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正元十七年。
皇帝一生得九子,却极为多疑。所以至今,储位仍然空缺。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大雪下了整整一个冬天,遮天蔽日,即使偶有停歇,也挽回不了北方雪灾的损失,饥民南下,如崩塌的雪山,急急涌向都城,一时间都城内外哀鸿遍野。
休养生息才见政绩的天下,又隐隐有动摇之势。
正元帝年近七十,早已力不从心,放权给七皇子平定雪灾之乱,果然七皇子不负众望,开仓赈济、派兵北上镇压,软硬兼施,在除夕来临之前就融化了民怨,来势汹汹如雪崩之势,褪去时就如潮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趟灾民暴动平定了,七皇子又立了大功一件,是呼之欲出的太子人选。
跪满大殿的群臣对七皇子不住赞颂,声声入耳的恭喜,让这个老人瞬间忧伤,这个朝堂用不了多久就不再是他的了吧。
寂寞,天大的寂寞感,这九年来与他寸步不离,正元帝自嘲着,真的被唐仲晋说中了,没有真正的对手之后,寂寞得他只能把亲近的人视作对手。
“七皇子以则。”
“儿臣在。”
“为了嘉奖你平定有功,朕赏赐一件玩意儿。”众人不解,该赏赐的应该是太子位,怎么变成了件玩意儿。
“儿臣愿闻其详。”以则十六岁领兵打仗,替父统一疆土,如今三十二岁的年纪,对自己父亲的莫测仍是心惊。
“唐仲晋未嫁的三个女儿中,老六叫鹤儿的今年十六了,朕赐给你可好?”
一个突兀的提议,众人噤声,罪人之女的婚配竟然在朝堂上提起,未免显得太过重视了?而又以玩意儿代称,可见又不重视,那么充满天威的帝王,到底是重视还是不重视呢?
唐仲晋的女儿必须配与皇子,看似显赫,却个个悲惨。
凤儿拖累夫家,自责太甚,没有两年就过世了,二女守寡在寺庙出家,三女五女都在凌辱之下吞金的吞金、跳井的跳井,唯有四女鹮儿还在王府中苟延残喘。
每一个皇子都要有一个唐门女,是奖励还是包袱,谁也说不准,毒荼一个弱女子却是每个皇子必进的功课,天子无情爱,正元帝要求自己的儿子们也不能有,六皇子早逝不提,现在这一课轮到了七皇子。
“儿臣谢恩。”
皇帝退朝。大臣不敢私语,也迅速离开,几个年长的兄长不痛不痒得说了几句恭维话,也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七皇子以则和八皇子以敖,“七哥?”
以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里全是悲切。
以敖今年二十四,在正是浪荡的年纪里,他并不能了解以则的忧伤。
“府里多一个女人,七哥何必一副遇见老虎的样子,七嫂莫不是外面传言的那样,是母老虎?”说完,他自己径自笑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以敖哪里知道夫妻忠贞的道理。
“等你娶妻之后就知道了。”以则轻轻地说。
在娶妻前,皇室的男人们就已经有无数的机会品尝女人,以敖不服,他虽然没有正妻,侍妾却有三个,说他不懂女人,他不服,辩道:“七哥总是觉得我还小,其实这么多年,我冷眼看着七哥七嫂,就觉得你们不是寻常夫妻,不管你们如何恩爱想要厮守彼此一人,可是说到底,你们都是异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们愿意为靶子任人相欺?”
以则一震,八弟已经长大,他都能看出来的端倪,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何看不出来,他的父亲想要他“正常”,只有接受唐门女,打破他们夫妻忠贞的约定,才能顺利成为太子。
君王固然要有才干,无情才更能担当大任。
“以敖,你比我适合做皇帝。”看着八弟魁梧健硕的肩膀,七皇子不得不叹道,“你也许才能手提社稷,肩扛帝业。”
以敖揽住兄长肩头,嬉笑道:“有七哥在,我乐得清闲。”说罢,兄弟两人向殿外走去,雪晴过后的上午,天蓝得惊人。
一丝云也没有的蓝天,任太阳挥洒,一个冬天的阴霾被瞬间蒸发掉。
唐雀儿懒样的坐在掖庭的台阶上,潮湿阴暗的屋子里洗了半个月的衣服,如今可算见着太阳了,她铁了心要晒一晒自己,去去霉气。
冷不防,一个松软的雪球一下击中唐雀儿的后脑,唐雀儿闷哼一声,也不回头,拖着软软的腔调说着,“宋嬷嬷最讨厌别人玩耍,敢用雪球打我,小心我去告诉她老人家,罚你晚上不许吃饭!”
