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我、阿然、老烦和四爷浩浩荡荡地穿过喧闹的后海,七拐八绕地钻进了僻静处一条窄窄斜斜的小胡同。
刚进胡同口,烟熏火燎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透过呛人的烟雾,看见不远处一座平房的房顶上闪烁着三个霓虹灯大字——“太委屈”。一个剃着光头、披着军大衣的精壮汉子坐在平房门口的火炉旁,一边拿把破扇子扇着烟,一边抬头望着房顶上的霓虹灯发呆,火炉上架着的几串鸡翅正发出滋滋啦啦的诱人声响。
“宽哥,忙着哪?有上门挨宰的?”我猛地拍了下宽哥的肩膀,宽哥吓得浑身一激灵。
看见是我们几个,宽哥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哪儿啊,我这儿自给自足解决晚饭问题呢。”
老烦指了指房顶:“这霓虹灯新添的?挺气派啊!”
宽哥唉声叹气地摇头:“别提了,这破玩意儿自打一安上我就天天瞅着它发愁——开着吧,一晚上白白浪费我多少电钱?不开吧,黑灯瞎火的更他妈没生意了!唉,我现在一看见后海那片灯红酒绿的我就起急,都快挤破脑袋了,怎么就没人知道往后边这片儿溜达溜达?不是,你们几个今天是来照顾生意的呀还是来吃蹭儿的呀?”
“别紧张啊宽哥,今天绝不吃蹭,阿然请客,该多少就多少,多收点儿我们也没意见。”
阿然白了我一眼,宽哥眉开眼笑:“得,那我谢谢你们哥儿几个了,我这儿好几天没开张了都。里边儿坐里边儿坐!”
大家呼呼啦啦地涌进了低矮的平房里,几张笨重的木头桌子上到处油渍麻花,我们凑合挑了张还不算太脏的坐了下来,宽哥拿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胡乱在桌子上抹了两把。
“宽哥,你们这儿除了烤翅也有炒菜吧?”我大喇喇地问道。
“有,要什么都有,就是快慢不敢保证啊,反正厨子就一个。”宽哥指了指自己。
“什么都有啊?那来个宫保花生米!”
“没听说过,你们家有这道菜啊?”
“看看,死心眼儿了不是?你就不会做宫保鸡丁的时候不搁鸡丁只搁花生米啊?”
“行,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啊。”宽哥点了点头,“鸡丁不放,花生米分量不变,菜价还按宫保鸡丁的算,愿意点你就点吧!我回头还真得考虑把这道菜加到菜单上去,谁要点这个我算是赚上了。”
“那这也得算我一贡献吧?这菜你就免费送了得了。”
宽哥气不打一处来地撂下了正准备记菜的纸和笔:“我怎么看你丫都还像是来吃蹭儿的!”
我们要了20串烤翅、10串烤馒头片,又要了几个凉菜和几瓶啤酒,点完之后,宽哥就出去忙乎开了。没过多会儿,宽哥进屋,把我要的宫保花生米扔在了桌子上。
“怎么没上凉菜先上热菜啊?这也太不讲究了!”
“放凉了不就成凉菜了嘛!”宽哥理直气壮地说,“知足吧啊,哪儿那么多臭毛病?也就看你们都是朋友,我还照顾照顾你们,别的客人来我们这儿,自己擦桌子扫地、自己上厨房点菜端菜,爱吃不吃,反正别指望有人伺候,惹烦了我还不卖你呢。”
“第一次听说做服务行业做成你这样的,这得算北京独一号吧?”阿然笑道。
“岂止是北京啊,全国独一号都差不多!”宽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这就叫企业文化,懂吗?没看我们店名都明告诉你了吗?太委屈——不怕受委屈你就来呗!”
“那看来喜欢受委屈的人还是不多,要不怎么老开不了张呢。”
“那是因为宣传力度不够,现在吃餐饮吃的不就是个特色吗?我们店的特色就是这样,只能顾客拿我们当大爷,反正我们绝不拿顾客当上帝!”
“得,爷,那您受累先把我们的串儿给烤了吧。再怎么委屈,也不能在饭馆里饿死活人不是!”
“这你放心,企业文化归企业文化,职业道德归职业道德。等着吧,一会儿就好!”
