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窗外刚刚有亮光的时候,何羡存已经起身走了。
雍宁也醒了,但是一直没有睁开眼。
她转向床的里侧,听见他在外间低声接电话,司机已经等在胡同口了,一如过去那几年,他早上起来的时间太赶,很快就匆匆出去了。
后来雍宁也睡不着了,她用被子挡住脸,一直蜷缩在床上。四下很快静了,好景不长,随着日光渐渐晴明,院子里又吵闹起来,几只猫都着急要吃的,挠得窗户吱吱作响,她才爬起来。
眼看快到新年,雍宁觉得店里总要有些喜庆的表示,于是她去找来梯子,把前院廊下一直挂着的红灯笼都擦了一遍。
真不知过年这阵子是不是流年不利,她正忙着,店里又来了不速之客。
郑彦东进来的时候,雍宁正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她的腿不至于伤筋动骨,只是皮肉的疼,忍一忍还能一个人干活。
门口的人看着好似刚睡醒不久,萎靡不振,显然刚顺着胡同溜达进来。他披着一件厚实外衣,也不寒暄招呼,自顾自盯着雍宁打量,开口说:“你这么还是这副德性啊,这么高也不怕摔死。”
雍宁记得他,他是郑明薇的弟弟,也是文博馆里的人,当年算是何羡存身边的朋友和同事,如今和何家人更是亲戚了,只是雍宁自己和郑彦东之间,从头到尾没什么关系,充其量算是见过几次面,要不是他今天找到这里,她甚至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历城里多得是郑彦东这样的男人,他们自从就在城里的老胡同长大,靠着过去的皇城居住,至今仍有懒散的习性,这些孩子打小就在街巷里摸爬滚打,是混在家家户户的窗户底下闹大的。再加上郑家的家世没得挑,却不太会教孩子,让郑彦东打从年轻时候就多了几分纨绔嘴脸,人尽皆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者都是客,雍宁不能把人轰走,何况她心里堵着郑明薇的事,于心有愧,更不知道对方的弟弟这时候突然找上门是什么意思。
她留了几分警惕,看了看时间,尽可能客气地开口问:“郑主任今天不上班?”
郑彦东其实没多大的岁数,但因为家里关系硬,而且他们书画分馆的老主任身体又不好,提前退休了,让他有机可乘,一过三十岁就早早做上了分馆主任。
他听着雍宁的话,一脸虚伪地客套,“嘿,你这话说的,我姐病逝,千里迢迢被我姐夫送回来了,家里闹得一团乱,我这做弟弟的,再混蛋也不能还去忙工作啊。”
雍宁心里明白,他来“宁居”,不可能只是路过没事闲逛,他是来找麻烦的,但当年那件事知情人不多,何羡存也不可能把自己返程的原因公开给外人知道,于郑家而言,所有的变故应该是场意外。
可雍宁自己过不去这道坎,无论外界知不知情,她确实间接导致了郑明薇的重伤,事到如今对方因伤离世,她的负罪感越发重了,自知对不起无辜的人,她干脆横下一条心,不论郑彦东想来做什么,她都认了。
于是她从容相对,笑了笑拍干净手上的土,请他进去坐。
郑彦东也不和她客气,他肩膀上披着外衣,胳膊却插在兜里,于是任那两条空袖子甩来甩去,晃悠着一路进了前厅。
厅里都是易碎品,他不管不顾,继续晃着袖子四处看。
雍宁只能由着他,用历城的老话来说,今天郑彦东就是找上门来跟她散德行的。她去给他热水泡茶,其实平日她自己更习惯于喝咖啡,基本没买过茶叶,于是一时也只能找到那些何羡存留下来的祁门香,水一冲进去,茶叶的味道很快就散出来。
郑彦东回过头,他看着屋子里淡淡腾起来的水汽,一张脸明显带着讥讽,“我就知道,我姐一死,他还得回来找你,你们两个人的龌龊事,当我不清楚?”
