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天晚上一样,他先升火烧水。喝了几罐热水后,他感觉身上暖和了很多,这才找了一块岩石准备过夜。临睡前,他又看了一下火柴,确保它是干燥的;然后拿出表,上好发条。盖在身上的毯子是湿冷的,扭伤的脚腕传来钻心的疼痛,可他只感觉到了饿。伴着饥饿入睡,在梦中,他见到了无数的酒席和宴会,最主要还是那些诱人的食物。
第二天醒来,身体还有点不舒服,同时他还感到很冷。看不到太阳,大地和天空都是灰色的,天色还越来越暗。一阵寒风吹过,山顶被雪染成了白色,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他周围的一切都变成白茫茫的了。还好,他已经把火给点着了,还烧好了一罐水。大片的雪花夹杂着雨滴从天上落下,刚一接触地面就化掉了。后来雪越下越大,把整个地面都铺满了,也把他升的火给淋灭了,还有那些捡来的用来升火的干苔藓。
对他来说,这是个警告。他不得不背起包裹挣扎着前行。可是他并不知道要去哪儿。提青尼吉利、比尔、藏东西的地窖,这些都不是现在他所关心的。除了吃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他集中精力了。现在他快被饿疯了。只要能让他尽快地走出这片谷底,什么路都无所谓。他摸索着走过沼地浆果那,一边拔着灯芯草,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灯芯草没什么味道,又不能充饥。不过,他又发现了一种野草,带点酸酸的味道。这种野草是一种蔓生植物,很矮,都被积雪遮盖了,能找到的数量很少。因为雨雪,他晚上根本没有办法升火,更别提烧水了。他只能躲在毯子里睡觉了,夜里还不时地被饥饿唤醒。当他被饿醒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是雨还一直下。有时候,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冷的,都把他给淋醒了好几回。早上醒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依然是灰色的,看不到太阳。由饥饿而来的疼痛感觉不知何时消失了,他也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他的胃有点疼痛,但还不至于让他很难受。现在他的思路很清晰:一定要到达提青尼吉利和他们藏东西的地窖。
为了继续前行,他把那条撕开的毯子扯成一根根布条,先包上那双流血不止的脚,又重新捆紧那个扭伤的脚腕。最后,轮到那个沉重的鹿皮口袋了,他盘算了很长时间,还是没舍得丢掉。
只有山顶还能看到雪,地面的雪早就随雨水化掉了。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样他就可以依靠罗盘确定现在所在的方位了。前两天他四处游荡,走得太往左了,偏离了正确的路线。为了回到正确的道路上,他要往右走。
因为长途跋涉又得不到足够的食物,即使饥饿的痛感已经消失了,他却感到很虚弱。他时常要停下来休息,尤其是在摘浆果或是拔灯芯草的时候。他感觉舌头上满是细毛,又干又大,苦苦的。而当他每走几步,他的心脏就会先怦怦地猛跳,然后又快速地一起一落,让他头昏眼花,喘不过气来,这不仅让他感到麻烦,还使他很痛苦。
中午,他看到了两条鲦鱼。它们在一个大水坑里,和他的小手指头一般长。水坑里的水太多了,他根本没有办法都舀出来。有了上一次抓鱼的经验,这次他就没有那么着急了。他沉住气,用那个铁罐子慢慢地把它们都捞了上来。他的胃已经被疼痛折磨得麻木了,就像睡着了似的,所以他没有感觉到很饿。但是为了活着走下去,他不想吃也得吃,而这时吃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动作。想到这些,他把鱼放到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到了傍晚,又有三条鲦鱼被他逮到了。他吃掉了其中的两条,留了一条准备明天早上吃。今天有太阳,地上零散的苔藓都被晒干了,晚上他就可以再烧点开水,让自己的身体暖和一下了。从早晨到现在,他还没有走十里路。只要心脏可以承受,明天他要多往前走点,哪怕只比今天多走五里也好。他的胃可能睡了,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胃里有任何的不适。现在所在的地方,他一点也不熟悉。驯鹿和狼渐渐的多了起来,他时常可以听到远处的狼叫声。他曾经看到三只狼从前边的路上穿过。
晚上很快过去了。第二天早上,他感觉精神很好,就把背在身上的口袋解开,倒出里面的金子。这些金子是一堆金沙和金块,它们又黄又粗。他把倒出来的这些金子分成两等份:一份用毯子包住藏在岩石后面,另一份仍放回口袋。然后,为了包住脚,他又从毛毯上撕下几根布条。至于枪,他可不舍得丢,等到了狄斯河就有子弹了。
