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B面
祁连山在西北,一面是甘肃,一面是青海。
凡山都有两面。南北走向的山,分为东面和西面,东西走向的山,分为南面和北面。南方的山,无论是南北走向还是东西走向,山的两面几乎都一个样,没有多大差别。而西北的山,尤其是山脉,两面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比如贺兰山,东面是一马平川的“塞上江南”宁夏平原,西面,却是寸草不生的中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秦岭就更不消说了,它是中国南北分界线,亚热带与暖温带分界山,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分水岭——北面是黄土高原,河流冬天冻结,主产小麦玉米,竹不能生长;南面是天府之国四川,河流冬天不冻,主产水稻,雨后就有春笋,是竹的福地。
祁连山在青藏高原最北边缘,她的两面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甘肃一面是河西走廊。有两大景观,自然风光是戈壁大漠,历史人文是汉唐遗韵。去年我曾去了河西走廊。这是一条压迫在祁连山与戈壁中的狭长通道。出了兰州不久,黄河就落在了身后。离黄河越远,大地上的景色就越是荒凉,生命迹象就越少;远方的天边是祁连山若有若无的轮廓,近处就完全是戈壁。要近了城市,比如在金昌、武威、张掖,才有一些绿洲。但城市一过,人的眼睛立即就坠入戈壁中。而处于河西走廊尽头的敦煌,则完全在沙漠的包围中。它原来叫沙州卫,意思是沙漠中的城。在酒泉时,一位20世纪50年代来大西北支边的上海人说,那时河西走廊比现在还荒凉,可以用赤地千里和荒无人烟来形容。第一次从酒泉到敦煌,他骑着骆驼在茫茫戈壁和沙漠中差不多走了半个月……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唐代边塞诗就出产在这一带祁连山脚下的荒凉浩瀚中,它们同秦时明月汉时关,同明代长城,同古城垣、烽火台、古道一起,构成了我们这个民族锋镝剑光、浑厚苍凉的古老记忆。
而青海这一面,既没有甘肃那么多厚重历史,也没有戈壁大漠,青翠婉约得如江南水乡。代表作是湖泊、溪谷、森林、草原、田畴、藏族风情。以祁连县为例,天然草场和森林就占全县土地总面积差不多90%,整个县就是在草原和森林中。人们用“高原明珠”“牧区江南”“东方瑞士”来称说她,一点也不夸张。祁连山对青海情有独钟,以黑河大峡谷为最精彩,峡谷内有冰川800处,被誉为“河西走廊的母亲河”黑河,就是由这些冰川发育出来的。另外一条河为大通河,属于黄河水系,源头也在祁连山。黑河与大通河两大流域,共有大小支流247条,水域摇曳出众多森林、草原、田野。如此祁连山,与我们固有印象中的大西北似乎没有血缘关系,反而与江南更亲。
在对祁连山进行解说时,我把甘肃这一面称为祁连山A面。因为说到祁连山时,大多数人都会想到甘肃,把它与河西走廊、汉唐帝国、匈奴吐谷浑联系在一起。而祁连山青海这一面却很少有人知道:在我接触的土生土长的青海人中,甚至有一半以上没有去过祁连山下的祁连县,2011年5月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的青海、甘肃、新疆、西藏旅游图,在景点介绍中,居然也无知到连祁连的名字也不提。因此,青海这一面就成了压迫在下面的祁连山B面。
然而,时光捉弄人。作为A面的甘肃,历史遗迹早就湮灭。我从兰州去敦煌时,古诗描绘的景致,古书中说的城垣、烽火台、古道,连蛛丝马迹也找不到。没有变化的,只有戈壁和大漠,依然在空旷的天宇下,展示它们亘古的浩瀚、苍茫、荒寂,只合让人凭空凭吊,发思古之幽情。而以自然风光来说,它已几无养眼之处。达尔文说:“在任何区域里,植物始终是自然界中最主要的装饰品。”说得好,没有绿色的戈壁和大漠实在不能让人心动。
现在看来,祁连山真正的大美,是在B面,在青海。或者说,我们经常讲的大美青海,其实就是由祁连山的大美玉成的。山之宗、水之源的祁连山B面,简直就如初升的朝阳,脸上红霞飞的少女,以丰满的植被,原始的生态,一颦一笑,水淋淋地演绎出生机勃勃的生命气象,把青藏高原最北缘热闹成江南风光。而且,她也有历史人文——“丝绸之路”驼铃、唐三藏西天取经、隋帝西巡、霍去病策马、吐蕃东扩、西夏拓疆、成杰思汗挥鞭,还有浓郁的藏族、回族、蒙古族风情。我敢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祁连山B面一定会光芒万丈,成为祁连山真正意义上的A面,成为国人精神上的又一个“丽江”,又一个“九寨沟”。中国地图出版社不给祁连面子,但这并不代表祁连的美不存在。我个人对青海风光“梁山好汉排座次”是这样:祁连风光、“天下黄河贵德清”的贵德黄河及与之相连的雅丹景观、可可西里、青海湖、门源油菜花海。青海湖连同与她唇齿相依的金银滩草原,在王洛宾写《在那遥远的地方》这支歌时,肯定是青海第一,但现在因为人为的践踏,许多地方已经不堪入目;门源油菜花海是天下一大奇观,可时间上讲也就十多二十天的风光。至于中国地图出版社提到的循化、互助景观,简直就是小儿科,根本不能拿来说事。其实也不用在她们之间分什么高矮,因为说穿了,她们都是祁连山一母所生。
