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的杂戏又开了新的一幕,这一段唱得是唐朝大将郭子仪七子八婿满床笏的故事,正应了太后如今子孙尊贵的景儿,因此上前凑趣的贵妇们又奉承一番。
众人集体遗忘了刚刚两个公主闹得那出。
原本为唐鹤儿捏了一把汗的唐鸥儿,看见襄王对待六姐这么好,也是暗暗吃惊,可一转念,唐家的女儿们似乎都能凭本事获得丈夫爱重,可这爱重能挺到几时呢,还真不好说,只希望六姐运气能一直好下去,她们姐妹才能彼此扶持。
唐鸥儿在永乐宫花厅的一角等了好一会,才见唐鹤儿跟了过来,她们姐妹能找机会说个话也是不容易。
“刚刚柏氏的那位小姐还要拉着我聊,真是推脱不过,鸥儿等急了吧。”
唐鸥儿欢喜地拉着六姐的手,两人对坐,也不要人伺候,“六姐刚刚好险,幸有王爷庇护,想必在府里也过得顺心吧。”
她们姐妹差不多有一年没见,从小在一块不见得有多亲密,时隔一年,人事巨变,两人忍不住都红了眼圈。
“鸥儿不用担心我,一切,还好。你和雀儿呢?”
唐鸥儿勉强一笑,“雀儿比我好,进了山溪堂,有宠是迟早的事,倒是我……”
“不必灰心,平安是福。”
唐鸥儿点点头,却不认为平安是福。宫中生存环境险恶,我不吃人,人便要吃我,不争哪成。可她不想说这个,唐鹤儿有王爷宠爱加身,也不懂她的惶惑。
这头两姐妹亲热说话,永乐宫正殿里襄王一眼瞥见唐鹤儿不在座位上,心里有些担忧,刚刚出了那样的事,想必她心里不好受,这会她出去乱走,身份不够,碰上什么人,听见什么话,恐怕又要受委屈,于是襄王招了个太后宫里的女官,问道:“本王府里的唐氏去哪里了?”
那女官也是耳聪目明之人,含笑道:“唐夫人和披芳阁的唐美人在偏厅说话呢。”
太后听见,取笑襄王:“老七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要把人看得这么严吗?”
陪着说话的众人都是一笑,襄王难得露了窘相,三十几岁的人,少见得脸红了起来。只有徐怜意听见当没听见,看见也当没看见,默默地端起茶盏遮住别人打探的目光。
光武帝听见母亲兄长的话,主意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对身旁的太监道:“差点忘记,朕还给母后写了一副字,忘在山溪堂了,叫他们送过来。”
顾臣微微一愣:哪里有字?寿礼不就是珊瑚吗?本来想送的字在裱好后怎么看都不满意,不是都收起来了吗,怎么突然又要送给太后了?
只是一瞬,顾臣就想到光武帝的意思,他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去传话,就听见小太监小江反应极快,已经撒丫子就去了。
看小江能把皇上的意思领会得这么快,顾臣突然觉得后生可畏。
其实,皇上的意思很简单,目的不是字画,而是人。
听见唐氏姐妹碰面说话,光武帝想到机会难得,便找个机会把唐雀儿叫来永乐宫,给她们姐三个制造一个团聚的机会。小江想,这是万岁给唐姑娘示好呢!这几日看唐姑娘心情不太好,万岁也跟着着急,这是心疼唐姑娘了。他得把话带到,不能让万岁的苦心白费呢!
进了山溪堂的门,小江先找到唐雀儿,把光武帝的意图一说,只见唐雀儿面带犹豫,他急道:“小姑奶奶还磨蹭什么,两位唐姑娘一会要是聊完了,你再去可就晚了!”
拿上光武帝写得最好的一个金粉寿字,小江恨不得拖着唐雀儿往永乐宫奔。
一路上,唐雀儿五味杂陈,皇上美意,她固然感动,只是,身为卑贱,她除了身体还能回报给他什么呢,可身体又是他唾手可得之物,他何必费这个事,争取她的心做什么呢?
错过端王后,唐雀儿早就没心了。
等到了永乐宫,像模像样地把字画递给顾臣,唐雀儿甚至不需出面,就算完成了使命。太后跟前,众人的目光都在那副字上,齐声夸,气势磅礴,颇有古风云云,太后乐得合不拢嘴。
光武帝也微微一笑,撇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正殿角落出去直奔了偏厅,他对小江办得这趟差十分满意。
唐雀儿能来,唐鸥儿和唐鹤儿都吓了一跳。生怕是她莽撞,自己跑来的。
“六姐七姐放心,我跟着皇上办差,过来送趟东西,赶巧遇上你们的。”
这才安了两人的心。时间有限,姐妹三人相互交流了近况,彼此略微放心,唐鸥儿感叹:“要是我们姐妹能有品级,以后见面就容易了。”
唐鹤儿十分谨慎,拦道:“七妹这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我们身为……罪臣之女,这一生都不能有诰封,何必做此痴心,倒害了自己呢。”
“六姐淡泊。”唐鸥儿想说的是,六姐何必自己把自己限在规矩了呢。怎么就知道她们姐妹就没有大福呢?
