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现在主动的女孩子太多,如果你们认为输在起跑线上,就会一路哭到最后,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想要笑到最后,就必须对自己狠一点。于是,要矜持,不懂矜持,也要装矜持。就算欲退还迎,也不能没骨气的第一回就被人攻破。
我歪打正着,吸引了丁舟的视线,进一步秉承书中的良言,把持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早春情怀,打死也不接受邀请。但他一句关切的话,如同一剂迷药,我立马乱了分寸,低头看着碗里凉却的泡面黑乎乎一团,果断把剩下的泡面倒进了垃圾桶,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冲进家门,一口气跑上楼,打开房间里的衣橱。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哪怕在很多人眼里我还是发育未全的小女孩,这也不妨碍我在心动的少年面前卖弄风骚。
可惜,衣柜里陈年过时的旧衣服支撑不起我庞大的想象。翻箱倒柜,没有一件衣服让我满意,索性挑选了校服,白衬衫,百褶裙,是所有衣服中看起来最新的一套。跳到床上,翻出埋在枕头里的闹钟,距离吃饭还有十分钟。我飞奔进浴室,咣当关上门,水声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那天丁舟做的三个菜,我到现在还记得,水煮鱼,黑木耳萝卜炖肉,菠菜丸子汤,是我长那么大以来,吃过的,最满足的一顿饭。我从窗户望出去看到日光灯将我家的黑房子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灯亮了,我的爸爸妈妈应该要开始新一轮的战斗了,而我却依然沉浸在我和丁舟第一次约会的甜蜜中,好像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我的眼睛,只能看到丁舟,我的耳朵,也只能听到丁舟的声音。
丁舟说多吃点。
丁舟说你别吃得那么急,慢慢来。
丁舟说以后别老吃泡面了,那是垃圾食品。
丁舟还说蒋艾你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吃得满嘴都是。然后,他伸手拿掉了我嘴边的饭粒,我愣在那儿,像是被人点了穴。昏黄的灯光下,丁舟的轮廓格外柔和,当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这样的男人,丁舟,你要等我长大。
然而,三年过去了,我依然是丁舟眼中的孩子。
我一言不发地干家务,洗碗,拖地,勤勤恳恳。陆江生在旁边捣乱,每隔几分钟就笑嘻嘻地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讨厌他没心没肺的笑容,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吼他:“陆江生你给我闭嘴!再不给我闭嘴,我就往你嘴里灌硫酸。”
他会假装很惶恐地握着双拳,举到脸颊两侧,用那种奶油正太的声音说,“怎么办,怎么办,我好害怕呀!”
我白他一眼,无心理会,出口便是:“神经病。”
他看着我,终于恢复正常,一脸遗憾地说:“中国文字博大精深。”
“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他接着想感慨什么,我的脚趾都能应答如流。陆江生想让我踩进他的陷阱,没有那么简单,除非我蒋艾是单细胞的草履虫。
听到我这么说,大家是不是又该误解了,认为我对陆江生过于偏见,将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事实上,不知情的人不会懂,陆江生的这一招百试不灵,是因为我曾经中招。有一次,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想做**就让他做个够,结果掐好了时间,没过一会儿,丁舟就回来了,他看到陆江生在替我干活,而我却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边看《快乐大本营》,边涂指甲油。丁舟责怪我惰性太大,欺负陆江生。关键时候我让陆江生说话,为我澄清,告诉丁舟是他心甘情愿帮我的。可这家伙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颠倒是非,委屈地说是迫于我的淫威。
我没有,我没有,陆江生你这个骗子,不安好心!我气愤地叫嚣,奋力解释,想让丁舟相信我。
或许,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便击中了丁舟的职业病。
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管是我,还是陆江生,他冷冷地扫了我们俩一眼,径直走进了房间。我知道,在丁舟的心中,这个世界不存在真相,一切都是从人口中出,而这世上,最不牢靠的,就是人。他说过他最不喜欢听解释——所有的解释,都是人们为了美化自己的道德,解释是蒙蔽别人的眼睛,减轻自己的罪恶,掩饰自己的过失,而叙述的一个美化自己的故事。版本不一,阐述的不过是一个共同点——我没错,我是被逼的。
我不知道那时候陆江生为什么要说谎,这让我恼火。他仅仅是为了好玩吗,还是他讨厌我,恨不得我被丁舟教训一番。他应该是想看到我挨训的窘相。这个内心阴暗的家伙。
现在,丁舟还没有回来,他每天都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饭后半小时,外出运动。
陆江生在我拖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粘了泥的脚印留下了可恶的泥印子。他挑挑眉对我说:“小艾,你是不是特别怕我们老大?”