今天有雾,他又感觉到了饥饿。他头晕眼花得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身体虚弱得一绊就倒。他有一次绊倒在个松鸡窝里。可怜窝里那四只小松鸡!它们才刚出生一天,就被他给吃掉了。他把这几个鲜活的小生命塞进嘴里,像咀嚼蛋壳样吃了起来。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母松鸡一直在他身边扑打着,想要抢回自己的小鸡。没有棍子他就拿手里的枪打它,没打着。他捡起地上的石子,意外地打伤了它的一只翅膀。这只母松鸡只好拍打着翅膀跑了开去。
而那几只小鸡就像是他的开胃菜,看见母松鸡逃跑了,他拖着那条扭伤的腿一瘸一拐地从后面追了过去。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时候对它大喊大叫,还向它扔石子;有时候却一声不吭——摔倒了挣扎着爬起来,头晕时揉揉眼睛。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一追,竟然让他走出了这片沼地。他看到潮湿的苔藓上有一些脚印。自己没有来过这儿,这些脚印肯定是比尔的。但是为了他的胃,他必须先把前面的母松鸡抓住,才能回来仔细察看。
母松鸡让他追赶得再也跑不到了,歪倒在了地上,不停地喘息着。此刻他和这只鸡的情形一模一样。眼看着和松鸡的距离只有十来尺,他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而等他喘息过来,伸手想抓住那只松鸡,它早就拍着翅膀逃远了。他和松鸡就这样你追我赶地跑到了天黑。最后,他还是没有抓到那只松鸡。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疲惫的他一头栽了下去。脸被划破了,身体被包裹压在了下面。实在动弹不了了,他在地下趴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翻过身侧躺。把表上好发条,他就一动不动地躺到了第二天早上。
又是大雾弥漫。包裹受伤的脚用掉了他半条毯子——这是他唯一剩下的毯子了。比尔还是不见踪影。是不是比尔也迷路了?他在心里想到。又转念一想,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可以慢慢找。可是他太饿了,刚走到中午,他已经被沉重的包裹压得透不过气了。他拿下包袱,倒掉了里面的一半金子。下午,剩下的那点金子也被他扔掉了。半条毯子、白铁罐和那支枪是他保留下来的所有东西。
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一方面他确信在他的枪膛里有一发子弹,只是他忘记了;另一方面他一直很清楚枪膛里是空的。可是这种幻觉却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使他备受折磨。跟自己斗争了好几个小时,他决定摆脱这种假想,就打开枪,结果他很失望地看到枪膛还是空的,就好像他希望看到一发子弹在他的枪膛里似的——这让他感到十分痛苦。
半小时后,他又出现了这种幻觉。他不得不反复地跟它斗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又打开枪来摆脱这种情形。这种近乎疯狂的念头就像蛀虫一样地啃噬着他的大脑,让他无法正常思考,只能下意识地机械前行。不过饥饿的剧痛很快就把他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境中拉了回来。记得有一回,他正迷失在幻境中的时候,一个东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摇晃着站稳脚跟,猛然间清醒了过来。马!真的是一匹马!他激动得快要昏了过去,眼前直冒金星。他使劲地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头大棕熊。
而这头熊也正在用好战的眼光看着他。刚把枪举起一半,他就猛然想起,枪里根本没有子弹。放下枪,他拔出猎刀。这把刀放在了他的屁般后面,刀鞘上还镶着珠子。刀刃和刀尖都很锋利,他已经用大拇指试过了。
可就在他想扑过去杀掉这只熊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乱跳了起来,好像是在警告他。他的心被提了上来,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的头脑也开始发昏,像是被紧箍咒勒住了一般。恐惧迅速地扩散开来,初时的大无畏早就烟消云散了。
力量对比如此悬殊,他怎么才能躲过这只大棕熊的攻击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手握猎刀,摆好架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强硬。然后他就死死地盯住那头熊。
