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我是指有爱的地方,杰克。
田:哦,老虎会爱你的。世上没有比爱食物更真挚的爱,我想安爱你,就是这样的一种爱:她轻拍你的面颊,就好像那是一块未煮熟的美味的肉片一样。
欧:杰克要不是我下决心不介意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真要走了。你有时说的话,真令人反感。(阮士登回转来,安在后跟着。他们很快地走进来,先前那种淡淡的哀伤气氛已变为真正担心的样子,在阮士登方面,更有焦虑的神情。他走近两人之间,本来想对欧克泰威斯说话,但看见田纳在那里,就突然打住不说了。)
阮:我真想不到你还在这里,田纳先生。
田:我妨碍你们了吗,那再会吧,监护人同志。(他向门口走去。)
安:等一等,杰克。爷爷,迟早他总会知道的。
阮:欧克泰威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是件最机密、最难以处理——而且是最痛苦的事。你愿意田纳先生也在这里听我说吗?
欧:(面色转白)我和杰克之间没有秘密。
阮:在还没有决定以前,让我先告诉你,这是关于你妹妹的消息,而且是不好的消息。
欧:薇奥蕾!发生什么事?她死了吗?
阮:说不定比死还要坏。
欧:她受了重伤吗?有什么意外吗?
阮:不,不是那回事。
田:安,可不可以仁慈些,快告诉我们那件事!
安:(小声的)我不能。薇奥蕾做了可怕的事。我们非把她送到别处去不可。(她慌张地走到写字台边,坐在阮士登的椅子上,让他们三人去争辩明白。)
欧:(若有所悟)你是说那件事吗,阮先生?
阮:是的,(欧克泰威斯疲惫地倒在椅上)恐怕那是不会错的,三星期前我们以为薇奥蕾是和巴里·怀特菲尔德去伊斯特包纳,事实上她并没有去。昨天她去看一个陌生的医生,手指上已带了一个结婚戒指。巴里·怀特菲尔德夫人刚好在那儿碰见她,所以一切事情便揭穿了。
欧:(紧握着拳头站起来)那个恶棍是谁?
安:她不肯告诉我们。
欧:(崩溃在椅上)多么可怕的事呀!
田:(带着怒气讽刺着)真可怕,真讨厌,正如阮士登说的比死还坏呢!(他走到欧克泰威斯那边)泰威,你为什么不能把它假设成一件铁道上的惨祸,当做她的骨头都辗碎了,或者把它假设成一种可以令人钦佩,值得同情的事呢?
欧:别说得太过分,杰克。
田:过分!天呀,你为什么哭?假定这里有个女人,她会画粗劣的水彩画,会唱格里格和布拉姆斯的歌,会去音乐会或宴会闲荡,既浪费时间又花费金钱,忽然我们听说她已经改变了这些无聊行为,而去完成她的最高目标、最大任务——繁衍子孙。而你们不称赞她的勇敢,不欢呼她的天赋才能,不嘉勉她的完成女性的责任,不高唱“给我们生了一个孩子,给我们添了一个后代”,而你们——在为死者致哀时非常快活的你们——反而都拉长了脸,仿佛这个女子犯了最下贱的罪过使你们感到非常羞耻,非常丢脸。
阮:(怒吼着)我不许有人在我家里说这些可恶的话。(他用拳头在写字台上一敲。)
田:喂!假使你再侮辱我,我就照你说的话,离开你的家。安,薇奥蕾现在在哪里?
安:做什么?你要到她那里去吗?
田:自然我要去。她要人帮助,她需要钱,她要人关心她,恭贺她,她为她的孩子,需要一切希望。她似乎不可能从你那里得到这些,她却可从我这里得到。她在哪里?
安:不要这样任性,杰克,她在楼上。
田:什么,她在阮士登神圣的屋子里!阮士登,去执行你的可怜的任务吧,赶她到街上去,不要让她玷污了你的门槛。坚守你英国家庭的纯洁。我去叫辆马车来。
安:(震惊地)啊,爷爷,你不可以那样做呀。
欧:(伤心地站起来)我带她走,阮先生。她没有权利到你的房子里来。
阮:(愤怒地)但我只是焦急的要帮助她。(向着田纳)你怎么敢把这种荒谬的念头归在我身上。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我已经准备尽我所有钱来帮助她,不让她去求你保护。
田:(平静地)那就好。他是不依他的原则行事了。我们大家都同意帮助薇奥蕾。
欧:可是那个男子是谁?他如果能够娶她,那就算了,他一定要娶她,要不然,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阮:他会的,欧克泰威斯,你这样说才像一个男子汉。
田:那么你到底不认为他是个恶棍吧?