我对着嚣张的陆江生咆哮:“陆江生,你给我滚远点!”今天我的心情很糟,不想和他废话多说,天知道一周的军训有多折磨人,我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陆江生还没说话,我们都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丁舟回来了,身上的背心汗津津的,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我抬头看了丁舟一眼,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眼中无尽的奢望,他一定看不到,他径直走进了浴室,就连关门都不拖泥带水,很快淋浴嘀嗒嘀嗒的声音地坠入了我的心里。
我有些生他的气,沮丧地接受了事实,明明该干的活都干完了,我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待到陆江生转身一言不发地上了楼,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与浴室相对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浴室的水声停了,没一会儿,门开了,丁舟走出来,浴室里浓浓的雾气随之蜂拥而出,我抬眼看着丁舟,嘴角勉强勾起一丝微笑。
时间是成熟的催化剂,三年了,他变了,变得越发沉稳,冷静,凛冽。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搭在眉间,遮住了他浓密的眉毛,黝黑的肤色显得他很健康,五官的轮廓更加立体,有时候他站在阳台上夹着烟眺望夕阳的时候,就像是一尊完美的雕塑。现在再穿白衬衫,虽然丁舟没了之前的书生气,现在也别有味道,很是魅力。他无论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都是同一个丁舟,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审美疲惫。
“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丁舟略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回过神,我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狠狠地点了点头,不敢与他对视太久,我说:“浴室你用好了吧?”
“嗯。”丁舟抓起绕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着头发。
“那我去洗了。”我几乎是逃进了浴室,他还在说,“是该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手里还紧紧地抓着拖把柄,有一股莫名的情感在身体里涌动,是感动吗,还是委屈,我一直在等丁舟来关心我,哪怕只是说早点休息,但至少我清楚了他知道我的感受,他知道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不知道是浴室里残留的水蒸气刺激了眼睛,还是心一下子变得脆弱,心理防线决堤了,激发了泪腺,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只是我捂着嘴强忍住,不让抽泣声惊动门外的人。
丁舟还站在那儿,我知道,刚刚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蒋艾,你准备洗了吗?”丁舟的声音很近,我一颤,打开了浴室的淋浴,生怕他会察觉到破绽,我轻轻地应了一声,仰起脸,温热的水落在我的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最终顺着脖颈,打湿了身上还未褪去的迷彩服。
丁舟说:“再过半个多月,就要十一了,到时候,我们会有一个行动。”
“新任务?”我抹了一把脸,水滴从指间滴落,声音平息了不少。关于丁舟接的业务,我总是很少过问,每次都是被动地等待通知。
“不是,是关于陈骁的。客户要求继续跟进。”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惯用理性思考问题,清楚地了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人放火是要坐牢的,雇佣害人是要追求刑事责任的,他们不喜欢对坏人施行直接性的报复,热衷于一种婉转的曲折的,让人骗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蛊,只能自认倒霉。而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这群人的需求。也许行业是特别了一些,但行规与其它行业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也是顾客至上。