雍宁无话可说,死者为大,她理解家属的心情,这会儿和郑家人解释什么都是给对方添堵,她干脆沉默着把茶给他端了过来。
郑彦东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看,手下却把茶杯接了过去,他也不喝,闻闻味道开口:“我那个傻姐姐啊,以为自己和何羡存青梅竹马呢,没想到他背地里玩一出金屋藏娇,早把你给养在这里了,你也挺厉害的,我那姐夫平常可是尊冷面佛……”
“郑主任。”雍宁听他说话越来越难听,再这么说下去都没了体面,于是打断他,“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来看看不行吗?”郑彦东说着仍旧端着那杯茶,转了一圈笑了,“还不让说了?这院子以前可没名字,后来就叫宁居了,这里边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雍宁走到窗下坐在椅子上,任由他泄愤。
郑彦东可没那么痛快饶了她,他继续晃悠着跟她走过去,还非要走到她面前,刚好对着光。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雍宁,实在有点疑惑:“姐夫的品味还真奇怪,就你这张脸,出去倒贴都没人要,他怎么能连祖宅都能给你?听说你也够有手段的,还想把这里卖了?”他一脸玩味,似乎对这事极度好奇,“何羡存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啊?这男人啊,总得找个出口,他那种人,白天一工作就和疯子一样,忙起来不要命,以为自己要成仙儿呢,是不是到了晚上……只有你能让他痛快?”
雍宁知道郑彦东有心侮辱人,一直尽可能放平心态,现在却越听越惊讶,她发现对方知道的远比她想象中的多,郑彦东应该一直在盯着“宁居”,才能知道院子即将易主的消息。
她忍了又忍,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提醒他:“我这只是家颜料店,卖卖东西谋生而已,郑主任要没什么事的话,别在我的店里耽误功夫了。”
郑彦东似乎觉得她很有意思,他站在雍宁面前,反手一翻,连句话都不说,直接把手里那杯茶泼在了雍宁头上。
她瞬间站了起来,一双眼盯着他,最终还是硬逼自己忍下去。
幸亏雍宁今天没有把长发梳起来,眼下天气也冷,那茶水早不是滚烫的温度,顺着头发留下来,只剩下一点热气,流了满头满脸。
雍宁额头上的伤隐隐作痛,她抬手去擦,一句话都不说。
郑彦东把杯子重重一放,刚好看见她的手带着手套,于是问她:“都说你能预知未来,这事儿真的假的?”
雍宁不肯回答。
“说话!”
她还是不出声,自己去拿纸巾回来,开始擦脸上的茶水。
郑彦东干脆直接去掰她的胳膊,想让她把手伸过来,直接要摘她的手套,低声质问道:“是不是骗人的?告诉我,你能看见什么……”
雍宁使劲把手抽回来,一把推开他,她退了两步勉强克制着口气,和他说:“店里有店里的规矩,买了宁居的颜料,我才可以帮忙。”
“好啊,随便你,就这一排,我都要了。”郑彦东回身随便一指,突然有些急切,他似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非要为了一个荒谬的说法来印证雍宁的能力。
她渐渐感觉出不对劲,对方来归来,骂归骂,都是情理之中的,但此时此刻,郑彦东的耐心用尽之后,话锋一转,明显有些焦虑,他似乎非常想知道她预知的结果。
雍宁心里警惕起来,她把手藏在身后,摇头拒绝他:“你根本不是来买颜料的,没必要和我浪费时间,这个忙我帮不了。”
这下彻底惹急了对面的人,郑彦东将她拉过去,掐着她的胳膊威胁她:“我来这地方是想给你留条活路的,要不要可都看你!别给脸不要脸!”
雍宁使劲挣扎起来,死活不肯把手套摘下来。
郑彦东烦了,把她拉到桌子旁,按住她的胳膊逼她,门外突然有了动静。
大门一直没关,很快有人走了进来,直接来了前厅。
郑彦东手下松开劲,抬眼看向门口的人,冷哼着说:“许际,你小子这几年也混出人样了,行啊,来得倒是挺勤快。”
许际一脸礼貌地冲他笑,抱着手里的一摞资料说:“这两天事情多,我是来宁居帮忙跑腿的。郑主任今天没去馆里啊,怎么有空来胡同里溜达?”
郑彦东表情发狠,终究放开雍宁,把外衣都拉正,他扫了一眼身边的人,狠狠地“呸”地了一声,转身就向外走。
许际让出门口,一句话说得分寸十足:“快到新年了,家里老太太还惦记您呢,要问您和您父亲好。宁居这边入不了您的眼,这只是开门卖东西的地方,实在不方便。我们院长回来事情太多了,郑主任有空的时候去画院聚吧。”
院子里的人一路向前走,脚步不停,直接扔了一句:“别跟我废话!家里还要重新办我姐的后事,让你主子等着,这仇没完!”
