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雪里行军
飞雪的天空下
队伍逶迤得艰难而潇洒
纷纷扬扬的雪
在混沌的天空里漂洗
落到我们肩头，落到地面
片片晶莹、洁白
乡下来的和城里来的
老实的和调皮的新兵和老兵们
都在吱吱作响的跋涉里
想起了一些同下雪有关的事情
小时候在雪地里支起一只竹篓
用一把瘪谷诱惑雀子钻进圈套
拉动绳子的一瞬
雀子们“蓬”的一声全飞了
罩住的是自己失落的心情
这是在下雪天得到的最初启示
在耐心与决心之间
最难把握的是分寸
参军前抱着土枪，戴起狗皮帽子
在大雪封山的白桦林子里
去追踪一串熊瞎子的爪印
追着追着就不见了
心里突然害怕：那狗日的野兽
会不会掉过头来追人
于是联想到追与被追
捕杀与被捕杀
想到你死我活而热血沸腾
渴望今夜真的遇上那头野兽
为搏击而生，这才是军人
城里来的士兵们
对于下雪的回忆比较乏味
只记得下雪天出门耳朵最冷
积雪在马路上压成奇滑的冰面
车祸很多，公共汽车停开
骑自行车摔了一跤，上班迟到
被撞倒的那个外地人
骂人骂得真难听
下雪天是城里人偷懒的日子
垃圾就倒在各自家门口的雪里
雪化了才真相大白
邻里们互相对骂
“谁把脏东西倒我这儿啦！”
那位白了头的将军
走在雪里，想起了林冲夜奔
想起火烧草料场，风雪山神庙
想起逼上梁山、造反、革命
他想起有一回队伍休整
围在土场上冒雪看戏
喜儿在土台子上哭唱
杨白劳悲愤欲绝
台下在呼喊：“报仇！雪恨！”
队伍里突然响起一枪
竟把戏中的黄世仁打死在台上
他想起了陕北、胶东、碾庄
以及他扛枪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今年都有一场好雪吗
鬓毛如雪，才爱回首往事
阵阵风雪掠过岁月深处
心间些许惆怅……
当然，也有的年轻士兵
会津津有味地回忆起另一类事情
比如想起塞进她脖窝里的那把雪
想起她的咯咯笑声
想起自己曾傻呆呆站在雪地里
偷听她在热炕上哼唱流行歌曲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这时他会吹起口哨
觉得在雪里行军简直是一种幸福
一点儿也不冷
的确，这世界上
有时候燃烧需要火，需要雷
有时候燃烧需要雪，需要冰
我们在雪里行军
离宿营地还有很远路程
渐渐地，我们双脚踩成冰坨子
累赘似的越拖越沉，叫人好恨
若将双脚砍掉，走起来一定很轻
脸颊麻木耳朵生疼背上在出汗
嘴里妖魔似的吐出一团团白雾
一个个成仙得道须眉皆白
一位学生官讲开了笑话
说中国的伍子胥、老寿星
外国的圣诞老人，今晚一起行军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士兵们发表关于下雪的种种宏论
说下雪天是飞禽走兽饿饭的日子
说下雪天是军人们倒霉的日子
说下雪天是闲人们寻欢作乐的日子
说外国人高台跳雪
是在学中国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得冠军能捞几十万奖金
说有些人在大城市热闹腻了
赶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去过冰雪节
看冰砌的亭台楼阁如蓬莱仙境
冻红了鼻子还笑嘻嘻拍照留影
山垭口迎面刮来团团迷眼的雪尘
强劲的北风几乎将人掀翻
牢骚兵们开始咒骂老天
是啊，老天在冬季和夏季总是挨骂
可是人们在冬天里又想念夏天
到了夏天又想念冬天
倘若这世界真的永远是春天
人们能否保证再也不骂
用拖垮你的方式
去锻炼你的坚忍
在雪里行军的意义莫大于此了
当我们实在累得不行的时候
深一脚浅一脚举步艰难的将军
却传下口令继续前进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儿残忍
滚烫的血管里燃起冷峻
终于，我们被允许稍事休息
坐在雪地里啃一块冰碴子干粮
抓一把雪解渴很惬意
当过兵而没有吃过雪
肯定要遗憾终生
哟！
当我们重新上路
才发现汗水和雪水里外夹攻
军衣冻成了坚硬的铁甲
我们在雪中翻过一座山去
雨雪交加中我们走上泥路
不断有人滑倒，骂娘
根据行军命令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
在雪中一直走到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