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以荣衣冠整齐,早早进宫,退朝过后,他在紫霄宝殿后面的暖阁里侯了很久,终于见到了正元帝。
皇帝事忙,他又不得君心,正元帝是在见过了三五皇子后,才召见的以荣。
以荣和三五皇子走了个迎面,一个出,一个进,长长的甬道里,洒满了初夏的阳光,星星点点,映得三个人面容熠熠。
皇子就是皇子,风度礼仪错不了,可冷漠不瞒人,负责引路的大太监还以为皇家兄弟三人要留步寒暄的,哪知道三人就像是说好了一样,点了个头,目不斜视地就这么过去了。
这大位争的,父不父,子不子,兄弟不兄弟了。
及至内殿门口,只听里面掌门的小太监吱嘎地一声拉起门扇,道了一句:四王爷请。
以荣沉重抬腿,进去对着东边榻上歪着的正元帝,狠狠磕了个头,咚的声音砸在御用青砖上,好大一声,正元帝微微皱眉,很是看不上这没根骨的儿子。
什么时候老七老八来,这么磕过头,这都是奴才的磕法。
“来,是为了什么事?”
“回父皇……”以荣吭哧吭哧,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为府里一个侍妾求见君王,这,这可怎么说好呢,他最怕的就是触了天怒,他再被训斥,甚至是被惩罚……
正元帝等得不耐烦,“朕这一上午也见了不少人了,也累了,你要是没话,就退下吧。”
以荣一着急,也没迂回,还是直接说了,“儿臣府中侍妾想要面见天颜,给父皇磕头请安。”
“哦?”这倒蹊跷,正元帝没看明白这个儿子的意思。
他哪里记得四王府里还有一个唐氏女。
“是……儿臣的下堂妻,唐氏。”
又来一个姓唐的!又来一个为姓唐的说情的儿子!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这一幕这么熟悉,哦,对了,很多年前,长子以程也是这样来求的。正元帝隐忍着怒火,想问问这里面的缘故。
可,以荣哪里知道缘故,只说这唐氏是唐家四女,东征战时,为唐仲晋与他通信,做过一回信使,那烽火连天的岁月,正元帝兵马被困山坳中,艰苦度日,那个黄昏落日下,就看一个牵牛牧童来到军前说要面见将军。
正元帝永不会忘了那个牧童打扮的小郎官儿,那是唐仲晋的四女儿,乔装打扮混过了敌军封锁,只身一人来给他送信了,信中约定以北山狼烟为号,夜半子时援军就到,里应外合到时助正元帝突围。
那场战斗他可能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个小丫头,笑嘻嘻不知天高地厚,问她怎么想到这样的打扮,她只说,这山坳多矮草,必是牧人常来之地,所以就买牛扮了起来。
正元帝被以荣若有似无的提起那段往事,心口说不上来的堵。“既然她要见我,那就见吧。”
皇帝答应了,以荣乐得晕陶陶就谢恩出去了,他想得都是夫人多智谋,提一提当年往事,果然皇帝就同意见面了,可他想不到是,这一见,是唐鹮儿拼出的最后全力。
叫正元帝记得恩情,就是提醒正元帝,你忘记把我杀了。
没过三日,果然宫里传来召见的圣旨,唐鹮儿捡了箱子里一件半新不旧的藕色加棉长袄,配着一条暗褐色的柳摆裙,简单挽了一个寻常发髻,簪了一只鎏金的步摇,就这样出门了。
这寒酸和她的身份是匹配的,只是以荣不太确定,直说,好歹是面圣,怎地这样不郑重。
唐鹮儿摇摇头,也不点破,他哪里知道,她要求面圣已经把正元帝的火拱起来了,再不做出个本分样子,如何让皇帝留一丝怜悯,哪怕这一点点的怜悯能惠及自己的儿子呢。
他们夫妻也不好为穿戴争辩,赶着午膳前就一路车马随从地出门入宫了。
还是上次的时间,还是上次的光景,还是上次紫霄宝殿的暖阁门前,老太监来传,“请四王府侍妾唐氏觐见。”
唐鹮儿对老太监一屈膝应了礼数,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以荣说道:“出来得急,忘了带给圣上绣那幅鹤立苍松图,王爷回府帮我取来可好。”
这叫什么事,这么重要的礼物怎么还忘了,以荣很不高兴,可又无奈,“叫下人去取吧。”反正皇宫离府不远,一去一回耽误不多,说着以荣就要和唐鹮儿一道进去面圣。
老太监拦下以荣,“圣上并未召见王爷。”
以荣一愣,唐鹮儿赶紧推以荣,“那你也别侯着了,回府帮我把礼物取来吧,亲自去才显得心意好呢。”
“两位还是别叫圣上久等。”老太监一催,以荣无法,返身就出宫去了。
唐鹮儿望着尘埃飞舞中以荣的背影,心内哀恸,这一世他们夫妻就到这里了。
踏入暖阁内殿,唐鹮儿在一室暗黄暗红装饰的宫殿内,心里打了一个激灵,然后缓缓向着东边榻上的老者叩头行礼。
正元帝不叫起,就以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眼前的妇人,呵,早就不是当年神采飞扬的小姑娘了,眉眼里全是沧桑的脸,还有几分知性的风姿,唐氏出美人儿倒是句实话,眼前这一位,是美得聪慧那种。
“那一年,你为朕来送信,是多大,今年又是多大?”