许际恭恭敬敬地送客,好心好意地提醒对方工作上的往来,“是,那郑主任也别忘了制度和流程,今年馆里要好好准备准备了,开展的那批书画,最近应该送去画院了。”
郑彦东的手依旧揣在兜里,他走出去的时候正对院门,那门半掩着,挡了他的路,于是他半点都不客气,一脚踹开就走了。
许际很快放下了手里的资料,去给雍宁拿纸,帮她擦头上的水。
他也不问刚才是怎么回事,既然来了,就只做自己能做的。
雍宁一身狼狈,看了他一眼,低头说:“算了不擦了,我还是去把头发洗了吧。”
许际点头,又打算继续去书房帮她整理材料,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回身和她说:“年底这么乱,宁居先歇业一阵吧?反正都是淡季了,一共没几个人来,你正好休息休息,把伤都养好。”
雍宁对这事很固执,摇头说:“不行,能开一天算一天。”
他也无奈,直瞪她,“我说你可真够气人的,怎么这么倔啊,都跟你说了,这几天不太平。”
她不以为然,自顾自往后院走,“等你们把产权给我,宁居就要卖了,反正也开不了多久了,万一有人需要我帮忙呢……”
许际被雍宁噎得无话可说,想起连他们家那一位都治不住她,他更没戏了,于是他干脆不理她,去忙自己的事。
那几天之后,“宁居”又恢复了平静,何羡存没有再去过,雍宁也还是一个人。
她的腿基本不再疼了,于是有了力气,把里外屋檐下所有的灯笼都检查清理过,白天的时候许际过去,帮她重新检查各处的电线线路,让这院子里能在新年的时候亮堂一些。
很快到了年底最后一天。
雍宁自从上次去市里看过电影之后,一直没再出门。她忙了一上午,到中午的时候,她懒得给自己做饭,于是点了外卖,一边吃一边才想起来今晚还有安排,手机正好收到了方屹的微信。
他提醒她晚上见,估计猜到是饭点,又和她补了一句:“别总吃排骨面了,今天带你去吃点新鲜的。”
这句话一蹦出来,雍宁对着自己面前的那碗排骨面不禁莞尔,上边飘着的两片油菜叶子显得蔫头耷脑,分外可怜。
她又想起去年的夏天,历城赶上大风天气,预警发了两次,阵风都过了七级。大风把她在院子里新搭的一片藤架吹垮了,眼看摇摇欲坠。雍宁虽然一切亲力亲为,但她终究力气不够,幸亏当时方屹正好在店里,才能帮她把残骸都抬走,不至于砸到人。
那时候两个人忙碌完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饿着肚子,还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土。雍宁想去做点东西吃,方屹怕她太累,坚持说随便点些外卖就可以了。
她的毛病自己清楚,估计方屹就是从那时候起发现了,她对于“外卖”的定义,似乎就只有排骨面,甚至一直都不换餐厅,永远点的是城南三十三号那一家的。
方屹后来说过,他有一次实在好奇,特意找过去了,距离挺远,是一家很小的街边小店,就算在堂食吃起来,也尝不出什么特殊。
如今雍宁看着那条短信,心里一阵暖意,她回复他,让他不用麻烦,随便吃什么都好。
平心而论,她已经过得很知足了,每天充斥着太多琐碎的事,让人没时间伤春悲秋。
日复一日,晨昏拂晓,生活这锅浑水,定下心来苦熬着,就能连滋味都忘了,这么多年,离开母亲,离开何羡存,无论少了谁她也都平平安安活下来了,还怕什么来日?