那头大棕熊拖着笨重的身子向他靠近了两步,两腿站立,咆哮了起来——试探他跑不跑:如果跑,它就追。可是,他已经把恐惧变成了勇气,重新振作了起来,并没有逃跑。相反地,他也以咆哮回敬那头熊。而他此时发出的声音是来自心灵最底处的恐惧,是在生死关头的呼喊,让人听起来是那么凶野可怕。
那头大棕熊也有点害怕了,他笨拙地向外退了一步,只是干嚎着。他就这样笔直地站着,毫不畏惧,直到那头熊转身离去。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瘫倒在潮湿的苔藓上。
等到重新上路的时候,一种新的恐惧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不是害怕被饿死,而是怕还没有饿死却被凶残的野兽给吃掉了。这儿有很多的狼,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狼嗥。这些声音在空中飘荡去,交织成一张无边的大网,让人感觉触手可及。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举起手,像推被风吹跑的帐篷一样,把它向后推去。
好多次,他看见三三两两狼从前边走过。那些狼都绕开他:一是它们数量少;二是它们要找的是驯鹿——驯鹿不会反抗,而他可能会又抓又咬。
天快黑了,他看到了一些散碎的骨头,肯定有一只野兽被狼给吃了。他仔细观察着这些残骨,它们被啃得精光发亮,其中只有一部份微微透着点粉红色,因为残存的细胞还没有死去。一个小时前还是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驯鹿,此刻却只剩下一堆零乱的骨头。再过一会,他也会变成一堆散乱的骨头被丢在地上吗?他有点困惑了,这就是生命的最终表现形式吗?他在想:生命真是一种虚无的,难以捉摸的存在。你在活着的时候感觉痛苦,可死亡和睡觉一样,并不会让你感觉到痛苦,它只意味着结束。奇怪的是,活着那么痛苦,他却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这些有关生死的念头并没有让他沉迷,因为他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他蹲下身,从苔藓地上叼起一根骨头,用力地吮吸着。这根骨头上还有些残余的生命,这久违的肉香,勾起他那模糊的记忆,他快要发疯了。他用力地咀嚼着,有时一不小心却咬碎了自己的牙。为了避免再咬碎牙齿,他就拿岩石砸骨头,捣成酱后吞到肚里。有时太心急了,他也会砸到手指,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很痛。
接下来的几天,雨雪交加,可怕极了。他昼夜不停地向前走去,什么时候摔倒了就在那儿露宿,什么时候生命的火花重新闪烁,燃烧,就慢慢前行。使他挣扎前行的是他的内在生命,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的内在生命,而不是他的身体。尽管大脑里满是幻境,但是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他感觉不到痛苦了。
他把那只小驯鹿的碎骨头收集了起来,随身携带。在路上不停地吮吸咀嚼着。为了节省体力,他不再跋山涉水,只机械地沿着一条小溪向前走。他看到这条溪水流过宽阔的浅谷,可他看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幻象,没有溪流,也不存在山谷。他的灵魂和肉体之间的联系已经很微弱了,尽管它们在一齐向前,但它们走的却是不同的方向。
不知道在暴风雨中挨过了两天或是两星期,总之某一天,他神智清楚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块岩石上。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明朗的太阳照在他那饱经风雨的身体上,很快就让他暖和了起来。不远的地方传来一群小驯鹿尖叫的声音。在他记忆中,只模糊地记得狂风,暴雨和大雪,至于其他的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今天是个晴天!
有了太阳,他也许就可以确定自己的位置了。他用力地把身体侧过来,这让他痛苦不堪。身下有一条河,河很宽但水流很慢。他很陌生地看着这条河,顺着河流,这条河弯弯曲曲流过很多小山。这些小山和他以前走过的任何一座小山相比,显得更光秃、荒凉、低矮。他平静地,甚至是带点雅兴地继续向前望去,只见这条河在远方天际处汇入大海。奇怪的是,他仍然没有什么感觉。这肯定是他的神经连接出现了错误,是他的大脑制造出来的幻象。看见一只大船停在那片闪着亮光的海上,更加坚定他的想法。他闭上眼,奇怪的是等他再睁开看的时候,那片海和那只船还在那儿!这是荒原的中心,哪儿会有什么海和船?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幻觉,就像他知道他的枪是空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