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老了……”程昱手托灰髯,“我正打算向丞相辞官,回家当老百姓呢。过去哪儿打仗我就往哪儿钻,总怕落在别人后头。如今身体不行了,打不动啦!”荀彧不住摇头——当年的程仲德何等刚毅?官渡之战带着七百人就敢据守城,兖州叛乱军粮不够竟忍心用人肉晒干充军粮!争强好胜一辈子,英雄老矣怎不酸楚?
程昱紧紧握住荀彧的手,长吁短叹:“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咱们都是久经沧海的,如今儿孙也算有了前程,该退还是要退啊。”
荀彧听出他话里有话,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对,但人与人不同,事与事有别。有的事关乎社稷天命,不能退啊……不提这些了,你别忙着回去,在我这儿多住几日,咱好好聊聊。”话未说完又见议郎万潜走上堂来,这也是兖州起家的老人,年岁比程昱更长,拄着根拐杖,还有个年轻后生搀扶,三人见面又一番感慨。
曹丕半天插不进话,却见搀扶万潜的那位后生相貌敦厚,举止守礼,便搭讪道:“贤弟何家子弟?”
年轻人屈身拱手:“回公子的话,在下平阳鲍勋。”
“你就是鲍郡将之子鲍叔业?”昔日鲍信与曹操一同举事,寿张之战死于黄巾阵中,连尸首都没留下。曹操追念故友,厚待其妻儿,馈赠岁岁不断,如今鲍信的长子鲍邵已在朝为郎官,这位二公子鲍勋更有名气,虽然还未入仕,兖州之人却已传说他恭敬守礼年少有德,曹丕也有耳闻。
“正是在下。”
曹丕正有意延揽心腹,恭维道:“令尊与我父乃是至交,又终于国事,贤弟秉承余祯,乃鲍氏之幸!国家之幸!”
“公子过誉了。”
“哈哈哈,贤弟谦让。”曹丕满面春风,“今相府正在用人之际,邺城已颁下《求贤令》,贤弟若是有意,我可在父亲面前打点一二,辟你到府中当个掾吏。那时凭贤弟之才,何愁报国无门?”
曹丕满以为他听了这话必定千恩万谢,哪知鲍勋却微微欠身道:“位少人众,仕者争进。在下立身行道唯求谨慎,不敢谋幸进之途。少陪了……”
一席话噎得这位大公子两眼发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心头暗骂——好轻狂的小子,竟不把我放在眼里!正无处撒火,只觉有人轻轻拉他衣袖:“公子……”
“陈大人。”曹丕回头一看,陈群正笑容可掬站在身后。
当年陈群随父入京也曾在曹操麾下,后外放县令,转任侍御史。当初他在幕府为掾之时,曹操诸子尚幼,唯曹丕年龄最长,因而接触较多。莫看陈群今日忙里忙外,其实自曹丕进门他便注意上了,暗暗观察这位大公子的一言一行,早把方才的不快瞧个明白:“鲍叔业年少,又是不谙世事的书生,公子切莫挂心。来来来,这边请。”不由分说把曹丕拉到客位,扬手一招呼——呼呼啦啦涌来一群,皆是官绅子弟。
“久仰公子大名,幸会幸会!”
“还请公子代为拜谒丞相。”
“久闻‘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骧’这诗句就是昔日公子所作,高才高才!”
“若公子不弃,小弟愿陪您多多盘桓。”
似鲍勋那般硬骨头的毕竟是少数,见了丞相公子谁不巴结?听着这班年轻人的奉承话,曹丕总算找回点儿面子,渐渐有了笑意。不多时开了宴席,陈群也不往别处去了,就势坐在曹丕身边。
荀家面子大人缘也好,朝中老臣几乎全到了。西首以昔日太尉杨彪居首,太常徐璆、宗正刘艾、大司农王邑、少府耿纪、中尉邢贞、司隶校尉钟繇、越骑校尉丁冲、骑都尉司马防、谏议大夫王朗、侍中华歆、尚书左仆射荣郃、尚书右丞潘勖等人纷纷列座,有说有笑——赴荀彧的宴可比赴曹家的会自在多了。唯有新任光禄勋蒯越、大鸿胪韩嵩无言独饮,他刚自荆州入朝为卿,许多人还不熟呢。大家相对举酒刚饮了一盏,就见荀恽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走了出来,端着酒挨桌敬。曹丕见他走来,连忙避席,还未张嘴说一句道喜的话,荀恽却抢先问道:“多谢多谢,三公子为何没来?”
