子里唯一的动静。夏天的时候,雍宁最喜欢坐在这里听雨,风可以穿堂而过,凉快又舒服,可惜此时此刻,这雨声彻底把她心里积压的念头全都扯了出来,空气里泛起某种久违的湿冷味道。
北方的城市不靠海,江河也少,气候干燥,极少在冬天下雨,只有四年前的冬天,也有过这样不好的天气。
说起来,那些年雍宁的人生经历实在失败,她没能完成学业,在离开美院之后,一直住在“宁居”。
当年她年纪小,还没有自立的能力,后来她上大学的时候努力考进美院,是何羡存给了她一切。她的学费,生活花销,连带着她的住处……她其实一无所有,而何家人也算有良心,确实履行了养大她的义务。
如今认真想一想,何羡存对她的资助实在尽职尽责,从来没有亏待她半分,是她自己太贪心,像失了魂的飞蛾,一心要迷上他,活该要往火里扑。
他那会儿就已经是文博业界赫赫有名的专家了,何家画院的院长,出身世家,又沾了艺术的仙气,活活被人说传成清风明月一般的男人,雍宁赌上自己全部的青春,完完全全忘了身份,真把这院子当成了归宿。
直到那年冬天,何羡存突然离开“宁居”。
他和雍宁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任何特意的说法,以至于他走的时候,一样没留下话。
雍宁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她那心高气傲的劲头上来,或许曾经有过惨烈的争吵,但何羡存的心思太难猜,他永远不会浪费时间考虑这种无谓的事,他对工作的专注程度十分可怕,让他在其余的事上显得分外冷漠,留给她的永远只有结果。
雍宁想找他,可是那段时间赶上文博馆和画院有重要合作,何羡存非常忙,无论是院里还是公司,她都见不到他,最后她干脆直接冲去了何家。
那是她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冬日冻人,她白白跑了一整天,最后去了他的家里,却正好撞见他和家里人的家宴。是雍宁忘了,他家里根本没有她的位置,何羡存当天带了郑明薇一起回家,和他的母亲相见,一家人其乐融融。
雍宁的出现简直连个笑话都不算,本来应该是场好戏,可她除了引得观众厌烦之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浑身都冻僵了,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换他给了三个字:“先回去。”
他的意思当然是这场面不合适,时间也不合适,让她先躲回“宁居”,于是这三个字所承载的意思比那一整个冬天还要冷。
雍宁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自取其辱,从她发疯想见他开始,以为自己早已豁出了自尊,但现实的残忍程度远超过她的想象。感情这东西实在消磨人的意志,让人生出妄想,眼盲耳聋,从此一心一意只有一个人。所有彼此相处的日夜,雍宁自认见过他的真心,没想到她在何羡存的人生里,分量实在太轻,他或许从来都没把她当回事。
那时候的何羡存已经三十二岁,早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更没有年少冲动的幌子,何况他一直都有真正适合结婚的女人,时间到了,到了雍宁退场的时候,他就连一句话都不肯给。
是她不懂事,竟然非要闯到他的家里去,这下彼此都没了体面。
雍宁确实不懂,男人的心怎么能那么狠,哪怕她在后院捡回一只猫,喂过两口饭,它再跑丢了,她都要去找。
于是关于那天的剧本,雍宁实在没能配合他们演下去,因为她没在何家多留,转身就走了。
她可以预知别人的意外,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以至于一生坎坷。幼年被生父抛弃,母亲又离开她各自生活,她唯一能守住的只有这点不服软的心气了,最终又全被何羡存毁了。
当天雍宁没有坐车,浑浑噩噩从何家走回了老城区的院子,整整走了一夜,而后病得厉害,自己躺在床上高烧三天,一直没人发现。后来她浑身难受,几乎吃不下东西,很快烧到昏睡不醒,还是朋友祁秋秋找过来,把她送去医院。