菜和烤串陆续上齐,大家撸胳膊挽袖子地准备大干一场,只有老烦打一进来就坐立不安、东张西望,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说,咱们这就开吃了啊?不太好吧?不是还有人没到呢嘛!”
“谁啊?还有谁没到?不是都到齐了嘛!”我和四爷故意装糊涂。
“哦,”阿然咬着鸡翅含混不清地说,“忘告诉你了,这不快过年了么,樱子前天就提前请假回老家了,怕走太晚了票不好买。”
老烦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你怎么不早说啊?”
“早说你就不来了是吧?”我瞥了老烦一眼,“你现在走也来得及,你走了我们还能多吃点儿。”
“没有没有,不是那个意思,饭还是要吃的,”老烦讪讪地抓起一串鸡翅,“我就是说早知道应该去送送,那么远的路……”
尽管宽哥的企业文化匪夷所思了点,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烤翅实属一绝,一口咬下去,从唇齿间一直香到骨头缝里,简直让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大家都顾不上再说话,一个个闷头苦吃,仿佛全然忘记了开会这回事。直到最后一个鸡翅下肚,四爷才咂了咂嘴,冲宽哥竖起了大拇指:“就冲这烤翅,受点儿委屈绝对值!”
“那是,”宽哥自豪地挺起了胸脯,“哥们儿从小不好别的,就好给自己弄口好吃的,尤其爱吃烧烤,这都是多年潜心钻研的成果,所以我的理想就是只卖手艺不卖服务。”
“说到理想,”阿然用餐巾纸擦了擦手,“咱们也该言归正传了。四爷,说说吧,这些天都想出什么来了?”
四爷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宽哥,先给我来听可乐!”
可乐拿来了,四爷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把可乐放在自己面前,正式开始了演说。
“咳,上次说这电影叫什么来着?‘就这么不靠谱地活着’是吧?那我先说说我对不靠谱这个词的理解啊。什么叫不靠谱?要按照一般的解释那就是不着四六、做事儿不牢靠、嘴上没把门的,反正就是特别惹人烦、绝不能轻易信任的那种。一个人不靠谱一回两回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不靠谱、基本上就没有什么靠谱的时候,能把不靠谱演绎成一种生活常态,可想而知这种人得多遭人恨哪!但这要是在电影里演出来,光让人恨肯定不行,咱们得让观众产生发自内心的理解,得让他们关注人物的命运,对这个不靠谱的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这样才是成功的作品。所以我们就得深入挖掘不靠谱的根源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会这么不靠谱?为什么他就不能和大家一样本本分分地生活、活得让周围的人都满意?那是因为他让大家满意了,他就不能让自己满意;因为大家都在过的生活不是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他选择了让自己高兴、让别人失望,所以所有的人都觉得被他忽悠了。他无心伤害别人,只是大家都习惯了沿着固定的路线规规矩矩地走路,突然这个人说他要飞,而且还是不受约束地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于是走路的人很受伤害,于是他们就会对这个人说:迟早摔死你!其实对于这个人本身来说,他有错吗?没有!但是有可能他在飞的过程中会发现飞行确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天上的世界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美——风想吹死你、太阳想烤死你、老鹰想啄你的眼、就连麻雀也想在你头上拉泡屎,总之天上有人对你这个闯入者虎视眈眈、地上还有人等着看你这个叛徒的笑话,你进退两难、里外不是人,你就只好在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中乱晃——这个,就叫做不靠谱!我认为,不是我们忽悠了大家,而是现实忽悠了我们!”
