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翻覆了半晌,因下着雨的缘故,总是有些睡不着。正迷迷糊糊之间,突然玄珠轻叩了房门来轻声唤我:“小姐,您睡了吗?”
玄珠是我的陪嫁丫头,自小也算得上是一起长大。因此一直唤我小姐。我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了些,回了句:“进来。”
玄珠轻手轻脚的走近我床畔,半跪下来凑近了我道:“你别睡了!端和太贵嫔宫里来人,说太贵嫔身子又不大好,胎像不稳,马上就要小产了。”
我正还不大清醒,闻言只道是皇昭的哪个妃子又动了胎气,挥了挥手道了声:“去唤个太医来给她瞧瞧。”说完就又翻了个身去睡了。
玄珠却伸手一把将被子从我身上扯开,摇晃着我说:“你别睡了,你别睡了!你睡的脑子都糊涂了!”
她素来跟我没大没小惯了,我也一把将她推开,寻摸着被子,嘟嘟囔囔道:“我都说了找个太医给她看看,你怎么还摇我?一会找人打你一顿你就不闹了。”
玄珠气的站起来,叉着腰对我说:“你要是再不起,我就拿茶水泼你了!”
我一个骨碌翻起身来,发飙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说不听了还?!”
玄珠指着我骂道:“你给我清醒清醒,你现在是太皇太后,不是皇贵妃!外头快要小产的那个也不是皇昭的妃子,她是太贵嫔!以前太子的侧妃,现在的端和太贵嫔!”
我愣了半天,终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端和太贵嫔是文帝皇烨的侧妃。皇烨虽无福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可宫中的妃子却着实不少。除却一位正妃,另有侧妃五个,加侍妾约十个。此番他撒手而去被追封文帝,除正妃成为了太后,五位侧妃也都封了太妃。其他侍妾原本都该出家为尼,我却听闻这端和太贵嫔许氏向来受宠,又见她年纪与我相仿,心生了怜惜,就因此特意恩典了封为太贵嫔。
我这些年闲在宫里,左右无事,也读过几本医书。原以为皇烨病成这个样子,这些年子嗣必定是无望了。怎料居然还留了个遗腹子。
好在皇昭年纪也大了,身边分位高的妃子不多。如今他驾崩,那些曾经给我脸色看的妃子们敢留在我眼皮子底下的着实不多,大部分都纷纷自请出家修行,为皇朝祈福。我自然乐得如此,通通放了出宫。算下来,如今的太祖妃只有三位了。
便一拍床板对玄珠道:“她怀孕了怎么事先没有人来知会我?!皇烨虽然死了,可毕竟是文帝,当今圣上的亲爹,怎么恁的不上心!”
玄珠委屈道:“我又不是她宫里的,我怎么会知道?她怀孕了,她自己不想告诉你。你还指望谁来通知你一声?”
我想了想,只觉奇怪。这许氏在太子府中虽专宠过一段时间,可毕竟份位不高,也一直无所出,因此这一年来已渐渐失了宠。而且她在要被遣去出家的时候也并未拿这孕事来说一说。要不是我怜惜她跟我同岁,便早就变成姑子了,怎么会隐忍不言。
于是只好说:“那算是我错怪你了?改天我给你买珍珠圆子赔罪哈。那个来报信的是谁?现在人呢?”
玄珠气哼哼的说:“一碗珍珠圆子就把我给打发了?至少要给我一碗真的珍珠才行。”说完仍旧气鼓鼓的道,“来报信的是她身边的小宫女,叫玉芬。我留她在殿外候旨。”
我颔首,吩咐说:“你去叫她进来,再叫人去太医院将崔临唤去瞧瞧。还有,我镜奁里头的东西,你随便挑,算我给你赔罪了。”
玄珠乐呵呵的道了声:“是。”又疑惑道,“你不觉得这事蹊跷的很么?何必劳动崔临那么麻烦?随便遣旁的太医过去便了,用不着用咱们自己的人。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倒还要让崔临担这责任,若是有人掀动起来,恐怕殃及咱们。”
我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多言,又问:“皇烨的彤史还留着么?”