欧:不但是个恶棍,还是个寡情的恶棍——
阮:是个该死的恶棍。对不起,安,可是我仍然要这么骂他。
田:那么我们为着要挽回你妹妹的名誉,而把她嫁给一个该死的恶棍!确确实实的,我看你们都疯了。
安:不要开玩笑了,杰克。当然你是对的,泰威。可是我们不晓得那个男子是谁,薇奥蕾不肯告诉我们。
田:他是谁,有什么要紧呢?他只做他那一部分的事,薇奥蕾要做其余的部分。
阮:(冒火地)胡说!神经病!我们中间有一个坏蛋,一个浪荡子,一个比杀人犯更坏的流氓;而我们不明白他的底细,就无知地跟他握手,介绍他到我们屋里来,把我们的女儿托付给他,把——把——
安:(劝诱地)噢,爷爷,不要说得那样大声。那是太令人吃惊了,我们大家都相信,但假使薇奥蕾不愿告诉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毫无办法。
阮:哼!我可不相信没有办法。如果有什么人对薇奥蕾特别关心,我们就很容易看出来了。如果我们中间有什么人声名狼藉,放任无节——
田:啊咳!
阮:(提高声音)对,我重说一遍,如果我们之中有什么人声名狼藉,放任无节——
田:或者如果有什么人绝对缺乏自制力。
阮:(呆若木鸡)你敢假设我做这种事吗?
田:我亲爱的阮先生,这种行为任何男人都可以做,这是自然的目的的玩笑。你刚才对我的猜疑,也会使大家互相猜疑。这好比泥土,既可以黏在流浪汉的破衣上,也可以黏在法官的礼服上,或大主教的长袍上。喂!泰威,不要被搞胡涂了,这也许是我,也许是阮士登,也可能是其他任何人。要真是我或阮士登,那我们只有说谎和否认两个途径了——就像阮士登现在要开始否认了。
阮:(气结)我——我——我——
田:就算犯了罪也不必如此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当然你也明白,他是无辜的,泰威。
阮:(筋疲力尽地)我很高兴你说了那句话。我也承认你的话中含有真理的成分,虽然你可以大大地扭曲它,来满足你恶意的嘲笑。我希望,欧克泰威斯,不会因你的话而来怀疑我。
欧:怀疑你?不会,一点也不会。
田:(讥讽地)我想他有点怀疑我。
欧:杰克,你不可能——你不愿——
田:为什么不?
欧:(惊讶地)为什么不!
田:噢,好吧!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吧!第一,你定会跟我吵架。其次,薇奥蕾不喜欢我。第三,要是我有做薇奥蕾孩子的父亲的资格,我就不会否认,反而要大大吹嘘一番呢!所以放心吧!我们的友谊是没有危机了。
欧:只要你对这件事是这样的想,这样的感觉,我一定会排除疑心的。对不起。
田:要我原谅!别说这些了。现在我们坐下来举行一个家庭会议吧。(他坐下,其余的人也跟着坐下,多少有点不情愿地)薇奥蕾是要去为国家尽点义务了。所以在这件事没有解决以前,她一定要跟罪犯一样,去国外一趟了。楼上在干什么?
安:薇奥蕾在管家妇的房里——自然是单独一人。
田:为什么不在客厅里?
安:不要胡闹,杰克。阮士登小姐和我母亲在客厅里商量怎么办哩。
田:哦!我想,管家妇的房间是感化所,这位罪犯是在等待着被带到法官面前审判哩,老猫!
安:唉,杰克!