病好之后,雍宁还是一个人,从头至尾,何羡存再也没来见她。
是她不懂,这世上功成名就的,大多都是薄情人。
说爱说恨都矫情,雍宁全都懒得细想了,执着伤人,她不想做个弱者。随着那场高烧,她总算把心里最后那点希望也都烧尽了。她想明白了,人各有命,她是命运的预知者,就不该当局者迷。
四年前雍宁如果继续留在这座城市里,彼此都要难堪,所以当年她确实想做一个了断,只是最后还有一件事。
她预知过何羡存的未来,不能让他如约上山。
所以那年下起冬雨的时候,她给他打了电话。
雍宁想得远了,一直陷入回忆之中,今天她穿了一条黑色的针织裙子,长而保暖,外边披着大衣,一直没觉得冷,直到四下起了风,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突然回过神。
她心里越发有些害怕,于是拿出手机,还是只能打电话给祁秋秋,对方听了就说马上赶过来,她这才踏实下来。
老城区的街道距离都不远,派出所离得也近,又等了一会儿,来了两位片警。两人四处查看了一圈,例行公事问她一些情况,最终让她核实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雍宁这下有点懵了,“宁居”是家颜料店,她一开始重点检查营业用途的前厅,发现虽然被人翻过,但所有的颜料都没有丢失。除此之外,后院被她用来日常居住,这时代现金少见,她更没有什么珠宝首饰……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一切都在,连后院里唯一值钱的电脑也没有被偷。
警察有些难办,只能先将一切记录下来,然后提醒雍宁小心,最近临近年底了,盗窃团伙作案猖獗,她一个人住,一定要注意安全。
祁秋秋很快也赶过来了,她一看就是刚刚逃了班,匆匆忙忙套上一件羽绒服出来,连拉锁都系歪了。她在门口看到雍宁之前放的箱子,抱在怀里给她搬进来,雍宁一直没顾上去拿,眼看院子里四下凌乱,没时间收拾。
祁秋秋一心想着“宁居”遭了小偷,看见警察叔叔像见了亲人,直接跑过去,和对方拉关系博同情,最后她才得知雍宁报完警却什么都没丢,场面一下变得有些尴尬了。
幸好祁秋秋一脸热情,警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把她们叮嘱教育了一番,让雍宁一定注意关好门窗,临走的时候,他们又叫住祁秋秋,和她说:“还有,赶紧换锁吧,什么年代了,老房子也不能用旧锁啊,再帮你朋友清点一下,她住这么大的院子,仔细看看。”
祁秋秋千恩万谢地答应了,最后把警察送走了。
雨已经完全停了,地面上几乎没什么积水,只是四下的风越来越大,卷起湿气打在身上,渐渐冷得让人站不住。
两个人赶紧开始收拾东西,从前往后,把房间里被翻乱的物品一一归位。
雍宁发现闯入者的目的确实不是偷窃,对方明明进来了,完全可以把看起来值钱的先拿走,没必要在这么大的庭院里翻找,这行为反而像来找东西的。
这就更奇怪了,“宁居”唯一值钱的显然只有颜料,很多都是宝石级别的矿石,遵循古法制成的,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外人惦记,于是她又回到后院看了一圈,确定里外什么都没丢。
祁秋秋也没发现什么,她和雍宁大学时就认识了,彼此都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她看得出来,雍宁刚才还有点慌乱,现在已经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她不由自主四下打量,暗暗腹诽,现在还是白天,“宁居”看上去还算正常,可是如果到了夜里,树影重重,这种过了百年的老宅子,总让人心生恐惧,雍宁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
好在雍宁已经开始干活,根本没时间管别人在想什么。她把齐腰长的头发挽起来,换上一身打扫穿的衣服,还是一条黑裙子,唯一的区别只是更轻的麻料质地,还特意套上一件不怕脏的毛衣,于是衬得脸色更浅了。
祁秋秋帮她把空置的客房查看一遍,一间一间重新关上门,很快绕回了前厅,忽然回头问:“方屹呢?怎么不来看看?”