雍宁把吃完的垃圾扔掉,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盯着四方天上枯冷的树梢,终于意识到,这一年还是要过去了。
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离开“宁居”了。
这结局挺好,她用尽一切努力,实在爬不到何羡存的高度,也不能再逼他陪自己往下跳,伤人伤己的事,她再也不想做。
一夜喧嚣,雍宁几乎忘了,别人提到的跨年,不仅仅是为了吃饭。
她和方屹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完全没往隆重的方面考虑。当天她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见面,直到她按街道地址到了之后,才发现方屹今天精心安排,把她约在了新城区久负盛名的石廊餐厅。
网上都是关于这家店的话题,石廊餐厅开业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成为网红排名第一的餐厅。店址选在繁华市区的边缘,前身是一片废弃的工厂,残留下的厂房只有石砖的轮廓结构,后来被一位有想法的设计师接手,改造成了餐厅。这里有极具特色的高背椅,还有造型艺术的石砖墙,它们将用餐空间合理划分开,让每一桌都显得相对私密,对于客人而言,体验度无疑很好。
雍宁环顾四下,夜色之中,附近都亮起了灯火,一切显得比网上的图片还要有格调。拱形的石砖窗下摆满蜡烛,燃烧的时间不同,落下的烛蜡错落有致,而石材的颜色和暖黄色的光格外协调,古朴又不失新意。
雍宁被侍者引着带进去,核对了预定信息,门口处已经有人帮她将大衣脱下。她一转身,才看见门边恰好有一条镜面装饰,镜子里的人还是一身不讨喜的黑衣黑裙,好在她临出门的时候脑子转了一下,给自己找到一条合体的短款连衣裙,今晚还算是露出了腿,这就已经是她新年全部的装扮了。
雍宁开始痛恨自己,一个人过日子都过傻了,今天是跨年夜,只有她才会这么潦草地出门。
果然,她走进餐厅之后,身边交替而过的女宾全都穿了剪裁精细的裙子,人人妆容细致,仿佛连笑容都已经彩排好,只等跨年夜这一天。毕竟今天城里四处都有倒数活动,朋友圈摄影大赛即将开始,绝不能认输。
所幸,雍宁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的目光。
她走到方屹面前的时候,已经尽可能让她自己显得从容一些,没想到还是在见到他之后露出了惊讶。
方屹已经将餐厅最靠内侧的地方全都定了下来,这边靠窗的位置风景最好,一整面都是落地窗,刚好对着窗外的绿地。四下的石墙依旧凹凸不平,却别出心裁地做了一些处理,满面依着砖缝凿开,做成了可打开的样式,今天上边还挂了淡粉色的灯,光线柔和,角落里还特意布置了银色的气球。
明明是暗色调的墙壁,却因为这些点缀而不那么低沉,顿时有了节日气氛,整体氛围忽然和这餐厅雅致的风格不同,似乎刻意被人安排过,一定要显得轻松一些。
方屹本人也还是和平时一样,今晚这家餐厅的其他男士普遍都换了西装,他却穿着休闲得体的外套和衬衫,正在点桌上的蜡烛。
他听见声音,知道是雍宁来了,转身过来迎她。雍宁日常很少露出腿,此时此刻只觉得浑身别扭。
方屹好像很欣赏她今天的装扮,他动作自然,顺手想要牵过她,但雍宁的手却避开了。她在室内带着软而轻柔的绒面手套,明明不会有事,但还是有点抱歉地解释:“我不太习惯。”
方屹没再勉强,放开她坐在了对面,他看出她似乎对墙上的装置很感兴趣,于是告诉她:“每一个小柜子都是一个礼物盒。”
雍宁有点好奇起来,问他:“礼物?”
方屹没接话,他目光明亮,眨了下眼似乎这是个秘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很快红酒先上来,而后三道头盘。面包显然也是方屹请人特意安排的,选了最柔软的那一种,和黄油在一起的口感很是顺滑。
雍宁喝了一点酒,心里明白方屹是为了她,考虑到很多她的习惯,他为这顿跨年夜的晚餐花了很多心思,于是她端起酒杯,想说谢谢太矫情,一时只好盯着他看,直看得方屹有点奇怪,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个人相视而笑,一起喝了一杯。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雍宁根本不用做什么,只要她肯出现在他面前,就仿佛已经取悦过他千百遍。
夜深了,气氛极好,方屹顺势和她开玩笑:“你要不要试试,预知一下,一会儿跨年的时候还有什么惊喜?”
