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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梅曾亮(1)

与陆立夫书(陆立夫:咸丰时两江总督陆建瀛,字立夫,湖北沔阳人,道光进士。)

梅曾亮(1786—1856),字伯言,江苏上元(今属南京)人。道光三年进士,曾为户部郎中,晚年主讲扬州书院。他是姚鼐著名弟子之一,居京师 二十余年,求教作文者不绝,朱琦、龙启瑞、王拯等都受过他的影响,曾国藩早年也曾攀附,姚鼐死后成了桐城派的一个中心人物。对于散文创作,提倡因时立言,以“昌明道术、辨析是非治乱为己任”,提倡诗文要表现真情实感,要写“人之真”。早年喜骈文,后在管同等影响下,专攻古文。所作文章雄健浑厚,为时人所推重。著有《柏枧山房文集》及诗集。

本文作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即鸦片战争的第二年。文中总结了鸦片战争爆发以来历次失败的教训,提出诱敌登陆以扬我长、制敌之短的战术。鸦片战争期间作者积极支持林则徐、邓廷桢等抗击侵略者的斗争。除此文外,作者还写了《上某公书》、《王刚节公家传》等支持抗敌和纪念阵亡将士的文章。

前接手示,言坚壁清野(坚壁清野:对敌斗争的一种方式。办法是坚守营垒阵地,并把周围地区的粮食等重要物资转移或隐藏起来,使入侵者不能掠夺利用。),计甚善。国初姚启圣以海贼善用炮(姚启瑞:字熙止,浙江会稽人,康熙时曾任兵部尚书。),乃退海二十里守之,此良法也。今贼所长者炮,吾亦用炮,以短攻长,必败之道。历揣广东、福建及浙省失事情势;皆由我兵不知部分(部分:部署。),屯聚一方,而彼船高大,用千里眼视我兵厚处开炮击人(千里眼:望远镜之俗称。),我众既奔,彼始涌上。万无两军相接,彼能开炮之理。若用炮于两军相接之时,则彼众先尽,此理之必然者也。

然则制炮之法(制:制服,制胜。),莫如致敌而接战。致敌接战,莫如于贼登陆之处,去海十余里,多掘深沟;沟以内纵横各一丈,深五尺,足容十人;以沟内之土加于沟上向敌之方,形如半坟(半坟:半个坟头。);沟左右稍陂陀之(陂陀(pō tuó):倾斜。),令士易登上;沟以外相去纵横亦一丈,便于出入刺击。彼见我兵去海远,又沟土蔽炮,炮无所施,必将登陆,待其近沟,始与接战。彼空行二十里,锐气已衰,我兵又无火器之患,彼衰我壮,然后胜负可得而言也。又敌来之方,近沟百步,多掘小坎,深广尺余,内用枯枝或短木支撑芦席,上盖浮土以惑敌人,一贼失足,百人皆惊,我军以整攻乱,胜之必矣。

阁下精敏诚笃,又亲得按临形势(按临:实地巡察。按:巡行。),变通行之,必有成效。若的然可行(的然:显然。的:确实。),或告知凡有海防之处,皆可通行。此虽若琐琐,较之筑台用炮以短攻长者,相去万万矣。某启。

前时接到亲笔来信,讲坚壁清野的对敌作战方法,计策甚好。本朝初年姚启圣因为海寇善于用炮,于是后退距海二十里处防守,这是好办法。现今侵略者所擅长的是用炮,我军也用炮对攻,用短处攻击长处,这是必然失败的方法。逐个思考鸦片战争以来广东、福建及浙江省失败的情况,都是因为我们军队不懂部署,聚集在一起,而对方船体高大,用望远镜看着我军密集处开炮攻击,我军众兵已经奔逃,对方才蜂拥而上。绝无两军接近,对方还能开炮的道理。如果在两军接近之时还用炮攻,就会敌方兵众先被消灭,这个道理是必然的。

那么制服炮攻之法,莫如让敌方来近战。让敌方近战,莫如在贼兵登陆之处,离海十多里,多挖深沟;深沟长宽各一丈,深五尺,足以容下十人;以沟中挖出之土加在对着来敌一方的沟上,形状如同坟头的一半;沟的左右稍有倾斜坡度,让士兵易于登到沟上;沟以外距离长宽也有一丈,以便军队进出刺杀。敌方见我军离海远,又用沟土遮挡大炮,炮无所用,必然会登陆,等敌人近沟,才与迎战。敌军空走二十里,锐气已衰,我军又无炮火之忧,敌衰我壮,然后胜负就能够说了。另外敌人攻来的方向,距深沟百步之地,多掘小沟坎,长宽一尺有余,内用枯枝或短木支撑苇席,上面盖浮土以迷惑敌人,一个贼兵失足跌倒,百人都会受惊,我军以整齐之师攻打乱敌,胜利是必然的。