“他这两天出差去国外了,我刚才给他打过电话,估计有时差,他没接。”
“那就继续打啊,吵醒他。”
雍宁摇头说:“也没什么急事,睡了就算了。”
祁秋秋被她这话说得瞪大眼睛,连带着手下的力气都大了,她一推窗户,“咣”地一声关上了,听得雍宁心惊肉跳,开口提醒她:“你动作轻点,这可都是上百年的老木头,撞坏了你可赔不起。”
祁秋秋追过来,认真和雍宁说:“什么才叫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男人不需要女人太懂事,你家进小偷了还不跟他诉诉苦?”她越说越恨铁不成钢,“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他,这边出事了,你害怕。”
雍宁环顾四下,没找到什么东西能堵住她的嘴,只好顺手把身边的扫帚递给她。那东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手工捆扎,还是最老旧的样式,又高又长,扫大院子最合适。
祁秋秋接过去,发现这破玩意几乎和她一边高,她本来端着架势要教育雍宁,这下拿着它哭笑不得,一下泄了气,白白替人操心,于是质问道:“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对面的人一直没理她。
雍宁打开刚才带回来的箱子,所幸这一次拿回“宁居”的颜料都没受潮。她按照颜色一一排好顺序,全都放在了木架上,也不想展开关于方屹的讨论,于是直接分配任务说:“趁着雨停了,你去把台阶下边的叶子扫了。”
祁秋秋还有无数句话,统统说不出来,她气得咬牙切齿,对着雍宁扔出一句:“你这口气……越来越像何院长!”
雍宁没想到对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很久没听人提起他了,竟然有些不习惯,愣了半天才回过神。
何羡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好像也没做什么让他高兴的事,他比她大了十岁,因而无论生活还是感情之中,他永远都是主导的位置,而她那会儿实在年轻,总喜欢和他针锋相对,似乎有斗不完的心气,如今她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过得快忘了时间,却忽然被人说像他。
这话实在讽刺。
这座院子太大,无数封闭的房间,充斥着没有光的暗角。门上的雀替掉了漆,却还剩下点睛的兽首,檐角下的树影荣枯交替,挣扎着像是随时都能活过来。
刚住进来的时候,雍宁怕过黑,怕过鬼,后来发现生活能把一切都磨平,她过着过着也就麻木了,从此起床开门营业,唯一的目的只有挣钱,养家糊口才是人间正道,那些流言蜚语太多,她听久了只觉得可笑,真成了别人嘴里的怪物,没想到一场雨就能把她淋出原形。
雍宁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难过。
因为她刚才确实害怕了,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还是想起了何羡存。
当天“宁居”没有营业。
很快就到了中午,雍宁为了感谢祁秋秋赶来帮忙,特意亲自给她下厨做饭,四菜一汤,也算诚意十足,弥补对方逃班的损失。
出乎意料,祁秋秋今天表现很好,吃东西一点也不挑剔,还对雍宁的厨艺赞不绝口,“说真的,你这几年做饭越来越好吃了,以前连土豆都不会削。”
雍宁深谙她的套路,祁秋秋这么殷勤的态度实在反常,她不急着问,一边喝汤一边说:“不会就学,总不能饿死啊。”
祁秋秋又往外指,好奇地问她:“那排猫窝挺好的,你是找人做的还是买的?”
雍宁往外看了一眼,她这两天刚弄完一排木头盒子,钉在院墙之下,于是和她解释说:“我找出来一堆没用的木板,扔了可惜,前一阵方屹来的时候帮忙给我搬出来了,我自己钉的。”
对面的人一口汤差点喷出来,端着碗问她:“你做的?”