阮:你现在是这猫屋里的客人,我妹妹是这屋子的女主人。
田:要是她敢的话,阮士登,她也可以把我关在管家妇的房间里。好啦,我就取消猫的称呼,猫还更有理性呢!安,以你监护人的身份,我现在命令你立刻去薇奥蕾那边,去特别的安慰她。
安:我已经见过她了,杰克。我恐怕她对出国的事是很反对的。我想泰威应该去和她说说这件事。
欧:我怎么好和她说这样一件事呢?(失去控制力。)
安:不要失去控制力,雷克其,看在我们的份上,忍受忍受吧。
阮:人生不全是像戏剧和诗歌的呀,欧克泰威斯,去吧!要像个男子汉来应付这件事!
田:(又焦躁起来)可怜的老哥!可怜的这一家的朋友们,可怜的老处女,老雌猫!每个人都可怜,除了那个将要冒险创造新生命的妇人!泰威,你不要做个自私自利的呆子啊!去跟薇奥蕾说话,要是她愿意的话,带她下来,(欧克泰威斯站起来)告诉她我们会支持她的。
阮:(站起来)不,——
田:(也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哦,我们晓得了,这是违反你的良心的,可是你仍旧要这样做。
欧:我发誓,我绝没抱自私的念头。当一个人热心地想把一件事做得十全十美时,总是不晓得怎么去做才好。
田:我亲爱的泰威,当你虔诚地把世界视为修养德性的场所的英国习惯,可以磨炼你的个性,但当你必须以他人的需求为先时,反而使你顾忌到那些无理的规条,而成绊脚石。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快乐的母亲,和一个健全的婴孩。把你的精力专注到那方面去,那么你就可以一清二楚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欧克泰威斯更不知所措地出去了。)
阮:(凝视着田纳)那么,道德呢?它将会成什么样子呢?
田:将是那哭泣的玛格达林和烙有她羞耻之印的无辜的孩子。多谢你,这里我们用不着,道德,它可以回到他老子恶魔身边去吧。
阮:我也这样想,将道德送回恶魔处去,来满足那些淫荡者。那将是英国的未来吗?
田:哼,虽然你不认可,英国还是会生存下去的。对了,我想你同意我们所采取的方法吧?
阮:不同意你的精神,不同意你的理由。
田:以后如果有人要你报告经过时,你就那样解释。(他转开去,站在史班塞像前,忧郁地注视着。)
安:(站起来走到阮士登那边)爷爷,你要不要上楼到客厅里去告诉她们我们想怎样做?
阮:(眼神锐利地看着田纳)我很不喜欢留你和这位男士在一起。你不同我一起去吗?
安:阮士登小姐不愿意在我面前讨论这个问题,爷爷,我不应当在场。
阮:你说得不错,我应该想到的。你真是好孩子,安。
(他轻拍她的肩头。她昂起晶莹的眼神看他,他十分感动地走出去。打发他出去以后,她注视着田纳。他背向着她,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装,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几乎贴在他的耳边,她说道。)
安:杰克。(他吓了一跳,转过来)你高兴做我的监护人吗?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为我负责任。
田:新增额的代罪羔羊,是不?
安:哦,你又来嘲笑我了!请不要再说吧。为什么你总要说些使我困窘的话?我总是尽量讨你喜欢,杰克。我想我现在可以这样告诉你,因为你是我的监护人。如果你还是不对我友善些的话,那我会很不高兴的。
田:(用看半身像时那种忧郁的神情来看她)你不必要求我注意你。判断力是多么的不真实啊!我看你是毫无良心的,你只是个伪善者,虽然你自己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可是你实在有一种迷人的魅力,我总是注意着你、无论何时要是我失去了你,我一定会怀念你的。
安:(悄悄地把她的手臂插入他的臂弯里,和他散步着)这不是很自然吗,杰克。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你还记得——
田:(猝然地松了她)不要说!我什么都记得。
安:啊,我想过去我们实在很蠢,不过——
田:我不敢了,安。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也不是90岁的糟老头,我要成为老头子,还得活一段时间呢!那是过去了,我们忘了它吧。
安:那不是个快乐的时期吗?(她又想来挽他的手臂。)
田:坐下来,守份些!(他令她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无疑的,那是你的快乐时期。那时你是个乖女孩,佳名令誉的。可是那些淘气小孩,常常挨打的,就没有什么快乐时光可言。我晓得你受欢迎的原因:你的美德,靠着它,你比她们优异,也用此美德哄骗了大家。但是告诉我,你曾认识任何好男孩子吗?