玄珠点头道:“留着是一定的。他过世未久,这么重要的东西想必奴才们不敢乱动。”
我道:“你去领玉芬进来,再让小允子去将彤史给我取来,要快。”
玄珠转身而去。片刻后引着一个看似比我还年长几岁的婢子进来。那人见了我,眼头跳了跳,似是惊讶,却忙跪地行礼道:“奴婢玉芬叩见太皇太后。扰了太皇太后安歇,奴婢罪该万死!”
我心想这头发肯定已经被玄珠弄得像鸟窝一样了,不禁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轻咳了两声,端正了仪态,摆出一副庄严的神色来。
我并未让她起身,只是问:“太贵嫔有孕是几时的事?怎么事先无人知会哀家?”
玉芬叩头道:“已有近五个月了。太贵嫔见近几月宫里杂事太多,怕说出来扰了合宫安歇,一直不让下人们多嘴。方才太贵嫔昏过去前还叮嘱奴婢千万不得声张。”
我本就觉得这后宫的琐事很烦,三天两头的争风吃醋。原以为俩皇帝都死了,肯定要清净了,却没想到又闹开了。此刻被人连夜叫起来更是心里不豫,“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撂在了桌子上,冷声道:“扰了安歇?现下三更都过了再让各宫惊这一回,便不是扰了各位主子的安歇了?!”
玉芬吓得整个人伏在地上,只不断重复着“太皇太后息怒”,低声泣了起来。
我突地一愣,没想到她居然被我吓哭了。正巧小允子跑到门口,玄珠接过一物走近了奉给我。我随手翻了两页,已是变了颜色。立即对她道:“伺候更衣。随哀家去瞧瞧她主子。”
玄珠忙遣了玉芬出去,又取了衣服来。
她取了一件柳色的长裙。
我因是年轻,在宫里又资历尚浅,皇昭还在世时我不到三年便从贵嫔变成了皇贵妃,已是惹了不少闲话。如今又成了太皇太后,平日少不了听各种平白的风言风语。今夜因是头一回在后宫的琐事上出面,便免不了要庄重些,便对她说:“给我换一件。唔……就拿那件新制的墨色的好了。”
通体墨黑的长裙,另加了黑色的长衫在外,金线滚边,云袖宽广,衣襟一路逦迤在地面上。玄珠怕落雨太冷,又取了一件皇昭赏赐的褚色大氅为我披上。
头发以羊脂发簪松松挽就,周身再无首饰,只手腕上带着一条终年不离身的佛珠。
玄珠扶着我,临走到了宫门口,我却忽然想起一事,对她道:“哎哎,去把那个龙头拐杖给我拿来。”
这龙头拐杖还是我尚是贵妃的时候,当年的太后赏给我的。这本是她的心爱之物,玄绿的玉雕龙头,入手冰凉。下面的杖身用的是金丝楠木雕琢而成,沉甸甸的庄重威严,价值连城。
玄珠将拐杖递到我手里,低声笑着道:“你这副样子过去,恐怕那些人要被吓着了。”
我手握着龙头拐杖走入太贵嫔的绿霓殿里,殿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一进来,所有人都怔住了。想来是我自入宫来便不曾理过后宫的闲事,偶尔一次便让人反应不过来了。
对峙不过瞬间,所有人立即全部下跪行礼道:“太皇太后金安!”
我道了声“起来”,走到殿上。太后忙站开将玉座让与我。我的拐杖很重,一路拎着走过来,手臂都酸了,便也不客气,转身就坐了上去。太后亲手端了茶奉与我,赔笑道:“扰了母后安睡,是儿臣的不是。”
我差点笑出来,一下子就把茶水呛到了鼻子里。太后吕玉盈,比我尚且年长了近十岁,如今却向我叫“母后”。皇家,果然可笑可叹!若不是她性子温和,只怕这一声“母后”根本难以叫出口来。
很是尴尬的咳嗽了好久,吕玉盈不知就里,还以为是茶水太烫,连声的跟我赔罪。我安慰了她几句,突然抬眼,见到新帝皇冼也站在大殿内。心里一抖,皇冼已对我行礼,道:“给皇祖母请安。”
我想了想,接下来的事无论如何走向,恐怕都不宜让他在场。而且这太妃、太祖妃之间的事情,皇帝皇后这些小辈原本就是没有插嘴的余地的。
于是伸手招了他过来坐在身边,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将皇帝唤过来了?这么大雨天,秋末的雨本就冰寒刺骨,也不知道给皇帝加些衣服!皇帝政务繁忙,每日清晨便要早朝。这么些小事难道还要扰了他么!”