而且,祁连山B面并非独善其身。她对A面的甘肃是恩重如山——有了黑河才有张掖、武威水汪汪绿茵茵登场,才有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笑傲江湖。由于它们的存在,内蒙古的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才不能长驱直入,与青海的柴达木盆地荒漠会师。在地图上看一目了然,由祁连山创作的水系、绿洲、森林、草原,有如天堑,天河,雄赳赳气昂昂地横亘在内蒙古沙漠与青海柴达木盆地荒漠之间,内蒙古沙漠南下无望,青海一面的柴达木荒漠要想北伐,只有无可奈何地望水兴叹,望水兴叹!从这个意义上说,祁连山B面就是西宁和兰州的恩人,是整个青海和甘肃的恩人。你只要稍微有一点想象能力,想象一下内蒙古沙漠与柴达木荒漠联手统治的图景,就会认同我的结论。
天上的草原
我的家乡泸州海拔不到500米,比平均海拔3200多米的祁连山草原矮了2700多米。所以,当我站在长江边上臆想传说中的祁连草原——中国第六大草原时,我就必须仰望天空——她,祁连草原就“风吹草低见牛羊”在我头顶的云端。
从海拔3676米的景阳岭下到门源谷地,出了青石嘴,就是祁连草原,其后经祁连县峨堡、阿柔乡到县城八宝镇,一百多公里全是在草原中行。这是面积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大草原,几乎可以装下我们整个泸州所有的山、所有的水、所有的路。
祁连草原不像呼伦贝尔与若尔盖草原那样一望无垠。她更像是一块硕大狭长的翠绿毯子,野茫茫铺在高原明媚的蓝天下。祁连山屏障一样耸立在草原一边,峰顶峰尖不时穿透迷蒙的云雾,晶亮出优雅的冰雪,传递出一抹来自天上的温柔与呵护;草原另一边是青秀的山峦、山冈、山包,圆润平缓,自由散漫,蜿蜒伸展,起伏如波。草原就这样舒展在祁连雪峰与青秀的山峦、山冈、山包之间,婉约为盆地草甸,平坦为谷地草滩,宽广为开阔草野。这样的起伏让祁连草原有一种特殊的动感,生动的层次感,有如绿汪汪的水波在天底下涌流铺展。事实上本就有水灵俏在草原,或是滔滔的河,或是潺潺溪流,或是拐弯处幽幽的一汪清波,都极尽水的妩媚与清灵。而在那些清纯美丽的草坡上,间或又有一丛一丛的树林,缀在草毯上,更加衬托出草甸的浅青、嫩黄。贴近谷地的平地上,偶尔会闪出三五白色帐篷,在空寂的旷野中显露出无边的幽静与神秘……
在一个弯道上,我下了车,来到一片广袤舒展的硕大草场。一路上我几乎不忍心下脚:绿茵茵的草地,青翠纯洁,让我觉得自己的脸也不如她们细嫩;草丛中绽露出指头大的黄、白、蓝、红小花,叫人从心里生出欢喜的同时,更生出怜爱。举目四望,草原就如同一个湖泊,散落在草山上雪白的羊群,是莲荷开放在“湖”中,开阔草野上那一大群黑色的牦牛,如同是天上的云掠过投射在“湖”中的影子。 我在大脑贮存的画面中努力搜寻与眼前相类似的景致。我想到的是南非那些美得让人要流口水的树林溪涧间的高尔夫草地,还有北欧那些秋日私语中静谧而清新的牧场。
阳光刺眼,蓝天水洗,白云片片。远处草地上,有一小团彩色,很鲜艳。走过去看时,才看清楚那是一块五彩缤纷的藏毯,如同彩云。特别让我们眼睛新奇的是,“彩云”上俯卧着一个幼儿,开裆的童裤显眼地袒露出紫红色的屁股,任清风的舌在屁股上舔,任阳光的手在屁股上拍。幼儿抬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有如两眼泉眼,有如晶莹的星星,小手在“彩云”上随便地抓刨,好像想爬行。他根本不在意我们的出现,自顾自地闪亮“星星”,自顾自地抓刨,爬行,旁若无人,很有些“天马行空”。我们都惊奇地从心里生出一个问题,孩子父母呢?一个同伴随手一指,可能在那边。我们随了他的手势看过去,草场边际远远的山脚下,有几个牧民骑着红色、酱色、白色的马在牛羊群中奔走……
这样本真淳朴的画面,只合天上的草原才有。这个藏族幼儿就是在给我们上课,讲述返璞归真,讲述天人合一:生命在蓝天、白云、阳光、草原、清风的襁褓中如野花一样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