那一年是十四,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年整了,唐鹮儿再叩头:“今年,奴婢三十四了,至于,前尘往事,奴婢早已不记得了。”
正元帝冷笑,不记得?不记得你让以荣提什么想当年?!你以为朕老糊涂了,真的就以为你是想来请个安?!“到底来为了何事,直说吧。”
唐鹮儿再叩首,开门见山:“奴婢恳求圣上,给四王爷长子一个身份,圣上应了奴婢,奴婢愿付任何代价。”
正元帝挑眉,这是从何说起,以荣长子?叫斯翰吧,那是以荣唯一的孩子,也是这女人的孩子,无端端请封做什么?“以荣知道吗?”
“王爷要是知道,就不会为奴婢求见圣上了。”事已至此,唐鹮儿和盘托出,不敢叫正元帝觉得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奴婢无福,但生养了王府唯一的孩子,他是奴婢最后的指望,可,王爷疑心奴婢影响他的前程,进而也厌弃了斯翰,为保斯翰一条性命,奴婢恳请圣上庇护,庇护您的孙子!”
瞬间,正元帝就懂了。这都是因为分配兵权惹出来的,这个老四,这个以荣,本事不大,却也要学得老三老五那般狠心,杀妻杀子吗?他们以为他们杀妻杀子表了忠心,他这个做父皇的就能满意了吗?
错了,他们的算盘都错了,能杀子的人自然也能弑父,哼,正元帝面带笑意,越笑越冷。“你倒聪明,知道找朕来保你的儿子。”
聪明如唐鹮儿,她才是看懂君心的人。
“可朕,为什么要答应你呢?”当初老三老五杀妻杀子的,正元帝可只是旁观,一言未发呢。
“四王府再出杀子之事,天下怕是要非议皇家——”
“放肆!天下可是你能议论的?!”其实,天下人何尝不知天家无情,何尝不知道内宫王府的龌龊。
唐鹮儿再拜,“圣上请佑我儿,封为王府世子,佑他一生无忧。”
正元帝笑笑,“答应你不难,只是——这世子有这样一位聪慧的母亲,朕很怕她还图谋朕的江山。”
“斯翰庸碌,断断不会角逐大统,只求一生富贵而已。”斯翰身上还流着唐氏的血,政治前途早就注定是条死路,不争才能保命。“至于斯翰的母亲,奴婢,始终是未来世子爷的拖累,奴婢爱子,自然知道怎么做。”
正元帝向后,往迎枕上靠了靠,十分满意。这是个聪慧的女人,知道怎么做就好。
一个无欲无求的王府世子,对江山社稷能有什么影响,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子,正元帝还有几分怜悯,痛快地就答应了。
唐鹮儿达成心愿,也不多说什么,站起一拜,再拜,三拜,郑重行礼,自始至终她都当自己是四王府的女主人,当今天子的儿媳,叩拜之间,气度威仪俱在。
看着有人如此从容赴死,正元帝微微动容,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唐四丫头至死都没辱没她爹。
出了宫门,唐鹮儿命车夫和侍女快马加鞭上路,终点是四王府,但那里是唐鹮儿一生再也回不去的家。
马车一路疾驰,等到了四王府,正碰上取了鹤立苍松图的四王爷以荣,原本以荣还纳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上前一拉马车门帘,就听见侍女榆林哭着伏在唐鹮儿的身体上,一声一声地叫道:“夫人夫人!”
“怎么了?!”以荣惊诧,顾不上府外围观的百姓,亲自上马车把唐鹮儿抱了下来,一放到正午阳光下,他就看见唐鹮儿的一张脸已经白得不像话了,整个人又沉又软,早已没得救了。
从此民间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件宫廷秘辛咀嚼。
唐鹮儿入宫请安,感念皇恩浩荡,心猝而死,皇帝体恤,厚赏了四王爷以荣,最重要的是,赐封了四王独子斯翰为王府世子,此等优容,顿时让四王府丧事变成了喜事。
可表面上的美满,却挡不住朝堂民间的另一番揣测:倒底唐鹮儿见正元帝说了什么,怎么就最后册封了她的儿子?要知道,王府中的世子册封爵位的孩子,斯翰可是头一份。
到底唐鹮儿和正元帝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难不成,这也与易储有关?!
帝王宠爱,哪怕稍有偏移,大家都以为是立储的信号,一时间年仅十一岁的斯翰炙手可热起来。朝议几轮下来,竟然还有人以为探查到了君心,试探性地提议越过皇子立皇孙为储。
至此,以荣才稍稍有些明白,自己这是被唐鹮儿算计了。
愤怒和哀伤,说不好哪个更多,以荣夜夜在偏院中饮酒,唐鹮儿的牌位就供在那里,他哭,他骂,反反复复都是那两句:“唐鹮儿啊唐鹮儿,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傻子!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傻子,给你们母子做了垫脚石的傻子,二十年夫妻……二十年……我不如你,不如你,心狠。”
心狠的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