浴室的玻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蒸气,我用手指在玻璃上写下了三个字,梁敏芝。
脑袋在回忆陈骁的模样,我记得梁敏芝和陈骁第一次相遇是在图书馆,排列成行的书架,浓浓的书香,他站在古代诗词的书籍区域选书,他要选的书在书架的最上层,爬上垫高架,居高临下。之后来的少女穿着一袭碎花裙,手里抱着三四本诗歌文选,放在一旁的空架子上,她拉了书单,对照书名,踱到他身边的一排书架。按照单子上的索书号,仰头,她想要的书也在最高的那一排,环顾四周已经没有空余的垫高架,她踮起脚,身高不够,轻轻跃起,依然以失败告终,她沮丧地垂下肩膀。陈骁侧目注意到身边这个在做摸高运动的少女,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架子上的书,嘴角一扬,浅浅的酒窝显得他略带秀气。她没有回应同样的笑容,而是抱着书一溜烟似的跑掉了,她落下了写着一列书名的书单。
我好像怎么都想不起他具体的模样,以及五官的特征。是高还是瘦,是刺头短发还是每日需要打理的充满发胶味的小卷发,是干净的脸盘还是长了青春痘的凹凸不平的脸。等会儿回房我或许应该翻翻资料,在文件夹里找找他的照片,若是工作,我该有职业操守。
“蒋艾,你听到了吗?”
我不想让丁舟失望,我说:“我知道了。”
他说:“那就好,美白面膜我放在外面了,等会儿你洗完澡,记得敷脸。军训晒黑了不少,得尽快恢复。”
是的,白皙素颜的挂面女孩,即便是紫外线系数低的阴天,都会撑一把伞,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晒成巧克力色。丁舟关心的是梁敏芝,不是我——现实又一次击败了我的幻想。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楼道口,眼泪又一次漫出眼眶。
我想大概了疲惫会让人变得格外脆弱。
很多人都说生活狗血得像山寨剧,而我却觉得它并没有那么精彩,日复一日是大多数人的命运。有人厌烦了它的枯燥,才选择了演员这个职业。也许现在你该好奇丁舟的职业到底是什么,他的一句话就可能带我走进另一个陌生世界,他就像一个万能的神,操控了我的世界,遇见他,便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丁舟他是个骗子,我这么说,你们相信吗?今天不是愚人节,我没有说谎。或许,我也是个骗子,陆江生当然也不例外,三个骗子住在一起,丁舟是我们的老大,他是骗子头子,听到了这个真相,你们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很凶险……现实世界就是一个罗生门,为了生存,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这也是丁舟教的道理,对我来说,恰似真理。
镜子上的字迹被水蒸气弄糊了,我伸手将它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得好像我在擦拭丁舟脸上的汗水,我的嘴角扯出难看的幅度,它看起来并不自然,甚至是虚伪,我并不如你们看到的单纯,没有心计,其实恰恰相反。我知道,此时我看到的镜子上的自己脸上荡漾开的笑容,是这世界上最丑陋的笑容,和我的心一样。
我开始同情那些被骗的家伙了。
看到这儿,你们会不会觉得其实我不是无药可救,即便我是骗子,也是一个善良的骗子,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少女间歇性的歇斯底里,大姨妈来之前的情绪爆发,纯属情感发泄,也许洗完澡走出这个浴室,也许上楼回到房间,也许好好睡一觉之后,我又会恢复正常,成为那个丁舟说一句便是天的蒋艾。
三年前,父母离世,我原本要搬离绿城,到别处去。但就因为丁舟说,蒋艾,留下来吧,我照顾你。我就二话不说瞒着亲戚搬进了丁舟家。
再然后,又因为他一句,蒋艾,帮我一个忙吧。我就加入了丁舟的组织,开始到处行骗,我的世界从此没有是非观,丁舟就是我的全部。
暮春初夏,寸光星斗,在摇曳的时光里,萌生的颤瑟的心灵,因一个人而盛开,又因同一个人闭塞。
用言语无法描述的心情,在充满了蒸汽的浴室里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