“就拿我来说吧,我身边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像我的大学同学们那样,平时在写字楼里上上班、到了周末喝喝咖啡打打球、没事儿出个小差全国各地转转、贷款买套房子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到了30多岁混个单位的小中层、经常被各路猎头们骚扰一下……这种生活我不是没尝试过,身边的人倒都高兴了,可是我自己是什么感觉?我这么跟你们说吧,大学毕业以后上班的那一年,公司的待遇还真是不错,别的先不说,起码饭局就多了去了,那一年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啊,可是再好的东西吃在嘴里,愣是尝不住味儿来。我那时候觉得自己老得一塌糊涂的,就觉得人生没意思,好像已经一下活到头儿了似的——行尸走肉吧,就得这么形容;后来下了决心,不上班了,穷是真穷,可就算啃干馒头喝凉水也觉得是好的,起码觉得每天都有希望有奔头、觉得是真真正正为自己活着呢,这种感觉,那些按部就班生活了一辈子的人谁能理解得了?他们只能认为你这个人太不靠谱。但是你还没那么洒脱,你不甘心让别人小看你,所以你拼命挣巴着想要向别人证明点儿什么,让别人都知道你的选择自有你的道理。可是你所向往的那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容易接纳你,对于早已经身处那个世界的人来说,你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人家在圈子里混了十几年甚至好几十年的还待在最底层苦苦等着论资排辈呢,你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想上来就得道成仙?凭什么?做梦去吧!但是这时候你已经没办法再退回原位接受那种已经被你放弃的生活方式了,怎么办?那就只有顶着个不靠谱的头衔继续挣巴呗,只要还挣巴得动,就得硬着头皮把不靠谱进行到底——这种状态就是我们必须让观众能够理解的。”
四爷停了一下,拿起可乐,刚想喝又放下了:“宽哥,再帮我拿一听行么?”
“怎么了?”我们一起看向那听可乐,只见罐口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色的唾沫,大家都忍不住乐了。
阿然总结陈词道:“你说了这么半天,是想让我们拍拍你呗?”
“你看你看,这可就是小人之心了。我就是拿我自己打个比方,谁让你拍我了?就我们这种天天窝在电脑前面码字的枯燥行当,也没嘛可拍的,我有自知之明!”
阿然点点头:“行,你刚才说的这一大套理论我都没什么意见,问题是故事呢?故事跟哪儿呢?”
“嗨,只要抓住这个核心思想,故事那还不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啊?不就是讲一个人不务正业、净走歪门邪道么,关键就在于这个歪门邪道到底是什么……”
宽哥忽然插话道:“哎,我在旁边听了这么半天,要不然你们拍拍我得了,我觉得我干的这事儿就挺歪门邪道的,正好也给我的店做做宣传啊。别的我也赞助不了你们,至少免费给你们提供拍摄场地,并且保证你们拍片期间随时可以来我这儿白吃白喝,怎么样?”
阿然托着腮想了想:“我觉得吧,你这个好像歪得还不够厉害。不过没关系,我们这电影又不一定是单一线索,你的翅吧可以作为分支情节出现嘛,比如作为男主角的朋友什么的,起一下烘托作用还是满不错的。”
“嗯,”四爷点点头,“主线情节最好还是整个刺激点儿的,我琢磨着最好是文艺商业相结合,比如说来个什么赛车啊、拳击啊……为什么我故事没具体给你编,你也得看看投资方乐意投多少钱啊!”
“我说哥哥,你觉着人家能给咱们投多少钱啊?”阿然愤愤不平地看着四爷,“你以为我是张艺谋还是冯小刚啊?只要一张嘴人家几百万、几千万就砸给我了?还赛车、拳击呢,你也不怕闪着舌头!偷懒就偷懒,别给自己找借口,我早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咱们就往最简单、最生活化的编,预算越少咱们争取拿到钱的可能性才越大,你丫转眼就都给忘干净了?”
四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不是也想帮你看看有没有做大的可能么。再说最近一直帮电视台写小剧本,想故事想得脑子有点儿木了……”
“哼,这才算你说句实话。哥哥,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您就先把手头的事儿放放,好歹先帮我想个故事出来,我这儿还计划着一过完春节就去找同同她爸谈呢,你故事都没编出来咱们跟人家谈什么啊?这下看来又得往后拖了,你不为我想也得为人家小屠想想,人家整天连哄带骗的也不容易。”
我无奈地点点头:“是,我这剧组男公关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四爷你就快着点儿吧!”
“行行,我尽量抓紧。”
宽哥不放心地敦促阿然道:“甭管你们编什么样的故事,别忘了把我这翅吧给编进去就行,今儿这顿饭就算我的了!”
“放心!”阿然郑重其事地点头,“就冲这么仗义也绝忘不了你。还真别说,我现在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幅特别具有象征意味的画面:人潮汹涌的街头,宽哥光着膀子,肩上扛着几串长长的鸡翅膀,像扛着一面飘扬的旗帜般,昂然从镜头前大步走过……”