阁下精敏忠诚,又曾亲自巡察阵势;变通实行上述方法,必然会有成效。假若确实可行,或许告知凡有海防的地方,皆可运用。这些虽然好像繁琐,但与建筑炮台用炮以短攻长相比较,相差太大了。某人陈述。

观渔

这是一篇杂文。作者由渔人捕鱼,联系社会实际,讽刺上蹿下跳以谋取地位私利的人,最终不会得到好结果。该文有虚有实,名为写鱼,实则写人,文章含而不露,意味深长。

渔于池者(渔于池:在鱼池里捕鱼。渔:捕鱼。),沉其网而左右縻之(縻(mí):系、捆。)。网之缘,出水可寸许;缘愈狭,鱼之跃者愈多。有入者,有出者,有屡跃而不出者,皆经其缘而见之(见:同“现”。)。安知夫鱼之跃之出者,不自以为得耶?又安知夫跃而不出与跃而反入者,不自咎其跃之不善耶?而渔者观之,忽不加得失于其心(忽:忽视,漠视。)。

嗟夫!人知鱼之无所逃于池也。其鱼之跃者,可悲也;然则人之跃者,何也?

在养鱼池里捕鱼的人,把渔网沉入水中并拴在左右两边。渔网的边缘,露出水面一寸来高;渔网露出水面的部分愈窄,池鱼蹿跳的愈多。有跳到网里去的,有从网里跳出来的,也有多次跳跃出不来的,这些都能从渔网的边缘表现出来。哪里知道从渔网中跳出来的鱼,不自以为得意呢?又哪里知道跳不出来的和跳出来再跳回去的,不怪罪自己跳得不好呢?然而就捕鱼者来看,却并不把鱼跳进跳出的得失放在心上。

可叹啊!捕鱼的人知道即使鱼跳出去也逃不出他的鱼池。鱼的跳来跳去,是可悲的;那上蹿下跳的人,又如何呢?

钵山余霞阁记

该文写登南京余霞阁所见,寥寥数语,鲜明形象地刻画了俯视南京城的图景,用墨极其精洁。后面因景引出作文的道理,陶子静强调自然,不可强作,梅曾亮则强调灵感,不要错过时机,所论虽简括,却都是有真体会的言论。

江宁城,山得其半(得其半:占有南京的一半。),便于人而适于野者(适于野:畅快于郊外,有郊野之趣。适:舒适,畅快。),惟西城钵山(钵山:在南京长江边。),吾友陶子静偕群弟读书所也。因山之高下为屋,而阁于其岭,曰“余霞”,因所见而名之也。

俯视,花木皆环拱升降(环拱:环绕。),草径曲折可念(可念:可读,可一一指数。);行人若飞鸟度柯叶上(柯叶:树叶。柯:树枝。)。西面城,淮水萦之(淮水:指流贯南京的秦淮河。)。江自西而东,青黄分明(青黄:指天色和长江水。天为青色,江水为黄色。),界划天地。又若大圆镜,平置林表(平置林表:平放在树林上面。表:树梢。),莫愁湖也(莫愁湖:在南京水西门外,周围约三公里,清时有“金陵第一名胜”之称。)。其东南万屋沉沉(沉沉:多而密。),炊烟如人立,各有所企(企:企盼。形容炊烟“如人立”的情态。),微风绕之,左引右挹(左引右挹:左右牵引摆动。挹(yì):牵引。),绵绵缗缗(绵绵缗缗(mín):延续不断的样子。)。上浮市声,近寂而远闻。

甲戌春(甲戌:嘉庆十九年(1814)。),子静觞同人于其上(觞:饮酒。),众景毕现,高言愈张。子静曰:“文章之事,如山出云,江河之下水,非凿石而引之,决版而导之者也(决版:决堤。版:版筑,用两版相夹,装满泥土,用以筑土墙河堤,此处用以指河堤。),故善为文者有所待(有所待:指写文章要酝酿成熟,自然成文。)。”曾亮曰:“文在天地,如云雾烟景焉,一俯仰之间,而遁乎万里之外,故善为文者,无失其机。”管君异之曰:“陶子之论高矣。后说者,如斯阁亦有当焉。”遂为之记。

南京城,山岭占了一半,方便游人并合于野趣的,只有西城的钵山,我的朋友陶子静偕同弟弟们读书的地方。依着山的高下形势筑屋,并在岭上建阁,阁的名字叫“余霞”,因所见之景而命名的。

向下看去,花木都随着山势环绕升降,长着草的小路曲折清晰可见;路上行人好像飞鸟在树的枝叶上行走。西边城市,秦淮河萦绕着。长江自西向东流,青黄分明,把天地清楚地划分开来。又有好像大圆镜一般,平放在树林之上的,那是莫愁湖。其东南方向万屋挤挤挨挨,炊烟好像人在上面直立,各有企望的样子,微风绕着它们,左牵右引,绵绵延延。余霞阁上飘着城市的各种声音,近处寂静而远处有闻。