“是啊,网上搜了一个示意图,弄了几天,看起来好像差不多。”雍宁加起一块排骨,堵住她的嘴,“我知道丑,又不是给你住,凑合吧。”
祁秋秋无事献殷勤,一定有话想说,果然坚持不了多久。
两个人刚吃完饭,祁秋秋就拿出一叠宣传材料,塞给雍宁看,神秘兮兮地和她说:“明年七月,国家文博馆建馆一百周年,届时会举办百年庆,馆藏的国宝都会公开展出,这次的级别可都是一级珍贵文物,我也是刚从公司拿到的,第一批预告。”
雍宁顺手接过去,这一轮宣传肯定会引起轰动,因为展出的文物几乎都是镇馆之宝,排名第一位的赫然就是国宝级青绿山水画《万世河山图》。
她看见这幅画的图片忽然心里一动,这幅古画此前只展出过一次,恰恰是四年前的冬天。
祁秋秋没看出她的异样,凑过来还在说她自己的事:“肯定又是万人空巷的场面,排队都能排死人,进去也看不了几分钟。你下次去画院的时候帮我问问,能不能托关系找个熟人,开展的时候直接把我带到馆里去?”
其实雍宁今天刚去过,只是她赶时间,没和里边的师傅多聊。她想着这么点小事应该不算难,只是不想这么容易就答应祁秋秋,于是她晃着那些宣传单子,故意逗她说:“我可不做亏本买卖。”
祁秋秋知道雍宁这意思就算答应了,高兴得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忘乎所以,“好好好,你随便提条件……这样吧,我先去帮你把门锁换了,还有,警察叔叔不是说了嘛,年底不安全,我陪你住!”
“不用,你一会儿赶紧回去上班。”雍宁说完没打算再动手,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给自己找出一罐茶叶,然后指了指餐桌上的碗碟,和祁秋秋说:“把这些都洗干净。”
祁秋秋认命地开始整理桌子,又问她:“附近哪有卖锁的?”
“不换了,就这样吧,又没丢东西。”
“你是不是傻了,等着出事呢?”
“意外而已,就算是小偷,他知道没有值钱的东西,不可能还来第二次吧?”雍宁口气坚决,就是不打算换门锁。
祁秋秋实在服气了,“你可真是要命。”她洗完碗,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又过来念叨。
沙发上的人已经泡好了茶,茶叶是她从柜子里翻出来的,看着就是好东西,雍宁不太懂,但喝了两天,这味道熟悉,过了热水一室馨香,都是过去留下来的,她不舍得再收起来。
她被祁秋秋吵得头疼,实在没办法,一句话再也藏不住,和她说:“你别忘了,院子不是我的,我不能不经户主同意,就私下把锁都换了。”
这下祁秋秋盯着她足足看了半天,直到雍宁已经给茶壶再换过一遍水,她才有了反应,她清理完了餐桌,擦干净手,也不再劝,穿上外衣准备回去上班。
祁秋秋难得有点认真的表情,走的时候和雍宁说:“我总算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想吵醒方屹,你是打错了电话。”
祁秋秋下午还得赶回去上班,她从美院毕业之后,给自己找了一份能发挥性格特长的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活动,事情琐碎,最需要沟通,经常连双休都没法保证。
相比之下,雍宁就清闲多了,她今天不打算开门,一下午就坐在卧室里擦瓷器。
因为今天这场突发的事故,她清理了一堆封存的东西出来,偶然发现一台收音机,于是放了一首过去的老歌陪着自己。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别说磁带,如今连CD机都是古董了,她听着那声音却不觉得过时,句句还能唱到人眼角发热。
她还在书房里找到了过去留下来的一幅工笔画,六尺对开,设色宣纸,描得是院子里那架紫藤,白蕊黄晕,连蒂的花苞串在枝上,淡墨清水交叠。她一边听歌一边借着光打开看,上边的花叶显然是完成了,紫中带着淡淡的蓝,虬形盘曲的藤叶,硬是能被勾出风情万种,没有落款钤印,但她一看就知道是谁画的,只是何羡存当年只画了一半就离开了,纸上还空了大片的留白,不知道本来的设想。
雍宁觉得那空白可惜了,只是她这几年再也没拿过笔,打开看了看,无以为继,又收起来放在了桌上。
她不是个好学生,何羡存教她的事,她大多都没学会。
雍宁对着那幅画一坐就坐到了入夜,她如常关好了门,锁还是那把老铜锁,没被撬坏就能继续用。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傻,伤人伤己的话说过那么多,一把锁而已,或许连这院子塌了倒了,也没人在意,反而是她想不开。