唐雀儿对别的不大上心,唯独惦记娘,错过了上次休沐,下一次还要再等十天,她忍不住问唐鸥儿,可曾看过苏娘。
唐鸥儿心虚,刚刚她呈送给太后的锦被,便是苏娘日绣夜绣替她准备的寿礼,苏娘操劳过度,干脆病倒了,可太后对她的寿礼也不太重视,扫了一眼就去看李淑妃和荣贤妃的礼去了。
可惜了苏娘的好手艺。
病一场也不知道要不要紧,唐鸥儿只敢和唐雀儿说,苏娘一切都好,莫要挂念。
唐鸥儿希望十日后,苏娘的病能好,不然雀儿知道了娘是为自己而病,怕是要怪她呢。
三姐妹又絮絮说了些家常便匆忙散去,唐雀儿回了山溪堂,唐鹤儿和唐鸥儿携手往永乐宫正殿去。
穿过花厅和游廊,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正殿门口有一少年站在那里,等候觐见的样子。
少年看着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青衣高冠,面目白净,自有皇家风范,一看就知道是哪家公侯世子了。唐氏两姐妹与少年走个迎面,倒不知道要怎么打这个招呼了。
少年目光清冷地看了她们一眼,他身边的小书童自报家门:这是秀王府世子。
四王爷以荣便是如今的秀王,自从唐鹮儿死后,以荣整个人就垮了,深居简出,四王府倒像是世子当家的样子。
唐氏两姐妹自然知道斯翰的,当然只闻其名,第一次见到其人,这是四姐的儿子,她们到底还是流露出怜惜之情,福身行了个礼,报上各自的身份。
斯翰并没有她们俩那样的动容,什么姨母外甥的,他是秀王世子,这两个人不配来攀亲。他冷冷地看着她们,等里头太监来传唤,话也没说一句,就大步走开了。
唐鸥儿有点不平,想说什么,唐鹤儿微笑摇头:帝王家事和百姓家怎么一样。
等唐鸥儿和唐鹤儿回席,就看太后高兴地拉着斯翰说话,斯翰完全没有了冷漠,笑得就像是个孩子,一手拿着糖,一手摸摸鼻头,十分害羞的样子。
没一会,太后又叫人把斯翰带下去,跟皇后柏氏的母亲堂妹一块说话。
“这是哀家的孙子,秀王世子,哀家膝下空虚,就等老九家的生了,又能添个孙子呢。”
这话搁在柏夫人耳朵里,分明是另一个意思,这老婆婆是在催生柏氏呢!
光武帝女人不少,却没有一个生养的,连怀孕都没有,太后怎么能不急。
柏夫人更急啊,柏氏跟了光武帝也有快一年了吧,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当然着急。趁着皇上尚未有子嗣,皇后这要生一个男孩,那不是就是嫡长子,比珍贵还珍贵呢!
柏夫人讪笑:“太后说得是,皇室子孙繁盛,皇后娘娘正在努力呢。”
太后笑笑,也不戳破。皇后是努力,努力降服后宫,努力调教妃嫔,努力挑拨襄王和皇帝的关系,唯独在子嗣上最懒怠。
讨好皇上的事,她可是一件没做!
柏氏的堂妹,叫柏奉兰的,十分会说话,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小酒窝,“太后娘娘有万佛庇护,有什么心愿和佛祖说了,还有什么不成的呢?只是不要着急罢了。”
说完,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光武帝。
“这丫头倒是嘴甜,佛祖们的事她也知道。”太后又仔细看了看柏奉兰。
一身粉褙子下面陪了条浅绿色挑线纱裙,梳了一个勾月发髻,上头坠了绿宝石的流苏簪子和一对粉白的绢花,十五六岁的人,倒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二十岁的大姑娘,有几分成熟美。
和皇后长得倒不太像,但可比皇后会说话多了。
一会说太后娘娘的衣衫华丽,一会说太后娘娘好有福气,一会又说太后娘娘年轻和善,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没把太后说晕,倒把自己说得哭了起来。太后问她好端端哭什么。
柏奉兰拿着帕子抹眼泪的同时,眼睛又撇向看着她的光武帝,“臣女是看太后娘娘这样菩萨一样的人,心生拜服,想长长久久能服侍在太后娘娘身边,感受菩萨佛法,可惜宫规森严,臣女没有服侍太后娘娘的福气,所以生出去庙里做姑子的心呢。”
众人皆侧目:这丫头小小年年,撒娇卖乖真是成精了呢!还做姑子,就她这样的,去了庙里恐怕菩萨还不收呢,张口闭口全是妄语!
光武帝本来没太把这个皇后堂妹放在心上,可听了她这番话,倒觉得,这女子有些意思,至少……脸皮是真厚啊。
看把皇后和柏夫人给气得,脸都歪了。她们把柏奉兰带过来,本来是想显摆富贵尊荣,哪知道柏奉兰给她们来了这么一手。当真没有料到。
柏奉兰之意,是傻子都听出来了,她想留在宫里,想留在宫里当然不是为伺候什么太后,至于想伺候得是谁,还用说吗?
太后笑看光武帝,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的皇后母女,笑道:“这禁城是皇上的禁城,内宫也是皇上的内宫,你能不能留下伺候哀家,也得听皇上的。”
柏奉兰面色一红,光武帝从来不拒绝水顺推舟的事,笑着道:“柏姑娘难得对母后一片心意,朕倒也不好阻拦。”
皇后心底怒意几乎要炸出来!还是身旁的青枝递了茶盏过来,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怒骂。柏夫人懊恼至极,怎么就偏偏中了这丫头的计!柏奉兰怎么求她的?什么伯母体恤我没有母亲,带我去宫里见识见识,羡慕堂姐嫁的这么好,也希望堂姐和伯母能提携她……
这个小贱人还需要别人提携吗?!她自己不就已经给自己铺好路了吗?!
后宫女子都是了然一笑,这下局面要好看了呢,皇后刚刚整理好的后宫又多了一员,还是她自己的堂妹,不知道又要怎样热闹呢。
太后寿辰着实闹了一整天,最后在墨蓝色的夜空里,烟火绚烂,富贵繁华才暂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