“惊喜……”雍宁向窗外看出去,历城全城禁止燃放焰火,让节日少了太多乐趣,她想了想,也不知道除了倒计时的活动之外,还能有什么特殊的安排,好在红酒总能让人放松,她心情很好,顺着他的话和他开玩笑:“不要随便浪费我的超能力,搞不好哪天我还要拯救世界呢。”
方屹被她逗笑了,他实在是好看的样子,一双眼睛细长而显得格外有神,当年就是学校里最受迷妹追捧的那种韩系少年,如今创业有成,他的目光里更多了自信的光彩。
他一边笑一边想起雍宁的那个朋友,随口聊起来,“说起祁秋秋,她公司元旦的项目是我们出的方案,大家都在场地里忙,上午还看见她,下午人就跑了。”
雍宁点头,也是无奈,“最近也没找我,不知道干什么呢。”
“她最近那个男朋友……”
雍宁差点呛了一口酒,捂着嘴问:“她又有了男朋友?”
方屹没想到她不知道,于是只好摇头说:“看着像而已。她这几天活动不好好干,有事没事就早退,去追他们公司那个新来的负责市场的人,关键对方上个月就和我们公司的前台在交往,我看祁秋秋那个热情劲儿,好像还蒙在鼓里。”
祁秋秋简直是个渣男收割机,她性格外向,又有亲和力,异性缘也很好。从上大学开始,她大概交往过不下十几个男朋友,可惜每一任都是极品奇葩。
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又要失恋。
雍宁一时有点发愁,不过祁秋秋也有个优点,“好在她久病成医了,感情上的问题她自己有办法开解。”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和方屹说:“对了,之前有个叫杨甄的女孩,出了点事想不开,找到我的店里去了,我把她劝住了,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就把你的电话给她了,如果后续她还有难处找过来,帮帮她吧。”她叹了口气说,“走到这一步的,都是可怜人。”
这几年下来,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两个人早就有了默契,方屹点头,让她放心。
法餐的程序缓慢而讲究,主菜上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聊了很久,雍宁还真觉得饿了,也不再客气。方屹看她吃得习惯就放下心,和她说:“过了元旦,这段时间就不怎么忙了,我可以多去陪陪你。”
雍宁认真地品味了一口极其美味的鹅肝,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冬天是淡季,来店里的客人都很少。”
方屹仍旧是爽朗口气,只是笑着问她:“怎么,这算拒绝吗?”
她愣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太直接,她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屹一时沉默,他坐在对面静静地看她。雍宁的长发挽起来,露出微醺而泛红的一张脸,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就是这样了,仿佛她整个人都被那座院子包裹着保护起来,无论多么喧嚣热烈的夜晚,她总有着最简单的轮廓,疏远坐在角落里,安静得如同一幅画。
她像是一副素雅的素描,什么颜色都多余。
方屹看着她,一时想了太多,直到窗外的灯火忽然亮起来,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已经快到十二点。
一顿法餐,三个多小时的时间,这一年就要这样过去了。
雍宁盯着窗外的树影,很快就要进行跨年倒数,餐厅里一下沸腾起来,绿地上的灯光也亮了,远处的树梢被数不清的灯带层层缠绕,散发出萤火一般的光亮,而玻璃影影绰绰带来的角度刚好,让所有的光线晕染开,忽然让人有了些不真实的错觉。
她靠近了玻璃,抬头向天上看,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月光被远处的楼群挡住,只有黑漆漆的夜和灯光装点的新年,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喝醉了,忽然就借着那酒劲问了一句:“有烟花吗?”