曹丕听他张口就提曹植,打心眼里不痛快,只道:“他也要娶亲了,忙着哩。”
荀恽笑道:“甚好,还劳大公子替我问候。”说罢奔下一席了。
曹丕见他独问候曹植,竟与自己没半句寒暄,已是怒火中烧,又不好与新郎面子上过不去,只得自憋暗气。不过细想起来也觉诧异,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亲事,兄弟们都该来,为何偏偏只打发一个儿子来呢?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见有个仆僮快步走上堂来,跪倒施礼:“启禀大人,现有卫尉卿马腾之子骑都尉马铁带人送来两挑贺礼。”
荀彧道:“快请马都尉进来。”
仆僮回道:“马都尉说他父亲有病不能亲来,他也要赶回去侍奉汤药,只把贺礼留下便要走。”
荀彧泰然处之:“贵客甚多不便出去寒暄,替我谢谢他,改日我父子登门道谢,由他去吧。”
在场之人都清楚,自从钟繇入京提起借道关中之事,马腾就“病”了,明显是心病。他入朝为卿颇多暧昧,既不甘心叫儿子交出兵权,又怕马超与韩遂串通举兵连累自己,实是左右为难。尤其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朝里连个知近的朋友都没有了,都不知该找谁商量,干脆寻个借口闭门不出。
那仆役领命方去,又一个跑了进来:“御史大夫郗公到。”话音未落,郗虑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曹丕大为惊诧——这位郑玄高足、经学名士,似乎两年间老了十岁,须发皆已斑白,拐杖也拄上了,吞肩缩背步履蹒跚,总跟抬不起头来一样。
“令君,给您贺喜。”
荀彧一见此人又恨又怜,恨的是他上书弹劾害死孔融满门,怜的是他为曹操所迫,顶着个御史大夫的空衔,除了背黑锅,什么实权都没有。毕竟名义上是天下第二大官,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荀彧离位,率子侄一齐还礼:“郗公客套了,快请入席。”
郗虑左顾右盼,堂上众臣各说各的,无一人与他打招呼,连正眼看他的都少,无奈叹息道:“家中俗务繁忙,就不叨扰了,望令君见谅。”说罢拱拱手,畏畏缩缩去了,下台阶时还险些滑个跟斗。荀彧并未挽留,只是不住摇头。
“郗鸿豫为何此等模样?”曹丕不解。
陈群耳语道:“自从害死孔融就这样了,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满朝文武又不待见他……唉!鸿儒高徒满腹经纶,当年何等畅快的人啊!”
曹丕暗暗忖度:这里与邺城天壤之别,父亲在邺城一呼百诺,所有掾属官吏都恨不得踩着别人脑袋往前凑;可许都百官却一直以荀彧为翘楚,满口君臣之义,还做着父亲还政天子,献帝独断乾纲的大梦。如此泾渭分明,父亲还能容忍多久……
他还在思忖间,忽觉喧闹的喜堂霎时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外面——董昭到了。曹丕这才想起,董昭本是同自己一起来的,却半天没露面,干什么去了?
董昭恭恭敬敬迈着四方步,目不斜视上堂,屈身作揖:“下官给令君道喜。”
荀彧绕过桌案伸手相搀:“公仁不必多礼……”
这两个人太多恩怨——董昭提议恢复九州之制,荀彧极力反对;董昭主张废除刘姓宗国,荀彧一再干预;董昭为曹操谋划罢黜三公、晋位丞相,荀彧抗争无效。荀彧并非一人,他代表着许都旧臣,代表着诸多颍川士人,董昭竟单枪匹马向他们发起挑战。可问题在于董昭身后站的是曹操,这还不够吗?
在场众人多视董昭为异类,都以怨愤的目光注视这个不速之客,喜堂上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陈群见风头不对,连忙打圆场:“董大人,请坐。”
董昭倒沉得住气,淡淡道:“我奉丞相之命前来,还有事面见天子,不便久留。就让在下敬令君一盏吧。”
“好。”荀彧招呼儿子捧两盏酒,二人接过轻轻一碰各自干了,举空盏相对。
“一滴不漏,令君好酒量。”
“公仁也不差嘛。”
“下官还要面圣,就此别过。”
“多多珍重……”
董昭作了个罗圈揖,缓缓而去。堂上之人兀自发愣,依旧默然无语。陈群望着董昭的背影似有所悟,突然举起酒来低声道:“本官向公子贺喜!”
曹丕笑道:“我又不是新郎,大人贺我作甚?”
“如果我没猜错,公子马上就要交好运了。”
“哦?”
陈群自顾自把酒喝了,喃喃道:“这些年丞相派董昭来往许都,何尝有一次空手而归?目下诸公子皆已加冠成婚,我看董昭送亲贺喜是假,恐怕受丞相之命为公子们谋官爵才是真!”
曹丕半信半疑,诧异地望着陈群,思量他这话是否可信;陈群也默默注视着曹丕,估量这位公子究竟有多大价值。晦气之人走远了,喜宴又恢复了喧闹,大家推杯换盏,唯有他们这席默默无言各怀心事。如此四目相对良久,两人竟不约而同笑了。
陈群不失时机道:“公子仁孝聪慧,下官若能与您共事于朝堂,该是何等幸事。”
曹丕连忙应承:“过誉了,今后还请长文兄多多照应。”
陈群欣然点头——称呼变了,朝廷的“陈大人”今后就是曹丕的“长文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