嘉庆十九年春,陶子静邀请志趣相同者在余霞阁饮酒,各种景色具呈眼前,高谈阔论愈加热烈。子静说:“文章写作之事,如同山出云雾,如同江河之向下流水,不能像凿石引水,决堤引水那样有意去作,所以善于写文章的人需要等待有可写时再动笔写作。”我说:“文章在天地之间,如云雾烟景一般,俯仰之间,就会隐到万里之外,所以善于写作者,要抓住灵感,不要失去良机。”管同说:“陶子静之论高妙。梅曾亮之说,如写眼前的余霞阁也是恰当的。”于是我便写下来作为“记”。

臣事论

该文是关于封建吏治的一篇专论。作者提出,居官者不专心于本职,汲汲于升迁,只把自己的职位当作向上爬的阶梯,“以其位为寄”,这是吏治的“大患”,进而指出患不在下而在上,掌权者常推卸罪过于下属,与下属同罪而不同科。贵贱不公,助长了居下位者不尽本职而竞求升迁的风气。接着作者提出了“法之加必自贵者始”的主张,提出了“任重而责之者厚”,“任轻而法之加者薄”。作者的这些议论,现在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天下之患,非事势之盘根错节之为患也,非法令不素具之为患也,非财不足之为患也。居官者有不事事之心(不事事:不做事。前“事”为动词。),而以其位为寄(寄:暂居之所。),汲汲然去之(汲汲然去之:指急切地盼望脱离现职得到升迁。),是为大患。

今夫四民之中(四民:见姚莹《噶兰台异记》注。),士之贵于农工商贾也(商贾(gǔ):商人。),较然明矣。使农工商贾,皆汲汲有为士之心,则方其为农也,田莱必不能辟(田莱:荒地。);其为工也,艺事必不能精;其为商贾也,有无必不能迁(有无:指有没有钱可赚。)。然天下之民,有自乐其农工商贾之业,而以士为畏途者。彼士也,有考试场屋之苦(考试场屋:指科举考试。“场屋”即考场。),有文字声病之学(文字声病之学: 指文字声律之学。声病:即“四声八病”,“四声”指平、上、去、入;“八病”指语言运用中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八种作诗应避免的声律毛病。);违其程度(程度:指诗文考试的程式法规。),则又有褫夺扑责之刑以随其后(褫(chǐ)夺:剥夺衣冠,除去功名。归时官吏、生员等犯罪,必须先褫夺其官服,除去功名之后方能加刑。)。凡士之所深忧以为大辱者,民皆脱然而无患(脱然:轻快的样子。)。彼民者,度其身而苦其事(度(duó)其身:估量自己。),有万不可以尝试者。故甘心绝意,乐其业而不迁。今之为仕者则不然,无愚知贤不肖也(知:同“智”。),而皆有为公卿大夫之心。夫吏之迁除(迁除:升迁授职。除:得官位。),或以年计,或以十数年计,非可朝拜官而久迁擢也。然其身縻于此,而其心去此职而上者,不可以层累计。人有仕宦十年而不迁调者,则乡里笑之,而亲友为之减色。忘分苟得,相师成风。夫爵禄者,廉耻之药石也(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善用之则起,不善用之则废;廉耻者,聪明之堤防也,固其防则盈,而溃其防则竭。聪明竭矣,虽勉强为作,施令布政(施令布政:施行和颁布政令。),与吾民相酬对者,特具文焉而已(特具文:只是徒具空文。具:有。)。故曰有不事事之心,而以其位为寄,汲汲然去之,是之谓大患。

虽然,是患也,不成于贱而成于贵;不成于贵贱之悬殊,而成于治贵贱之不公。大臣者,将帅也;属吏者,士卒也。大军之沮败(沮败:失败。沮:败坏。),非为将者之独奔,而法之加,必自将者始。今夫大吏,其日造请问起居者(造请:拜访请示。),属吏也;供刍薪米炭者(刍薪:柴草。刍:喂牲畜的草。),属吏也;加声色颐指者(颐指:用下巴的动作示意指挥别人,形容傲慢。),属吏也;听参核迁调者,又属吏也 。有罪,则曰:是属吏所承办也,承审也,大臣者不知。同有罪,则曰:是大臣也,不可与小臣同科(同科:同罪。科:法令条文。)。科其罪矣,而或降级,或罚俸,不旋踵而复其故(旋踵:转动脚跟向后转,用以形容时间短促。踵:脚跟。)。其罪同,而位卑者,则一蹶不可复振。用法如此,故贱者之不能心服也。心不服而隐忍以为之,此其身有不能安,而其职有不能进者矣,则宜其以位为寄,而汲汲然去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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