方屹有点遗憾,和她解释说:“现在市里全是禁放区,这几年管得很严。”
她隔着手套感觉不到窗边的凉意,轻轻地一直贴在玻璃上,喃喃开口说:“也是,我以前放过,那会儿刚禁放,还不严,老城区那边能偷偷买到烟花,只要小心一点,别让人抓到就没事。”
那时候雍宁才十八岁,同样是年底的最后一天,不同的是那一年还有焰火,而她身边的人是何羡存。
新年降临的时候,雍宁捂着耳朵被烟火的声音吓得跳着走,她喜欢看漫天绚烂的烟花,可是又害怕燃烧的声音,只顾尖叫往后躲。
一切的起因都很可笑,雍宁过生日的时候赶上感冒,嗓子肿得能喷火,全都浪费在生病睡觉上了。何羡存那段时间也被请去了美院,还有国家文博馆一起,三方联合申请了一个研究课题,他经常三个地方都要去,再加上公司的事情,忙得几乎不见人影。
两个人好不容易能在雍宁生日的时候相见,她的病却扫了兴。他为了能让她高兴一点,问她想要什么礼物,雍宁当时迷迷糊糊,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只傻兮兮地回答他:“想放烟花,要能嗖的一声窜上天的那种,小时候,我爸最后一次带我出去,就是过年,他和我去放烟花……”
于是新年的时候,何羡存还真的买到了烟花。
他平常从来不做这么有风险的事,修复工作必须保证手的平衡和力度的精准,是非常考验能力的技术,放烟花这种事充满威胁,一旦不小心伤了,对他的工作都是致命的影响。
但是那天何羡存却为雍宁破了例。
她无比惊喜,彼时她还住在学校的宿舍,跑下楼去找他,于是何羡存就带着她在学院的湖边胡作非为,没一会儿就有保安追过来,提着灭火器,沿途驱赶看热闹的人群。
当年雍宁只是个普通的大一新生,一旦违反学校禁放的规定,被抓住了肯定会有处分,于是何羡存干脆把她塞进了车里。
她还记得那天保安追了半天,最后看见是何院长的车,表情极其尴尬惶恐,而何羡存还收敛了笑意,和平时一样摆出一副冰山脸,一本正经地把对方岔开了。
雍宁就躲在他车里,拼命地蜷缩起来,藏在座位之下。直到他把车开出学校,他才把她抱出来,她在他怀里几乎笑到岔气。
记忆里所有的画面,声音……甚至于两个人身上残留的烟火气味,所有的一切遥远却又格外清晰,而后雍宁就把它当成了跨年夜必须的活动。
后来没过多久历城就开始禁放,每年的跨年夜,何羡存都会带她出城。
他离开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烟花。
方屹发现对面的人一直在兀自出神,他走过去将雍宁拉到身边。
他的手轻轻地拥上她的腰,雍宁微微一颤,回身看他,却刚好对上方屹眼中温柔的笑意,她穿着单薄的裙子,并不适应,此刻周身觉得温暖,几乎无法再挣扎,任由他抱住了。
眼看时间将近,方屹让雍宁回身看那些墙壁上的小柜子,“不说那些了,今年我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藏在上面,你能找出来就归你。”
这下她可犯了难,那上边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小柜子,形态各异,谁知道他说的礼物在哪里,于是她笑着绕了一圈毫无头绪,最后还要方屹来提醒,“很容易想到的,送给谁,肯定就是跟谁有关的数字。”
雍宁明白了,用自己的生日日期数了一下,第九个柜子恰好在最高处。侍者替她拿来了梯子,她想着方屹好不容易费了心思,总要她自己亲手去把礼物拿出来才像样,于是她让他扶着自己,踩着梯子上去找,把里边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个非常精巧的盒子,淡青色的天鹅绒,配了灰色的丝带。
雍宁从梯子上蹦下来的时候,这一年刚好只剩最后十秒。
四下的倒计时牌突然亮起,全餐厅的人都开始倒数。雍宁几乎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人声涌过来,忽然从外边走进很多人,全都是今晚餐厅里的客人。
大家带着格外真诚的笑容看向他们,拍着手倒数,示意方屹牵起她。
她还有些错愕,余光之中却发现窗外树梢上的灯带也变换了颜色,左右熄灭了一部分,只剩正中几棵树上的光亮,远远地在夜色中拼成一个心形。
这下雍宁突然明白过来了,她拿到的是戒指盒,而她收到的新年礼物……就在里面。
一旁的客人们欢呼着倒数“三二一”,所有的灯光悉数亮起,一片辉煌,而方屹恰好就站在人群中心,目光灼灼,一直催促着她,让她拆开看看。
雍宁没有任何动作,人群热烈地庆祝新年到来,只有她一身黑裙站在原地,明明喝了酒,意识却格外清醒,所有的一切都超乎她的预想,以至于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门口处的侍者已经将庆祝的香槟都打开了,可她半天只说出一句:“方屹,太突然了。”
歌声和掌声都聚在了一处,一年伊始,似乎一定要最热情的方式来迎接。周围的宾客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大家只在意气氛,毕竟像这样私下安排的求婚仪式,女方一般都会被吓到,所以人群直接围了过来,希望雍宁能借着新年到来的热烈气氛,打开戒指盒,给求婚的人一个机会。
方屹替她把盒子打开,里边是一枚求婚戒指。
他显然不是一时兴起,甚至专门找到了罕见的空青石做了镶嵌,配合主钻定制而成,泛着微微的蓝绿色,光芒流转之间,像是清晨的海,极其梦幻,周围看见的人全都发出一阵惊叹。