我虽笑着,可声音已严厉了起来。周围一片寂静,根本无人敢言语一声。倒是皇冼对我道:“孙儿还未睡下,听闻母妃身子不好,便来看一看。”顿了顿,又道,“左右会是孙儿的弟妹。”
我没有忽略他那一顿,这个小子,摆明了是个小狐狸,偏生让人觉得是小儿娇憨。于是笑着说:“你母妃是个有福的,苍天可佑。现下有皇祖母和你母后在此,断不会耽误了。你初登帝位,政事繁忙,还是早些回寝宫歇着。若再出事,皇祖母一定遣人去叫你。”
皇冼恭敬道:“有皇祖母在此,孙儿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孙儿告退。”说完向我与太后行礼,转身带着人走了出去。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太后,问道:“太贵嫔现下如何?”
吕玉盈叹口气道:“只怕不大好。太医说已经见红了,怕是出血不止,恐有滑胎之像。”顿了顿,又道,“也不知许妹妹是怎生想的,有孕乃是喜事,偏偏自己憋着不肯说出来。若是早有太医看顾,想必也不至于今日。是儿臣无能,平白让母后担心了。”说完却当真是红了眼眶。
我“呃”了一声。
我这几年在宫里,顶着妃子的名号,却未有妃子之实。皇帝留宿我寝宫的日子虽也不算少,可每次两人都是和衣而眠,连肌肤之亲都从未有过,更不要提什么见血滑胎的。我若不是看过医书,这些东西根本懂都不懂。
果然旁边便逸了一声笑:“太后这话可说岔了。慕容姐姐入宫尚未生产过,怎会知晓这些事呢。”
我抬眼看过去,原是皇昭的妃子,以往的敏妃,现在的敏太祖妃,名唤朱敏。这些年见我平步青云的升上来,一直与我不大对盘。以往看着皇昭的份上不与我正面冲突,皇昭死后却突然跋扈了起来。
我很奇怪。
以往皇昭在时,我虽位份很高,可却不得宠,也与皇昭没有半分情意,这想必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可她那时对我尚且恭敬;如今我是可以左右政事、有垂帘听政之权的太皇太后,她却突然对我不恭敬了起来。着实的匪夷所思。
我睨了她一阵,忽而笑了起来,道:“是。说起这些事,当然是敏太祖妃比哀家更懂一些。哀家自入宫未有所出,一直是心中之憾。听闻滑胎时母体痛苦万分,哀家滑胎时人已昏迷,所以不曾知晓,可敏太祖妃是亲身经历过的,想必很能感同身受。太祖妃怎么也算是端和太贵嫔的长辈,以往若能常来与她多传授些滑胎的经验,今日想必她也不至于此了。”
朱敏立刻涨红了脸无法言语。这时崔临快步而出,对我跪倒道:“回禀太皇太后,太贵嫔出血不止,微臣来到的时候已然小产了。微臣无能,微臣罪该万死!”
崔临是我的心腹,既承了我的口谕,那必是会尽力去救的。如今小产,必定是实在无力回天了。我坐在玉座中叹了口气,喃喃了一声:“可怜了那孩子。”
殿内无人言语。我手里捻着佛珠,心思千转想着怎么处置。坐了半晌,唤了崔临起身,问道:“看胎像,那孩子已多大了?”
崔临恭谨道:“已近五个月。只是太贵嫔郁积太久,孩子发育并不大好。”
我点点头,默了一默,看向玄珠。玄珠见我看她,几不可见的对我点了点头,笑着捧了一杯茶给我:“太皇太后,已经备好了。”
旁人只以为是我让她去泡了茶,我却知道她已经按我的吩咐办了事,便端过来饮了一口,心里一狠,对玉芬道:“去扶你家主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