越是无枝可栖的鸟,才越把归宿当回事。
雍宁辗转反侧,起来看了一会儿书,熬过了十二点,最终还是困了,她关上灯逼自己睡觉。
黑暗之中,雍宁的眼睛依旧能够分辨出暗藏的轮廓,黑色于一般人而言毫无深浅区别,于她却有着太多细节上的不同。
她盯着远处的窗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觉得那窗上的影子越来越重,也许是院子里的猫又闹起来,夜行动物和人不同,让她这后院入夜反而不安静……
但也许那并不是猫。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人瞬间清醒了,可惜一切还是太晚。
卧室的门被人大力撞开,很快有人冲进来。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雍宁连句话都没能喊出来,已经被人捂住嘴。对方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拖了起来。雍宁的夜视力比一般人都要强,她惊恐之下看清陌生人带了厚实的帽子和口罩,只剩下一双眼睛透出凶狠的光。
那人不由分说扣住雍宁的后脑,将她的头狠狠撞在墙上,她被撞得晕眩,额头上几乎瞬间出了血,耳边响起男人暴戾的声音:“说!存档在哪!”
她挣扎着反抗,头部再次被撞到墙上,这下她是真的浑身都脱了力,咬牙一声不吭。事发到现在一共不过几分钟,但她已经想明白了,白天的事绝非偶然,有人想找东西,找不到却不死心,回去无法交待,所以才夜里又闯回来,要和她拼命。
对方的声音透着狠毒,提醒她:“事情和你无关,只是东西凑巧落在你手里,拿出来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你也不用遭罪。”
巨大的耳鸣渐渐让雍宁听不清对方还说了什么,她知道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对方不达目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凶险万分的时刻,她反倒心里打定了主意。
四下太黑,雍宁唯一的优势就是视力,也更熟悉屋里的陈设,于是她反手摸索着墙边的桌子,混乱之下抓住一个笔洗瓷盆,对着身边的男人就砸了过去。
瓷器猛然开裂,一地碎片。
她借着对方失神的片刻想要逃开,可她终究只是个女人,身手和速度根本比不过,直接又被身后人拖住了胳膊。
对方将她踹倒在地上,雍宁摔在一地碎片之中,控制不住惨叫。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完了,明明已经出事了,她应该想到“宁居”不再安全,却非要赌一口气,为了心里那点狗屁的坚持把自己搭进去。
她头晕目眩疼得厉害,勉强呼救,声音却哑了。血渐渐把她的眼睛完全蒙住了,她只能隐约看清对方的轮廓,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凶徒完全被惹急了,竟然拿出了匕首。
他最后一次逼问雍宁,想要找到资料的下落,雍宁喉间腥咸,不肯示弱,不知怎么豁了出去,就是死活不开口。
她突然想起过去何羡存的话,说她实在不够聪明,早晚要折在这倔脾气上。
眼看那人一刀就要捅过来,雍宁藏不住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人到了这时候哪还有什么理智,只能拼死做无谓的反抗。
四年前一场事故,何羡存很快离开了历城,雍宁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听说,万幸在那场车祸里他人没事,还算平安。
从此之后,关于何羡存的一切,她都只是听说。
雍宁只好把他曾经的话都当真,才显得她的生活有意义。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年最后那通电话里,何羡存和她说过,让她留在家里,等他回来。
所以雍宁不肯走。
果然,她不换锁是她发了疯,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拿着钥匙。
她难得听话一次,她等了,可是他一直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