安:当然认识。男孩子偶尔会很无聊,但泰威一直是个好男孩。
田:(这句话打击了他)是呀,你说得不错。为某些原因,你从来没有诱惑过泰威。
安:诱惑,杰克!
田:是的,亲爱的梅非斯特女士,是诱惑啊。你无厌地好奇着一个男孩子会做些什么,你魔鬼似的精灵常可松懈男子的戒条,然后去探索他深藏内心的秘密。
安:乱说话!都因为你常常告诉我你做过的恶作剧——淘气孩子的把戏!而你把这种事叫做深藏内心的秘密!男孩子的秘密是跟男人们一样的,并且你晓得那是什么!
田:(固执的)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请你说?
安:什么,当然是那些他们到处诉说的事。
田:我发誓,我告诉过你的事,我从没有告诉别人。你引诱我与你要默契:我们之间互相没有秘密。任何事我们都互相告知。我竟没注意到,你那时什么事都没有告诉我。
安:你那时并不想谈论关于我的话,杰克。你只想谈你自己的。
田:嗯,的确,的确没错,那时你实在是非常精灵,你晓得那弱点,利用它来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喜欢向你说大话,是为了使你觉得我有趣。我发现我所以做这么多恶作剧,只是为了要有话题告诉你。我和不相干的孩子们打架;我说谎,在该说真话的时候;我偷了我不想要的东西;我亲我不喜欢的女孩子,一切无非是要虚张声势;因为不是真心的,所以就不是真实的了。
安:我并没有告诉别人,杰克。
田:你没有,不过要是你想阻止我,你就会去告诉人。你是要我继续表演下去哩。
安:(突然发怒起来)啊,你说谎,这是谎话;杰克,我从来没有要你去做那些无聊的、残忍的、愚笨的、粗俗的事情,我总是希望你会做点真正英勇的事情。(平静下来)对不起,杰克,可是你所做的事没有一点是我所希望你做的。那些事常令我t分不安;但我不能告诉别人,恐怕给你找来麻烦。而且你那时不过是个小孩子。我想你长大了,一定不会那样的。也许我是想错了呢。
田:(嘲笑地)不要懊悔呀,安。我承认我告诉你的二十件光荣史中,至少有十九件是完全说谎的,因为我早就发现你不喜欢听真实的话啦。
安:当然!我晓得其中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不过——
田:哦,你是想提醒我其中那些非常不光明的事啊!
安:(怜爱地,对田纳那种惊慌的神情)我并不想提醒你什么事情。不过我认识那些当事者,而且也听他们说了。
田:是的,不过任何真实的事情,在转述时,总是会被修改的。一个害羞的小孩子觉得羞辱的事,对于脸皮厚的大人而言,也许反认为十分有趣。但对于那孩子本身,却觉得那些事非常难以忍受,非常见不得人,以至于不敢承认——只好生气地去否认它们。但是,也许我稍为修改一下是好的,因为有一次我告诉你真实的事,你威胁我要告诉别人。
安:啊,没有,绝对没有。
田:有,你有的。你还记得有一个黑眼睛的女孩子,叫做蕾契儿·露斯特丽的吗?(安的眉头无意地皱了一下)我和她的恋爱,有天晚上,我们在花园里约会,两人双手相缠,不十分舒服地散步着,分别的时候还亲了嘴,我们真的觉得非常浪漫。如果那种恋爱的事继续下去,真会把我腻死了;不过它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接着蕾契儿不理我了,因她知道了我告诉你。她怎么知道呢?是从你那边。你到她那里去捏住她罪恶的秘密,恐吓她,说要告诉别人,使她过着可怜、恐惧、羞耻的生活。
安:那对她也很好的。不再继续她的错误行为,那是我的责任;现在她就为这件事感激我了。
田:她感激吗?
安:无论如何,她是应该感谢我的。
田:我想阻止我的错误行为,不是你的责任。
安:阻止了她,就是阻止了你。
田:你真以为这样吗?你只是阻止我再告诉你我的活动,但你又怎么知道你已停止了我的活动呢?
安:你的意思是说你又和别个女孩子谈恋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