咯咯得笑声响起,唐鸥儿在台阶上也弹出一片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你还说我,宋嬷嬷最讨厌别人偷懒了,你还坐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一对小姐妹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谁也不记得从前家门富贵,人生至大,不过就是洗衣服晾衣服,难得偷闲,两个人都是双手托腮,仰望天空的姿态。
“听说圣上下旨,要把六姐赐给七皇子了,真羡慕六姐不用再洗衣服挨饿了。”唐鸥儿无比羡慕。
七皇子又立新功,离太子之位更进一步,别说是给七皇子做妾,就是做奴婢也比现在强十倍。
可唐雀儿年纪最小,对大英雄啊终身归宿啊,没什么想法,只是一味想着如何不挨饿,毕竟长身体的年纪,总吃清水炖白菜谁也受不了。
唐雀儿问唐鸥儿:“那嫁给皇子是不是天天都能吃饺子?”那是唐雀儿的最爱。
可这个没出息的劲头愣是把唐鸥儿堵得没话可说了。本想别过脸不理这个馋丫头的,可正好看见唐鹤儿抱着一大盆洗好的衣服从后院出来晾晒。
唐鸥儿一笑,把唐雀儿的蠢问题推给唐鹤儿。“六姐,雀儿问你嫁给七皇子是不是可以天天吃饺子?”
唐鹤儿只晾衣服并不搭茬。
“六姐,六姐,你喜欢七皇子吗?”这回问话的是唐雀儿。
唐鹤儿还是不说话。
“六姐六姐,好六姐,你倒是说说你的想法啊!”唐鸥儿央求着,可却不敢上去拉扯,唐鹤儿一向清冷,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同是姐妹,她和两个活波的小妹子也不太亲近。
能嫁给六皇子是天下女子的梦想,成熟、稳重、手握兵权、马上就要成为太子,这样的好男人哪里找,这个六姐真是不识趣呢。
唐鸥儿正想着,突然瞥见掖庭掌事宋嬷嬷被一群女人簇拥着,从后院过来了,她赶紧给雀儿使眼色,她们小姐妹偷了一上午懒,这会怕是宋嬷嬷来捉她们了!
两个小姐妹赶紧从台阶上起身,垂首等着挨训,哪听见宋嬷嬷一开口就不是往日那个口气了。
“哎呦呦!这是谁让咱们唐六小姐还干这么重的活啊!可惜了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这手日后是要伺候贵人的呢!”
宋嬷嬷用亲切得不能再亲切的尖嗓子,在那里大呼小叫,好像十多年来,都这么疼惜唐鹤儿一样,一点看不出往日凶神恶煞的样子。
唐氏三姐妹纷纷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唐鸥儿的母亲,梅姨娘十分会奉承,见借着唐鹤儿的光,能得几分上官的青眼,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推着唐鹤儿跪倒在地上,“既然嬷嬷这么喜欢鹤儿,不如认了鹤儿做女儿,以后女儿有了出息,自然忘不了干娘的。”
宋嬷嬷笑成了一朵菊花,老脸皱在一起,自然也愿意攀七皇子的高枝,点点头,表示愿意。
唐鹤儿跪在地上,头没抬起,嘴角忍不住的冷笑,大伙欺负她没娘,也不是一日两日,如今,呵呵,全都是一张张攀附嘴脸。苏娘胆小,平日待她也尚可,梅娘是个掐尖儿,没少推她出去干活,这会还要拿她做人情……生性冷淡的唐鹤儿心内翻腾不平,嘴上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算了。认这个老货就认了吧。
争得累,不如不争。这是娘跳井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九年前,唐家男子斩首之日,唐鹤儿永远不会忘记,爹爹和兄弟们各个五花大绑压在地上,他们连她最小的弟弟,只有两岁的克尔都没有放过,他小小的头颅躺在血染的圆木砧子上,不懂世事的只会牙牙学语,最后刀斧落下的一刻他连最后一声娘都没有喊出来,他们就阴阳两隔了。
娘就是从那一刻疯的,疯言疯语,不吃不喝,疯得让人害怕,直到收进官中为奴的那一夜,娘突然清醒了,娘梳着头,慈爱的望着她,仿佛像从前一样,家还是家,温暖还是温暖,娘替她盖好被子,唱着哄弟弟的歌谣,只说了不如不争这一句。
第二日早起,宫人们就从房后的井里捞出了娘的尸体。
从那时开始,唐鹤儿就开始领略到身为唐门女的惨烈,嫁过的姐姐们,还有未嫁的她们,都不会幸免。
走不脱的是命运。
唐鹤儿不卑不亢福身行礼,正要恶心地认下这个干娘的时候,宫中的典仪官就来宣旨了——即日纳唐鹤儿入七王府为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