空青石并不是多名贵的宝石,却构造十分特殊,内部含有液体,恍若滴水的形态,本身也可入药,因为形成的地势罕见,所以产量极少,知道的人不多。方屹当时就是因为寻找这种奇特的矿石而走进了“宁居”,彼此结缘,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的信物。
雍宁当然清楚方屹这份心意,可她找不到任何喜悦的感觉,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恍然生出了紧张感,就好像眼前的这一切统统都不对,明明应该是一出喜剧,看到最后才发现演错了结局。
她看着方屹充满笑意的样子,只来得及说:“我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安排。”
“我说过了,我们在一起。我不是开玩笑的,新的一年应该从收到惊喜开始,这样才能终身难忘。”他把一辈子的大胆和浪漫都用在了这一晚,只是想要证明,他让雍宁和他在一起,是真的想和她共度余生。
他说着想去拉起她的手,雍宁却侧身避开了,四下瞬间就安静下来,她的拒绝太过于明显,让方屹当场难堪。
就如同上次在停车场里一样,雍宁很快就后悔了,可她一向反应直接,再加上人多的地方她也紧张,一时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委婉的方式表达。
她自小与众不同,反正无论如何都会被当成异类,她也懒得和人周旋,实在情商不高,而后那些年在“宁居”里,何羡存没能治好她这我行我素的毛病,让她如今甚至不知道如何挽回,只好尽力让这场面不那么尴尬,试图解释说:“我没有准备好,太快了,我完全没想过任何关于婚姻的打算。”
方屹一直没再说什么,他维持着还算平和的表情,只是低头把玩戒指盒,直到完全扣上,那声音骤然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的宾客纷纷看出气氛不对,寒暄着找了借口,全都退了出去。
人声远了,只剩下谁都没来得及喝的香槟。
方屹顺势拿起一杯,一口灌了下去,又请人开了酒,几乎在靠酒精压制所有伤心和难堪,雍宁走过去想拦下他的酒杯,他却示意自己没事。
窗外的树上还留着心形装饰,闪耀出一片浪漫的光影,乐队已经在草地上奏起了音乐,很多客人走了出去,欢快的气氛持续升温。
不过片刻之间,新的一年刚刚到来,方屹却已经一败涂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勉强找出些宽慰的笑,自嘲地说,“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只是觉得你终于愿意离开宁居了,你说从此和何家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能直接给你一个承诺,那你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于他而言,人生精彩,如今只是拉开序幕的时候,他想和雍宁在一起。
可是她根本不留余地,还是拒绝了他。
雍宁的话有些急切,试图让他明白:“我不是一定要依附谁才能活下去。”她早已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早就可以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她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再也不需要别人用这种方式来给她安全感。
“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方屹转身顺着梯子走到了高处,当着她的面将那个戒指盒放回了原处,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顺着动作半坐在了梯子上,背对着她,不愿再让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有声音传过来,“就当今晚一切都没发生过。”
雍宁再留下去场面会更加难看,方屹也有自尊心,她知道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留一点空间,于是她拿上外衣,很快离开了。
全城无眠,大型广场上都是欢呼的人群,这种日子雍宁根本叫不到车。
她走出很远,街道两侧都是人,无数年轻的情侣或是一起聚餐的朋友簇拥而过,每个路口都有人在打车。
雍宁还穿着露腿的裙子,此刻已经到了深夜,她走在路边冻得浑身发抖,走出半个小时之后才勉强打到一辆空车,幸好车上的空调很足,这才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
接近凌晨一点,她终于回到了“宁居”。
院子里的灯笼已经统统亮起来了,走廊之中灯火通明,连那些做装饰用的灯带都有了光,像是怕她回来晚了,明明灭灭,为她照出了一条路。
一样的跨年夜,一样的祁门香,一样的那首《老情歌》。
雍宁推开门走进去,一切都没有变,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回了八年前。
兜兜转转,那个年代还没有微信,也没有视频通话,一通电话显得无比珍贵,一箱烟花都能让人红了脸,所以那时候爱上一个人,只能放在心里一辈子。
时光飞逝,已不知秋冬,又是一年过去。
这一晚,是何羡存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